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沚青 張涌泉
關(guān)鍵詞: 玍;玍笤帚;生笤帚;方言字
摘 要: 吳方言中,“玍”字讀若滋,既可指稱樹樁、柴根或挖樹樁等用的镢一類的農(nóng)具,又可形容光禿的樣子?!矮V”字多見于宋元以來文獻,但由于較為生僻,在傳抄版刻或點校排印過程中易誤作“生”字。禪宗文獻中常見的“生笤帚”一詞實為“玍笤帚”之誤,指禿笤帚。今紹興方言中仍保留“玍”這一方言俗字,讀作[ts52],其本字當(dāng)為“株”。
中圖分類號: H134
文獻標(biāo)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9)04009806
Abstract: Zi(玍) , a dialect character of Wu dialect, should be pronounced as Zi(滋) and has three meanings: tree roots, grub hoe, bald. Zi (玍) has been frequently found in literature since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Due to its rarity, it is always changed into Sheng(生)by mistake. Shengtiaozhou(生笤帚) is a frequently used word in Zen Buddhist documents. As a matter of fact, the Shengtiaozhou(生笤帚) should be Zitiaozhou(玍笤帚)which means bald broom. Zi(玍)still remains in the Wu dialect, which sounds like[ts52], but its original character is Zhu(株).
禪宗文獻中習(xí)見“生笤帚”一詞,又寫作“生苕帚”“生苕菷”。例如:
(1)南宋崇岳撰,善開等編《松源崇岳禪師語錄》:“師云:‘嗄,也甚奇怪!一個生笤帚,一個破糞箕,搕堆頭也用得著?!保≧121.596.2.15-17)本文例句后括號中的R表示《卐續(xù)藏經(jīng)》,J表示《嘉興大藏經(jīng)》,P表示《永樂北藏》,數(shù)字和字母依次表示該例句在藏經(jīng)中的冊數(shù)、頁數(shù)、分欄、行數(shù)。
(2)南宋原肇撰,實仁等編《淮海原肇禪師語錄》:“腳下破木屐,手內(nèi)生苕帚。放不下拖卻走,笑指時人不知有。”(R121.366.1.8-9)
(3)元元長撰,嗣詔錄《千巖和尚語錄》:“上堂,僧問:‘釋迦彌勒,猶是他奴,未審他是阿誰?師云:‘糞掃堆頭生苕帚?!保↗32.209.3.15)
(4)明文琇《增集續(xù)傳燈錄》卷四《杭州徑山古鼎祖銘禪師》:“僧問:‘祖意教意是同是別?師云:‘破糞箕,生苕菷。僧禮拜云:‘謝師指示?!保≧142.820.2.6-8)
據(jù)筆者調(diào)查,“生笤帚”一詞在《卐續(xù)藏》中有15例,《嘉興藏》中有2例。從諸多用例來看,“生笤帚”與“破糞箕”或“破木屐”“破沙盆”類同,其義顯豁:“生笤帚”即破笤帚、禿笤帚,“生”似有破敗、壞朽之義??肌吧北玖x為“生長”?!墩f文·生部》:“生,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睆脑~義引申的一般規(guī)律出發(fā),我們很難將破敗、壞朽之義與“生”字相聯(lián)系。現(xiàn)行的大型辭書,如《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亦未收錄相關(guān)義項。那么“生”字何以衍生出破敗之義?
繼續(xù)追蹤,我們發(fā)現(xiàn)《卐續(xù)藏》中又有“玍笤帚”一詞,或?qū)懽鳌矮V苕帚”。例如:
(5)南宋圓悟編《枯崖漫錄》:“玍苕帚柄背時貨,樹倒藤枯舊陣圖。一代年來低一代,灼然邪法實難扶?!保≧148.174.a7-8)
(6)南宋普寧撰,凈韻等編《兀庵普寧禪師語錄》卷中:“寒山拾得,揚下玍苕帚,拊掌呵呵。金華傅大士,空手把鋤頭,涕淚悲泣?!保≧123.26.a13-14)
(7)元正印撰,居簡等編《月江正印禪師語錄》卷下:“玍苕帚破糞箕,得便宜是落便宜。這般標(biāo)致誰相似,靈鷲山中有隱之?!保≧123.308.a11-13)
(8)元惟一撰,宗義等編《了堂惟一禪師語錄》:“正當(dāng)十五日,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三家村里玍苕帚,十字街頭破草鞋。”(R123.896.a10-12)
其他文獻中也有用例。如:
(9)明朱棣撰《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神僧名經(jīng)》卷三八:“佛如來,雞鳴之時是屬丑,仆仆起來伸兩手,莫道趁忙捉起赤斑蛇。佛如來,看看到頭卻是玍苕菷也?!保≒179.254.a8-b1)
(10)明孟稱舜《嬌紅記》第五出《訪麗》:“那婆娘,生得羅剎樣,是件兒,不停當(dāng)。細(xì)端詳,發(fā)似蓬松,體似蝦,一見人逃往。身兒丈二長,腳兒尺二長。這正是破糞箕,玍笤帚,娶將來和你一對兒相廝像。”
“玍笤帚”與“生笤帚”語境相同,語義近似,我們有理由把它們關(guān)聯(lián)起來考慮。那么“玍”字何義?“生”“玍”二字孰是孰非?
考清代以前的字書、韻書,皆未見“玍”字?!稘h語大字典》收有“玍”字,音ɡǎ,方言,收錄“怪癖,脾氣不好”“調(diào)皮”二義?!稘h語方言大詞典》“玍”字收錄七個義項:①吝嗇;小氣。②脾氣乖僻;性情粗暴蠻橫。③調(diào)皮。④不尖。⑤割。⑥抬頭。⑦陰莖。[1]1351其中義項①②③⑤為官話,⑥為吳語,④⑦為閩語。以兩部辭書中收錄的義項解釋“玍笤帚”一詞,義皆難通。歐陽光注釋《嬌紅記》將“玍笤帚”的“玍”字釋為“音嘎,一般指人脾氣、器物質(zhì)量及事情結(jié)局不好”,系據(jù)《漢語大字典》立說,非是。(孟稱舜著,歐陽光注釋:《嬌紅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5、28頁)。
進一步梳理宋元以來文獻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兩類與上揭議題相關(guān)的“玍”(偶或?qū)懽鳌吧保┑挠美?。在這些用例中,玍可指樹樁、柴根或挖樹樁等用的镢一類的農(nóng)具。
一、“玍”指樹樁、柴根
這一意義的“玍”多與“柴”“樹”組成雙音詞“玍柴”“柴玍”“樹玍”等。例如:
(11)元陳椿《熬波圖·砍斫柴玍》附文:“亡宋年間,官撥草蕩,此時鹽數(shù)少。近年累蒙官司,增添鹽額,別無添撥草蕩,以是每歲煎鹽不敷,才至起火便行缺柴。三四月間,柴苗方長尺許,已是開蕩樵斫。至八九月內(nèi),已無接濟,不免多募人丁工具,將蕩內(nèi)茅根、玍柴再行刮削砍斫。用茅拈三務(wù)縛束,名曰橫。包柴、搬擔(dān)、堆垛,陸續(xù)搬運入團?!薄矮V”字下有小注:“玍字,字書韻書俱不載,未詳?!?/p>
(12)元陳椿《熬波圖·砍斫柴玍》附詩:“黃茅斫盡鹽未足,官司熬熬催火伏。有錢可買鄰場柴,無錢之家守鹽哭。茅根得雨力未衰,昨日猶短今日齊。亂包急束少作堆,三寸五寸尋柴玍?!?/p>
(13)清范寅《越諺》卷中云:“柴玍,山間有一種盤錯老根,逢春生稊,名此。玍音滋,從俗?!庇志碇校骸笆a山紅,即杜鵑,生柴玍中,掃墓時盛開?!?/p>
(14)明文琇《增集續(xù)傳燈錄》卷五《杭州凈慈古田垕禪師》:“師拈云:‘鄉(xiāng)談滿口,也怪他大士不得。靈山亦有一頌:赤腳過干溪,草鞋絆樹生。仰身吃一攧,肚下污黃泥?!保≧142.851.b4-6)
例(11)(12)出自元代《熬波圖》,作者陳椿是浙江天臺人。該書記載了宋元時期華亭地區(qū)(今上海松江)下砂鹽場的海鹽生產(chǎn)工藝,將制鹽過程繪作47幅圖畫。其中《砍斫柴玍》一圖中生動描繪了鹽場工人樵采薪柴的場景(圖1)。煎鹽需要大量的柴薪,一般需等五月梅雨過后,柴苗已長成,方可樵斫。元代陳椿《熬波圖》所載《樵斫柴薪》一圖附文:“春首,柴苗方出,漸次長茂,雇人看守,不得人牛踐,謂之看青。及過五月小暑梅雨后,方可樵斫。間有缺柴之家,未待四月,柴方長尺許,已斫之矣?!?/p>
但因元初制鹽量大增,柴薪不足,故而三四月間便開始砍斫柴苗,到了八九月間,供給不足,只好將剩余的那些三五寸長的樹樁柴根砍斫后使用。從圖1左半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工人手持镢頭一類的農(nóng)具,在山林之間挖取樹樁柴根,這些柴根樹樁便是“柴玍”。例(13)出自《越諺》,作者浙江紹興人,記載“盤錯老根”稱為“柴玍”。例(14)中記載的偈語在日本無著道忠《葛藤語箋》中有異文,其中的“樹生”后者作“樹玍”,顯然是一詞之異,詞義與“柴玍”略同,詳見下文。
圖1 陳椿《熬波圖·砍斫柴玍》插圖
二、“玍”指挖樹樁等用的镢一類的農(nóng)具
清代顧景星《白茅堂集》卷四三《徐文長遺事二條》:“今日天寒,客有杭人,復(fù)道數(shù)事。文長之椎殺繼室也,雪天有僮局灶下,婦憐之,假以褻服。文長大詈,婦亦詈。時操欋收冰(昌按:欋音瞿,《釋名》曰‘四齒杷也),怒擲婦,誤中婦死。縣尉入驗,惡聲色問‘欋字作何書。文長笑曰:‘若不知書“生”未出頭地耳?蓋俗書‘欋作‘玍也。尉怒,報云用玍殺。文長遂下獄。”顧景星在文中轉(zhuǎn)述“杭人”所講明代紹興名人徐渭的軼事,似乎“玍”即“欋”之俗字;其子顧昌為“欋”字作注,進一步認(rèn)為此處指的是四齒耙。但顧氏父子為明末清初湖北蘄州人氏,他們對浙江方言的轉(zhuǎn)述和詮釋未必完全可靠。
近代紹興名人周作人《關(guān)于朱舜水》一文就不太同意顧氏父子對“玍”的解釋,他說:“今越中不知有鐵器名瞿者,四齒鈀農(nóng)夫掘地多用之,則名曰鐵勺。別有一種似鋤而尖,更短更堅厚,石工所用,通稱‘山支,或可寫作芝音之‘玍字,唯平常人家不備此器,取冰不必需此,灶屋中亦無冰可取也。二百余年間言語或不無變遷,可惜查不著這‘玍字的現(xiàn)身了,但在朱、黃二公遺文中得見此俗語奇字,亦是很有意思的事耳?!盵2]8-9周作人所言“山支”應(yīng)該就是清代茹敦和《越言釋》中所記載的“山株”?!对窖葬尅肪硐略疲骸敖裨饺丝巢窦攘?,又挖其根賣之,謂之柴株。其挖之也,用橛,謂之山株橛,或直謂之山株?!街曛^大者,用之于田,呼為耜頭。……今南人之耜與橛,北人皆有之,謂之橛頭?!薄矮V”音支,與“株”音近?!对窖葬尅匪涊d的“柴株”即“柴玍”,挖取樹樁的工具稱作“山株(玍)橛”,簡稱“山株(玍)”?!吧街辏ǐV)橛”的“橛”即“镢”,是刨土用的一種農(nóng)具,似鎬。周作人與茹敦和同為紹興人氏,因此二人所記載的有可能是同一種農(nóng)具,形似鋤頭,名“玍”。從《熬波圖·砍斫柴玍》一圖(圖1)中也可清晰地看到,砍斫樹樁、柴根的勞動者手中所持就是這一類的農(nóng)具。
顧文所指的“欋”當(dāng)為“”的異體字,指耕作農(nóng)具“耜”?!都崱び蓓崱罚骸?、欋,耜也。或從木?!比纭对窖葬尅匪?,挖取樹根的農(nóng)具“山株(玍)”與耕地農(nóng)具“耜”形制相同,大小有別,雪天用這種類似鋤頭的工具來鑿取堅硬的冰塊,也符合情理。故“杭人”稱“玍”為“欋”。這里的“欋”應(yīng)該是一個訓(xùn)讀字。附注者顧昌不習(xí)吳語,因此只能根據(jù)古書注解對“欋”進行解釋,將其釋作“四齒耙”,由此導(dǎo)致了后人的誤解。
今紹興地區(qū)仍有這種農(nóng)具,稱之為“山玍”,俗寫作“山子”,其形似鋤頭,前部較尖,用于山地開山耕種、挖筍等。浙江嘉興桐鄉(xiāng)地區(qū)亦有耕作農(nóng)具山鋤,俗稱“山子”或“翻子”,鋤口扁平,上部有半圓形鉚,裝有硬木短柄,常用于翻樹根。 參見馬新正主編:《桐鄉(xiāng)縣志》,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369頁。
上揭兩種意義的“玍”古今辭書不載,就字形而言,其字取“生”字無頭之形,寓意樹木根株光禿,顯然是一個會意俗字。其作“生”當(dāng)為“玍”字之訛。至于稱挖取樹樁的農(nóng)具為“山玍”,系由“山玍橛”省稱而然。
三、“生笤帚”之“生”是“玍”字之訛
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討論“玍笤帚”“生笤帚”的“玍”或“生”的含義?!吧弊诛@然也是“玍”字之訛。我們注意到前引用例中屢屢出現(xiàn)“破糞箕”對“玍笤帚”的例子,這應(yīng)該是宋元明清時期民間流行的俗語?!矮V”“破”對文,字義應(yīng)該接近。“玍笤帚”又稱“爛笤帚”“折笤帚”“缺笤帚”“壞笤帚”等。例如:
(15)元佚名《女姑姑說法升堂記》:“兀那廝,你道我生的丑,一了說花對花,柳對柳,破糞箕尋著爛笤帚。你與我做個丈夫罷!”
(16)明天然癡叟《石點頭》卷六:“花對花,柳對柳,破畚箕對折苕帚。編席女兒捕魚郎,配搭無差堪匹偶。”
(17)清錢德蒼選編《綴白裘》十一集《雜劇·串戲》:“花對花,柳對柳,破糞箕對子缺笤帚。今日同你拜一拜,來年養(yǎng)個小娃娃?!?/p>
(18)清末《畫圖日報》:“花對花,柳對柳,破糞箕相對壞笤帚?!?/p>
“玍”與“爛”“折”“缺”“壞”的含義也應(yīng)該接近。明代浙江余姚學(xué)者朱舜水(1600—1682)的日本弟子安積覺(1656—1737)撰有《朱文恭遺事》,其中載錄朱舜水所述俗諺一則:“有媒人,極言女子之姣,娶之而丑。夫家大怒,欲毆婦人,其人罵曰:‘花對花,柳對柳,破糞箕對生笤帚。生音芝,俗字,猶言敝笤帚也。”[3]627該“生”字當(dāng)為“玍”字之誤。顧勁松、馮青將“生”作為正字加以討論,認(rèn)為“生”有破敝義,不確。(《論〈朱舜水集〉之語言價值》,《湖北社會科學(xué)》,2010年第5期)
周作人《關(guān)于朱舜水》一文中亦引錄了該段文字,“生”引作“玍”,[2]8-9是也。安積覺引語稱“玍笤帚”猶言“敝笤帚”,可見“玍”猶“敝”也。“破糞箕”與“玍笤帚”相對,指婚嫁的男女雙方品貌、門戶相匹配。
與安積覺同時,另一個日本學(xué)者無著道忠禪師(1653—1745)也對“玍笤帚”做出了解釋。無著氏在其所著禪語詞典《葛藤語箋》卷七“玍笤帚”條云:
《虛舟錄》真贊文三曰:“玍掃帚,用得親。”《斷橋祇園錄》文三“玍笤帚”?!短熘肺呢グ恕矮V笤帚”?!犊菅侣洝废挛乃模骸奥∈鬃柲仙桔?,掃癡鈍塔,偈曰:玍笤帚柄背時貨?!薄读x堂鈔》曰:“玍音錐,與禿義同。”石門進虎子吃攧有偈曰:“赤腳過干溪,草鞋絆樹玍。仰身吃一攧,肚下污黃泥?!庇纸械坑G無見偈:“七十三年老樹玍,全身放下在天臺,頂門有眼覩無見,斤斧如何斫得開?!笔悄擞谩矮V”字作平聲,與齊、灰二韻通?;蛟弧矮V”力雞切,俗音槌,亦音錐。故玍笤帚或作錐笤帚。[4]147
文中所引“赤腳過干溪”與“七十三年老樹玍”兩首偈語都是韻文,“玍”作為韻腳字,與蟹攝字“溪齊開四”“泥齊開四”“臺支開三”“開咍開一”相押。此外例(12)中“玍”與蟹攝字“齊齊開四”押韻。而“生”是梗攝字,現(xiàn)代吳語的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梗攝舒聲字保留了鼻韻尾或轉(zhuǎn)為鼻化音,不與蟹攝字相押。據(jù)此,也可推斷“生”當(dāng)是“玍”字之誤。感謝匿名審稿人提醒我們注意利用韻文進一步說明“生”為“玍”字之誤。此外,審稿人還指出《葛藤語箋》中“玍”字注音“力雞切”可能有誤,“力”是來母字,與“玍”讀音差異明顯。
日本無名氏于1800年左右編纂的《諸錄俗語解》之《枯崖漫錄》卷下“生笤帚”條亦云:“《燕南紀(jì)談》后集下十一:‘玍,字書不出之。惟俗韻朱惟切,音錐,與禿義同。或作錐笤帚?!盵5]25標(biāo)題中的“生笤帚”即“玍笤帚”。此說蔣禮鴻《義府續(xù)貂》“玍”條已發(fā)。(《義府續(xù)貂》(增訂本),第171頁)《葛藤語箋》和《諸錄俗語解》稱“玍”字“與禿義同”,可見“玍”猶“禿”也。樹木砍斫后僅余樹樁,于是“玍”既可指稱樹樁,也可以形容光禿禿的樣子。笤帚使用久了,細(xì)枝逐漸折斷脫落,最后只剩下少數(shù)與帚柄相連的光禿禿的硬枝,故稱“玍笤帚”,即“禿笤帚”也。其或稱“爛笤帚”“折笤帚”“缺笤帚”“壞笤帚”,亦正取義于禿敝之義。蔣禮鴻稱玍苕帚的“玍”字“蓋俗字截生字之首以寓禿意也”,[6]171近是?!稘h語方言大詞典》引閩語稱“不尖”為“玍”,與“禿”的含義也是一致的。明清時期的閩南語方言文獻又稱男性生殖器為“玍”,如明佚名《正音鄉(xiāng)談》:“鄉(xiāng):玍胞;正:陰囊。鄉(xiāng):玍核;正:腎子?!庇智宀虋]《新刻官話匯解便覽》卷上“身體舉動”:“玍頭,正:龜頭。玍毛,正:卵毛。玍帕,正:卵胞。玍核,正:卵旦、善子?!鼻骞饩w戊子年(1888)文記堂刊本《新刊小弟歌》:“一等小弟真鄙庇,未脫褲卜提錢,未知兄哥玍障大,愛的伊兄提多錢。”皆其例。這一用法的“玍”在今天許多閩南方言區(qū)民間詈語中仍有留存。此外,今福建西北部的順昌、沙縣、將樂、泰寧方言中也將男性生殖器寫作“玍”。據(jù)清代閩南方言韻書《增補匯音》但韻下去聲柳聲字:“、生(玍),男子之陽物也?!笨芍矮V”是“”的異體(“”又是“卵”的方言俗字)。之所以用“玍”指男性生殖器,恐怕與吳方言中形容“禿”的“玍”也有關(guān)聯(lián)。
由于“玍”字較為生僻,在傳抄版刻或點校排印過程中易誤作“生”字。后人或不詳其義,故而又回改作“生”。如朱謙之整理《朱舜水集》[3]627,《禪語辭書類聚》[4]34,《諸錄俗語解》所附詞條索引[5]42,卓連營注《嬌紅記》[7]26,朱穎輝輯?!秼杉t記》[8]117等都將“玍”錄作“生”?,F(xiàn)代作品在出版排印過程也常常出現(xiàn)類似的錯誤。如1923年浙江諸暨籍詩人何植三在《農(nóng)村的戀歌》中寫道:“妹是鮮花,伊是柴玍,教我怎的不愛你?”自注:“玍,俗字,讀如茲,樹木老根,俗稱柴玍?!盵9]58其中的“玍”字在1929年出版的個人詩集《農(nóng)家的紫草》中不誤,但在趙家碧主編、朱自清選編的《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第八集《詩集》[10]190,錢公俠編《詩》[11]55,笑我編《現(xiàn)代新詩選》[12]88中,都被誤改成了“生”字。同樣,前揭禪宗文獻習(xí)見的“生笤帚”“生苕帚”“生苕菷”等詞中的“生”,毫無疑問也是“玍”字的傳刻之誤。
四、“玍”的讀音和本字
上引有“玍”字用例的文獻,其作者主要為吳語區(qū)人,所以表示樹樁或形容光禿的“玍”應(yīng)是吳方言字。上文引《越諺》記錄“玍音滋”,《朱文恭遺事》記錄“玍音芝”,可見吳語中“玍”讀若“滋”“芝”。在吳語區(qū)作者的筆下,又將該字寫作音近的“支”或“枝”。如:
(19)明佚名《一片情》第二回:“正是姻緣雖系分定,其中之顛倒翻覆,又不可測也。又古來說得好,破糞箕對著支苕帚,再無話說。況以賽康節(jié)本是個瞽目之人,只該也尋一個殘疾的做一對才好?!?/p>
(20)清代浙江仁和金堡《徧行堂集》卷二六《與南雄陸太守孝山》:“恰好揺鐸老人,敲梆化主,花對花,柳對柳,破糞箕對著枝苕帚,想吾兄為一笑也?!?/p>
“支苕帚”“枝苕帚”即玍苕帚。另外《葛藤語箋》又記“玍”字“俗音槌,亦音錐”。《廣韻》“芝”字章母之韻,“滋”字精母之韻,“錐”“枝”“支”章母脂韻,“槌”字澄母脂韻。其中,“芝”“滋”“枝”“支”為止攝開口三等字,“錐”“槌”為止攝合口三等字。
在吳方言中,這幾個字讀音相近。知章莊組聲母在近代吳語中已經(jīng)合并。今北部吳語杭嘉湖地區(qū)的方言中,止開三支脂之不分,精知莊章組讀[],其余讀作[i]。[13]187南部吳語中,止攝開口支脂之微四韻通常讀作[i]或[]。[14]68紹興方言中精組和知照組三等字合流,止開三支之脂不分,精知莊章組讀[];止合三精知照組字文白異讀,文讀音[E],白讀音[]。[15]34-37、12“芝”“滋”“枝”“支”今讀作[ts52],“錐”讀作[tsE52],“槌”文讀作[dz231],白讀作[dz231]或[z231],[15]48、54讀音都很接近。因此各家所用記音字雖有不同,但在吳方言區(qū)的實際讀音卻是相同或相近的。故而文獻中將“玍”的讀音記成“滋”“芝”“錐”“槌”,又寫作記音字“枝”“支”。
今紹興方言仍稱老樹根為“柴玍”,民間多寫作“子”字。參見任桂全總纂,紹興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紹興市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87頁。另,諸暨學(xué)者楊士安2013年6月26日新浪博客《砍柴》記載:“柴子,《越諺》作‘柴玍。山間有一種盤錯老根,適春生稊,名此“玍”,音“滋”。但民間還是多作‘子的?!筒褡由烆^是用“鋤頭”掘起樹根或柴根,用‘柴根或樹蔀頭來作為‘生火的材料?!?/p>
王福堂《紹興方言研究》記錄了“柴株頭za11ts55d52”“柴株婆婆za11ts55bo55bo52”這幾個方言詞。[15]138其中 “株”和“玍”記錄的應(yīng)該是同一個方言詞。
那么“玍”這個方言字的本字是什么呢?蔣禮鴻認(rèn)為“玍”的本字是“鬌”。 蔣禮鴻《義府續(xù)貂》:“章炳麟《新方言》二,謂脂歌相轉(zhuǎn)……今此玍字音錐而或作錐,錐脂部字,轉(zhuǎn)歌部為鬌,與章氏所說者其比正同?!墩f文》:‘鬌,發(fā)墮也。帚之禿與發(fā)之墮,其義一也。……又按《匡謬正俗》卷六:‘問曰:關(guān)中俗謂發(fā)落頭禿為椎,何也?答曰:按許氏《說文解字》云‘鬌,發(fā)墮也,呂氏《字林》、《玉篇》、《唐韻》并直垂反。今俗呼鬌音訛,故為‘椎耳。然則玍即《說文》之鬌與唐時俗呼之椎無疑。”[6]171鬌,《廣韻》澄母支韻,止攝合口三等字。吳方言中保留全濁聲母,如紹興方言中澄母字讀作濁聲母[dz][d],如茶[dzo231]、除[dy231]等。從古今讀音對應(yīng)關(guān)系來看,并不吻合。
考《廣韻·虞韻》:“株,木根也?!敝?,知母虞韻,遇攝合口三等字。今紹興方言中知莊章組聲母讀作[ts][t]兩組。[]韻主要來源于止合三白讀精知章組、遇合三魚虞韻白讀知章組以及止蟹開三知章組。[15]48例如此表方言材料引自王福堂《紹興方言研究》。:
“株”在紹興方言中,文讀作[ty52],白讀作[ts52]。[15]48《說文·木部》:“株,木根也?!敝甑谋玖x就是露出地面的樹根、樹干或樹樁。古今音義相合?!矮V”是“株”的方言俗字,又寫作其他的記音字“枝”“支”本文是在黃沚青《明清閩南方言語言研究》(浙江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4)基礎(chǔ)上進一步修改完成的。本文投稿后,于2018年8月了解到王勇先生曾于2017年10月第十屆中古漢語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上宣讀論文《吳方言字“榸”“玍”字考》。文章引用了拙文關(guān)于“玍”字的觀點,認(rèn)為其語源是“株”,推測“株”在唐宋以降的吳語中可能確實讀為[tsi][ts]。
。清茹敦和《越言釋》中記錄的“柴株”用的就是“玍”的本字。周志鋒先生《論〈越諺〉方俗字》中認(rèn)為“柴玍”當(dāng)作“柴株”,但也指出范寅《越諺》使用方俗字“玍”太隨意,考證欠嚴(yán)謹(jǐn)。[16]其實“玍”字不誤,范寅在這里使用的是吳方言區(qū)通行的方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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