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玲玲
余秋雨曾如此評(píng)說被貶永州的柳宗元:“災(zāi)難使他十分狼狽,一度蓬頭垢面,喪魂落魄。但是,災(zāi)難也給了他一分寧靜,使他有足夠的時(shí)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duì)話。于是,他進(jìn)入了最佳寫作狀態(tài),中國文化史擁有了《永州八記》和其他篇什,華夏文學(xué)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構(gòu)建?!盵1]《永州八記》是貶官文化的代表,《始得西山宴游記》即為其一。對(duì)于這篇文章,古人曾有過如此點(diǎn)評(píng):“前后將‘始得二字,極力翻剔?!盵2]“全在‘始得二字著筆?!盵3]“始”在文中出現(xiàn)三次,構(gòu)成清晰的行文線索:“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始指異之”——“游于是乎始”,末句言“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作者雖游過眾山,卻認(rèn)為游西山之前未曾真正游覽,可見眾山之游與西山之游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
一、西山與眾山——“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第一,游覽情狀:游眾山“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游西山則化為“過、緣、斫、焚、攀援、箕距而遨”等一系列動(dòng)作。同為游山,前者隨意、無目的,縱情山水只為排遣憂愁。后者一系列動(dòng)詞寫出作者為攀登西山一路披荊斬棘、不辭勞苦??梢娢魃街问侵鲃?dòng)積極的,也體現(xiàn)了西山的巨大吸引力。第二,所見風(fēng)景:游眾山時(shí)為“深林,回溪,幽泉怪石”等幽深之景;而游西山時(shí)“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M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這樣的景致境界開闊、蕩滌心胸,讓人多了一份心凝形釋的超然。第三,游覽心境:舒婷在《仁山智水》中曾言“山水并非布匹,可以一段一段割開來裁衣,心境的差異,猶如不同程度的光,投在山水上,返變出千變?nèi)f化的景觀來”。所以,心境不同決定了眼中景觀不同;反之,不同景觀也造就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游眾山時(shí)的“恒惴栗”源于作者一系列遭遇:革新失敗——貶逐蠻荒——故交斷絕——貧病交迫——老母病故;而游西山則“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心凝神釋、與萬化冥合”,西山所見之景境界開闊、蕩滌心胸,讓作者忘卻了憂愁、達(dá)到物我相融的超脫境界。第四,“醉”“歸”變化:兩次游山都提到“醉”與“歸”,然其原因卻大不相同。先言“醉”:游眾山時(shí)“傾壺而醉”,一個(gè)“傾”字看出作者只是希望一醉解千愁,殊不知舉杯澆愁愁更愁,酒醒之后一切如故;而游西山則“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西山之游讓作者找到知音,在物我交融之中得到解脫,這種“醉”更多是一種陶醉。再言“歸”:游眾山時(shí)“覺而起,起而歸”,所謂游覽是睡一覺就起來,起來就回去,這種游覽是來去隨意,漫無目的的,照應(yīng)了前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在作者眼中,游覽過程濃縮為“到—坐—醉—臥—夢—起—?dú)w”等一系列動(dòng)作,更顯出這種游覽的單調(diào)乏味及作者的心不在焉。而游西山則是“蒼然暮色,自遠(yuǎn)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作者在山水中獲得了精神的契合與心靈的愉悅,因而物我兩忘,沉醉其中。如同李白所言:“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p>
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以游眾山為鋪墊,是為襯托西山之游不同以往。用游眾山的心情抑郁反襯西山之游給自己帶來的精神超脫。故而作者認(rèn)為以往的游覽算不上真正的游覽,西山之游才是真正的開始。
二、西山與作者——“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shí)”
清代徐善同在《藏室讀書記》中曾言“西山一記,抒寫胸襟之文也”。究竟西山之景中蘊(yùn)藏了作者怎樣的胸襟抱負(fù)?我們不妨看看西山有何特點(diǎn):第一,偏遠(yuǎn)、險(xiǎn)峻:“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可見為蠻荒之地,人跡罕至。第二,高大:“則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極目遠(yuǎn)眺之景都在坐席之下,唯有處得高方能望得遠(yuǎn);“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偌大的高山低谷在西山的襯托下就像螞蟻洞旁的土堆、洞穴,西山之高不言而喻;“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從西山頂上望去只有尺寸之遠(yuǎn),實(shí)際卻有千里之遙,更顯西山之高;“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王勃《滕王閣詩》“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就是用夸張的手法說滕王閣高聳入云,此處說西山與天相連,可謂是異曲同工。第三,特立:“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
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西山和作者在如下兩方面達(dá)到了精神的契合。第一,際遇處境:西山人跡罕至,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shí),是一座被人忽視的山;而作者淪落天涯,是一個(gè)政治上被忽視的人,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shí)”。第二,品性氣度:西山高峻特立,不與培塿為類;而作者卓爾不群,不愿與世混雜,恥與小人為伍。聯(lián)系到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雖處境孤獨(dú),但凜然無畏、孤高自得的漁翁形象就是詩人自身的寫照?,F(xiàn)實(shí)生活中的柳宗元,盡管受盡迫害,但絕不向惡勢力屈服,恥與小人為伍,正如同高大的西山永不與培塿為類。由此看來,西山與群山之間是有疏離感的,而作者與世俗群體也是有著疏離感的,這種疏離讓他既寂寞又自得,所以他見西山則惺惺相惜、如遇知音,從而達(dá)到了精神上的契合。
柳宗元在《馬退山茅亭記》一文中曾提出“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美學(xué)主張:“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是亭也,僻介閩嶺,佳境罕到,不書所作,使盛跡郁湮,是貽林間之愧。故志之?!闭f的是外物無法成就自身美麗,美離不開人的審美體驗(yàn)。在觀賞者眼中,再美的山水也只是山水而已;唯有當(dāng)觀賞停止,交流和傾聽開始之時(shí),山水才會(huì)擁有靈氣,對(duì)你顯靈和傾談。永州山水之于柳宗元,正如蘭亭之于王羲之,岳陽樓之于范仲淹,黃鶴樓之于崔顥,醉翁亭、豐樂亭之于歐陽修……它在柳宗元之前并不為世人所知,但這些寂寥冷落的永州山水在作者筆下卻表現(xiàn)出別具洞天的審美特征,給人以氣勢磅礴之感。正如清人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所說:“柳州記山水,狀人物,論文章,無不形容盡致;其自命為‘牢籠百態(tài),固宜。”[4]金圣嘆也曾稱柳文:“筆筆眼前小景,筆筆天外奇情?!盵5]
由此看來,游眾山與游西山時(shí)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也是截然不同的:游眾山時(shí),自然外在于人,只是排遣苦悶的對(duì)象,故而人們難以領(lǐng)悟到自然的精神;而西山之游是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此時(shí)的山水,遠(yuǎn)不只是觀賞或排遣的對(duì)象,更是千載難逢的“知音”。精神的契合使得作者達(dá)到一種超越與解脫的境界,實(shí)現(xiàn)了審美移情。此時(shí)的作者,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山水仿佛成了自己的寫照。《中華文學(xué)通史第二卷·古代文學(xué)編》言:“自然山水對(duì)于柳宗元不是一種冷漠的存在,仿佛是親切的知己。因此,他筆下的自然山水便具有和他的性格相協(xié)調(diào)、相統(tǒng)一的美的特征:高潔、幽邃、澄鮮和凄清?!盵6]這也正是作者托物言志,借物抒懷之手法所在。
永州山水何其有情,撫慰了一代貶謫文人受傷的心靈;永州山水又何其有幸,被賦精魂,載入史冊、歷久彌新。與西山的相晤,即是與自我的對(duì)話。柳宗元在這種審美觀照中,實(shí)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交融,時(shí)空與心靈的超越,超鴻蒙,混希夷,達(dá)到“心凝神釋、與萬化冥合”的至高境界。也許,這也正是柳宗元的山水游記超出眾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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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金圣嘆.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二[O].上海:錦章書局,1922.
[6]張炯.中華文學(xué)通史:卷二[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