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xué)剛
寒冬臘月,我坐在教學(xué)樓四樓靠窗的座位上給天南海北的同學(xué)寫信,寫故鄉(xiāng)的明月,寫城市的霓虹。信的結(jié)尾通常是這樣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那個冬天,我不可救藥地迷上了雪萊。他的云雀扇動萬籟,穿越山林,穿越黑夜,像潔白的雪花從天而降,覆蓋了我的世界。
嚴(yán)冬慘切,木葉盡脫,河流封住了口舌,風(fēng)刀霜劍逼迫下的一切明媚鮮妍都有一種高于塵世的凜冽感。雪萊的《西風(fēng)頌》有強(qiáng)烈的凜冽感。這里的凜冽感,寫的是蠟梅,校園里那一棵傲霜斗雪的蠟梅。那個冬天,我在雪萊的西風(fēng)中讀一樹蠟梅,從光禿禿的枝頭讀到了一樹繁花。記得,一位很文藝的女生悄悄塞給我一張小紙條,想借閱我的《雪萊詩集》,她等在蠟梅樹下。蠟梅的花不像別的花朵那樣由內(nèi)向外完全打開,花瓣的邊緣矜持地向內(nèi)卷,花朵低垂著,酷似一個黃燦燦的小酒盅,又像舊時以纖纖玉指或玲瓏秀扇遮了面的少女。蠟梅樹下的女生低著頭,瞅著自己的腳尖,雙手相互扣著絞著,怯弱而又嬌羞。我若無其事地走向那棵蠟梅樹,香氣一陣一陣地涌過來,宛若陽光撲打著我的臉。
第二年春天,蠟梅灰褐色的枝條上吐出一片片鵝黃的嫩葉,對生,橢圓狀,有些桃葉的樣子。葉子在細(xì)細(xì)密密的甘雨和絲絲縷縷的柔風(fēng)中越長越大,長成一個少年青翠茂密的心事。夏天畢業(yè)季,同學(xué)像一只只試飛的鳥雀從校園飛往不同的實習(xí)學(xué)校,畢業(yè)紀(jì)念冊上彌漫著傷離別的情緒。獨我一個人,徘徊在蠟梅樹下,望著滿樹蒼翠,回憶那個遠(yuǎn)去的冬天,芬芳燦爛的冬天。
或許是對那段校園往事的沉浸,蠟梅的香氣在我的記憶里沉淀、發(fā)酵,有著比花朵本身更為迷人的氣息。在偌大的植物群落里,敢于凌寒怒放的植物寥若晨星,也沒有什么植物比蠟梅更有冬天的印記,更有冬天的凜冽之氣與妖嬈之美。
因為入冬初放,冬盡而結(jié)實,蠟梅又叫冬梅。“知訪寒梅過野塘,久留金勒為回腸”,以營造凄冷意象見長的李商隱呼蠟梅為寒梅,不過,唐人把蠟梅和梅花混為一談。南宋人姚寬將30 種名花尊為大地上的來客,牡丹為貴客,玫瑰為刺客,蠟梅為寒客,有各路高手華山論劍的氣勢。我想象中的寒客應(yīng)該是這樣的:眾花熙熙,招蜂引蝶,如享太牢,唯獨寒客,遠(yuǎn)離姹紫嫣紅的歡騰場面,獨自向冬,在光禿禿的枝頭打開宏闊而壯麗的人生?!熬Y樹蜂懸室,排箏雁著行”,一枝一枝的蠟梅花,多像短笛長簫組成的一支合奏樂隊。明代程羽文的《花歷》如是描述臘月的生命秩序:“蠟梅坼。茗花發(fā)。水仙負(fù)冰。梅香綻。山茶灼?!币粋€“坼”字,就凸顯蠟梅的意義——蠟梅將冰天雪地撕開一條裂縫,以一枝繁花鋪設(shè)牡丹、水仙、梅花、山茶生命的通途。
有一段時間,我習(xí)慣了叫它“臘梅”,它是臘月出生的小囡。就像我打小就習(xí)慣了那條路叫躍進(jìn)路,那條街叫勝利街。經(jīng)歷了歲月的紛亂錯雜,看慣了塵世的矯飾粉飾,我如今喜歡這樣喊它蠟梅,在落葉枯黃的秋天喊,在孤寂凄冷的深夜喊。這樣喊著的時候,我覺得,高樓濃重的陰影一閃而過,我邁入一條古樸寧靜的老街,羽扇綸巾、衣袂飄飄地走著,向行人打聽一棵千年蠟梅的下落。
蠟梅和梅花根本不搭界,前者在蠟梅科,后者在薔薇科,因二者花形相似,花期相近,很久以來,人們把蠟梅視為梅花的一種,叫它黃梅。我查閱了唐代及唐代以前大量的詠梅詩,多是“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之類的借梅消愁,竟然沒有一首是描述蠟梅生長特性的。北宋有兩位書生不約而同地說,黃梅的花很像女工捻制蜜蠟所成,精妙絕倫。觀其色,燦若黃金;嗅其味,清香如梅。舊時聰穎手巧的女子“染絹為芙蓉,捻臘為菱藕,剪梅若生”。兩位書生從黃燦燦的枝頭看見了繁華豐盛的人間勝景,看見了大自然對一種植物的匠心獨運,并以詩歌的方式進(jìn)行了命名。北宋大才子蘇軾說:“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蜜蜂采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山谷老人黃庭堅與之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聞君寺后野梅發(fā),香蜜染成宮樣黃。不擬折來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毕灻愤@名字猶如一件最得體、最華美的衣裳,恰如其分地描畫著一種花朵的姿容和神韻。
讀宋人詩歌,讀到“滿面宮妝淡淡黃,絳紗封蠟貯幽香”的句子,我身體的某一根神經(jīng)忽然被碰觸了,渾身頓時酥軟,化成了一堆扶不起來的爛泥。這“淡淡黃”是我少年的初相遇,而且是蠟梅的上品磬口梅。蠟梅的花瓣內(nèi),近蒂處有迷人的絳紫色斑點,詩人張孝祥喻之為絳紗,花瓣外又涂抹了一層黃蠟,把我的青蔥歲月藏匿于香氣馥郁且密不透風(fēng)的絳紗囊中,教我如何不迷醉?磬口梅也叫檀香梅,如僧磬之口半含,又似少女頷首低眉,別具風(fēng)致。
寫磬口梅寫得極為出彩的當(dāng)推虞山名士錢謙益:“綠衣約略是前身,幻出宮妝不染塵。磬口半含仍索笑,檀心通體自生春?!弊x著這些清麗脫俗的詩句,我總覺得蠟梅樹旁站著一個女子,她是歌妓才女柳如是。柳如是志操高潔、舉動慷慨、魄力奇?zhèn)?,宛若古蠟梅生長出的一枝嬌黃,成就著一種植物的枝繁葉茂。清兵入關(guān),柳如是以死勸諫錢謙益,投水殉國,錢卻剃發(fā)降清,蠟梅在寒風(fēng)中抖出一串一串凄涼的笑聲。南宋滅亡,寫“檀心香烈蒂初镕”的詩人董嗣杲毅然決然地遁入深山,獨看寒冬的剛條勁葉舞動成神圣的生命圖騰。說是大宋,其時已是半壁江山。生逢亂世,如時令入冬,那些粲然怒放的生命最為蒼涼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