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別裁（下）

劉誠龍

慈善家西門慶

西門為清河縣首富，是出了名的土財主呢。首富之富，有多富？第七十九回《西門慶貪欲喪命，吳月娘失偶生兒》，西門慶縱欲將死，他將西門府托付給比爛痞更爛痞的女婿陳敬濟(jì)，便將家產(chǎn)和盤托出：

我死后，段子鋪是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伙計(jì)把貨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yīng)二叔拿了別人家作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fā)送我。你只和傅伙計(jì)守著家門這兩個鋪?zhàn)恿T。印子鋪占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伙計(jì)、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

西門慶沒給自己打總數(shù)，有好事者給他統(tǒng)計(jì)了，西門遺言之錢，合計(jì)是九萬一千七百四十兩。顯然，這些都是現(xiàn)金流，還不包括其不動產(chǎn)，也不包括他家里藏有的銀票，若都加起來，數(shù)目更大了。單是現(xiàn)金，不少于十萬兩。通貨膨脹時代的人，感覺這數(shù)目不大，其實(shí)是蠻驚人的。潘金蓮丫頭秋菊，是六兩銀子買進(jìn)府，賣出去虧了點(diǎn)，五兩賣出家，以此作價，西門家產(chǎn)可買兩萬美婢;王六兒獻(xiàn)身西門慶，西門出手闊綽，給她買了一套房，房價是一百二十兩，房子可寬敞：“一所門面兩間，到底四層房屋居住。除了過道，第二層間半客位，第三層除了半間供養(yǎng)佛像祖先，一間做住房，里面依舊廂著炕床，對面又是燒煤火坑，收拾糊的干凈，第四層除了一間廚房，半間盛煤炭，后邊還有一塊做坑廁?！笔f兩銀子，可買一千來套這樣的房子。西門為富省之首富，不是吹的。

西門慶起跑線不太高，小富二代，老爹西門達(dá)開了家生藥鋪，小老板罷了，輪到西門慶，已是破落戶，他成了“浮浪子弟”。然則，西門慶不僅重振家業(yè)，更是將家產(chǎn)暴發(fā)至于山東首富，前后僅是五年時間。千萬別小瞧流氓，其能量大得驚人。其之勵志也，使得明朝風(fēng)尚大變，“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yè)，科舉反在次著”。

西門暴富史，算明朝資產(chǎn)階級萌芽史，還是算官商勾結(jié)罪惡史？人謂西門慶蠻帶妻財，憑一張小白臉與一桿驢大的行貨，讓李瓶兒與孟玉樓等熟女與二貨，倒貼大量銀兩，奉色與他，貢財與他。比如娶李瓶兒，“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jì)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順便說一句，西門娶進(jìn)家的，不知初婚陳氏是否原裝，其他都是二手貨——吳月娘情況不清楚，不過，她嫁過來，“這吳氏年紀(jì)二十五六”了。

妻財是西門一大財源，流氓商人顯然不完全依仗于此，他是有蠻多商業(yè)發(fā)展戰(zhàn)略的。他用力鞏固財源，老爹生藥鋪，繼續(xù)開著;他奮力培植骨干財源，新開了好多絨線鋪、緞子鋪、綢絹鋪等專賣店與分號店;他大力激活潛在財源，他安排了發(fā)展事業(yè)部部長、王六兒老公韓道國遠(yuǎn)程交易，“外邊江湖又走標(biāo)船，揚(yáng)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他努力培育新鮮財源，搞起了金融經(jīng)濟(jì)，書中多次記有西門慶放高利貸，“每月五分行利”，西門借了黃四一千五百兩去做黑生意，一月利息是：四錠金鐲兒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之?dāng)?shù)。

這么說，好像西門慶是正經(jīng)商人，是合法經(jīng)營致富起來的——您說的是另外一個人吧，這個肯定不是在說西門慶。西門商業(yè)帝國，原罪大大的。他帶妻財是真，李瓶兒就是，不過，那也是害死了李之老公、西門之拜把兄弟花子虛得來的;女婿陳敬濟(jì)，聽說將被抄家，他家狡猾得很，車載船運(yùn)，將家產(chǎn)運(yùn)到西門家，被“收拾月娘上房來”。商而劣則仕，西門花錢買來了官當(dāng)，抓了苗青案子，一次接受賄賂一千七百兩;揚(yáng)州鹽商王四峰，巡撫將其捉了牢房，他來找西門慶門子，“許二千，央西門慶對蔡太師人情釋放”;還有如偷稅漏稅，這般繭子事，于西門是家常便飯。

西門慶貪財如許，算個血商，是個錢癆，撈錢之手上沾了不少他人之血，只要有錢，不論是朋友妻還是朋友命，他都要掙到手。不過有意思的，錢上事，西門慶非葛朗臺，非嚴(yán)監(jiān)生。西門慶看錢，卻把錢看得輕如鴻毛。五十六回《西門慶捐金助朋友，常峙節(jié)得鈔傲妻兒》，幫閑應(yīng)伯爵與西門慶一起扯淡，扯到錢上，西門慶說：“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yīng)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兀那東西，阿堵物，名詞之稱，對錢甚是輕蔑;而西門慶金錢觀與當(dāng)代經(jīng)濟(jì)學(xué)家是暗合的，都認(rèn)為金錢必須流動;西門與經(jīng)濟(jì)學(xué)家心相通，不算啥，他與道德學(xué)家，也是心靈感應(yīng)得很：錢，不能在我一個人手里，我有了，你就沒有了;得你有我有大家都有，“積下財寶，是極有罪的”。對西門金錢觀，崇禎版有眉批曰：“不以施予為功，而反以積財為罪，雖不可為敗子借口，然自是千古名言至理?！?/p>

死賺財，不能死守財，當(dāng)活施財。西門慶果然愛施財，“仗義疏財，救人貧難，人人都是贊嘆他的”。凡是兄弟酒局，都是西門慶買單;凡是女人花銷，都是西門慶付款;哥們一起去打圍嫖娼，小費(fèi)沒管，門錢都是西門慶買的。西門慶是有錢，有錢還要有心，再有錢的，沒有施錢心，那也只是他有錢。西門之慷慨，在清河縣乃至山東省，是有口皆碑的。王六兒跟他睡是睡了，沒睡幾次，西門給她買了婢女，買了別墅;應(yīng)伯爵有回來向西門借錢，西門問他要借多少，他說二十兩。別人不覺得什么，西門慶怪不好意思的，才借人二十兩啊，說什么二十兩呢，給你五十兩。這筆錢說是借的，然則從小說之頭到小說之尾，沒見應(yīng)伯爵還款。五十兩，不算少，清河縣很多家庭，一年收入都未必有這個數(shù)，西門慶卻白送了他。

常峙節(jié)常來西門慶那里打油火，支使應(yīng)伯爵說項(xiàng)，“他兩口兒，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坐，一間柴房，一間廚灶，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四室一廳啊，兄弟你會給你朋友去買不，不是借錢哪，是給他買呢。西門慶手頭暫時沒那么多錢，只是順手給他碎銀子：“這一包碎銀子，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背Ｊ夏昧隋X，回家去，向老婆大吹了一回：“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臒o價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边@雜錢，讓常氏喜得變態(tài)，不成人樣子。后來，西門慶還真花錢給他買了四室居，還多給了十五兩呢，叫他夫妻開一家小店。

西門慶汗漫使錢，為其贏得了慈善家盛譽(yù)。西門慶搞慈善，慈的是什么善，向誰慈的善？“西門慶不獨(dú)交烏紗帽，紅繡鞋，而冷親戚、窮朋友無不周濟(jì)，亦可謂有錢還會使之者矣”。西門慶周濟(jì)的對象是哪些？一者，冷親戚;一者，窮朋友;一者，紅繡鞋;一者烏紗帽。烏紗帽者，不叫慈善，叫行賄;紅繡鞋者，不叫慈善，叫嫖資;能叫慈善的，大概是冷親戚與窮朋友。冷親戚帶血脈關(guān)系，不說;西門慶所謂窮朋友是哪些？是應(yīng)伯爵，是常峙節(jié)，是他熱結(jié)的十兄弟，直言之，便是他花錢收買的哥們，是給他捧場的狐朋狗友。西門慶給了乞丐、病人、殘疾人與孤寡老人資助沒，西門慶好像都是沒有的。

西門慶除了對冷親戚與窮朋友搞慈善，他還搞了另外慈善，不是修路架橋，脫貧攻堅(jiān)，而是建寺起廟。李瓶兒生了帶把的崽，永福禪寺的和尚恰好上門化緣，先做西門慶思想工作，勸其行善，導(dǎo)其禮佛：“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舍莊嚴(yán)佛像者，主得桂于蘭孫，端嚴(yán)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今永福禪寺年久失修，需要重修，請西門慶老爹檀那不拘五百一千，成就善果。”西門慶聽了這席話，“不覺的歡天喜地，接了疏簿，便叫小生看茶”，他細(xì)讀和尚捐款倡議書，“還是老師體諒，少也不行，就寫上五百兩”。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災(zāi)父母心。好一個豪家事，好一筆大巨款。

西門慶捐款五百兩敬佛善款，與月娘報喜，莫說月娘是頭發(fā)長的婆娘，她對慈善見解比西門慶深刻：“只是，善念頭怕他不多，惡念頭怕他不盡。哥哥，你今后少做些四處養(yǎng)婆娘等，這些貪財好色的事，攢些陰德，給你兒子也好。”做了惡勾當(dāng)，再去行善事，縱使是慈善，也是次慈善;不做惡勾當(dāng)，縱使不去行布施，也是大慈善。

月娘對慈善之理解，比西門慶深刻;西門慶對世俗之理解，卻比月娘更洞見：“你又在說吃醋的話。天地有陰陽，男女有交歡。今生在一起偷情的、茍合的，都是前生的緣分，這輩子不還，難道是還要扯到下輩子？咱聞那西天佛祖，也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世人燒些紙錢。我只要盡自己的財力多做善事，就是強(qiáng)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

這便是慈善家西門慶的慈善邏輯。這邏輯混賬是吧，卻挺能混世的。

硬婦潘金蓮

《金瓶梅》人見人殊，有人歡喜有人恨，喜歡的人個個相似，不喜歡的人各有各的不同——不只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道學(xué)家呢。比如靳樹鵬老先生，“《金瓶梅》引不起我的興趣”，“只是粗話，罵人的話太多”。

《金梅瓶》確實(shí)是集粗、痞話之大成的，粗話與痞話外，其中罵人話多又多。老人被罵“怪老貨”，仆人被罵“賊奴才”，鄆哥罵王婆叫“賊老咬蟲”，王婆罵鄆哥是“小猢猻”;自然，罵人話，潘金蓮最是厲害，不是罵這人“老豬狗”，便是罵那人“賊王八”，甚或“老花根”，甚或“老粉嘴”，甚或“怪狗才”，甚或“賊沒廉恥貨”，甚或“倒挨驢的行貨”，凡有金蓮開口處，便有市井罵人話，涌泉冒泡也似，咕嚕咕嚕，咕咕嚕嚕，一串串冒將出來。

不消說，有些是真罵，有些是昵稱，潘金蓮常罵丫鬟春梅“小肉兒”，便是表親切，套親近;潘金蓮與西門慶，兩人在一起，基本上都不喊對方名號，也不互昵老公與老婆，碰到一起，你罵我是“賊淫婦”，我罵你是“囚根子”——互罵當(dāng)中，有調(diào)情，有撒嬌，也有嗔怒，也是怨怪;既有嬌嗔含酸，也有尖酸刻薄;真罵有，假罵也有，真真假假罵，假假真真罵;罵中見心情，罵中見個性，罵中見情節(jié)與情景。

罵人是潘金蓮一大人物特色。這或與《金瓶梅》里其他女角是大不同的，比如孟玉樓，甚少罵人，罵起人來文縐縐挺文雅的;李瓶兒也是，李恨死潘金蓮了，向西門慶告狀，也多是“那五娘”，頂多是“那虔婆”……潘金蓮愛罵人，市井語言一串串，一溜溜，甚是溜熟。潘金蓮愛罵人，能罵人，罵人水平高，其可證者二：一者，她來自社會底層;二者，除公認(rèn)她是“淫婦”外，她還是“潑婦”。潑者，非街頭村尾那些操起砧板與菜刀、跳腳罵人之惡婦，潘金蓮潑則潑矣，潑不至此。

潘金蓮個性算是剛強(qiáng)的，除卻與西門慶調(diào)情之“前戲”部分，有時撒點(diǎn)女人嬌，其他處，你甚難見她低眉順眼，低聲下氣，那般“低到塵埃里去了”的姿態(tài)，幾乎是看不到的。西門慶來勾搭潘金蓮，西門那身段放得相當(dāng)?shù)停骸拔鏖T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可憐小人則個，一面說道，一面便摸他褲子?！迸私鹕從?，此時是喬張致，“你這歪廝纏人，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

“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此處來證潘金蓮傲視男人，自然做不得數(shù)。女人高、高、高，身段高過男人無數(shù)尺，一生也有一回，那便是男人求婚求得手那次;那次過后，女人多半是低，低，低，低到男人腳丫子下面去了。是不是？潘金蓮不是。李瓶兒與西門搞上后，西門答應(yīng)娶她，卻因西門慶家中生了事，許久不曾來，李瓶兒便胡亂嫁了其護(hù)理醫(yī)生蔣竹山，生活了一段日子，后來被西門娶上門，新婚那夜，西門叫脫了個精光，被鞭子打了個半死，李瓶兒卻只一個勁地啜泣。

李瓶兒這般情形，在潘金蓮那里，是少有的。潘金蓮犯過很多“色戒”，潘與女婿陳敬濟(jì)勾搭沒成奸，被西門慶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怪行貨子，怎的夜夜干卜卜的，今晚里有些濕答答的”。潘金蓮心是心虛，“也不作聲，只笑，推開了西門慶”。處亂不驚，這是需要心理強(qiáng)大，才掩飾得過去。若說這節(jié)不算，那潘金蓮與琴童真刀實(shí)槍做了一處，被孫雪娥告發(fā)，西門慶回得家來，喝令潘金蓮脫了衣裳，跪在面前，開審：“賊淫婦，你休推夢里睡里，奴才我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了出來。你實(shí)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潘金蓮是堅(jiān)決不承認(rèn)，打死她都不承認(rèn)，“天耶，天耶，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無論西門慶如何“詐她”，如何西門慶揮舞霸王鞭，潘金蓮都一口咬定，沒那繭子事。

潘金蓮有點(diǎn)潑，她與孫雪娥吵過，與吳月娘也吵過，吵得蠻厲害，都可見其強(qiáng)悍個性。吳月娘是西門家之“皇后”、婦女隊(duì)長，其他娘們沒誰敢跟她吵，潘金蓮敢。吳氏罵金蓮?fù)等损B(yǎng)漢，金蓮不示弱，也橫眉對罵：“你不養(yǎng)漢，誰養(yǎng)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焙髞砻嫌駱前侔銊窠猓阉皆履锬侨?，“那潘金蓮與月娘磕了四個頭”，放低做小了是不？且看潘金蓮，“跳起來，趕著玉樓打了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起我娘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也忍不住笑了”。潘金蓮向人道歉，她也不蠻掉格，以玩笑來敷衍面子的。

西門慶縱欲暴亡，潘金蓮與陳敬濟(jì)東窗事發(fā)，吳月娘要趕她出西門府，她不求饒，“當(dāng)下金蓮與月娘亂了一回”，走就走。自然，潘金蓮并非惡婦，她也懂基本禮節(jié)，甚或，她還懷有深情，“金蓮穿上衣服，拜辭月娘，在西門慶靈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樓房中，也是姊妹相處一場，一旦分離，兩個落了一回眼淚”。潘金蓮有種，潘金蓮也有情——潘金蓮之形象是豐滿的，是飽滿的，是可引我等哀其不幸，怒其太爭的。

潘金蓮身為下賤，心比天高，被月娘趕出家門，她沒求饒;被武松捉到武大靈前，要?dú)⑸┘佬郑矝]見她抱著武松之腿，梨花帶雨，苦苦哀求，死死磕頭，“那婦人見勢不好，才待大叫”，也只是大叫，未曾向武松跪求“刀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