【摘要】在《溪山琴況》第二十一至二十二況中,徐上瀛說道輕、重二況。他認為:“不輕不重者,中和之音也?!薄爸姓胶椭簟表氁暂p重來調節(jié),這樣方可得見曲中意趣??梢?,徐上瀛在談到輕重二況時,是從琴音的角度來談論的,而琴音的發(fā)見是與情、氣相連的。文章第一部分主要討論為何情而輕,“情”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有何由來;第二部分主要探討為何氣而重,“氣”乃天地宇宙的生生之氣,氣聚則重;最后得出發(fā)輕之情,與發(fā)重之氣均向中和,都在尋求中和之音上下功夫。
【關鍵詞】輕;情;重;氣;中和之音
【中圖分類號】J60 【文獻標識碼】A
一、情者輕之源
徐上瀛在談到“輕”況時言道:
“不輕不重者,中和之者也。趣調當以中和為主,而輕重特損益之,其趣自生也。
蓋音之取輕屬于幽情,歸乎玄理;而體曲之意,悉曲之情,有不其輕而自輕者。第音之輕處最難:工夫未到,則浮而不實,晦而不明,雖輕亦未合。惟輕之中,不爽清實,而一絲一忽,指到音綻,更飄飖(yáo)鮮朗,如落花流水,幽趣無限。乃有一節(jié)一句之輕,有間雜高下之輕;種種意趣皆貴清實中得之耳。
要知輕不浮,輕中之中和也;重不煞,重中之中和也。故輕重者,中和之變音;而所以輕重者,中和之正音也。”
輕,《說文解字》云:“輕,輕車也”,段玉裁注:“輕本車名,故字從車。引申為凡輕重之輕?!陛p的本義與車同,后來發(fā)展為與重相對,輕重本是一對概念。徐上瀛先生在談到“輕”是,是取兩個含義,一為按弦之輕,與重相對;一為彈琴的節(jié)情狀態(tài)。
徐上瀛認為,要想取音輕,須得細細品味曲中之意,體察曲中之情;不能為了輕而輕,而全然不顧曲中深幽之情與玄妙之理。曲意與人情相通,《樂記》中就曾說到:“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潺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 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樂是由人心之感物而作,彈琴如若不去感悟曲中之情,只是一味追求輕重功夫是彈不出悅耳的曲子的。但是體味到曲中深幽之情與玄妙之理也不一定能彈奏出美妙動聽的曲子。
在《溪山琴況》輕重兩況中,徐上瀛先生將“輕”與“情”相連,認為“諸音之輕者,業(yè)屬乎情”,而“重”則與“氣”相關,“諸音之重者,乃繇乎氣”,也就是說真情流露的時候指下自然輕,意氣風發(fā)的時候指下自然重。這里,如何理解“輕”屬乎“情”,“重”源于“氣”呢?要進入對這個問題的具體理解,首先需要理解中國文化經驗中的“情”與“氣”。
北宋提倡佛儒調和,將儒家道德思想與佛理融合來弘揚如來法門的禪師大德契嵩的《廣原教》給了我們啟發(fā)。契嵩在《廣原教》中說到“情”的來源:“萬物之變見乎情。天下之至存乎性。以情可以辯萬物,以性可以觀天下之大妙。善夫情性,可以語圣人之教道也。”又謂“情出乎性,性隱乎情。性隱則至實之道息矣。是故圣人以性為教而教人?!睂τ凇靶浴保墩f文解字》將之解釋為:“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庇腥酥靶郧椤钡暮x。在中國文化中,“性”主要指人性。在契嵩看來,情由性而出,性隱于情,彰顯萬物之變的情源于根本的性,因此,彈琴所流露的真情實感歸根結底是來自于“性”,是由“性”而“情”的流露。這里的“性”與“情”的關系體現(xiàn)了儒釋融會的傾向。契嵩依佛家說法,以為有“情”則有愛;有愛,則有嗜欲;有嗜欲,則男女萬物生死焉。因此要對情加以節(jié)制須借乎“性”,故“情出乎性”。雖然儒家不主張從人欲之性來講愛與情,但先秦儒家即便是對人性持消極態(tài)度的荀子,也不排斥由性而出的“情”,只是更多地倡導以“禮”節(jié)“情”,即用理性道德來節(jié)制自然情感。《孟子·告子下》云:“動心忍性”,也就是說人性是有節(jié)制的,那么來源于“性”的“情”也是有節(jié)制的,不是恣意放縱的。琴者,情也。南宋劉籍《琴議篇》中曰:“琴者,禁也”。中國古代琴論的主流講究在彈琴中要有節(jié)制地表達情感。由此,有節(jié)制的情感在琴上就顯現(xiàn)為輕的功夫。
二、氣者重之本
徐上瀛在《溪山琴況》第二十二況談到“重”況時說:
“諸音之輕者,業(yè)屬乎情;而諸音之重者,乃繇乎氣。情至而輕,氣至而重,性固然也。第指有重輕,則聲有高下;而幽微之后,理宜發(fā)揚。倘指勢太猛,則露殺伐之響;氣盈胸臆,則出剛暴之聲。惟練指養(yǎng)氣之士,則撫下當求重抵輕出之法,弦上自有高朗純粹之音,宣揚和暢,疏越神情。而后知用重之妙,非浮躁乖戻者之所比也。
故古人撫琴,則曰“彈欲斷弦,按如入木。”此專言其用力也,但妙在用力不覺耳。夫彈琴至于力,又至于不覺,則指下雖重如擊石,而毫無剛暴殺伐之疚;所以為重歟?及其鼓宮叩角,輕重間出,則岱岳江河,吾不知其變化也。”
重,《說文解字》云:“重,厚也。厚斯重矣,引申為鄭重,重量?!毙焐襄壬谡劦健爸亍睍r,可以理解為兩種意思:一是與“輕”相對,強調彈琴的力度;二是要理解氣聚則重的道理。
說到“氣”,中國哲學史上第一位系統(tǒng)論證氣本體論的北宋思想家張載曾言:“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行爾;至靜無感;性之淵源;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爾??透锌托斡跓o感無形,惟盡性者一也?!庇种^:“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途,然其為理也,順而不妄。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睆堊诱J為“太虛即氣”,世界萬物流變是氣的聚散所形成的。在中國古代文化經驗中,氣代表的是宇宙本體的生生能量。徐上瀛先生所說的重音從氣而來,顯然源于這種“氣本論”的思想觀念。在中國琴道中,彈琴不只是個人的“理一身之性情”,也不止是“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而是同時要追求“神人以和”“天人合一”的“太和鼓暢”宇宙音樂之美。這種宇宙音樂之美的傳達主要由生生之氣帶動,表現(xiàn)為彈琴中振動威靈的“重”的功夫。從琴操修養(yǎng)上講,彈琴要想發(fā)出重音,須得氣沉丹田,用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才可出重音。所謂氣沉丹田就是氣在身體內部的聚,聚則重。
因為指力有輕有重,所以聲音有高有低。但是重音不是靠發(fā)蠻力就可得的,因為下指過于剛猛,發(fā)出的琴音就會有殺伐之氣:意氣充盈胸臆會發(fā)出剛暴之音。所以,彈琴就像徐上瀛所說的“惟練指養(yǎng)氣之士,則撫下當求重抵輕出之法”,也就是說練琴需練指養(yǎng)氣,才能在彈奏時把握輕重之法,當輕時則輕,當重時則重。這樣方可奏出高朗純、宣揚和順以及疏越神情的曲音。古人彈琴所講的“彈欲斷弦,按如入木”,都講求彈琴用力的妙處,既把力發(fā)散出來,又沒有感覺到在發(fā)力。也就是說下指已經重的仿佛想在擊石,但是又不會顯出剛暴殺伐之氣,這才稱得上是“重”音。因此,要想奏出輕重適宜之感,須得在練琴與修養(yǎng)上下功夫,練琴練到一定程度,自身情性修養(yǎng)和氣質修煉到家,對輕重的把握自然也會達到適度的范圍。
從觀念辨析上,“性”主要指人性,“氣”主要指天地本體能量。且“氣”不僅為重之本,其還為輕之本,也就是說在輕與重兩況中,重為輕之本,將天地的浩然之氣存于心中,當收則收,當放則放,其能達到對“情”的一個把握,自然也就把握住了輕的表現(xiàn)。那么,彈琴強調的輕與重相合,也可說是“天人合一”思想的美學表現(xiàn)?!疤烊撕弦弧钡乃枷敫拍钭钤缡堑兰宜枷爰仪f子發(fā)展為“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體系,并由此構建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主體。在彈琴中,“天人合一”不僅僅是一種抽象的思想,更是一種審美的狀態(tài)。人與天地萬物的和諧在琴曲上就是“中和之音”的體現(xiàn)。
三、情氣向中和
徐上瀛在《溪山琴況》中談到“輕”“重”時,開篇就講到“不輕不重者,中和之者也。趣調當以中和為主,而輕重特損益之,其趣自生也?!币簿褪钦f對“輕”與“重”的描述就是為了奏出“中和之音”?!爸泻汀笔侵杏怪赖闹饕獌群!吨杏埂逢P于中和是這樣說的:“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敝泻推鋵嵕褪遣黄灰校荒堋斑^猶不及”。
“中和”思想也在音樂思想中有所體現(xiàn)。在《禮記·樂記》中,音樂就有“調和”人性的作用,它和禮一起成為儒家教化的工具,其云“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性。”音樂不僅能“和其性”,其還能與天地和,“樂者,天地之和也”。也就是說,音樂與人和、萬物和還與天地和。
正因為如此,徐上瀛先生也追求這種“中和之音”。他認為“輕”的中和體現(xiàn)在輕微而不虛飄,“重”的中和體現(xiàn)在實而不粗暴。太輕或者太重都是變音,中和之音可以調控輕重。徐上瀛所說的“中和之音”可以從三個角度來理解:一是琴技的要求,下指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是輕重之間的適度,太輕會出虛浮之音,太重則會發(fā)出剛暴殺伐之音;二是從意上取,輕是屬乎情的,重是繇乎氣的。也就是說,“輕”“重”首先來自“情”與“氣”,它們需要將“情”與“氣”表現(xiàn)出來,同時音樂具有教化的功能,它所表現(xiàn)的情與氣需要符合“中庸之道”,把“中和之音”體現(xiàn)出來化育于人;三是從彈奏者的性情來看,要想奏出“中和之音”,彈奏者須有中正平和的性情,生活節(jié)制并能克制自己的情感??梢钥吹剑焐襄壬谶@里又復歸于“和”,“和”可以說統(tǒng)領《溪山琴況》全篇?!白怨乓詠?,‘和這一范疇就和琴樂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溪山琴況》由‘和開篇,總領全文,這既是徐上瀛對琴樂的意境提出了一個總的定位,融合了儒家中和與道家沖和兩種審美價值取向,力求表現(xiàn)出自然、社會和人的自身的一種完美的協(xié)調?!比寮覍⒅姓?、中和的思想運用在藝術上的表現(xiàn)就是節(jié)制,即要適度表達情感。《溪山琴況》繼承了儒家音樂對情感節(jié)制的思想,如徐上瀛說:“神閑氣靜,藹然醉心,太和鼓鬯,心手自知,未可一二而為言也。太音希聲,古道難復,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傳矣?!边@是對彈奏者的要求,要求彈奏者性情中和并熱愛古琴,以此彈奏出的樂音才能接近“中和之音”。至于“輕重”如何體現(xiàn)在彈奏功夫上,需要彈奏者在演奏時細細品味,如何奏出輕重相間的琴音得靠背后的用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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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肖馥如,貴州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美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