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芳
摘??要:在洮州北路,存在多個族群共同參與的龍神“常遇春”信仰,“轉丈人”是該信仰的重要儀式,整個儀式過程,冶力關與杓哇經歷了主角的互換、杓哇主角的扮演、角色回歸前的閾限、角色回歸正常四個階段。最終實現了漢、藏、土等族群在組織、行為、信仰等文化上的多元融合,以及對洮州北路地域共同體的認同。這種“文化上的多元融合與地域上的一體認同”正是費孝通先生“多元一體格局”的地方性呈現。
關鍵詞:“轉丈人”;儀式;互動;認同
中圖分類號:K892.11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1332(2019)01-0035-07
涂爾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書中認為,宗教可以分解為兩個范疇:信仰和儀式。信仰屬于主張和見解,儀式則屬于信仰的物質形式和行為模式。[1]63郭于華認為,“儀式,通常被界定為象征性的、表演性的、由文化傳統(tǒng)所規(guī)定的一整套行為方式。它可以是神圣的也可以是凡俗的活動,這類活動經常被功能性地解釋為在特定群體或文化中溝通(人與人之間、人與神之間)、過渡(社會類別的、地域的、生命周期的)、強化秩序及整合社會的方式。”[2]2儀式在民間社會層面,往往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生存技術。對儀式的研究,不能局限于儀式本身的描述,更應該上升為儀式的內部意義和社會關系的研究。
地處甘南藏族自治州的洮州(核心區(qū)域主要指今臨潭縣)自明代以來就有規(guī)模龐大的十八龍神,它是一個擁有漢、藏、土、回等多個族群參與的民間信仰。因為多族群、跨村落參與的特性,十八龍神的儀式對族際間、地域間的互動以及關系的整合具有重要的意義。位于冶力關的龍神“常遇春”信仰及其一系列儀式整合了洮州北路的漢、藏、土等眾多族群與村落。本文主要以連結了冶力關漢族與杓哇土族的“轉丈人”儀式為例,探討儀式對于族群間的互動以及地域之間的連結整合意義。
一、“常爺”信仰概況
洮州的十八龍神[3],其原型實為明朝配享太廟的功臣,它的形成與明朝移民歷史、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民眾對農牧豐收的訴求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古洮州以新城為中心,分為了東、西、南、北四路,十八龍神也分布于洮州四路的各個角落?!俺S龃骸笔驱埳裰?,當地人俗稱“常爺”,分布于洮州北路,信仰群體主要有漢、藏、土三族,其中漢族分布于臨潭縣冶力關、八角等地,以農業(yè)為主;藏族和土族分布于卓尼縣北部的杓哇、康多、恰蓋等地,從事半農半牧的生產方式,藏、土族信奉范圍俗稱“馬路”。常爺主廟,俗稱大廟,主要包括廟花山常爺廟和冶力關常山廟,與本文有關的杓哇土族信奉冶力關的常山大廟。
杓哇鄉(xiāng)原為卓尼楊氏土司上冶杓哇旗所轄,1986年正式成立杓哇土族鄉(xiāng),共有土、藏、漢三族,其中土族人口占大部。民間相傳在明末清初年間,杓哇拉巴族姑娘“常周茂草”嫁給了明朝將領“常遇春”,因而“常爺”成為了杓哇土族的“姑父”。因此之故,冶力關常山廟在農歷六月初一舉辦廟會之前,杓哇人要請常爺去杓哇地界“轉丈人”,實為杓哇的插旗會,旨在祈求“常爺”保佑風調雨順、五谷豐收,時間從農歷五月二十五開始,六月初一早上被送回冶力關大廟,常爺在杓哇的時期是杓哇人的“神會”。杓哇土族將這一儀式過程通俗地稱為“轉丈人”,它是一年當中專屬于杓哇人的祭祀與狂歡。
轉丈人儀式主要由“青苗會”負責組織,該組織是一種集農田管理和鄉(xiāng)村祭祀為一體的民間組織[4],其運行的權力來源于當地的十八龍神體系,每一位龍神圍繞其廟宇所在地都有相應的青苗會組織,如表1所示,信仰常爺的冶力關青苗大會由六個小會組成,其中頭會、二會、三會、四會行政區(qū)劃屬于今臨潭縣冶力關鎮(zhèn),五會屬于今臨潭縣羊沙鄉(xiāng)甘溝村,六會屬于今卓尼縣杓哇鄉(xiāng)。前面五會都是分會,六會是幫會。冶力關青苗會下設“大會長、會長、小班”三級。其中大會長屬于六個分會的總會長,會長也就是每個分會的會長,分會下設若干小班。六會雖然是幫會,但也有“會長、神頭”兩級。因為是幫會,杓哇不參與冶力關青苗大會的內部事務以及大會長的選任,只有在大會需要幫助時,杓哇才會伸出援助之手??梢婅纪墼谝绷﹃P的常爺信仰以及青苗大會相關事務方面只是起到輔助、幫襯的作用,但是在“轉丈人”時期常爺主要在杓哇境內,因而杓哇幫會成了該儀式的最主要組織者。
“轉丈人”的儀式專家稱為“法師”,他們是集歌、舞、樂為一體的巫師,通過發(fā)神、打鼓、打卦等儀式手段,實現人與神的溝通。漢族“法師”稱為“馬角”,一般情況下,佛爺[5]走到哪里,“馬角”就要陪侍到哪里,負責與佛爺有關的所有儀式事務;杓哇土族的“法師”稱為“師家”或“師公子”,“師家”只負責常爺在杓哇境內的儀式活動。法師對“轉丈人”儀式的完成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二、儀式展演
社會學家戈夫曼提出“擬劇”理論,使用戲劇和舞臺的比喻來描述個人的行動和社會互動[6]1。冶力關的“常爺”信仰和儀式行為也可以比做一個舞臺表演,在這個舞臺中,日常生活中常爺一般會坐在冶力關的常山廟,由漢人組成的青苗大會侍奉和打理,所以,充當“本家”角色的冶力關人是日常生活中的“主角”,“主導”著常爺的日常起居和神事活動。而在轉丈人儀式時期,隨著常爺被接到杓哇,杓哇人“丈人”的角色突出,只是幫會的杓哇人瞬間由“配角”變成了“主角”,“主導”常爺在這一特定時空內的活動。整個儀式過程里,冶力關的漢族與杓哇的土族、藏族、漢族構成了表演同一劇目、相互協(xié)同配合的“劇班”[6]68。冶力關與杓哇經歷了主角的互換、杓哇主角的扮演、角色回歸前的閾限、角色回歸正常四個階段。
(一)角色互換階段
2014年農歷5月25日早上8:30,杓哇會的尕[7]會長KYQ帶著拉巴族的神頭及年輕小伙一行12人開著三輛蘭駝車來到了冶力關常山大廟。大會長丁師[8]、廟官王師、馬角魏師已經在大廟等候。簡單的問候之后,大會長向杓哇尕會長叮囑儀器、工具、安全事宜。之后,尕會長和神頭們開始“打轎”,即將后屋的常爺、大郎爺、同治爺[9]的三座轎子抬到院內,將抬轎所用的木棍、麻繩及其他必須品歸置到車上。與此同時,馬角魏師整理三位佛爺的衣冠。
大廟內交接手續(xù)的同時,有神頭前往常爺池接“神水”三瓶,“神水”是常爺媳婦常舟茂草的象征,“神水”請到杓哇后由一個淺綠色小木架專門置放。
10:30時,交接手續(xù)完畢,杓哇即將進入“主角”的扮演階段。
(二)杓哇“主角”的扮演
伴隨著陣陣鳴鑼聲和轟轟的蘭駝發(fā)動機聲,“轉丈人”儀式正式開始,標志著由杓哇主導儀式的時期正式到來。
1.“轉丈人”的覆蓋范圍:三廟與四族
杓哇鄉(xiāng),更為準確地說杓哇旗是常爺的丈人家,因此,轉丈人儀式主要圍繞杓哇旗的地界進行。如表2所示,杓哇旗由光尕、拉巴、石家和初路四族組成,四族共有三座常爺小廟,其中,光尕族和拉巴族共享拉巴廟[10],石家族的小廟謂之大莊廟,初路族的小廟謂之初路廟,主要儀式集中在三座廟內進行,而每日早上佛爺由一座小廟前往另一座小廟時都要由族人抬著轎子從族與族之間的山坡上行走。通過三座小廟與連接的山坡,儀式覆蓋到了杓哇旗四族的核心區(qū)域。
5月25日早上,拉巴族人負責將佛爺接到拉巴廟,所行路線是:常山廟—池溝—關街—洪家莊—崗溝—紅土泉—拉巴—拉巴廟。5月26早上8:45,石家族人負責將佛爺接到大莊廟,路線是:拉巴廟—郭家咀—立布灣—大莊廟。5月27日早上8:50,初路族人負責接佛爺到初路廟,路線是:大莊廟—大莊—初路—初路廟,停留三個晚上之后,6月初一早上8:00,初路族人負責開蘭駝送佛爺到光尕,舉行完儀式后,光尕族人負責抬轎送佛爺至海家磨,途經路線是:初路廟—光尕—光尕灣—海家磨。到達海家磨之后,由大會的人迎接佛爺并負責將佛爺送回大廟,路線是:海家磨—洪家莊—橋頭寺—西街—池溝—大廟。
儀式歷時六天五夜,按照逆時針方向,穿梭于杓哇旗的“廟宇—山梁—村莊”之間,幾乎覆蓋了杓哇旗所有村莊[11]。
2.儀式參與者
杓哇鄉(xiāng)除了杓哇旗之外,還包括了中旗,從族群成分來說,傳統(tǒng)的杓哇旗只是土族,傳統(tǒng)的中旗只是藏族,但是隨著漢族的移入和族際之間通婚的頻繁,杓哇鄉(xiāng)內就有了土、藏、漢三種族群成份,如今的杓哇旗四族既有土族也有漢族,中旗既有藏族也有漢族。儀式行走路線雖然只是覆蓋了杓哇旗四族地界,沒有覆蓋中旗藏族地界,但是儀式的參與者包含了杓哇鄉(xiāng)所有民眾,他們構成了儀式的“廣義”主角。
(1)男性參與者
杓哇旗在家的年輕男性都會參與抬轎;每當早晨天剛剛亮時,需要將佛爺請到相應族下的小廟,該族年輕人就早早的聚集在前一個廟里與神頭一起參與抬轎隊伍,其中一人鳴鑼、兩人扛旗、一人背神水木架,剩下的全部每四人一組輪換抬三座神轎。抬轎者卯足了勁,抬著神轎時而慢行,時而竟跑,時而駐足暫歇,盡管耗費體力,但加油聲和歡笑聲總是不停地縈繞在山嶺之間;到達小廟之后每個村莊的年輕人又聚集在一起在小廟外灘上宰羊、廟內灶房煮羊;年老者則在村莊馬路旁或者在廟里等候隊伍的到來以便祭拜;舉行集體儀式時,馬角、師家——尕會長、神頭——年老男性——年輕男性呈扇形依次展開。
(2)女性參與者
杓哇女性不能參與抬轎、宰羊與煮羊事務,集體儀式時也不能跪于正殿內。儀式當天,女性梳洗打扮,穿著干凈、整潔的民族服飾等待抬轎隊伍的到來。土族女性一般內穿藍色或黑色長袖衫,外搭紅色、藍色、綠色或棕色長褂,腰系各色寬帶。藏族女性內穿高領花色或純色內衫,外搭綢緞制作、與腳踝相齊的袢襖,并用紅布系于腰間。她們帶著各自小孩、拿著柏枝和黃表三三兩兩地結伴在村莊路口或廟外等待神轎的到來。
3.儀式內容
儀式共六天五夜,主要圍繞三座小廟進行,三座小廟內的儀式進程都是一樣的,包括村莊路口的祭拜,小廟山梁處的開路神,廟內獻羊、發(fā)將、還愿等。
(1)村莊路口的祭拜:每當神轎隊伍行至一個村莊時,都要停留10—15分鐘,期間,路口煨起桑,女性信眾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鐵鍋或鐵勺,并將柏枝、青稞炒面、香等置于其中點燃,放置在神轎底部或載有神轎的蘭駝車底部繞一圈,意在“讓佛爺把家里不好的東西熏走”[12];有些婦女抱著小孩將小孩的頭觸碰神轎,意在“讓佛爺帶來吉祥”[12]。
(2)開路神:神轎隊伍即將到達小廟時,先要在不遠處的山梁上停留,由師家舉行“開路神”儀式,也稱“迎神”儀式,意為“前面有不干凈的古怪迎一下就給打掉了,就是開路著哩”[13]。
待落轎之后,轎前由柏枝、炒面、香作為燃料燃起火堆,眾人圍繞火堆呈扇形跪開,馬角敲羊皮鼓,另一人鳴鑼,師家著黑色長袍在每個轎前敬香,之后搖晃著上半身伸進轎內用頭部與佛爺觸碰,以示迎神開始。隨后尕會長為其披上彩色神衣,師家接過羊皮鼓,邊打邊走,眾男性抬著神轎緊隨其后,女性收尾,山梁上的人們浩浩蕩蕩向小廟方向走去。進廟之后,神轎落在院內,正殿燃起柏枝,馬角抱佛爺依次入座,師家持續(xù)打著羊皮鼓。期間,神頭們在供桌上擺好饃饃、油香、水果等供品,在火堆處灑上炒面,燒上黃表,澆上黃酒和牛奶。馬角整飾好佛爺衣物之后,師家緊接著發(fā)神,此時女性執(zhí)香跪于廟外,男性執(zhí)香跪于廟內,神頭們跪在火堆旁燒著黃表,尕會長拿著隨時需要的卦。隨著羊皮鼓鼓聲的節(jié)奏,師家晃動全身,神衣上的鈴鐺也隨之響起,并用土語發(fā)出邀請各路神靈的唱詞。待師家停止敲動羊皮鼓,停止晃動身體,民眾陸續(xù)叩頭,發(fā)神結束,也標志開路神儀式結束。
(3)獻羊:開路神結束,緊接著由馬角主持獻羊儀式。杓哇旗每個族下以村莊為單位都要獻羊一只,羊則由村內每戶輪流支出。獻羊時,族內信眾雙手執(zhí)香,男姓跪于殿內,女性跪于殿外,首先將羊在煙中熏一下,以示“熏掉羊身上不干凈的東西”[13],之后在羊的嘴巴、耳朵、軀干上澆上牛奶、黃酒,在供桌前面,眾男性圍繞火堆,羊羔被圈在人群中。馬角開始發(fā)言,羊若全身打顫,表示佛爺領受。眾人降香置于火堆,叩頭退出,獻羊結束。
(4)發(fā)將:待活羊宰殺、煮熟后,將煮熟的羊肉供獻在佛爺面前,馬角穿上神衣、戴上長發(fā)主持發(fā)將儀式。尕會長跪于最前端燒黃表,神頭、師家及其他男性在殿內執(zhí)香呈半圓狀跪開,鳴鑼,標志發(fā)將正式開始。馬角雙手執(zhí)香跪于供桌前,口中由默念逐漸轉為發(fā)聲。通過“發(fā)聲”,馬角運用帶有神性的武器與信眾在一應一答中發(fā)生互動,神靈要求信眾虔誠、供奉祭品,作為交換,信眾則要求神靈禳治冰雹,風調雨順,莊稼豐收,進而人畜平安,財源滾進,卦相合適則代表人神之間實現了圓滿、成功的交流。
(5)還愿:發(fā)將完畢后,信眾則帶著自家的羊、雞或者綢緞、人民幣前來還愿。據當地人說,“每年的5月25在拉巴廟是還大愿的日子”[14],因而,許了大愿的漢、藏、土族信眾都選擇在拉巴廟還愿,師家作為人神中介,要通過跳神來主持還大愿儀式。小愿在大莊廟和初路廟都可還愿,這時需要馬角作為中介來上傳下達。
獻羊、發(fā)將、還愿等儀式中可以看出,轉丈人的具體儀式是完全服務于杓哇土、藏、漢民眾的衣食住行、生產生活的。儀式增強了杓哇鄉(xiāng)所有民眾的凝聚力,無形中明確了與冶力關的認同邊界。
(三)互為主角的閾限階段
六月初一早上杓哇人需將佛爺送回冶力關,扮演送神的主角。而大會在漢藏(土)區(qū)的分界點海家磨等待迎神,扮演迎神的主角。這一送一迎之間幫會與大會達到了平衡。
1.主角一:送神的杓哇
上午8:00時,初路族人開著蘭駝送四位佛爺前往光尕,9:00時到達光尕,等候已久的光尕族人煨桑鳴炮,蘭駝載著佛爺圍繞村莊一圈。之后轎子落在了光尕村中心廣場,民眾紛紛前來祭拜。9:10時,光尕族人開始送神,尕會長、光尕族神頭、年輕男性組成抬轎隊伍,開始出發(fā)。
2.主角二:迎神的冶力關
一大早,冶力關大會已在冶力關地界“海家磨”開始準備工作:支好了置放三座神轎的長方形木架,木架前小桌上擺好紅緞、鮮花、美酒,桌前擺滿了香表,并煨起了桑,持續(xù)燒著表香;大會長、馬角、四位小會長掛上紅,坐在旁邊喝茶等待,當面或打電話叮囑小班們各項事務;馬路旁的一塊空閑場地上已經停好了載放神轎的四輛小型貨車;馬路兩旁停滿了掛著紅、編著碼的出租車,等待迎神;小會的小班和年輕男性扛著萬民傘和若干小旗在村口迎接,足見迎神的聲勢浩大。
在大會和杓哇尚未匯合的三個多小時里,杓哇在最后的時間繼續(xù)扮演著主角,在光尕、光尕灣這些杓哇地界,繼續(xù)最后的祭拜,祭拜儀式后不顧路途的遙遠、體力的消耗,抬著轎子竭力履行送神職責;同一時間,大會已經開始了回歸主角后的初始準備工作。正如范·蓋內普所認為的,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背景中,人們以不同方式的關心和莊重來對待儀式的閾限階段。[15]197在轉丈人儀式的互為主角的閾限階段,兩方主角各自忙碌,通過各自的方式來對待閾限,沒有了日常時間中大會與幫會的結構性區(qū)別,而是在“一送一迎”之間實現了短暫的“平等”與平衡。
(四)角色回歸正常
六月初一上午10:32時,杓哇送神隊伍到達海家磨村口,大會抬轎人員立即接過神轎,整理好隊伍小跑前進,鳴鑼聲、鞭炮聲此起彼伏,響徹山谷。此時雙方的角色各自回歸正常,杓哇回歸為幫會,扮演“配角”,冶力關大會回歸為日常的本家主角角色。
1.掛紅:隨著神轎放到長方形木架上,冶力關民眾紛紛為青苗會首、小班、杓哇尕會長、神頭、抬轎人員以及冶力關年老者掛紅,掛紅是榮譽的象征,掛的紅越多,代表得到的榮譽越多。
2.“拜路”:掛紅之后,馬角開始發(fā)言:“大小會長、所有掛下紅的人等跪下,我們提個拜路”,馬角拿著銅鑼跪在神轎最前面,開始了由他主持、掛紅者執(zhí)香跟隨的“拜路”儀式[16]:
磕頭(掛紅者朝神轎前)→起身,轉身后面→跪→磕頭→起身,轉身左面→跪→磕頭→起身,轉身右邊→跪→磕頭→起身,朝正面→磕頭,起身!
3.與成爺的匯合:拜路儀式結束之后,神轎分別抬上小貨車,神水架子由專人背上,出租車在最前面開道,接下來依次是萬民傘和各種龍旗彩旗。迎神隊伍在鳴鑼聲和鳴炮聲中出發(fā)。至洪家莊村稍作停息供民眾鳴炮、撒天馬、煨桑祭拜,來到橋頭寺時,甘溝青苗會和成爺[17]早已在此等候。接上成爺之后,大會長和四位小會長總體指揮,開始步行抬轎前往,途中,民眾不斷地為神轎掛紅,行至冶海路時,抬轎者飛快地跑了起來,娛神與娛人融為一體。
4.跪拜常爺:11:36時迎神隊伍到達常山廟,廟內立即吹起了嗩吶,敲起了大鐘,待神轎和神架在院內落定,馬角抱佛爺進殿落座,整飾好衣物之后,馬角引導大小會長和所有掛紅者跪拜常爺。
掛紅者起身之后,時間快到正午時,冶力關青苗會大會長、分會長共七位執(zhí)香面朝戲臺繼續(xù)跪拜“神戲”,此時,戲臺唱起了《福祿壽》,待第一出戲結束,眾會長叩頭起身。
迎神儀式結束。冶力關、杓哇、甘溝的民眾紛紛在正殿前祭拜,在坐匣[18]處搭禮、領餐票,有些在偏房吃羊肉湯菜,有些端起了板凳,專注地看著大戲。
冶力關回歸主角之后繼續(xù)其主角的扮演,大會及四個分會主持各種儀式,而參與者不僅是冶力關,還容納了五會甘溝和幫會杓哇,地域上跨越了冶力關、甘溝、杓哇等多個鄉(xiāng)鎮(zhèn)村落,族群上跨越了漢、藏、土等多個族群,強化了以常爺為核心的信仰共同體的認同。
三、儀式、互動與認同
在戈夫曼看來,任何社會互動的舞臺,都是在角色表演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社會生活的建構過程依賴于,參與到社會舞臺中去的每個表演角色,是否能夠盡量地表現他們個人的特色并實現其行動的意義。[19]456“轉丈人”儀式的互動舞臺上,杓哇、冶力關、甘溝的土族、漢族、藏族扮演各自角色,盡力實現前臺的“理想化表演”[6]29,同時表達了行動的深層意義,建構了族際間、地域間的互動與認同秩序。
(一)“轉丈人”儀式形成了文化上的多元融合
常爺信仰的參與者有漢、藏、土等多個族群,各族群在歷史長河中創(chuàng)造了各有特色、互有差異的族群文化,表現為一種文化多元的狀態(tài),但是在具體的儀式場域里,實現了族群文化的多元融合。
首先,在儀式的組織文化中,冶力關青苗大會由漢族為主的“分會”和杓哇土族為主的“幫會”組成。大會統(tǒng)領整個儀式,在大廟內、海家磨、洪家莊等冶力關地界,由“大會”和“分會”組織群眾完成各項事宜;在杓哇地界,由尕會長和神頭組成的“幫會”組織杓哇民眾完成抬轎、繞境、宰羊等事宜;整個儀式的完成也離不開“幫會”與“分會”密切合作與配合。各族群在組織角色的扮演、組織規(guī)范的遵守方面已然形成了密不可分的整體,多元文化已融為一體。
其次,在儀式的行為文化中,煨桑、“撒天馬”本是藏族、土族等信奉藏傳佛教的族群普遍采用的祭拜行為,但是冶力關的漢族受其影響,在祭拜行為中也加入了煨桑、“撒天馬”等環(huán)節(jié),足見族群文化的交融。
最后,在儀式的信仰文化中,漢族儀式專家“馬角”在杓哇土族鄉(xiāng)舉行“發(fā)將”、“請神”儀式時一般都要請到以下諸神:
“金龍元軍,三大古佛、花兒娘娘、薩拉家神、四大流官,泉山的神靈、同心馬鹿、白石山爺,各路將帥、各山的山神、各泉的泉神,慧豐寺上千千古佛、萬萬菩薩、各路龍王,興隆庵上的三大古佛、花兒娘娘、佛公、佛母、佛子、佛孫、龍王馬王,番漢兩教的兵馬行神,××族四山的山神、五方的泉神、家家戶戶的家神……”
可見,雖然是信仰常爺、祭拜常爺為主的儀式活動,但是要將漢傳佛教、道教、藏傳佛教、苯教、民間宗教的神靈都要請來,在地方社會里形成了各類信仰文化的融合。
組織文化、行為文化、信仰文化的分析可知,漢族、藏族、土族的文化已經完全融入到地方文化當中,實現了文化的多元融合。
(二)“轉丈人”儀式形成了地域上的一體認同
基于共同的生態(tài)壓力(生態(tài)脆弱性)、共同的精神和現實訴求(風調雨順、農牧豐收),常爺信仰及其儀式已然發(fā)展成了各族群共享的地域文化,而這種地域文化中的多元互動最終形成了對洮州北路地域共同體的認同。
首先,杓哇內部的拉巴族、石家族、初路族、光尕族四“族”實為杓哇旗的四個小型部族,在“轉丈人”的儀式表演中,第二階段行走的儀式路線明確、單一,沒有歧義,從深層意義來說,路線劃定了杓哇旗四族各自的范圍,各族負責各自的抬轎、迎神、拜神等事務,向“他者”強調了“我族”的山水、土地、林木等資源的合法性,標示了“我族”和“他族”的邊界,正如巴斯所說,在資源的競爭中,一個群體通過強調特定的文化特征來限定我群的“邊界”以排斥“他人”。[20]明確的行走路線和儀式分工無疑增強了各部族內部的凝聚力和認同感,而每個部族均由兩個及以上的村落組成,因而,形成了以杓哇四“族”為中心的跨村落微觀地域認同。
其次,在杓哇扮演“主角”的階段,杓哇鄉(xiāng)境內的土、藏、漢所有民眾構成行動主體,村莊路口的迎神、小廟旁山梁上的拜路神、廟內的獻羊、發(fā)將、還愿等儀式,都是為了保佑杓哇民眾的農牧業(yè)豐收、外出務工順利、身體健康等,完全服務于他們的生產與生活;另外,儀式的核心活動主要在杓哇鄉(xiāng)的地理空間內舉行,而非冶力關、康多、甘溝等其他地界??梢哉f,“轉丈人”儀式是杓哇區(qū)別于其他地域與人群的重要符號,儀式的展演延續(xù)、強化著杓哇人“姑父”的集體記憶,形成了以杓哇鄉(xiāng)為中心的跨村落中觀地域認同。
再次,角色回歸前的閾限階段,杓哇與冶力關都是主角,舞臺前的表演是杓哇送神,冶力關迎神。舞臺后則是杓哇與冶力關在地域之間、族群之間的互動。角色回歸正常階段,冶力關青苗大會回歸到“主角”的位置上,杓哇回歸到“幫會”這一配角的位置上,并聽從主角的安排。冶力關大會主持的拜路、與成爺匯合、跪拜常爺以及開戲儀式,組織搭禮錢、發(fā)票吃飯等都是服務于常爺的所有信仰群體,也即包括了杓哇土族、冶力關甘溝漢族、康多藏族等在內的所有群體。形成了常爺信仰共同體內冶力關大會與杓哇、甘溝等分會的組織之間、地域之間的互動,以及漢、藏、土族之間的族際互動,彰顯的正是以冶力關為中心的洮州北路的地域共同體的認同。
不同于滕尼斯所言的因地緣維度而結成的地緣共同體[21]65,這里的地域共同體結合了地緣與文化的雙重維度,因而對洮州北路這一地域共同體的認同更具持久力,由內而外、由微觀到宏觀的層次性認同也使得這一地域共同體的認同更具凝聚力,進而形成了共有的、不分“你族、我族、他族”的“洮州北路人”身份,進一步弱化了族群身份和族群邊界。
儀式是一個確認的時間、地點、器具、規(guī)章、程序以及一個特定的人群網絡的人際關系的“公共空間”[22]。這一空間整合了一定地域的宗教信仰、文化習俗、村落觀念等地方性知識。多個族群、多個村落參與的“轉丈人”儀式整合了洮州北路的信仰習俗與文化習俗,最終形成了“文化上的多元融合與地域上的一體認同”,而這正是費孝通先生“多元一體格局”的地方性呈現,這也為我們研究“多元一體格局”提供了一種自下而上的微觀視角和思路。
注 釋:
[1]?[法]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金澤、宋立道、徐大建等譯,三聯書店,1995年。
[2] 郭于華:《儀式——社會生活及其變遷的文化人類學視角》,《儀式與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
[3] 十八龍神姓名分別是:徐達、常遇春、李文忠、胡大海、趙德勝、張德勝、康茂才、郭英、朱亮祖、花云、安世魁、武殿章、成世疆、韓成、劉貴、郭妃、馬秀英、朱氏。
[4] 范長風:《青藏高原東北部的青苗會與文化多樣性》,《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5] 當地因為藏傳佛教的影響,民眾在宗教稱謂中神佛不分,一般將龍神也稱為“佛爺”。
[6] [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
[7] “尕”是當地方言“小”的意思,當地將分會的小會長有時也成為尕會長。
[8] 在洮州漢人社會里,一般稱呼年長的男性時在姓氏的后面加個“師”,表示尊稱。
[9] 大郎爺和同治爺是常爺的陪侍佛爺。
[10] 當地傳說常周茂草真正的娘家人是拉巴族和光尕族,因為常家佛爺和常周茂草這對堂兄妹的父親,老大住在拉巴,老二住在光尕,因而光尕沒建廟,拉巴廟實為拉巴族和光尕族二族共有的廟宇。
[11] 四族所有村莊只有屬于石家族的腦纏(腦纏緊挨大莊,故神轎隊伍停留在大莊時腦纏村民也會前來)和屬于出路族的地利山(距初路廟較遠)沒有經過。
[12] 訪談對象:卓尼縣杓哇土族鄉(xiāng)大莊村SRLJ,男,土族,28歲,2014年6月23日。
[13] 訪談對象:卓尼縣杓哇土族鄉(xiāng)光尕村SZY,男,土族,73歲,2014年6月26日。
[14] 訪談對象:卓尼縣杓哇土族鄉(xiāng)拉巴村SSL,男,土族,44歲,2014年6月25日。
[15] [英]拉波特·奧弗林:《社會文化人類學的關鍵概念》,鮑雯妍、張亞輝等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
[16] 此處敲鑼和發(fā)言都由馬角完成,每說一次“跪”、“叩頭”、“起身”之前都要敲一次鑼。儀式描述中括號內的內容表示行動。
[17] 甘溝是冶力關大會的五會,但是甘溝有其自己的主神,即成世疆,俗稱“成爺”。
[18] 坐匣:是廟會時收取、記錄會錢、禮錢的財務管理者。
[19] 高宣揚:《當代社會理論》(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
[20] Fredrik Barth, 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Cuntural Difference. Boston:Little Brown,1969.
[21] [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
[22] 彭兆榮:《人類學儀式研究述評》,《民族研究》,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