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涵彧
黃昏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羅伯特·弗羅斯特《未選擇的路》
一
高考后,林玨在房間里整理課本和試卷。
要丟的、要借給媽媽同事女兒的、九成新還能低價出售的,碼成三座歪歪扭扭的高塔。
這幾年,她和許多學子就是緊攀這座搖晃的巴別塔,試圖觸碰到想象中遙遠美好的天堂。這些課本上面,有因為她趕時間邊吃早飯邊背書而遺留在陶淵明衣襟上的一兩滴油漬,有被她聽完講評翻開課本還是忍不住落的淚洇濕的太平洋板塊,有她前一天復習到凌晨3 點上課精神不振而畫出的“甲骨文”,湊近,還能嗅到高考戰(zhàn)場上淡淡的硝煙味。
按理來說,現(xiàn)在是6 月下旬,高考成績已水落石出,這個時候,她本應該伏在書桌前將刊有大學分數(shù)線的《高中生之友·高考天地版》翻得嘩嘩作響,對比分數(shù),分析排名,大腦中沖線的興奮和滑檔的不安翻滾著,志愿填到焦頭爛額——正如她身邊很多同學一樣。
但事實是,未來4年歸屬何處的那道試題,她早已落筆,塵埃落定。
這么想著,林玨的目光落在了復習資料斜對角的一疊書冊上,那里頭有高校自主招生的資料、反復修改過的個人簡歷、老師的推薦信、證書獎狀的復印件……
那是她的第二個戰(zhàn)場。
在這個戰(zhàn)場上,競爭激烈的程度并不亞于高考。高考全民皆可參與,而高校自主招生從一開始就用這個競賽、那個比賽設置重重關卡,總讓人望而卻步;高考題總如行星一樣運行在課本知識的軌道上,而自主招生的命題“腦洞”之大簡直和黑洞可以一比。且在林玨的小縣城高中,這條路上人煙稀少,雜草蔥蘢,所以,還有幾分獵獵風中一人獨行的孤獨味道。
思緒萬千,林玨索性靠在墻角,開始翻看自己的推薦信和獲獎證書,一頁一頁勾起回憶。當看到最后一張獲獎證書時,她的表情忽然溫柔起來——
那是她第一次拔得頭籌的證明,也是她踏入第二個戰(zhàn)場的起點。
故事從那里開始。
初一那年,林玨第一次赴京參加作文大賽。那時正是北京最熱的季節(jié),林玨和媽媽等著去酒店的公交,亮白的陽光把人逼得無處可藏,人群在樹蔭間急速奔走。這就是北京給她的第一印象:風風火火,匆匆忙忙。
但她并不在乎太陽,只是一心惦記比賽難不難,心中焦灼、興奮參半,起起伏伏,像半空涌動的熱浪。
大賽中,除了單純的作文評比,林玨還要參加一個十佳少年作家的評選活動,所以相較其他同學,多了幾項競選。也因此,他們十幾位少年作家候選人需要同住同行。候選人之中,從如林玨一樣的初一小孩到行將進入大學的高三少年兼有,大家初見時有些靦腆,斯斯文文地聊著北京的天氣、酒店的飲食、偏愛的作家,時不時迸發(fā)出陣陣笑聲。家長們則熟絡多了,仿佛是對自家孩子成為候選人的驕傲讓他們不由自主地親近,過去取得的榮譽、未來要走的道路,無一不聊。
說笑之間,林玨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全國性的作文大賽。踏入敞亮的禮堂,踩著深褐色的地毯,一步步柔軟得不具有實感,微微滲汗的雙手攥著用慣了的黑色中性筆,時不時摩挲紅絲絨桌墊,綴滿長短流蘇的水晶燈高高掛于穹頂,照得文字也流光溢彩起來。比賽開始,如同被漿洗過的筆挺白襯衫般的雪白考卷傳到林玨手中。
她盡力適應了這撲面的陌生感,隨即獲得初中組第一就是最好的證明。林玨和媽媽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風塵仆仆回到南方。
“我終于跳出這口井,知道自己能在海里游泳了?!绷肢k不無得意。
“開了個好頭,這個獎以后高校自主招生用得著,就相當于對高考有用,明白了嗎?”媽媽在高興另一回事。
林玨想到自己每月都會讀的《兒童文學》里,喜歡讀“閑書”寫小說的小孩往往活在家長老師火力交織的包圍圈中,因為寫故事影響學習。她從前還保留一絲因為被圈入不聽話小孩的世界而萌生的竊喜,雖然她不能打架、曠課、給鄰班的帥氣男孩遞情書,但是她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和世界對抗,來證明自己和那些一板一眼的好學生有所不同,即使后來發(fā)現(xiàn),渴望與眾不同本來就是一種每個人都不可免俗的共同特性。
二
并且俗透了的是,世道變了,寫小說的小孩不僅沒有挨子彈,還捧住了鮮花。大家用殷切的眼神注視她,期待她能在埋頭苦讀的千軍萬馬中脫穎而出,用文字不無浪漫地為自己鋪一條花路。
林玨這一次的得獎頗有分量,她回到學校后,去辦公室抱作業(yè)時,關心她的老師會試探一兩句:“林玨,以后是打算走自主招生的路嗎?”
她露出招牌式笑容,含含糊糊像嘴里含了顆糖:“啊……那個……或許吧。”
很多事她還沒有想清楚,比起作文的獎項對自主招生成功率到底有多大的影響,追求浪漫主義的林玨比較傾向于思考,把興趣和應試捆綁會不會讓她和寫作早早反目成仇。興趣和應試兼容的可能性有多大,會像香蕉和棗一樣,一旦混雜,兩者都將失去本味嗎?
身邊的每個人都對這片全新的疆域抱著十足的期待。
三
當成為占少數(shù)的特殊群體的一分子時,那份“特殊”會成為貼在你身上最醒目的明黃色標簽,你的情緒、行為都會順勢附著在這個標簽上,或和這個標簽結為因果——這是林玨行至高中的感受。
距離初一第一次入京比賽已經(jīng)過去4年,林玨準備參加高校自主招生考試已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實。好比體育生可以獲得自習課豁免權在田徑場揮汗,藝術生可以整日遠離學校在畫室度過春與秋,林玨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比如像應時而飛的候鳥,每一年盛夏拖著行李箱在家鄉(xiāng)和某個省會的酒店之間遷徙,她還能聽見凌晨1點響起的來自石家莊的悠長汽笛,還能看見飛機降落濟南時將天空劃分為明朗與渾濁的一線流云。
這些細節(jié)于旁人來說無足輕重,他們了解的是:林玨去比賽了,而后拿獎了,拿獎后參加自主招生考試又多了一絲勝算,考到好大學又上了一重保險。這樣一來,又拐回到所有人目光的終點——高考。每個人的目光聚焦于此,灼熱的情緒令人燃起火焰。
在林玨眼里,參加自主招生考試是她的第二條路。她像某種晝伏夜出的生物,像同時在和酒神與日神對話。晝,她追隨日神理性的靈魂,在學習的正軌上和所有人一起奔跑,在上下學的路上默讀《古詩必備六十首》,專注又功利。夜,喚醒酒神感性的靈魂,在充實狼狽的生活里摸索浪漫,尋覓靈感,敲打詩篇。
可是在很多人眼里,參加自主招生考試是她肆無忌憚的后盾。這個特殊的標簽成為像星新一小說中那個無底洞一樣的存在,她所有的錯處都可以往里扔,來獲得合理的解釋。物理課講到艱深處時,林玨喜歡半托下巴看窗外,夏天的云行走得很快,一如飛逝的時間。
“林玨!”一聲嚴厲的叫喚把她扯回現(xiàn)實,物理老師扭緊眉頭,“希望有的同學不要因為得了些小獎就得意忘形,高考沒有捷徑?!?/p>
走神都不再是純粹的走神,而可以升華為一種投機取巧之人得意忘形的姿態(tài)。這樣的處境下,林玨反而更加不敢松弛懈怠,她害怕聽到因發(fā)揮失?;驕蕚洳恢軐е鲁煽兿禄唤庾x為獲得捷徑后的散漫隨意之類的流言。
課后,她被叫到辦公室,耳畔傳來語重心長的教導:“人生沒有捷徑可走。你還是要專注課業(yè),一步一步,腳踏實地?!?/p>
林玨頻頻點頭,仿佛頓悟,其實心里自有一套想法。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文史哲的時代,參加物理、化學競賽的學霸們下午刷的一道道題是可目睹的,所以顯得踏實可信,但是對于流淌在紙上的文字,若非親歷從構思到書寫推敲的整個過程的人,往往覺得靈感是拍腦袋就有的,文字猶如黃河一樣會奔騰傾瀉而出,怎么看都像一條浪漫而未知的捷徑。
其實,林玨相信人生有捷徑可走,但她更知道捷徑很快會變成唯一的路,而她渴望的未來具有更多的可能性。所以比起捷徑,她一直在為自主招生這項她為之艱苦奮斗的事業(yè)尋找更合適的代名詞。
比如說,這是她的第二個戰(zhàn)場。
四
行至高三的門檻前,林玨已經(jīng)把大大小小的作文比賽參加了個遍,有凱旋的,也有落魄而歸的,總之,她為其畫上了一個歪歪扭扭還算圓滿的句號。
3 月,寒氣和春意交錯浮動,飯桌上,媽媽若有所思:“要開始準備自主招生的材料了,證書、成績單、自薦信,有一頓忙活了?!庇帜抗庾谱频乜此?,“你千萬要記住,比賽證書只是自主招生的敲門磚,自主招生也只是高考的敲門磚,學習還是最重要的,若有僥幸心理那可不行!”
林玨慢慢咀嚼米飯,直到口腔里散開麥芽糖的甜味。她一邊看著媽媽一條條轉給她的如何寫好自薦信的公眾號推送,一邊回味著某個遙遠的夏天,電視里播放著蔣方舟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的新聞時,她心里燃起的一小簇一小簇火苗。到如今,她偏愛于看蔣方舟寫自己如何把錯題編訂成冊,一連做了4個小時都沒有抬頭的《高考之前》。
身邊還是偶爾會傳來不和諧的聲音,比如“林玨高考可以加20分啊”“林玨是不是已經(jīng)直通北大了”。再聽到這類聲音,她只會伏在地理圖冊上,用手指描摹非洲的形狀。迎戰(zhàn)之日將近,時間會給出答案。
沒有格外驚心動魄,沒有意料之外的整夜失眠,沒有烘托氛圍的瓢潑大雨,像過去每一個普通的日子一樣,林玨吃好早飯,沿著熟悉的那條路,走一刻鐘,到達學校,完成了她人生前18 年中最重要的一場考試。
考完第二天,林玨就坐上了北上的列車。
高考的戰(zhàn)場大局已定,她還有第二個戰(zhàn)場。
為此,林玨錯過了畢業(yè)典禮。大學幽深的走廊中,每個房間門口擺了兩三張椅子,大家或坐或立,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面試。忽然,幾十張照片涌入林玨的手機,有已經(jīng)人去班空的高三10班教室一角,“倒計時”3 個大字后跟著一個醒目的“0”,學生只是走了四五天,透過陽光卻能看見講臺上已蒙著紗一樣的塵埃,有田徑場上空一同升起的粉色氣球,有同學和內(nèi)斂害羞的政治老師咧嘴歡笑的自拍,還有所有人直面陽光瞇著眼睛的大合照,照片后跟著一句話——“班長,自主招生加油!”
她止住鼻尖忽然泛起的酸意,看到前一位同學正微微彎腰離開房間帶上房門,隨即微笑著叩了叩門,走了進去。
林玨記得面試老師透明的保溫杯里泡著枸杞和白菊,老師翻看了一下她的獲獎記錄——一頁,兩頁,她在心里數(shù),然后老師抬起頭,問了她一個有趣的問題,隨即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林玨保持著這樣的笑意走出房門。她為之流過淚、幾乎貫穿她整個中學時代的第二個戰(zhàn)場,在這個大學梔子濃郁的香氣中消弭了形狀,成為記憶里一陣夏風帶來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