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
“第三新人”派中的代表作家吉行淳之介在1954年憑借小說《驟雨》等獲得第31屆芥川獎。其代表作有《原色的街》《暗室》《黃昏以前》等。他的作品的共通點是主人公都被設定為作家自身及身邊的人,講述的是主人公和女人們的性關系。并且,吉行在寫這些小說時,在細節(jié)部分都采用了實際體驗來保證小說的現(xiàn)實性,文本中呈現(xiàn)出私小說的色彩。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幾乎都懦弱、膽小,厭倦了世俗的人際關系,吉行文學并沒有拘泥于“性”本身,而是通過“性”來探索人的存在意義。
一、吉行文學中的“私小說”要素
吉行淳之介(1924-1994)出生于岡山市,父親是日本20世紀20年代后半期的新興藝術派作家吉行榮助,母親是一位美容師。1945年,吉行考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1947年退學后,進入新太陽社任記者,同時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1954年,他憑借小說《驟雨》等獲得第31屆芥川獎,由此奠定里了他的作家地位。其代表作有《原色的街》《暗室》《娼婦的房間》《沙上的植物群》等。
吉行在創(chuàng)作這些小說時,在細節(jié)部分都采用了實際體驗來保證其小說的現(xiàn)實性??梢哉f他的作品帶有傳統(tǒng)私小說的色彩。例如,屬于吉行初期作品的《火山腳下》,雖說是只有2頁的小品文,卻也是根據(jù)作者自身體驗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在三年后的作品《夏季的休假》中,作者把這段體驗更加精密化,以簡明的語氣敘述了和年輕的父親進行暑假旅游的少年體驗。1957年發(fā)表的回憶吉行祖母的《黑暗的房間》,1960年發(fā)表的描寫同父親關系不和的小說《電話和短刀》,在細節(jié)描寫上,吉行都是基于事實來描述的。因此,早期的評論中,有些人稱他的小說為“體驗式私小說”。但是,這種見解過于簡單化和符號化。傳統(tǒng)的私小說的主人公為作者本人,要求作品的內容必須真實,注重平面描寫。例如,最具代表性的自然主義文學作家田山花袋的《棉被》,其主人公竹中時雄就是田山花袋自己,作品中主人公遭遇的中年危機、厭倦家庭生活、愛慕年輕女弟子、嫉妒女弟子情人、告發(fā)女弟子等這些作家私生活的隱秘部分,都通過作者的描寫,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再如,志賀直哉在《暗夜行路》中展示了主人公從矛盾對立到調和的經歷及內心糾葛,這也正是作者志賀直哉的思想變遷過程,因此,志賀直哉的私小說又被稱為“心境小說”。
但是,吉行創(chuàng)作的小說有別于傳統(tǒng)的私小說。關于這一點,吉行自己曾這樣說,“有好多次,我通過‘我這個主人公的描寫來呈現(xiàn)一個抽象主題的作品,僅僅被當作‘我(那些作品的作者)的日常生活報告所閱讀”(《我的文學放浪》)??梢钥闯?,吉行是沒有打算以“私小說”的手法來創(chuàng)作自己的作品的,只不過他的系列作品中包含了一些“私小說”要求的真實性的要素。即便是前面提到的吉行和主人公幾乎沒有差別的《夏季的休假》這篇作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吉行卻并不是被父親和他的情人帶去而是由父母帶去旅游的,作者只不過是把當年旅游時的情節(jié)借用在這篇作品中。
另外,以空襲為題材的小說《火焰中》寫道,主人公在空襲中從燃燒的家里搶出法國作曲家德彪西的鋼琴唱片,而實際上吉行淳之介從自己家中拿跑的是“記錄了50余篇詩歌的筆記”?!暗卤胛鞯某痹谶@里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反映了以作者為代表的戰(zhàn)后一代對待人生、對待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再如《沙上的植物群》中,雖然暗示了作者和他父親的關系,但是和吉行淳之介的真實情況還是有所不同的。這些作品中所采用的素材,通過作者的藝術加工,浸透于主人公的思想、行動之中,最后融于一種虛構的情景之中。也就是說,吉行借助細節(jié),有意識地進行甄別、采用,表達自己的思想和主題。因此,從創(chuàng)作手法上說,吉行是基于自己的親身體驗并加以虛構、想象,通過作品創(chuàng)作出一個虛實交錯的獨特世界。
二、對傳統(tǒng)家庭的挑戰(zhàn)
與安岡章太郎、莊野潤三、小島信夫等“第三新人”把目光投向家庭生活有所不同,吉行的文學作品里直接涉及家庭的很少??v觀吉行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主人公絕大多數(shù)都為男性,被設定為作家自身及身邊的人,講述的是主人公和女人們的性關系。“家庭”問題在吉行作品中的缺失,也從側面暗示出吉行淳之介對傳統(tǒng)家庭觀念提出的挑戰(zhàn)。這一點與吉行自身的成長環(huán)境是密不可分的。
吉行的父親吉行榮助是“新興藝術派俱樂部”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吉行中學五年級時因為心絞痛而突然病逝。其父作為流行作家而活躍的是在吉行的幼年時期,他對父親的記憶的大部分都是“被罵、被打”,或者“很少回家,老是在打麻將”等。雖然吉行說自己幾乎沒看過父親的作品,但是從他的表現(xiàn)手法來看,還是多少存在父親的影子。通過《沙上的植物群》及其他作品就可以看出,對吉行來說,父親是一個多么重要的存在。這種年少時期的體驗造就的類似于孤兒的情感,一直深藏在吉行心底,直接影響吉行之后的家庭觀及人生觀。
吉行本人也如作品中的主人公一般,經常流連于風月場所。他還擁有數(shù)個情人,婚后不久其妻就與之分居。吉行的這種反道德行為,反映出他對傳統(tǒng)式家庭的不滿。他曾經借用蒙田的話,把婚姻比作鳥籠,外面的鳥想鉆進去,里面的鳥卻想飛出來。他認為家庭是追求自我自由的羈絆。因此,他的作品鮮少涉及家庭。《暗室》中的主人公中田沒有家庭,《驟雨》中的山村英夫開始流連于妓院時,也自動與家里斷絕了關系。對于吉行及作品中的主人公來說,因為對家庭、對社會不信任,轉而隱藏于女人身體中進行逃避,“妓院”成為他們能夠體驗到生存自由的場所。吉行曾說,“置身于盡是陌生面孔的鬧市,我終于被解放出來,能夠一個人獨處,我的神經也安定下來”。
三、吉行文學的“性”
吉行作為作家自出道,就一直在進行“性”的描寫。從初期作品中虛無青年對女性新鮮感情的恢復描寫,到提出分離愛和生殖欲望、只為快樂的“性”是否可能這一課題的一系列作品群,都是圍繞“性”的。因此,談到吉行文學,人們就決不能脫離“性”的問題。
學生時代的吉行非常愛讀荻原朔太郎的詩和梶井基次郎的小說。對于戰(zhàn)爭時期的軍國主義風潮、戰(zhàn)后左翼思想及文學的再次興起,吉行既不參與也不抵抗,采取了旁觀的態(tài)度。在高中二年級時,他就裝病休學了一年。與吉行很親密的兩名朋友就比他高了一年級,為了逃避應征入伍考入了長崎醫(yī)科大學學習,結果在長崎原子彈爆炸中殞命??梢哉f吉行因為“裝病休學”反而撿了一條命。1944年,吉行接受征兵檢查甲類合格而應征入伍,不久卻由于患氣管哮喘而復員了。但是到第二年征兵體檢的通知再次到達,結果又是甲類合格(只不過這次沒有入伍)。1945年5月東京遭空襲,吉行的住宅被燒毀。這一連串事件給他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很大影響。因此,他固執(zhí)地堅守個人主義的自由,對政治毫不關心,在創(chuàng)作上著眼于“性”的描寫,通過“性”的視角來觀察、剖析社會及人的存在。
(一)單純的肉體關系
在吉行作品的主人公設定上,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男女之間保持著“距離”。從初期的娼婦文學作品中對“女體”觀念的追求開始,到《沙上的植物群》《星月刺破天空》中中年男性與少女的性關系,再到《暗室》等作品中對于性本身的描寫,這種“距離”貫穿始終。也就是說,無論身體如何緊密接觸,主人公都不會投入“心”或“愛”,只是簡單地用金錢來買女性的身體。
《原色的街》中的男主人公元木英夫在如常人一般與相親對象見了第一面之后,就感到難以解釋的不快,繼而踏進了妓院。他的理解是,“所謂愛,就是在人世上擁有一個化身,就是加倍地關切自己。那里既有愛情的鮮明熱烈,更有成倍的麻煩”。為此,他有意遠遠地避開,斬斷愛情萌芽的可能性,把自己埋身于妓院,以此得到精神上的安穩(wěn)?!扼E雨》中的山村英夫起初對愛情不抱有希望,甚至對人與人之間,世間上的一切都不信任。他從一開始就給自己規(guī)定到,與女性發(fā)生關系時不能超出玩一玩的范圍。他認為妓院是能用錢滿足生理需求而又不必投入感情的地方,是讓自己精神安穩(wěn)的地方。
吉行筆下的主人公認為喜歡女人的時候是最幸福的,一旦陷入愛情就變?yōu)椴恍?。照這樣說的話,世俗的結婚沒有任何意義,男女之間就僅僅維持肉體關系、也就是男人和妓女的關系是最理想的。因此,吉行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都逃避社會上令人厭煩的人際關系,而追求所謂的“精神上的衛(wèi)生”。
(二)小說中的空白部分
吉行文學中還有一點非常顯著,就是圍繞主人公的社會關系,詳細來說就是男女的性格、職業(yè)、經濟狀況、家庭、人際關系等在一般小說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內容幾乎沒有,呈現(xiàn)空白狀態(tài)。關于這一點,吉行在其短篇小說《藍色的花》中借助作品中人物的口吻這樣說,“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從根源到結構完全不同,最后就殘留著男女之間所不能互相理解的空白部分。因此,男人就試圖通過身體與身體的接觸來填埋這個空白部分,并且產生通過性交空白部分被填滿的錯覺。對持續(xù)一輩子這種錯覺的男人來說,可以說是幸福的吧”。
但是,真的就能無視這個空白部分即主人公身處的社會關系嗎?
從《驟雨》可以看出,最后主人公連單純的肉體關系也難以為繼,開始了精神上的動搖,陷入逃避不了瑣碎世俗的境地?!扼E雨》這個題目正是暗示著主人公想拼命維系的精神上的平衡已經開始瓦解。在另一部作品《暗室》里所描寫的關閉在密室中的兄妹二人,要是暴露在社會上會怎么樣呢?其“出口”也就是死路一條吧!吉行認為,周圍的一切都是令人麻煩的,因此他在創(chuàng)作時就完全舍棄這些,專注于描寫裸體的男與女。為什么吉行在創(chuàng)作時特意避開這些問題呢?這和作者的戰(zhàn)爭體驗、社會、環(huán)境等因素是分不開的。戰(zhàn)敗、戰(zhàn)后初期美國的占領,這些現(xiàn)實使得人們思想上變得迷茫,無所適從。吉行的作品中幾乎不直接描寫戰(zhàn)爭,但是讀者能從只言片語中讀到戰(zhàn)爭對人物心理造成的消極影響。
吉行的處女作《賣薔薇的人》的背景是在戰(zhàn)爭接近尾聲的夏天,空襲警報拉響后,躲到防空洞里的人全死了,而主人公之一的伊留間因企圖自殺誤服了藥物蹲在廁所里而撿回來一條命,他意識到,“內心剩下的,只有執(zhí)拗地追索自身內心活動的眼睛”。在《火焰中》這篇小說里,主人公在空襲中從燃燒的家里搶出來的東西卻是德彪西的鋼琴唱片。吉行筆下的小人物們,之所以孤獨、懦弱,一味逃避現(xiàn)實、把自己隱藏于女人身體中,造成他們扭曲性格的根本原因還是戰(zhàn)爭。眾所周知,“第三新人”派的作家們不再像戰(zhàn)后派那樣直接描寫戰(zhàn)爭、反思戰(zhàn)爭,而是把重心轉移到了日常生活中來。但是,這種重心的轉移也是不能脫離“戰(zhàn)后”這一大的社會背景的。在吉行的作品中,主人公們把自己與社會割裂開來,把“妓院”當作理想中的“烏托邦”,借由“性”來逃避現(xiàn)實的重壓。
(三)“性”的隱喻
前面提到吉行在《我的文學放浪》中說,要通過主人公日常生活的描寫來呈現(xiàn)一個抽象主題。那么,這個抽象的主題到底是什么呢?
從前期作品《火焰中》就可以看出,男主人公在對“女體”的執(zhí)著的背后,實際上是對思想,更進一步說是對日常生活中的人際關系理論的不信任。并且,這一點貫穿吉行文學的始終。萬田務在《關于吉行淳之介“性”的筆記》中提到,對吉行來說,“性”只不過是用于追求人的存在的一個手段,是緣于復雜的人際關系所形成的生理和心理的糾葛。吉行文學的主人公都厭倦世俗的人際關系,想從和女性的肉體關系中找到解放。在他們看來,世俗的“愛”總是充斥著欺騙,是令人煩惱的俗物。他們對人際關系不信任,又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只能選擇逃避,把自己隱藏在女人的世界里。這樣看來,并不能說主人公內心沒有“愛”,而是為了守護深藏于自己內心深處的純潔的“愛”,而對誰都不展示自己的“心”。
四、結語
吉行文學的主題可以概括為挑戰(zhàn)傳統(tǒng)觀念,通過“性”來探求人的存在意義。相對于日本的近代小說,也就是從自然主義文學到私小說都是著眼于“家庭”來說,吉行作為其反命題,把創(chuàng)作的焦點放在了性關系上??梢哉f,他的作品是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私小說”的,經過人工加工的,是從“私(我)”的世界升華而至的藝術性極高的小說。
(大連大學日本語言文化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8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戰(zhàn)后日本文學對近代日本國家主義的認知研究”(項目編號:18YJA75202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