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之間的政治是無處不在的,劃分團體的標準也真是變幻莫測。不過我從來不關心這些,也并不屬于任何一個團體,原因很簡單:我是班長。 而當時唯有一件事是我無法獨立完成的,那就是大掃除。
我的學校是一所歷史悠久的重點中學。學校里確實有幾棵兩三人才能合抱的香樟樹,有一座木制的很不牢靠的教學樓,有一些不甚可靠的歷史遺跡,除此之外,便是春天到來之時,彌散在學校里的一種神秘的、古老的、仿佛真的帶來某種往事氣息的氛圍。現(xiàn)在回想起來,應該是無數(shù)青春的荷爾蒙在空氣中蒸騰而造成的氛圍。但在當時我們只是感到又煩悶又憂傷而已。
我在的重點班最開始六十個人,頂峰時期達到過八十人。
但這八十人,也不夠大掃除的。一天一小掃,教室和宿舍,兩天一大掃,教室、宿舍和公共區(qū)。每年公共區(qū)分配下來,幾個人掃,幾男幾女,全班分幾組,日期怎么輪換,教室和公共區(qū)怎么輪換——一系列重大的問題,都等待衛(wèi)生委員作出決策。
“啊,你們殺了我吧!”他總是這樣哀嚎。
最后出來的結果,毫無例外,總是人人都不滿意。只有一次——高三上學期,衛(wèi)生委員從教務處開會回來,臉上掛著神秘莫測的笑容。
問他什么,他說要明天開班會的時候公布。
根本用不著他公布!我們走出教室,隔壁班的衛(wèi)生委員就頂著一張樂傻了的臉對我們說:“你們班今年,哈哈哈哈哈,分配到了女生宿舍四樓的,哈哈哈哈,廁所?!?/p>
我們班衛(wèi)生委員是男的,這意味著他這一學期都不用打掃公共區(qū)了。
這一次我們意識到,殺死衛(wèi)生委員也是沒用了。要去教務處殺死分配公共區(qū)的老師,我們也還沒那個膽子。
憑什么要我們掃廁所?都是家里嬌生慣養(yǎng)的女兒,平時掃掃操場、掃掃水池,甚至掃掃食堂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我們掃廁所?
難道不能請清潔工嗎?
班主任找我談話:“你是班長,要起到帶頭作用。”
分配完公共區(qū)的第一個周一,我?guī)ь^站在了女生宿舍四樓的廁所門口。
理論上來說,掃廁所并不是什么難事。把紙簍里的紙拿下樓倒進垃圾堆,放水沖干凈蹲位,就可以了。
可實際上卻存在著一個巨大的困難,簡單地說吧,就是水力不充足,導致廁所經常堵塞。話說我提著水找到一個堵塞的蹲位,“嘩”地沖了下去。
也是“嘩”一聲,身后有人吐了。
如果是別人吐的我可能就勒令她自己處理了。但是,吐的是學習委員,我在班上唯一的朋友。
我們這一組一共6個人。我、廖丹、黃莉、周詠、徐莎,還有一個鄧婷婷。起初我不想跟鄧婷婷一組,不要她的原因很簡單:她太漂亮了。她漂亮得根本沒有自己做過掃除。以前,公共區(qū)不是女廁所的時候,輪到她掃除的時候都有男生代勞了。
說實話,掃除開始前我點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居然來了,真是松了一口氣。廖丹吐完以后,有十幾秒的時間,我們所有人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
去描述那堆嘔吐物真是太殘酷了,就連現(xiàn)在回憶當時的場景也是一種殘酷?!爸茉伳慊靥思遥銒屢獕K燒過的煤,把這個蓋上?!敝茉伿墙處熥拥?。
“好?!敝茉佌f完這句就跑了,那速度讓人懷疑她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那現(xiàn)在怎么辦?”鄧婷婷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她那塊漂亮的手表,“我半個小時以后還有事。”
“廁所堵了沒法掃,半個小時肯定掃不完?!?/p>
“怎么掃不完。”
鄧婷婷走到我身邊,看了一眼堵住的那個蹲位,又退了回來。
“以后這種堵住的蹲位你就不要沖水,惡心死了?!彼f,一邊說一邊從黃莉手里拿過了一把掃帚,腳踩住一頭,用力一下把棍子扯了出來。
然后她拿著那根棍子,走向了那個堵住的蹲位,背過身,用力地捅了下去。 在那一秒之前,鄧婷婷在我心里是個嬌滴滴的寄生蟲;在那一秒之后,她成了光芒萬丈的女英雄。
其實掃廁所沒有想象的那么難。
第二次掃的時候,我們已經沒有任何人會嘔吐了。第三次我們形成了明確的分工:鄧婷婷和徐莎負責清理堵住的蹲位,我和廖丹負責提水上樓,周詠負責倒紙簍,黃莉負責在門口堵住要進來上廁所的女生。這樣,我們在打掃廁所衛(wèi)生的過程中就不用接二連三遇到進來上廁所的女生而不斷重新清理了。
小半個學期以后,我們已經發(fā)現(xiàn)掃廁所的確是最輕松的公共區(qū)任務了。它最大的好處就是面積小,集中,如果加緊干的話,不到半個小時就能掃得干干凈凈。俗話說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覺其臭,我們六個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后來一點也覺得掃廁所有什么惡心的了。雖然總會遇到一些新的問題,比方說掃完廁所之后,身上當然是臭的,一起出去吃個臭豆腐還會被人嫌棄。所以后來鄧婷婷生日的時候,我們湊錢送了她一瓶香水,這個香水,她慷慨地分給我們所有人一起用:一種氣團形成了,我們成為了一個密不可分的女生小團體。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件事幾乎改變了我的整個生活:我不再獨來獨往,我從此有了朋友。我不再一個人笑也不再一個人哭,從那以后,所有我的秘密,都有了傾吐的對象。
廁所,我們只掃了一個學期。到高三第二學期,學校規(guī)定我們不再需要打掃公共區(qū)了——一切為高考備戰(zhàn)!但是那一年還發(fā)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教我們第一次了解了離別的含義。省招待所來我們學校挑女生去做服務員,沒想到徐莎居然報名了,而且被選中了。
問她為什么不繼續(xù)讀書,要去當服務員,她說:“我本來就不喜歡讀書啊。” 她走的那天我哭了。如果沒有上個學期掃廁所的經歷,我想我是不會為她而哭的?!拔覀円斠惠呑拥暮门笥选保@句話的話音還沒落,已經有人跟我們揮手告別。
后來我們中間有人去了美國,有人去了澳洲,有人在北京,還有人……去年,我們在北京的機場送別周詠,她正要去日本讀博士。這應該是一次歡快的離別,但是,我們喝多了咖啡,要集體上廁所。機場的廁所用濃烈的熏香掩蓋臭氣,排隊的時候,徐莎低聲提起:“黃莉的遺書,你們看了嗎?”沒有,我沒有看,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為什么會做了那個決定,在做那個決定之前,她經歷了什么。徐莎做了一個突然的動作,用手攬住我的肩膀——她曾經和我一樣高,但現(xiàn)在比我高出半個頭,她把頭埋在我的頸窩里,說:“還記得嗎,她那時候在廁所里都會唱歌。傻不傻?真是傻死了。”
那一刻,我們在彼此眼中,都不是穿著大人的裝束、外表冷靜持重的模樣。我們就好像穿回了中學的校服,站在廁所門外,挨個地往身上噴著香水,噴完以后,彼此交換著領口用力聞著,像在確認大家是否擁有一樣的味道,然后牽著手,歡樂地計劃著怎樣安排接下來的愉快時光,就好像時光會一直這樣愉快,就好像,最臟的地方已經被我們征服,被徹底拋在了身后,以后我們——我們每一個人的眼前,都會是一片芬芳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