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安
有一個穿著休閑式西裝的人正走在繁茂的法國梧桐樹底下。這些茂盛的法國梧桐應該是在它們生長的第五年被連根拔起并裝上卡車輸送至此的,在它們生長的第七年,一批開著小型卡車的園林工人用歇斯底里的電鋸將它們的樹冠齊整地削去,只留下一根光禿禿的樹莖頂著紋路清晰的年輪矗立在學校的行道兩旁,偶爾有喜鵲和一種不知名的藍背長尾鳥會在這些年輪上發(fā)動小規(guī)模的戰(zhàn)爭。鳥類基本上都不會在沒有樹冠遮蔽的樹上筑巢,因而當年有幸親眼目睹這些戰(zhàn)爭的大學生在某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下所探討的關于這些戰(zhàn)爭的一切言辭似乎都與此毫不相干……直到,這個穿著休閑式西裝的人從這些大樹下走過的時候,梧桐們早已重新長出美麗的樹冠,這些樹冠里還隱藏著廢棄的鵲巢(據(jù)說喜鵲是不會丟掉自己的巢穴的),除非又一次削去它們的樹冠重數(shù)其年輪,否則到底是它們生長的第幾年有這樣一個穿著休閑式西裝的人在它們的蔭蔽下安然走過,顯然是不得而知的事兒了。
這個人和在這所學校里穿梭的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就其此刻走在梧桐下這樣一件事而言,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是由于某種奇妙的巧合在他經(jīng)過的那段時間里唯一一個穿著休閑西裝的人,然而他自己對此是全然無知的,他沉湎于自己的經(jīng)驗集合之中,并天然而下意識地構建出自己的獨特性。至于他那件在這個有限的場合和有限的時間里唯一能夠從客觀上區(qū)別于他人的西裝,他壓根兒就沒有顧及到,如果此時有人去向他詢問他的西裝,那么這件西裝在他看來也不過是他老婆從偽劣市場上淘來的假貨,他可能因此而默默想到自己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以及前幾天和老婆就孩子教育問題的一次爭吵,抑或是他買進的股票在他睡了一個下午之后呈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跌勢??傊藭r規(guī)定了其主人獨一無二性的這件西裝,在另一個不可預知的時刻里將墮落成為一件過時的衣物、一塊及時的抹布。
按照這所大學數(shù)學系的習慣,可以假定這個人叫狄揚。但顯然是一個沒有條件的假設。狄揚剛剛擺脫那場痛苦的季節(jié)性感冒,他是以不吃藥的方式來抵抗那場感冒的?,F(xiàn)在他只是偶爾會流鼻涕。他走在法國梧桐下時是下午三點多,陽光不似盛夏時那樣明媚,在樹冠和瀝青路之間好像布滿冰涼的水,當他走進這片樹蔭并被這些大樹剝奪掉滿身的陽光時,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正是這個寒噤讓煩疴漸愈的他頓生一種轉瞬即逝的恍惚——“我怎么行走在這里?”他生命里順理成章的一切在這個恍惚之中像輕級地震一樣顫抖了一下。他的頭頂抑或是背后似乎懸浮著某種他從未看到的東西。然而心底深處有某種神秘的聲音告訴他,這個東西是不可直視的。于是他如同一只經(jīng)歷了短暫出水的游魚,繼續(xù)在這片冰涼的水中朝前游移下去,他背后附擁而來的那種不許直視的東西,像海水一樣抹掉他所有的軌跡。這不是第一次了。他極其理性地回憶起自己的大學時代,那已是十幾年前的光景,似乎也是在這樣的一個秋天,他帶著新交的女友穿越疲憊的群樓奔赴那個在幻想里唯一亢奮著的廉價賓館,并企圖在那里完成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他早已忘記是如何說服他年輕而沒有性經(jīng)驗的女友答應同他一起去獲得那種嶄新的經(jīng)驗的,就連她當時閃爍在眼睛里的純潔的猶豫都被他拋諸腦后了。但整個過程(雖然記憶里已經(jīng)褪去了當時的那種絢爛)好像并不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他們在彼此生澀的前戲里躍躍欲試卻又不斷地張皇失措,在激情和禁忌的交集處,無所適從的感覺變成甜蜜的詛咒。這種感覺在當時仿佛暗礁一樣并未呈現(xiàn)在意識之中,是年華流逝使他的心靈慢慢干涸時,才讓那個感覺漸次浮現(xiàn)于意識中的。而第一次交合的那種紊亂的高潮讓他形成一種非常糟糕的印象,這種印象和他亢奮的幻想在事后的對照里出現(xiàn)決裂性的落差,他一度以為就是那個落差讓他在當晚做了一個充滿哲思的噩夢——他夢見自己在一場夢里質(zhì)問一面邊框飾有忍冬花紋的古老的鏡子:“我到底是誰?”那面鏡子里的映像面目模糊,他無法確定那是不是他自己,但那個映像在狄揚他自己沒有任何說話欲望的時候竟然張嘴說話了,他甚至能看見他皓如白玉的牙齒,他說:“看看你的身后。”狄揚就是在轉身的那一瞬被驚醒的,雖然他是從一個夢里跌落進另一個夢里,但這次驚醒并沒有讓他返回第一個夢境,而是讓他返回他不盡如人意的第一次之后側躺于其上的那張雙人床??墒撬囊庾R并沒有從層層嵌套的深度驚愕里蘇醒過來,他在看上去唯一確定的現(xiàn)實里,下意識地完成了第二層夢境里的那個轉身,當他轉身只看見自己女朋友繚亂的頭發(fā)和潔白的臂膀時,一切就從恐懼的邊緣不約而同地回到了現(xiàn)實的正軌上。
“你昨晚弄疼我了”,狄揚想起他女友的這句話來。但十多年的時間顯然已經(jīng)無法讓這句話在他的心湖里激起哪怕一絲的波瀾。今天他在課堂上給學生提起過弗洛伊德和他的那篇《處女的禁忌》,他在想,是否是弗洛伊德的幽靈讓他想起他那個女朋友十幾年前的嬌嗔。他不無自嘲地想象,弗洛伊德的學說像偷渡到伊甸園里的那條長蛇一樣,說服他女朋友在深沉的潛意識里將損毀她處女膜的第一個男人給閹割掉,就像自己說服她一起去上床一樣。不過這沒有什么,十幾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座火山蓄足力量埋沒龐貝,那么當然也可以埋掉當年誓要海枯石爛矢志不渝的愛情建構起來的伊甸園。但是他知道弗洛伊德的那條蛇并沒有被埋葬在伊甸園里,它也許正在以其他形象繼續(xù)迷惑著那些以真誠的謊言筑造起來的愛情??墒堑覔P覺得這一切無論多么荒誕都和他無關了,想起他女朋友的那句話不過是他思考狀態(tài)下的慣?,F(xiàn)象,他稱這種慣常為可能性蔓延,比如此時他又想起了這個名詞,而這個名詞以一種奇特的作用讓他想起了博爾赫斯寫在小說里的迷宮?,F(xiàn)實是無所謂迷宮的,它只是以其雜亂構成迷宮虛幻的布景;可是人的頭腦就像一座實在的迷宮,它幾乎永遠都不會讓思考專注于一條軌跡,相反的,它讓人在對同一個問題的思考里結出截然不同的果實。狄揚此時就陷在這種可能性蔓延之中,他依然處在穿越這段林蔭路的過程中,也是在這段林蔭路上,他感到了不可思議的短暫的恍惚,這讓他回想起那個關于鏡子的噩夢來,接著思維的大樹便長出了分叉,他的意識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弗洛伊德和他的理論,進而會讓他想起一度熱愛的尼采,但這種可能性并沒有發(fā)生。倒是在他的腦海里飄過了一個酷似尼采的面孔,如果他蔓延失控的意識隨著這個面孔發(fā)展下去,他就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張面孔是屬于一個學生的,當?shù)覔P在課堂上因為女權主義的話題提及《處女的禁忌》時,那張面孔的嘴角揚起了尖銳的冷笑,這種冷笑讓這個學生的性別、身份、年齡乃至于個性都變得模糊起來,揚棄掉所有人類賴以存在的認知,進而化成從宇宙混沌中剝離出來的嘲笑,這個比蒙娜麗莎還神秘的微笑一定會讓狄揚當場淪入他孩童時期因為打錯針而經(jīng)歷過的耳鳴之中……但是當時他的目光就是如此巧妙地躲過了這個不懷好意的面孔和其不懷好意的微笑,他只是看見了幾個面面相覷的女孩子用狡黠而不知其意的眼神在交流著什么,而這些都是此刻被他錯落于心靈之外的東西,換言之,這些都與他不相干了。他知道自己的這種意識流離狀態(tài)往往被人稱為“思想拋錨”,但他非常嫌棄這個粗糙的比喻,他極其可笑地認為自己的意識軌跡并不是混亂的,它只是處于一種復雜的規(guī)律性當中,抑或是這世上根本沒有混亂,所有混亂都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復雜的規(guī)律性。當他想到這里時,他打算回溯自己的想法,企圖找出自己混亂思維的規(guī)律性,但他即刻放棄了,就在他想到 “可能性蔓延”這個名詞時,他已無從想起他為什么會經(jīng)歷這樣的一段思想歷程了。他在自己的思想迷宮里迷路了,于是他像十幾年前突然轉身發(fā)現(xiàn)自己熟睡的女友一樣,又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
在他前面走著三個男學生,其中有一個個頭稍矮。狄揚聽見一種極其稀罕的談論,這個談論在他看來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群乳臭未干的大學生身上,于是他又仔細打量了一下他們,他以自己從教良久的經(jīng)驗判斷出,這三個男孩子絕對是大學生而不是其他什么職業(yè)的從事者,他們剛開始在談論去年冬天這個國家發(fā)生的那件事,當然他們只是站在一個不切實際的立場上趾高氣揚地得出一個了無可奈何的結論,嚴格來講這都不能稱之為結論。令狄揚感到不可思議的不是前面的那個殘缺的探討,而是由個頭較矮的那個男生莫名其妙地引發(fā)的宇宙討論。他說:“我看過萊布尼茲的書,他在書上構建了一個奇特的宇宙,你們知道嗎?宇宙就好像是一個各種可能性的有序集合,由于無限多的可能性所以它同時呈現(xiàn)出混沌性,它在這種可能性里蠕動著,激蕩著……”狄揚搞不清楚他的這種宇宙觀和萊布尼茲之間的確切關系,但他感到奇妙的興奮,中國自老子以來就幾乎沒有透徹的哲學家,而且無不在認識論的巔峰上自知自覺地止步于“欲辯已忘言”,現(xiàn)代從整體上來說是對老子的“忘言”。難能可貴的是在這樣的一個林蔭道上,他竟然碰見了幾個探討宇宙的孩子,就好像他們?nèi)徊恢郎鐣@架大機器正在他們周圍咄咄逼人地運作著,而且這種運作完全不需要人們對宇宙有某種清晰的觀念,思考宇宙在人們看來只是天文學家和哲學家的事兒,人們只不過在茶余飯后閑侃的時候才會偶然性地想起世界上還有一些人在執(zhí)著地做著看上去了無意義的事情,或者說這是一個逐漸喪失意義的時代……狄揚一定會這么想,這完全不關乎于“上帝死了”或者詩意棲居地的萎縮和蛻化,狄揚只是覺得生活像一團可以任意塑形的爛泥,他深蹈其中無可奈何。某種程度上他根本不關心這個時代該怎么使舵,哪怕它奔向覆滅都不會在他心中引起絲毫的同情。但他也不憎恨這個時代,他是在時代緊鑼密鼓的間隙里自由喘息的人,沒有人會要他去為國家的方針政策建言獻策,沒有人要他去改變一個地區(qū)的貧困落后,沒有人要他在文化和思想的大廈里更進一步,所謂時代的需求總會吸引無數(shù)的熱血者前仆后繼地迎上去,但永遠不會是他。他之于時代,不過是一頭把角塞進籬笆間隙里的羊,進也不能,退也不能,只不過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他想到自己的這一切的時候就苦笑了一下,這一抹笑容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笆裁词菬o限的可能性呢?你想,如果現(xiàn)在你在這里散步,你就不可能在家里看電視,在我們這個有限狀態(tài)下,你永遠只能是你自己,永遠只能在一個地方,永遠只能做一個行為,哈哈哈,我說的怎么像是紀德的話,也就是說在無限的可能性下,你同時可以是一株草,一朵花,甚至可以是一頭豬,你可以只長兩根手指,也可以長出翅膀,你可以既在這里又在那里,這些無限的可能性是同時存在的,它就像一個具有無數(shù)棱面的球體,而我們只占據(jù)了這個球體的一個棱面,并以為這一個棱面就是全部現(xiàn)實,其實它不過是和無數(shù)可能性平行的那一種……”“那人還有沒有自由意志?”“在無限可能性的觀照里,人千變?nèi)f化,無所謂自由意志?!钡覔P知道前面夸夸其談的這個男生用人做了一個極不恰當?shù)谋确?,人就是永恒的此在,此在就是否定了其他可能性的此在,只不過人同時處于延綿的心靈之中。宇宙可以有無限的可能性,但人無論其選擇與否,在他為其所是的每一剎都只是延綿了唯一的那種可能。“現(xiàn)存的才是最好的”才是萊布尼茲妥協(xié)于上帝的智慧,一個因貧窮而行將覆滅的人,如果真相信他還有其他更好的可能性,那無疑會加速他的滅亡。“但人極有可能是一場夢境里漂浮的粒子,至于是誰的夢,我們不得而知,我只是說我們是在極小極小的交叉處偶生的東西,就像我們的身體里偶生出一群極小的病菌。我們所感知的年月的漫長,在夢境的主人那里也許不過是一個響指敲響的時間,我們是以地球繞太陽的規(guī)律運動為參照來劃定時間,但他們那里不是,在他們那里或許就沒有時間這一說法。時間不過是我們的計量尺度而已,你想想,這個世上哪里有什么厘米、分米和千米,哪里有什么速度、密度等等,這些不過是一個相對的參照手段,是我們賴以認知的途徑,世界的本質(zhì)并不在計量之中。康德說我們無法絕對地認識物自體是有道理的。”狄揚發(fā)現(xiàn)這個男生就是懸浮在自己哲思之中的一個粒子,他在不斷地隨著靈感飄蕩、滑移,旁邊他的那兩個朋友很難用邏輯的、歐幾里得式的頭腦跟上他變幻莫測的玄思,他從世界觀一下子就滑向了認識論,用一個“你想想”來銜接諸先哲皓首窮經(jīng)的思辨,但他說的似乎又極有道理。這種對莫須有的哲思的沉湎,往往是抑郁之人的不祥先兆,狄揚的職業(yè)病發(fā)作了,他擔心這個孩子是否會在通透的路上反而讓他的通透成為他最大的障礙,一條過于筆直的漫漫長路是會讓徒步行走者陷入不可救藥的悲觀的,只有當前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的時候才能給人足夠的幻覺和希望,他擔心這個孩子斟破了現(xiàn)實卻輸卻了幻想。在很早之前,祖父教他背過的《詩經(jīng)》中的兩句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蜉蝣掘閱,麻衣如雪。”他很清楚地記得祖父暮年皺紋迭起的臉在這兩句的刺激下現(xiàn)出孩童般的榮光,他突然醒悟了,祖父當年為什么只是教他背誦《詩經(jīng)》而不是逐詞逐句地解釋給他聽,他好像變成了一個拿著鋤頭挖開土層的少年,這個少年以其未從童蒙里遺失的驚訝觀察著那個潔白而美麗的尸體,此時此刻生命的奧秘仿佛洞天石府一樣向他訇然中開。
那三個學生在狄揚以另外一種形式滑入“可能性蔓延”的時候突然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又一次沒有注意到那個矮個子男生的面孔,如果他注意了的話,他會發(fā)現(xiàn)這個男生就是端坐在課堂上用他沒有察覺的表情嘲笑他的那個人,但這一個轉頭卻讓那個男生大為恐慌,他似乎察覺到他后面走著的這個人和他在課堂上看見的那個人完全不是同一個人。他們彼此沒有打招呼,他們馬上要擺脫這片冰涼的樹蔭了。然后是十字路口,然后是沉浸于自我的各自行走。
狄揚重生了。世界仍然奔馳在自己的軌道上。這一刻靜寂得一如雨后的一只蘑菇,在夜色包裹的苜蓿地中頭頂一塊泥土鉆出地面。
他回想起自己結婚的那天。
“親愛的,你在看什么呢?”
“爸爸送我的那條魚,你看,它不見了?!?/p>
“啊,誰把它放在窗外的?放在窗外它當然會跳下去?。 ?/p>
“它不是有自己的魚缸,有自己的水嗎?它為什么要跳呢?”
“今天可是我們大喜的日子哎,你到底什么意思?”
“……”狄揚忘了他是怎么解釋的。
那天鬧洞房的朋友們剎興而去。后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
此時,狄揚身后駛來一輛救護車,它沒有鳴笛,意態(tài)消閑。當然學校也不會讓它鳴笛。是有人自殺了嗎?自殺不值得思考。狄揚想,他該換件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