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方國民師傅

      2019-10-07 12:27:18李鐵
      十月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趙四高揚木村

      李鐵

      方國民失聯(lián)三天后,有人在城南小凌河發(fā)現(xiàn)了一具無名男尸,因為臉部浮腫,已經(jīng)無法辨別面容,只是身高與方國民接近。認(rèn)識方國民的人都說那就是方國民,因為沒有任何證據(jù),被警方否認(rèn)。

      在這個手機時代,微信、QQ、陌陌、探探、電子郵箱、MSN等社交軟件橫行,一天聯(lián)系不上就可能被認(rèn)定失蹤。方國民三天失聯(lián),連家人都認(rèn)為他兇多吉少。即使那具尸體不是方國民,很多人也認(rèn)定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很多人中有我一個。讓我說說自己吧,著名三流專業(yè)寫手,相貌一般,在身材高大的方國民身邊,我矮半頭。從外表上講,他是駿馬,我就是瘦驢。不光是他,在很多人跟前,我都是瘦驢。

      第一次見方國民是兩年前的事,我隨一位退休老領(lǐng)導(dǎo)去一家私營企業(yè)做客。老領(lǐng)導(dǎo)退休后開始舞文弄墨,就接觸我多一些。這位老領(lǐng)導(dǎo)身材高大,我跟在他身后,瘦驢一樣走進了企業(yè)的會客廳。

      會客廳中式裝修,紅木的兩扇門,迎面是一扇屏風(fēng),上面是四大美女,工筆畫,線條明快單薄,沒有立體感。一束陽光從側(cè)面的玻璃窗斜射過來,使畫面有半明半暗的效果。一個中年男人搶步過來,和老領(lǐng)導(dǎo)握手,寒暄。老領(lǐng)導(dǎo)介紹我,又介紹中年男人。介紹中年男人的用詞是,老板,趙紀(jì)元。我和中年男人握手。

      中年男人說,叫我趙四好了,都這么叫我。

      老領(lǐng)導(dǎo)說,他排行老四,我們都叫他趙四。

      轉(zhuǎn)過屏風(fēng),是寬敞的大廳,三面都是紅木的椅子。已經(jīng)坐了一些人,我都不認(rèn)識。落座,聽人家暢談。聽一會兒,弄了個半生半熟,知道這些人都不是一般人,名字前邊都有一連串的職務(wù),他們和趙四都熟得可以開各種玩笑。

      現(xiàn)在可以說說趙四了,他身高和我相仿,盡管是老板,身體并沒有發(fā)福,站在老領(lǐng)導(dǎo)面前也像一只瘦驢。他給每個人倒茶,屋子里灑了不少陽光,他的臉一會兒面沖陽光,一會兒背對陽光。沖陽光時他臉很白,像手機里美顏過的人物照,背陽光時他臉很黑,斑斑點點的,像手機里沒經(jīng)過美顏的素顏照。他的企業(yè)叫“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占地面積幾萬平方米,職工幾百號,他是董事長。公司里還有總經(jīng)理,用趙四的話說,咱們玩不帶他,他是帶著職工們和玻璃工藝品玩的。言下之意,他的總經(jīng)理就是一個工頭或店長。

      七嘴八舌聊一陣就到了中午,大家隨趙四進食堂。食堂的飯廳寬大,容得下幾百人一起用餐。我們一行走進去時,已經(jīng)有百十來號人開始進餐了,見我們進來,百多雙眼睛都看過來。門這邊的大墻沒有窗戶,對面的大墻有一溜大窗,這天陽光不錯,陽光從玻璃窗洶涌而入,照在看我們的這些人后腦勺上,這使得每一張看我們的臉都背對陽光,一臉陰影。一行人挺胸疊肚地走,只有我低下頭,不敢面對一大片陰郁的臉。

      進的是包房,是公司專門用于接待客人的,裝修得和飯店沒什么兩樣。落座,老領(lǐng)導(dǎo)因為級別最高,居中坐,其他一些人按級別(退休的按退休前的級別)依次而坐。我雖然“著名”,但沒級別,只能坐得靠門一些。上菜,依次敬酒。退休的領(lǐng)導(dǎo)喝酒,在職的領(lǐng)導(dǎo)喝飲料(公務(wù)人員午餐不允許喝酒)。我同樣因為沒有級別,可以喝酒。輪到我敬酒時已是半個小時后,我舉起酒杯剛要開口,身邊一個人開了口,說趙四兄弟,我多次來廠了,一次沒見過吹花高手。立馬有幾個人附和,是呀是呀,還沒見過吹花高手呢!趙四笑道,那還不容易,我把方國民師傅叫來陪大家喝幾杯。

      趙四掏出手機叫人。打完電話,對大家說,我叫的方國民師傅那是個能人,叫他師傅有點委屈他,叫他大師才貼切,他是吹花高手,他的名氣在業(yè)界響得很,別說咱們市,別說咱們省,說全國玻璃工藝品行業(yè),他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w四還沒介紹完,方國民師傅已經(jīng)進門了。我眼前一亮,他長相有點像某個中年男影星,一臉正氣,一身瀟灑,著休閑西裝,手捏阿瑪尼手包。趙四叫他挨我坐,他沒急于坐下,逐個與人握手。轉(zhuǎn)一圈,最后才坐到我的身邊。

      接下來酒桌上的話題幾乎全圍繞方國民。他健談,說話底氣十足,對每一個人提出的問題回答得相當(dāng)?shù)轿???偨Y(jié)他說過的話,其實就是玻璃工藝品的發(fā)展史。他從玻璃的起源開講,講到玻璃加工工藝,講窯鑄、熱彎、熱熔、吹制。特別講了吹制,吹制技術(shù)是兩千年前由敘利亞工匠發(fā)明的,玻璃工藝品大都采用吹氣成型法,即吹玻璃。因為吹出的花型多與花朵有關(guān),民間也叫吹玻璃為“吹花”。所謂吹花,就是取出適量的玻璃溶液,放于鐵吹管一端,一面用嘴吹氣一面旋轉(zhuǎn),佐以吹制人員的技法,使用剪刀或鉗子,使其成為各種各樣的工藝品。有球體,有動物,有人物,有植物,有風(fēng)景。

      方國民臉部線條硬朗,聲音卻透著一種柔軟,聽來十分舒服。吹花主要是嘴和手的功夫,我有意觀察方國民的嘴和手,他的嘴不大,嘴唇稍薄,他不斷地說,使他的嘴唇在我眼里始終呈現(xiàn)一種動態(tài),像一根被人套在手上做手繩游戲的繩子。他的手也不大,柔軟細(xì)膩,沒有被火炙烤的痕跡,也沒有握吹管和鐵鉗的粗糙。他的到來使酒桌籠罩在一種溫和而又詭異的薄光中,在座領(lǐng)導(dǎo)們慣用的語境被打破,所有的聲音都圍繞他旋轉(zhuǎn)或流淌。

      我一度試圖想完成未竟的敬酒,沒有成功,剛張口就被另一個人的話堵了回來。那人說,方師傅,我的饞蟲被你勾上來了,不是想吃,是想看,想看吹花。很多張口立馬附和,是呀是呀,不想吃想看。趙四抬眼看方國民。方國民笑道,這還不容易,吃完跟我進車間就是了。

      席散,一行人隨方國民進車間。里面寬敞,不像車間更像一個酒店的前廳,空地能容下幾百人,中間有個矮臺,臺頂?shù)踔恍艟撸悬c像舞臺了。趙四對我們說,這個車間不是生產(chǎn)車間,是表演車間。我隨口問,觀眾都是什么人?趙四說,都是旅行社拉來的旅行團,看吹花表演是旅行社的一個旅游項目,旅客看看表演,買點玻璃工藝品,對旅行社和我們公司都有好處。

      方國民沖著車間里僅有的幾個人喊,高揚!高揚!幾個人中分離出一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小跑著奔過來。方國民又沖我們說,這是我徒弟高揚,讓他表演吧。我說,我們想看方師傅表演。方國民說,我徒弟的手藝不錯,他吹也就等于我吹了。我不知好歹地說,不等于吧?方國民笑了笑,沒吱聲。

      叫高揚的年輕人上了臺子,點起一柱火苗,是電火,火苗看似不甚興旺,實際火力很足。他一手拿鉗子,一手拿吹管,吹管的一頭放在火上烤,另一頭對著嘴吹,吹出了不同形狀。方國民喊,吹個喇叭花。吹管上就出了一朵喇叭花。方國民喊,一朵梅花。吹管上就出了一朵梅花。方國民喊,一只小羊。就出了一只小羊。小狗。就變出一只小狗。一棵樹。就變成一棵樹。叢林。就變成了一抹叢林……我們鼓掌。

      老領(lǐng)導(dǎo)說,徒弟手藝都這么高,師傅就更沒的說了。

      趙四說,更高的技藝不在手上。

      有人問,在哪?

      趙四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口說,在這兒。

      我們目光都集中到方國民心口的位置,對吹花技藝感到了某種神秘。方國民迎住我們的目光,說沒錯,就在這兒。他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臉上有高深莫測的光芒。

      表演結(jié)束,熄火,高揚退回到原來的位置。我注意到高揚的兩腮有兩朵類似高原紅的紅暈,想必是長年在火前工作烤出來的。再看方國民的臉,兩腮白白凈凈,更像是書生的臉。

      我不知好歹地又說了一句,真想看看方師傅表演。

      方國民淺笑道,武林高手到了境界是無需動手的,氣或眼神照樣殺人。

      我們都看方國民的眼神,他的眼神祥和,毫無殺氣。

      我把高揚請到一家小酒館,火車座相對坐下。我點了醬香豬頭肉、牛肚、雞爪、一鍋殺豬菜,燙了兩壺小燒。高揚酒量不錯,據(jù)他自己講,他能喝掉一瓶58度白酒僅微醺,我的酒量是他的三分之一。

      我給他斟酒,他用一只手擋住自己的杯子,他手背粗糙泛紅,和他的臉一樣是高原紅的顏色。他說無功不受祿,喝人家的酒,總得有個由頭。

      我說,我有個非虛構(gòu)的選題,寫民間大師系列,方國民師傅是我第一個要寫的人,沒想到還沒采訪他,他就失聯(lián)了。請你喝酒,就是想聽你講方師傅的故事。

      高揚收回?fù)踉诒诘氖郑翼樌寰啤芍槐酉嘧?,干了第一杯酒?/p>

      高揚還是用那只手抿了一把嘴巴,說好酒,夠勁兒,講方師傅,一天一夜也講不完。

      高揚講:

      我認(rèn)識方國民師傅時我還不在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工作,我那時都不是這個城市的人,我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家玻璃工藝品廠工作,那家廠叫漢光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那時我在廠里的吹花手藝就是一等的,當(dāng)然沒法和現(xiàn)在的我相比,我是認(rèn)識方師傅后手藝有了飛躍,才達到現(xiàn)在的高度。

      我現(xiàn)在的高度有多高,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打個比方,如果世界最厲害的玻璃工藝品大師得十分的話,我得九分。認(rèn)識方國民師傅前,我是六分,但在漢光廠,我手藝數(shù)一數(shù)二。記得當(dāng)時評工人技師,我們廠有兩個指標(biāo),最被看好的是一個老師傅和我。就在車間主任把我報上去后,一個叫孫鳳的女工找到我,讓我把指標(biāo)讓給她。我說不行,評上技師工資漲一截呢,我老婆打工工資低,我兒子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正是花錢的時候,這一大截工資對我很重要。孫鳳眼神掠過一絲失望,低下頭說,我的手藝怎么樣?我說,跟別人比你是高手,跟我比你差了一截。孫鳳說,我知道我手藝不如你,所以才來求你,你同意了,我上得也心安,你要是不同意,我上了心里就有點難過。我說,你上還是我上,我們說了都不算,領(lǐng)導(dǎo)說了才算呢!

      我沒把這事太當(dāng)回事,領(lǐng)導(dǎo)也是有眼力的,不可能不上我上她。為防患于萬一,我還找了老總探口風(fēng)。老總拍拍我的肩頭,說,把心放肚子里,這兩個技師指標(biāo)肯定有你一個。我心里熱乎乎的,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眼里不揉沙子。

      我去干活,也可以叫吹花,我覺得全身都裹在溫暖的陽光中。來自火焰的溫度令我有一種安全感,我吹出一個又一個花型,臉上掛汗,心里是舒坦的,我甚至聞到了一種來自玻璃花朵的清香味兒。我還想起了老婆兒子,我老婆比我大三歲,當(dāng)年是她主動追我,她的長相類型是我能夠接受的,就是年齡令我有些疑慮。有一次,她在下班路上等我,說帶我去一個地方,我不想去嘴上沒好意思講,就跟她屁股后邊走。走到一處空樓,爛尾樓的那種,磚混部分建好了,門窗還沒有安裝。這里沒有其他人,也不會來其他人。跟她上樓,腳步聲在寂靜異常的樓道顯得很夸張。我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做過一些預(yù)想,對參與未發(fā)生事情的渴望戰(zhàn)勝了疑慮。走進某一間屋子,她停住腳步,脫了外衣鋪在地上,把嘴巴貼在我的耳朵上說,坐下。她的氣息噴進我耳朵,癢酥酥的。我聽話地坐下,她偎到我身邊,氣息更濃地噴進我耳朵、臉上、脖子里,我難受般地好受。她又說,躺下。我又聽話地躺下,她跪在我的兩腿間,開始解我的褲帶,我失身了,這之前我談過一次戀愛,女孩比我小三歲,做過幾次,每次都是我主動,做的過程她一動不動,像個沒生命的玩偶。是這個大我三歲的女人帶我走進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后來,她成了我的老婆……手機響了,我返過神兒,接電話,是一個自稱叫方國民的人打來的,說晚上要請我吃飯。我說我不認(rèn)識你,他說到時候就認(rèn)識了,你要是不來你會后悔一輩子。

      我還是去了,那是一家小酒館,和今天這家類似,也是火車座。我去時他還沒來,我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務(wù)員問我點什么菜,我說等一等。服務(wù)員掂著手里的菜譜走開了。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街上人來人往,都是陌生而又相似的面孔,我又想起老婆孩子,老婆在一家空調(diào)專賣店上班,天氣正在轉(zhuǎn)涼,已經(jīng)沒幾個人訂購空調(diào)了,老板說照這樣下去,別說開工資,他自己生活費都成問題。老婆說這是老板下逐客令呢,現(xiàn)在到處欣欣向榮,找個合適工作還是難于上青天。身邊有人咳了一下,扭回頭,這才看見一個穿西服、氣度不凡的男人坐到了對面。

      顯然他就是方國民,他揮手叫來服務(wù)員,點菜,豬頭肉、牛肚、殺豬菜,也燙了兩壺小燒,簡直就是今天這桌的翻版。他給我倒酒,我也用手擋住杯子,說我不認(rèn)識你。方國民說,喝過酒就認(rèn)識了。我想也是,縮回手,碰杯,干杯。

      方國民說,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剛才去了趟商業(yè)銀行,和王偉行長談了有關(guān)企業(yè)文化的事,我給他出個主意,叫他從職工模特隊招一批人入行,每個支行分一個,往大廳里那么一站,那么來回一轉(zhuǎn)悠,是不是特吸引人眼球。他說她們又不懂業(yè)務(wù),這不是往大廳擺一個花瓶嗎?我說花瓶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的就有學(xué)習(xí)的能力,一些簡單的業(yè)務(wù)并不難學(xué),業(yè)務(wù)經(jīng)理在大廳里能做的那些事,經(jīng)過培訓(xùn)的模特兒都能做。王偉被我說服了,答應(yīng)招二十個模特入行。

      我忍不住問,這就是企業(yè)文化?

      方國民說,這是企業(yè)文化的一部分,當(dāng)然這是皮,瓤是什么?是我解決了模特行業(yè)退役的二十個女孩的就業(yè)問題。那個模特隊是我搞起來的,現(xiàn)在黃了,我得幫這些孩子找到工作。

      你找我不是為了講這個吧?

      當(dāng)然不是,我想說的是你評技師的事。

      我心頭一動,警惕起來,問,你怎么知道的?

      你別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的能量,我考察過多名吹花高手,覺得你基礎(chǔ)不錯,有上升空間,我想把你帶出這個廠,讓你有更大發(fā)展。說點實際的吧,我能讓你的收入翻五番。

      五番?

      對,五番打底,將來就是翻八番九番也未可知。但我有個要求,你拜我為師,你這手藝在我這兒要回回爐。

      你會吹花?

      我是吹花大師。

      我用鼻子哼了一聲。

      方國民不理我,繼續(xù)說,我先講講我對吹花技藝的見解吧,你掌握的那點技術(shù)太傳統(tǒng)了,單一、單調(diào)、乏味,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日益發(fā)展的消費者需求,我想在傳統(tǒng)技法和樣式的基礎(chǔ)上做大膽改革、開發(fā),增加彩繪、釉彩、鑲嵌、版面、浮灘、切割、酸蝕、噴砂等手段,熱加工制作時用壓膜法、砂模鑄造、坯心成型、擴塑、脫蠟鑄造等法子,使吹花技藝達到一個新高……

      我瞪大眼睛,方國民說的技法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他講得絕對內(nèi)行,很容易看得出,他對吹花技藝的掌握和理解要高出我多少倍,我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

      方國民講著講著,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我,怎么樣,敢不敢跟我出來干?

      去哪?

      去一個錦繡之州,那是個非常美麗的海濱城市,海里有筆架山,山上有觀音洞,海產(chǎn)有飛蟹、皮皮蝦和對蝦,城中有條河,叫小凌河,河兩岸是城區(qū)。這座城市以輕工業(yè)著稱,制造的玻璃工藝品享譽海內(nèi)外。

      我辭職跟你走,到了那兒人家不要我怎么辦?換句話說,你怎么能讓我相信你的能力?

      你對自己能不能評上技師怎么看?

      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p>

      那孫鳳呢?

      她沒戲。

      我要讓她有戲,讓你沒戲。

      你要真能讓她有戲讓我沒戲,我就服你,就跟你走。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那天我和方國民喝了不少酒,兩壺小燒沒夠,每人又要了一壺。我暈乎乎的,但意識清醒,我說的話絕不是酒話。

      一周后,我正干活兒,孫鳳湊過來拍了我一下后背,我放下吹管看她。她一臉得意,說,我求你讓我你不讓,你讓我了我欠你人情還能念你的好,你不讓我我評上了我一點都不念你的好。我蒙圈了,去找車間主任。主任一臉無辜與歉疚,說沒辦法,廠里決定的。我這才確認(rèn)孫鳳說的是真話。我不甘心,去找老總,老總也一臉無辜和歉疚,說沒辦法,廠里也得顧全大局。我問,什么樣的大局?老總說,大局就是大局,你一個工人格局有限,不可能理解我們顧及的大局。我撂下句狠話,說去你個大局,老子不伺候你這個大局了。

      我服了方國民的能力,心服口服。我再沒猶豫,很快辦妥了辭職手續(xù),隨方國民去了“錦繡之州”。

      我把劉子超請到小酒館,還是請高揚的那家,還是火車座。劉子超是方國民的另一個徒弟。方國民徒弟眾多,但真正叫得響的只有兩個,就是高揚和劉子超。劉子超是這座城市的坐地戶,十九歲入廠就是這家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他在這家廠的工齡比方國民和高揚都長。

      我點了豬頭肉、牛肚、雞爪、殺豬菜,兩壺小燒。等了近一個小時,劉子超才趕來。瞧他一臉汗珠和一嘴粗氣,就知道他趕得很匆忙。劉子超坐下,連說對不起,公司有個急活兒,只能他和高揚干老板才放心。我說明來意,寫有關(guān)方國民的文章,非虛構(gòu),想聽方國民的故事。他笑道,你找對人了,方國民師傅的故事,沒人比我知道得多。

      三杯酒下肚,劉子超開講:

      我入廠后運氣好,吹花高手段師傅一眼就相中了我,說我是吹花的材料,收我為徒。用電影里舊社會妓院里的說法,段師傅是廠里的頭牌,何止我們廠,就是全市、全省同類企業(yè),段師傅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他的不幸是遇見了方國民師傅,就像周瑜遇見諸葛亮。一山不容二虎,段師傅的悲劇是天注定的。

      有一天下午,我正跟段師傅干活兒,有人沖這邊喊,段師傅,董事長叫你們。你們應(yīng)該是包括我了,我撂下手里工具,跟段師傅出車間,去董事長的辦公樓。那是一棟二層小樓,樓外貼黃色的瓷磚,遠(yuǎn)看像個加油站。進里面,是中式裝修,桌子椅子看起來都挺老舊,推一把就要散架子的樣子。上二樓,進董事長辦公室,看見董事長趙四正在接待一個中年男人,二人在一張老茶桌邊喝著工夫茶,趙四嫻熟而殷勤地洗茶、沏茶、斟茶、聞香。那個中年男人挺有氣質(zhì),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趙四沒看我們,只是用手指過來,對中年男人說,這是公司里的吹花高手段師傅和他的徒弟。中年男人沖我們點點頭,嘴角咧一下,算是微笑。

      趙四又說,這是業(yè)界有史以來最有名的高手方國民師傅,到咱這兒指導(dǎo)業(yè)務(wù)的。

      方國民又咧一下嘴角,說不是指導(dǎo),是學(xué)習(xí),是切磋。

      趙四說,坐下吧。我和段師傅才坐下。趙四用一根指頭點了點兩個小杯子,又點一下我,我心領(lǐng)神會,趕緊把兩個小杯子斟滿茶,端回到段師傅和我的跟前。方國民看看段師傅,又看看我,說,工藝品講究傳承傳統(tǒng),更講究與時俱進,咱們吹花行業(yè),更是如此,如果沒有創(chuàng)新,行業(yè)就會走向衰敗,段師傅你說是不是?

      段師傅看著方國民,嘴角動了動沒說出話來。方國民接著說,藝術(shù)是一切高度技巧的表現(xiàn)和人類的產(chǎn)物,藝術(shù)和非藝術(shù)之間沒有嚴(yán)格區(qū)別,拿吹花產(chǎn)品來講,你說它是藝術(shù)品還是工業(yè)產(chǎn)品?很難說嘛!如果我們吹出的東西流于工業(yè)產(chǎn)品,它的價值就是一塊兩塊,一百兩百,如果我們吹出的東西上升為藝術(shù)品,價值翻多少番都不過分,高端的藝術(shù)品是價值連城的,段師傅你說是不是?

      段師傅看著方國民,嘴唇又動了動,還是沒說出話來。我知道段師傅拙嘴笨腮,說不出什么來。但他心靈手巧,吹花手藝沒的說。

      方國民繼續(xù)說,什么是藝術(shù),古漢語中藝既是技巧,古希臘文中,藝術(shù)也是制作和手工,拉丁文里,“ars”一詞同時意味著藝術(shù)、手工和技巧,但這種藝術(shù)的概念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時,如今講的藝術(shù)范圍太過于廣泛,講起來幾天幾夜也講不完。還是回到吹花技藝上來吧,我的理念是讓它技術(shù)性與藝術(shù)性并存,融為一體,落實到產(chǎn)品,就是既要生產(chǎn)出大家都買得起的玻璃工藝品,也要打造一批具有高端價格的玻璃藝術(shù)品,這樣,我們的企業(yè)效益也會上一個新臺階。

      趙四的眼睛亮亮的,我的眼睛也亮了,就連段師傅的眼睛都亮了。覺得方國民真有水平。

      方國民還是說,什么是藝術(shù)品呢?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如果我們吹出的小鴨子和真鴨子一模一樣,它就流于生活了,就不是真正的藝術(shù)品,人家說好也只是說你模仿得像而已。藝術(shù)品一定要有我們自己的想象,藝術(shù)是人類的精神產(chǎn)品,精神產(chǎn)品是需要一定的表現(xiàn)形式的,藝術(shù)的任務(wù)在于捕捉和表現(xiàn)……

      在那個陽光充足的午后,方國民講得很多,都是我聞所未聞的,我想趙四和段師傅也沒聽過,我們都被方國民師傅震撼到了,覺得這才是一等一的高手。方國民講完了,一直沒說話的段師傅心有不甘,費了好大勁兒說了一句,吹花,還是得落在手上。趙四可能也想看看方國民的手上功夫,接過段師傅話茬兒說,方師傅可否露一手讓我們看看?方國民哈哈大笑,說,那我就跟這位段師傅比試一下吧。趙四說好,段師傅也說好。

      我跟段師傅先回到車間。我嘴快,把消息告訴了別人,別人又把消息告訴了別人。不到一袋煙工夫,整個車間,甚至整個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很多人喜氣洋洋,奔走相告。等趙四帶方國民進車間時,現(xiàn)場氣氛已經(jīng)相當(dāng)熱烈。

      段師傅穿著工作服出場,他神態(tài)淡定,胸有成竹。本來嘛,段師傅吹花吹了幾十年,對自己手藝心中有數(shù)。他面對一柱火,火耀在臉上使他的五官變得扭曲而醒目,有一種駭人的美。他先吹出一朵花,這朵花花型復(fù)雜,不是一般工匠能吹出來的,火光一照,晶瑩得不像現(xiàn)實中的器物。圍觀者熱烈鼓掌。接下來,他又吹了一棵樹,有樹干樹枝樹葉,細(xì)微處十分傳神,這又不是一般工匠能吹出來的,何止一般工匠,就是吹花界高手,也吹不出這樣一棵樹來。掌聲更加熱烈。再接下來,他又吹了一個人物像,是個唐代美女,豐乳肥臀,長裙飄逸,開胸很低的裙領(lǐng)處露出乳溝,細(xì)眉長眼,眉目傳情。連趙四都使勁地鼓掌。

      段師傅退下,方國民身后走出一個小伙子,眉清目秀,只是個頭和氣勢都輸方國民一截,他就是我后來的師兄高揚。我不知道高揚是什么時候進場的,好像該方國民上場了,他就神兵天降一樣出現(xiàn)了。趙四拉了方國民一下,說上場的該是你呀。方國民嘴角一咧說,還用我上場嗎?他是我徒弟,他要是敗了,我自然就上場了。趙四愣了愣,點點頭。我們也覺得方國民說得不無道理,就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高揚身上。

      高揚上場,先吹的也是一朵花,也是花型復(fù)雜,還沒等大家看清楚,他又吹又捏,花朵上竟然有了一撇陽光和幾滴鮮嫩的露珠。大家嘖嘖稱奇,忘了鼓掌。接著,他又吹了一棵樹,也是有樹干樹枝樹葉,又是又吹又捏,一棵樹變成了一排樹,再吹再捏,樹梢邊繞出一抹云霧,樹木瞬間有了一股仙氣。大家又是嘖嘖連聲。再接著,他也吹了人物,不是古代美女,而是一個當(dāng)代的農(nóng)家小男孩,還是又吹又捏,一個人物變成了三個,多了母親和父親,好和諧的一家人。這回大家終于鼓掌,好一陣掌聲才落下去。他沒有收手,又是吹捏了幾下,這三個人物都變形了,變成了模糊不清的景物和人物,有了一種現(xiàn)代派的藝術(shù)效果。我想這就是方國民所說的高于生活的藝術(shù)吧。掌聲再度響起,連陰著臉的段師傅也鼓起掌來。

      方國民沖段師傅說,怎么樣?

      段師傅說,我輸了。

      過了幾天,方國民和高揚就來公司上班了。高揚到車間干活,擠了段師傅的頭牌位置。方國民做了技術(shù)總監(jiān),不用干活,專門指導(dǎo)別人干活。段師傅臉上掛不住,辭了職,遠(yuǎn)走他鄉(xiāng)。方國民師傅看我手藝不錯,要收我為徒,我沒拒絕。

      有人問我,方國民師傅真的那么厲害嗎?我說真的厲害,就拿我來說,經(jīng)他那么一點撥,手藝很快上了一個檔次,吹出的東西也有了藝術(shù)氣息。很多人稱方國民為吹花大師,電視臺、報社都采訪過他,稱他為民間的藝術(shù)大師。在公司里,方國民師傅搞了多期青工培訓(xùn)班,他自己主講,我和高揚示范。從培訓(xùn)班出來,每個人的手藝都上了個新臺階。永佳公司的產(chǎn)品也上了一個新臺階。

      方國民師傅還有很多本領(lǐng),比如唱歌。他嗓子好,唱歌好聽。他唱歌用的是美聲唱法,聲音嘹亮,能傳出很遠(yuǎn)。用他自己的說法,唱歌要體會胸腔共鳴,要全呼吸,呼吸是發(fā)聲的動力。偏偏我也喜歡唱歌,唱的多是民歌類創(chuàng)作歌曲。除了跟方國民師傅請教吹花技藝,有時也會請教一些唱歌技巧。我跟他學(xué)過唱歌的呼吸法,有三種,叫上胸式呼吸,腹式呼吸和胸腹式聯(lián)合呼吸,挺專業(yè)的,方師傅講來頭頭是道,我聽得也是頭頭是道。再按他講的唱歌,果然不同凡響了。

      他一句一句教我唱《我的太陽》,從呼吸、起音,到聲區(qū)、音量,再到顫音,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仔細(xì)地講,仔細(xì)得超過了講吹花。我們倆一起唱《我的太陽》時,整個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的院子里都能聽見。據(jù)伙伴們講,他們在車間里干活也能聽見。連趙四都說,你們唱歌不用擴音器,聲音能壓過辦公室里的音箱。趙四的辦公室里有音響設(shè)備,他喜歡聽歌,聽的都是流行歌曲。

      因為唱歌,跟方國民師傅接觸得多一些。我去過他家,他住“金色園”小區(qū)。他跟我講過,他選擇“金色園”小區(qū)完全是沖金色二字,維也納金色大廳是他向往的地方,住帶金色二字的金色園也算是一種情懷吧。有一個周末,他約我上午十點到他家。我走進金色園,見院子中心有一組金色的人物雕塑,還有幾根金色的柱子,陽光一耀,金光閃閃。敲開他家門,最搶眼的是一盞金色聚寶盆吊燈,屋子是躍層的,客廳位置的舉架兩層高,如果晚上吊燈一亮,房間里應(yīng)該金碧輝煌,有點金色大廳的味道。接著搶人眼球的是他老婆,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白凈、清秀、苗條、眼波流動。那年方國民年逾五十,他年輕漂亮的老婆令人愈加崇拜他。

      落座,方國民師傅開始給我講如何唱歌。他說美聲唱法是你不需要太多的嗓子,也就用百分之二十吧,百分之八十要運用鼻腔、頭腔、胸腔來發(fā)聲,發(fā)聲時你腰要收縮,腹要繃緊,發(fā)聲位置以鼻腔為切入點,發(fā)聲前感覺嘴里像含一口水……方國民師傅說著起身,唱了一嗓子,聲若洪鐘,我感覺地板和天棚,特別是那盞大吊燈,都跟著他的歌聲顫動起來。

      姐夫,小點聲,別唱歌擾民了。隨著一聲銀鈴般的女音,從里屋出來一個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女子,我眼睛頓時瞪圓了。她有著方國民老婆一樣白凈的皮膚,清秀的五官,苗條的身段,特別是眼睛,要比他老婆大一圈,眼珠一動,似有一波清水汩汩地流淌過來。

      我第二次來到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走進黃色小樓。轉(zhuǎn)過畫著美女的屏風(fēng),再往里走,敲開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坐在寫字臺后邊的趙四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顯然把我這個人給忘了。我報了老領(lǐng)導(dǎo)的名字,他才像想起我來,起身,把一只手從寫字臺上伸過來。兩只手飛快地握了一下。

      我說,老領(lǐng)導(dǎo)給我的任務(wù),要寫一寫方國民師傅,非虛構(gòu),只能采訪熟悉他的人。

      趙四苦笑一下,說,沒想到他說沒就沒了。

      我說,也可能哪一天他會再回來。

      回不回來無所謂,小凌河發(fā)現(xiàn)的那具無名尸體不是他就行了。

      我想聽聽方國民師傅的故事,還是麻煩趙董講一講吧。

      他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他的故事中有我,我的故事中有他,有的時候,我也分不清某些故事該是他的,還是該是我的。

      趙四從寫字臺后邊繞過來,讓座,我才得以坐到一邊的長沙發(fā)上。趙四坐到我身邊,喊人沏茶。不多時,進來一個小姑娘,給我們各沖了一杯茶,杯是玻璃的,茶葉在杯底立了一圈,在杯口立了一圈,是綠茶中的“雀舌”,姿態(tài)十分好看。

      趙四開講:

      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小時家里特別窮。十五歲那年我認(rèn)了個干爹。村支書有兩個閨女一個兒子,兒子十五歲時洗河澡淹死了,他擦干眼淚繼續(xù)頑強地當(dāng)支書。爹有一天對我說,你去給支書當(dāng)干兒子吧。我說有親爹干嗎要去認(rèn)干爹?爹說,親爹無能,認(rèn)個有能耐的干爹也不錯,他興許能改變你的命運。我不信。親爹說,試試你就信了。在親爹催促下,我咬牙認(rèn)了干爹,有事沒事總往干爹家跑。替他點煙,泡茶,跑腿,燒洗腳水,倒夜壺。我十七歲那年,村里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干爹動用權(quán)力,給我一個招工名額。我就這樣進城到玻璃工藝品廠當(dāng)了工人。

      當(dāng)時的玻璃工藝品廠是區(qū)辦企業(yè),職工六十多人,我年齡最小,跟一群女工學(xué)吹花。一張長條桌案,對臉坐兩排女工,我夾在中間,像玉米地里長出一棵向日葵。一炷火苗就是一個太陽,我向著太陽低下頭顱,吹一朵永遠(yuǎn)不變的玻璃花。這種工作對我來說不是累,是忍耐,一個十七歲的小伙子,一坐就是八個小時,難為人呢!坐久了,屁股疼,腰疼,臉疼,臉對著火,會烤出一層紫紅的糙皮。有時候,我一邊干活一邊發(fā)牢騷,身邊女工說,想不干這活兒得有個好爹,你爹要是領(lǐng)導(dǎo),你就不會干這活兒了。這句話令我想起我的支書干爹。

      借口撒尿,我在廠院里走了一圈。車間是一溜灰色平房,灰房子對面是一溜紅磚房子,有一間是廠長室。廠長是個五十多歲的紅臉漢子,我??匆娝驹趻熘鴱S長室牌子的門口抽煙。有時候,他會叼根煙在廠院里來回走,走到某個門口時進去,不到一袋煙工夫出來,繼續(xù)走。像一條每天都在自家院子里巡視的狗。他有一輛幸福牌摩托車,騎出騎進相當(dāng)霸氣。不騎時,摩托車就停在廠長室門口,車和他一樣有一種威懾力。

      就在我要踅回車間時,看見廠長嘴里叼著煙,一只手扶摩托,一只手拎一條濕淋淋的抹布擦車。煙霧徐徐上升,廠長像根煙筒,摩托車像一座工廠。我腦袋里有亮光一閃,沒多想,奔過去奪了他手里抹布,擰干,蹲下擦車。

      他愣一下,說,你小子挺有眼力見嘛!煙在嘴里,說出的話含糊不清。我賣力地擦,不接茬兒。他又說,咋不回車間干活兒?我還是不接茬兒,埋頭擦車。濕抹布擦完了,找條干抹布又擦一遍。起身,后退兩步歪頭看,陽光從頭頂照過來,摩托車在陽光中閃閃發(fā)光。我扭頭瞅一眼廠長,他叼著煙,也瞇著眼睛看車,說,不錯不錯,擦得挺干凈。我就是沒接茬兒,一溜小跑回了車間。

      兩排眼睛盯住我,一個女工說,尿泡太長了吧?我沖她嘿嘿笑,不吭聲,吹花。另一個女工說,是去看哪個姑娘了吧?兩排嘴咧開,響起一陣笑聲。

      這以后,只要廠長的摩托車臟了,我便會主動過去擦車。我自備了兩條抹布,一條濕的,一條干的,干濕交替,每次都將車擦得錚亮,像鏡子一樣能照人。廠長騎著能照人的摩托車,一溜炸響一溜煙,愈發(fā)霸氣。

      有一天,我被叫進廠長辦公室。廠長把手里的煙蒂按在煙灰缸里,抬頭問我,小子,你想求我做什么?我說,我不求你做什么。廠長說,別跟我打埋伏,我都五十多了,看不出你一個十幾歲小子的心眼兒?我說,那你看出我啥心眼兒了?廠長說,是想調(diào)工種吧?我說不是。他說那是啥。我說如果真讓我求你,就求你讓我當(dāng)你干兒子吧。他眼睛瞪得像兩只燈泡,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我又說了一遍,讓我當(dāng)你干兒子吧。他說出話來了,說我不想認(rèn)什么干兒子。我說那就做你親兒子,你有仨閨女沒兒子,我做你兒子孝敬你。他說我說了不算。我說我知道誰說了算。他說誰。我說我媽和我姐我妹。

      我做過功課,廠長家的三個女兒兩個比我大,一個比我小,因為家里沒有男孩,廠長工作又忙,家里男人活兒就落到他老婆和女兒身上。我找個借口登門,從幫換煤氣罐做起,什么劈柴呀,做煤坯呀,扛糧袋呀,男人活兒我全包了。和他老婆、女兒混得比和他還熟,一年下來,他主動認(rèn)了我這個干兒子。我被調(diào)出車間,進了辦公室。常年跟在廠長身邊,廠長該干的活兒我也會干了。后來,我主動要求下車間,干了一年的車間主任,又回到廠長身邊做了廠長助理。廠長退休前一年,我當(dāng)了副廠長。就在大家都認(rèn)為我快接廠長班了,我的干爹廠長向區(qū)里推薦的接班人卻不是我。

      我還蒙在鼓里時,區(qū)工業(yè)局長把我叫去了。我敲開門,叫了一聲媽。辦公桌后邊一個中年婦女站起來,拉住我的手,拉我坐在一旁的長椅子上。她的手肉嘟嘟熱乎乎的,摸著很溫暖。幾個月前,我認(rèn)下了這個干媽,是我堅持不懈的真誠打動了她,她才容許我叫她媽。她一臉正經(jīng)地對我說,沒人時叫媽,有別人在還叫局長。我諾諾連聲,開始走做干兒應(yīng)該走的路。干媽家的大事小情都有我的身影,干活兒,陪聊天,干媽怎么開心我怎么做。干媽的丈夫我也叫爹,這樣一來,除了支書干爹、廠長干爹,我又多了一個干爹。有一次,廠長干爹問我,你是不是又有干爹了?我有些尷尬,故意含含糊糊說,都是巧合,都是巧合。廠長干爹笑了笑,沒多說啥。我從他的笑紋中捕捉到了某種危險的成分。

      我說,媽,廠長推薦的接班人不是我。

      局長干媽說,他眼見著退休了,我也左右不了他。

      我有些著急,努力忍住性子,用近乎撒嬌的表情和口氣說,媽,我也不是非想當(dāng)這個廠長,我就是摸透了這個行業(yè)的脈搏,知道怎么干才能讓企業(yè)做大做強。其實當(dāng)個副廠長挺自在的,媽你說是不是?

      局長干媽說,我看是,當(dāng)副廠長也不錯,先干著吧,有干媽在,你怕什么?

      我壓住心中不快,觍著笑臉說,有媽在,我啥也不怕。

      廠長干爹說退就退了,我和他的緣分也畫上句號,再不往來。不是我勢利眼,實在是他做的事讓我寒了心。如果他推薦的接班人是我,他退了,我還會像往常一樣拿他當(dāng)?shù)?。不說他了,說我。新廠長干了一年多,玻璃工藝品廠的經(jīng)濟效益一直下滑。上怒下怨,一紙調(diào)令他走人了,我當(dāng)了廠長。我不光是會認(rèn)干親,更會搞經(jīng)營和管理,我上任后廠子的效益明顯回升。第二年頭上,全國的企業(yè)都開始轉(zhuǎn)制,咱們地區(qū)轉(zhuǎn)得晚,企業(yè)效益大滑坡,到第三年頭上,廠里已是負(fù)債經(jīng)營。這個時候,咱們市開始轉(zhuǎn)制,在位的廠長經(jīng)理有優(yōu)先購買企業(yè)的權(quán)利。在局長干媽的幫助下,我以一萬元的價格買下了玻璃工藝品廠,成了老板。

      我用了兩年扭虧為盈,用了三年發(fā)展壯大。我是個有抱負(fù)的人,我的目光越過這座城市,落到了另一座城市,準(zhǔn)確地說,是落到了一個人的身上,這個人就是業(yè)界鼎鼎有名的方國民師傅。

      我一個人開車去了方國民師傅所在的那座城市。我把車子停在離他家不遠(yuǎn)處的一家飯店門口,下車,進飯店,要了包房,點了一桌子菜。然后坐下,打電話,請方國民過來。時間不長,方國民師傅來了。他穿西裝,打著紅色帶暗格的領(lǐng)帶,右臂彎夾著一只精巧的皮包,相貌魁偉,看上去不像是吹花的,像是個成功商人。反觀自己,貌不驚人,穿著隨意,在他面前像個工人。包房很大,桌子也大,兩個人坐顯得很空曠。方國民問,就我倆?我說,就咱倆。方國民點點頭,坐下,說,看來趙老板是有誠意的。

      我倆喝了兩瓶老白干,相談甚歡。他談得多,我談得少。先談吹花工藝,后談企業(yè)發(fā)展。有關(guān)企業(yè)發(fā)展,他有不少自己的見解,令我十分驚訝。他從消費對象和消費規(guī)模談起,談到產(chǎn)品結(jié)構(gòu)、市場分布、用戶研究,也談業(yè)界競爭格局、標(biāo)桿企業(yè)和投資機會。談得一瀉千里,我?guī)缀醪宀簧显?。至少在這個酒桌上,我把他看成了臥龍崗的諸葛亮,他為我描繪的企業(yè)藍(lán)圖令我眼界大開,幻想有朝一日我的公司也能和那些標(biāo)桿企業(yè)共分天下。

      他講的大多是戰(zhàn)略性的東西,可實際操作的東西只有幾項,其中最吸引我的是與旅行社合作,打造玻璃工藝品旅游品牌。說白了,就是把參觀吹花表演當(dāng)作旅行社的一個旅游項目,玻璃工藝品公司成了一個景點。參觀完吹花表演,再參觀玻璃工藝品展廳,展廳也是賣場,旅行者買上一兩件玻璃工藝品回去,買家和賣家都是受益者。

      三顧茅廬,方國民被我請進了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做了技術(shù)總監(jiān)。這之后,企業(yè)的效益開始直線攀升。說我得方國民師傅如劉備得諸葛先生,一點都不過分。

      我去拜訪一個女人,她叫紀(jì)曉嵐。你別笑,她真叫紀(jì)曉嵐,和那個清代著名的才子同名。她是方國民師傅的老婆。

      我把她約到了一家咖啡廳,也是火車座,我先到,坐下等她。邀約費了好一番工夫,我講我是個作家,想寫一篇有關(guān)民間大師的非虛構(gòu)。我從來沒稱過自己是作家,為了贏得她的好感,我硬著頭皮說自己是作家。把方國民定位為大師,這應(yīng)該令紀(jì)曉嵐感到很舒服。她推辭了幾次后,還是應(yīng)約了。

      我沒見過紀(jì)曉嵐,只是聽劉子超講過她。當(dāng)她走進咖啡廳昏暗的大廳時,我還是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我起身朝她揮揮手,她微微一怔,朝我走來。我伸出右手,說我就是作家,說得挺沒底氣。她也伸出右手,兩只手的手指相互搭了一下,算是完成了一個見面禮。

      看紀(jì)曉嵐,我的眼睛是亮亮的。這是一個很有姿色的女人,我一直認(rèn)為,“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這句話,是很難具體應(yīng)用到身邊某一位中年婦女身上的。用她身上,名至實歸,甚至有那么一點點委屈她,她長得很年輕,“半老”似乎貶低了她的姿色。

      坐下,點了咖啡和幾盤小點心。必要的寒暄過后,話題很快切入實際部分。我說,我想知道一個大師的私人生活,這不算窺探隱私,一個有私人生活的大師才是真正的大師。紀(jì)曉嵐問,他真算大師?我反問,你認(rèn)為呢?她皺眉頭思考了一番,說,我也覺得他是個大師。

      紀(jì)曉嵐說話時臉上有一種類似液體的東西在流動,昏黃曖昧的燈光令她十分性感。我努力穩(wěn)定情緒,讓她講一講方國民師傅的故事。

      紀(jì)曉嵐講:

      我是在一個多雪的冬天結(jié)識方國民的,一男一女在飄雪的大街上走,應(yīng)該挺有詩意的吧。我倆一左一右相距了一條街道,也就是說,我在街左邊走,他在街右邊走,朝向相同。街不太寬,兩個車道,不斷有汽車慢悠悠地駛過去。天上飄落的雪花有硬幣大,地上覆著一層積雪,每走一步,腳下都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不時扭頭看一眼另一側(cè)的他,他也不時扭頭看一眼我。這個冬天我正好滿二十八歲,也算是大齡剩女了。不是沒人追,是追我的人太多,我一個也瞧不上。也不是我眼光太高,是那些人品相太低,我不想委屈自己,只能一步步走向大齡。扯遠(yuǎn)了,還是回到方國民身上。他身材高大,貌似潘安,即使踩雪走,也走得矯健帥氣。這使得我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走到一家飯店門口,我準(zhǔn)備往里拐,下意識地往街另一側(cè)瞥一眼,看見他橫穿馬路朝我這邊走。我突然有一種緊張感,腳沒停,進飯店。走到預(yù)訂的包房門口,發(fā)現(xiàn)他也進來了,也朝這個包房走。我更加緊張,還是沒停步,進包房。這個飯局是我們廠工會主席張羅的,我在一家發(fā)電廠工作,是運行員,在控制室看儀表盤那種,倒班。因為喜歡跳舞,常被工會借調(diào),參加一些職工演出。工會主席愛交際,常組織一些飯局,我被叫過幾次當(dāng)陪客。我不喜歡這種角色,但工會主席是廠領(lǐng)導(dǎo),拒絕他對我沒好處,我只能硬著頭皮來。

      工會主席一干人已經(jīng)在包房里了,見了我,工會主席起身奔過來,還伸出右手。我下意識地也伸出右手,他的手卻從我身邊擦過,握住了我身后的方國民。我這才知道,他和我赴的是一個飯局。

      落座,工會主席介紹方國民,方國民師傅,社會活動家,藝術(shù)家,玻璃工藝品專家,一家伙就是三個頭銜。那時候他還沒被譽為大師,但舉手投足間已有了大師風(fēng)范。他爽朗地笑,說,社會活動家嘛,就是大忽悠,藝術(shù)家嘛,就是精神病,玻璃工藝品專家嘛,就是吹花的。他的自我解析幽默風(fēng)趣,帶笑了一桌人。

      開吃,輪番敬酒。我平時參加朋友的飯局是滴酒不沾,但有工會主席這種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在,我只能破戒了。不喝對人不尊重,換一種說法,這時喝酒是我自愿的,樂意的。男人的魅力更多時候不來源于長相,來源于身份和氣場,這兩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輔相成。如果他是一個有權(quán)力的人,那他身上就有不怒自威的氣場,如果他是一個有大錢的人,那他身上也有一種無光自燦的氣場。在這張酒桌上,工會主席是前者,方國民算不上前者也算不上后者,但他身上的氣場一點不比工會主席弱。更多時間里,他的氣場壓住了工會主席的氣場,整個飯局都籠罩在他的氣場中。

      輪到我敬酒,我先敬工會主席。工會主席擺擺手說,家里人嘛,不著急,還是先敬新認(rèn)識的方師傅吧。就這樣,我把酒杯遞到方國民跟前。四目相對,我覺得有一種柔軟的東西流淌過來,我說些什么連自己都不知道。方國民說,曉嵐小姐是我見過的最有氣味的女人。我下意識地說,我身上有啥不好的味道嗎?方國民笑道,你誤會了,我說的氣味是氣質(zhì)和味道的合稱,氣質(zhì)嘛就是品相好,味道嘛就是有品位,耐嘴嚼,如果我單說你氣質(zhì)好或有味道都是不恰當(dāng)?shù)?,通??溟L相不漂亮的女人時常說氣質(zhì)好,你那么漂亮,能單單說氣質(zhì)好嗎?如果我單說你漂亮也是看低了你,你不是那種徒有其表的女孩,一句有味道,才能道出你身上無窮的韻味。

      我被他忽悠得暈暈乎乎。滿桌人都說他夸得好,起哄讓我喝酒。二兩半的杯子,我一口干了杯。方國民也干了杯。酒是高度白酒,一杯酒下肚,臉上、身上、心里都火辣辣的。

      我和他就這樣相識了。有一晚,他約我出去散步,我握著手機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天已經(jīng)黑透了,路燈懶洋洋照著地上、樹上、房頂上的積雪,使白色的雪呈現(xiàn)出一種溫柔敦厚的暖色調(diào)。我猶豫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下樓,看見他站在門口的雪地等我。我十分詫異,問你怎么知道我家在這兒。他說,真心想知道,還能不知道嗎?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我們并肩朝前走,積雪在腳下發(fā)出歡快的聲音,回應(yīng)著來自身體的某種熱情。一行行腳印蓋章一樣印在身后,冷風(fēng)吹在臉上,有一種麻辣般的酸爽。

      他說,我喜歡聽踩雪的聲音,咯吱咯吱的,有節(jié)奏感。

      我說,不怕冷嗎?

      他說,你現(xiàn)在感覺冷嗎?

      我搖搖頭。

      他說,只要心里有熱度,踩雪是不冷的。

      方國民開始講自己的故事,他原本在市總工會上班,因為有文藝天賦,文藝演出之類的事都由他管。他組建過職工輕音樂團、職工時裝模特隊、故事講演團、合唱隊等團體,組織過職工歌手大賽、工人技能大賽、時裝表演賽、講演賽等活動。他說到這扭頭看我,問,你喜歡跳舞?我點點頭。他說,以后有空我給你量身定做一個舞蹈,想成功跳一段舞,只有技巧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還需要有高手給你編舞,我對編舞有一定研究,一個舞蹈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得同時考慮形體、表情、調(diào)度、音樂、舞臺美術(shù)、燈光、服裝等各方面因素,要有深刻而動聽的音樂,要有新穎而獨特的構(gòu)思,要有巧妙而合理的結(jié)構(gòu)……他說得行云流水,我聽得細(xì)水長流,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講過舞蹈,他接著講自己的故事。他說就在總工會要提拔他當(dāng)文藝部長時,他辭職,下海。他下海不是為了經(jīng)商賺錢,而是為了藝術(shù)理想。他太喜歡玻璃工藝品了,變化無窮的吹花藝術(shù)令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我說,放棄人人羨慕的機關(guān)工作,你太有魄力了。

      他說,在當(dāng)時也算不得啥魄力,大勢所趨,那時人人羨慕的可不是什么機關(guān)工作,而是大風(fēng)大浪闖世界。趕上那么一個時代,你不下海游一圈你都不好意思見朋友。

      我說,你下海游得怎么樣?

      他沒回答,問我,你是喜歡運行工作,還是喜歡機關(guān)科室?

      我說,當(dāng)然是機關(guān)科室。

      他說,我有辦法讓你進電廠的科室。

      我說真的嗎?他說一個月內(nèi)聽消息。其實沒用一個月,消息就來了,有一天上午,分廠廠長通知我去工會報到。我就這樣稀里糊涂進工會做了干事。你說我能不佩服方國民的能力嗎?我們很快進入戀愛模式,交往一段,進入婚姻。他比我大十多歲,又是二婚,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像一件玻璃工藝品,只要有陽光照耀,他就閃閃發(fā)光。

      方國民是忙人,跟誰見面,幾句話中總有一句忙呀,沒辦法,一件事接一件事地忙。他說的都是真話,每天他都在外邊忙,每天回到家都是后半夜。他小小心心洗漱,小小心心上床,生怕弄出聲響把我驚醒。有一次,我沒睡著,他一上床我就抱住了他。他很高興,很賣力氣地做一次,才摟著我睡著。

      第二天是星期六,起床后我問他今天還去忙嗎?他說還得去忙。我說今天紀(jì)曉竹來咱家待一天。他說既然是小竹來,我不出去了,我給你們做一道好菜。我用撒嬌的口氣說,算你給我面子。

      上午十點多鐘,紀(jì)曉竹走進我家。她是我妹妹,我們家只有姊妹倆,她比我小八歲,更多時候,我拿她當(dāng)孩子。紀(jì)曉竹長得像我,眼睛比我大,有人說她比我好看,原因就在這雙眼睛,有人說她沒我好看,原因也在這雙眼睛。說她比我好看的人夸她眼睛驚艷,眼波有沖擊力,很容易令人動心。說她沒我好看的人貶她眼睛過于大了,眼大漏神,凝聚力不夠,難免給人一種生澀感。方國民屬于前者,他經(jīng)常跟我夸紀(jì)曉竹的長相,說她的眼睛像兩面鏡子,在這兩面鏡子里,你能清晰地看到自己。

      紀(jì)曉竹說,姐夫沒出去呀?

      方國民說,不出去了,我給你做道拿手菜,紅燒鱸魚。

      我說,小竹她不愛吃魚。

      方國民說,那我就做另一道拿手菜,牛腩燉蘿卜。

      紀(jì)曉竹是個話不多的女孩,跟方國民搭過話后,就基本不跟他說話了。唯一能令紀(jì)曉竹滔滔不絕的是我,我倆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方國民也不跟紀(jì)曉竹多說什么,都知道方國民是個會講話的人,能把我弄到手也在于他會講話,唯獨在紀(jì)曉竹跟前,他說話的優(yōu)勢基本消失,能端上臺面的大多是行動,比如燒菜,也比如幫她辦一件又一件事情。

      我說小竹你都三十歲了,還不嫁人,你不急嗎?紀(jì)曉竹說我也急呀,可急有啥用?我說急就努力找唄。她說對象不是找的,是遇的,可遇不可求。我說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她說也沒具體標(biāo)準(zhǔn),人家喜歡我我再喜歡人家就行。我說這和沒說一樣。我們說話時方國民一直在廚房里忙,他把一坨牛腩切成一堆一寸見方的塊兒,又把大紅蘿卜去皮,切成一寸見方的塊兒,牛腩焯水,撈出,熱鍋,下油,蔥姜蒜八角紅辣椒炸鍋,放牛腩翻炒,加水,燒開后倒進砂鍋,慢火燉上一兩個小時,再下蘿卜。方國民經(jīng)常說,做菜跟吹花一樣都是藝術(shù),再一般的食材,只要用心,也能做出不一般的味道。

      不說他做菜了,說他做事,他為紀(jì)曉竹做的幾件事都是大事,比如給她介紹對象。吃完午飯,他對我說,你不用到處給小竹張羅對象了,不就是對象嘛,我包了,下午我就叫一個小伙子過來。我問,這小伙子啥條件?他說,人長得不錯,家庭條件也不錯,工作單位一般,但他有一個一招鮮吃遍天的本領(lǐng),吹花。我把嘴一撇,說一個吹花工人,不行。方國民說,我敢保證,在未來不算太長的日子里,他會發(fā)展成像我一樣的人,如果你認(rèn)為跟我沒吃虧,那小竹跟他也不會吃虧。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一定道理,就問紀(jì)曉竹,你看呢?紀(jì)曉竹臉上掠過一絲羞赧,說,我聽你的。我說,那就相相吧。

      下午三點整,門被敲開,站在門口的是方國民的二徒弟劉子超。我認(rèn)識他,他不止一次來家跟方國民學(xué)唱歌,這小子嗓子不錯,唱《我的太陽》跟方國民一樣有震撼力。他長得也不錯,中等身材,偏瘦,有一雙羞澀的眼睛,說話帶調(diào)侃的味道。我覺得紀(jì)曉竹肯定沒看上他,幾乎沒跟他對眼神,更多時候是在低頭看手機。方國民跟他談了許多有關(guān)吹花的話題,他說你和高揚是我最看重的徒弟,論手藝,高揚高你一籌,論見解,你又高高揚一籌,我這個人更看重見解,有自己的見解,才能吹出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來。劉子超滿眼的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看得出,不好意思的背后潛藏的是一種自信。方國民就是個自信到自負(fù)的人,他偏愛劉子超,也是這一點相投吧。

      方國民說,你信我的沒錯,將來能在吹花領(lǐng)域舉足輕重的人一定是你,不要小看了吹花,也不要小看自己。

      劉子超說,方師傅,我信你的,你是我的榜樣,我就是想做一個像你一樣的人。

      像我一樣會忽悠?

      不是忽悠,是號召力和感染力。

      方國民得意地笑了。他看看紀(jì)曉竹,又看看劉子超,說,我們家小竹最喜歡看電影。

      劉子超心領(lǐng)神會,說,現(xiàn)在電影院正好上映一部美國大片。

      她不喜歡大片,喜歡偏文藝的小片。

      巧了,我有個朋友搞了一個電影沙龍,常播放一些小眾的文藝片,我可以帶小竹去看。

      我們的目光都落在紀(jì)曉竹臉上,她臉有些紅。我認(rèn)為她會拒絕,沒想到她答應(yīng)了。接下來,還約定了看電影的時間。

      劉子超走后,我問紀(jì)曉竹,你相中他了嗎?紀(jì)曉竹說,還可以吧。我說我沒看出他有啥好。紀(jì)曉竹反問,你也沒看出姐夫有啥好嗎?我愣一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紀(jì)曉竹接著說,我看他就是和姐夫一樣的人。

      我扭頭看方國民,一向臉皮厚的方國民竟臉紅了。

      可是,他是個騙子!高揚說。

      他真是個騙子?我問。

      最初有這個念頭時我也反問過自己,怎么能懷疑自己的師傅呢?但我反復(fù)觀察,還是打消顧慮,認(rèn)定他就是個騙子。高揚說。

      小酒館里,我和高揚都喝得不少了。又干掉一杯酒后,故事的走向開始急轉(zhuǎn)直下。

      高揚接著講方國民師傅的故事:

      有一次,市政協(xié)委員到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調(diào)研,帶隊的是一個女性副主席,開完調(diào)研會后要求參觀吹花表演。趙四和方國民只好帶著幾十個人的隊伍來到車間。

      按慣例,先是劉子超上場表演,劉子超下去后我上場,我能吹玻璃樹林,能吹金陵十二釵,能吹百鳥朝鳳,這種高難度吹花也只有我能勝任。表演完畢,大家熱烈鼓掌。有個委員嚷道,徒弟都這么厲害,師傅一定有更絕倫的表演,請方師傅上場吧。大家都附和道,請方師傅上場!起初方國民很鎮(zhèn)定,他笑了笑說,我徒弟表演就夠了,師傅再上場就畫蛇添足了。那個人說,哪里的話,師傅出手,一個頂倆,還是叫我們開開眼吧。帶隊的副主席也湊過來,說,大師不能輕易出手,這理兒我懂,但今天來的都是社會精英,還是應(yīng)該賞個臉吧?方國民說,君子動口不動手,這是我的規(guī)矩。副主席也來了犟勁兒,她轉(zhuǎn)向趙四說,趙董事長,方師傅究竟能不能給我這個面子?副主席是市領(lǐng)導(dǎo),趙四不敢得罪,轉(zhuǎn)頭對方國民說,方師傅,恭敬不如從命,你就露一小手給領(lǐng)導(dǎo)們看看吧。方國民還是說,我有規(guī)矩的。趙四說,看我面子,破一次規(guī)矩吧。方國民一臉通紅,在眾人一片起哄聲中逃開了。

      你想,如果他真有本事,這種狀況他能不出手嗎?我的懷疑由此而生。

      還有一次,我和劉子超在現(xiàn)場干活,方國民湊過來,對我們的手藝指指點點。我忍不住說,方師傅,你不愿在別人面前出手,在徒弟面前做個示范總可以吧?方國民的臉立馬拉老長,說,我還是那句話,真正的大師是出手不用手,隔山打老牛知道嗎?用氣功也能殺人于無形。我說,那師傅也教教我們這樣的功夫。方國民一時說不出話來。劉子超見風(fēng)使舵,在一旁插話道,師兄,別提這樣幼稚的問題好不好?不是師傅不出手,是沒到出手的時候,方師傅你說是不是?方國民借坡下驢,說沒錯,該出手時我自然會出手。

      說實話,直到方國民師傅失蹤,我也沒見他出過手。我跟劉子超講了我對方國民的懷疑。他說不瞞你,我也開始懷疑方師傅了,懷疑他是否真的會吹花。我倆商定,一定找機會讓他露出狐貍尾巴。

      一天上午,趙四方國民陪著一個長相和穿戴都挺氣派的中年男人走進車間。方國民叫過我,叫我給中年男人表演吹花。中年男人擺擺手,說,我想欣賞一下方師傅的技藝。方國民也擺擺手,說,這是我的高徒,他吹花就等于我吹花了。中年男人說,徒弟畢竟是徒弟,和師傅還是有差距的。方國民說,先別過早地下結(jié)論,您看看他的表演就知道了。趙四也在一旁附和,是呀是呀,看了就知道了。中年男人不再堅持,走到我跟前看我吹花。我一手拿玻璃吹管,一手拿一把大夾子,沖中年男人一齜牙,說您說得沒錯,我們做徒弟的怎么能和師傅比呢?師傅是一個瓜,我們充其量就是一粒瓜子,師傅是一棵樹,我們就是一片樹葉,可師傅是不會在一般人面前輕易出手的,只有重要的人物在,他才有可能出手。我說罷,將吹管遞向火苗。中年男人一定聽得不是滋味,他揮手叫我停下來,轉(zhuǎn)身走向方國民。我發(fā)現(xiàn)方國民眼神游離,不敢接中年男人的眼神。

      中年男人說,我是一般客戶嗎?

      方國民有些結(jié)巴,不、不是一般客、客戶。

      趙四也在一旁說,當(dāng)然不是一般客戶,您的訂單將是我們公司有史以來最大的訂單,您怎么能是一般客戶呢!

      中年男人說,方國民師傅在一般客戶面前不出手,在我這個不一般的客戶面前,出手讓我見識一下又何妨呢?

      趙四一臉難色,他湊近方國民說,要不,方師傅你就露一手,人家畢竟是沖你的手藝來的。

      在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方國民身上,一向瀟灑自如的方國民臉上掛了汗,他一個勁兒搖頭。中年男人也來了犟勁兒,說不行我們的訂單就免了。方國民臉憋得通紅,突然爆發(fā),大吼,隨便吧你,不管是誰,這個面子我都不會給。一甩袖子,自己走了。

      據(jù)說這樁大單就這樣泡湯了,趙四和方國民也因此翻了臉。

      方國民也不是什么本領(lǐng)都沒有,他知識面廣,知道的事情多,特別擅長在社會上拉關(guān)系。如果只為企業(yè)搞營銷,他應(yīng)該是把好手??伤f自己是吹花高手,這就讓我看不起他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照鏡子,你看不上他,他是有感覺的,他后來也看不上我了。以前我們常在一起談?wù)摯祷ǎ髞硭麕缀醪辉趺锤艺f話。眾多徒弟中,他只跟劉子超來往得比較多。

      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公司經(jīng)營得不好,職工幾個月沒發(fā)工資。有一些員工扛不住,拍屁股走人了。玻璃工藝品市場是全國一盤棋,需求量就那么大,你這里不好,別人那里就可能好。我原來所在的漢光廠效益就比以前好,搞得我老婆時常罵我走了一步差棋,說我上了騙子方國民的當(dāng)。有一天中午,我心情不好喝了過量的酒,喝了酒心里更不舒服,下午上班,我沒去車間,去了方國民的辦公室找他算賬。門推開,方國民不在。我找了幾個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沒看見他。我又去了趙四的小黃樓,剛一進門廳,就聽見旁邊的一扇門里傳出方國民的聲音。我停住腳步,支棱起耳朵聽。

      方國民說,木村先生是中國玻璃工藝品在日本的總代理,拿下木村就是拿下了銷往日本的渠道。目前的情況是,國內(nèi)的各家公司死磕,都想拿下木村,大家爭相降價,完全是惡性競爭。如果這樣下去,就是產(chǎn)品銷到日本,恐怕也難拿到利潤。

      趙四說,日本是玻璃工藝品的大市場,如果這個渠道通了,就是不賺錢我也心甘情愿。

      做生意圖什么,利潤嘛,沒有利潤還辦什么企業(yè)?這個活兒交給我了,我既要渠道,也要利潤。

      如果這樣,你就是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的大功臣。

      可我有一個條件。

      別說一個,十個都成,我說句敞亮話,你可以代表我直接跟他們簽字,也可以動用公司的活動經(jīng)費,吃個飯送個禮都成。

      都不用,我只要一個條件。

      講。

      堵住一些人的嘴,別給我的形象抹黑。

      沒問題,誰敢再找你的麻煩,我開除他。

      站在門口的我渾身一抖,立馬轉(zhuǎn)身走開了。

      高揚講得沒錯,他就是個騙子。劉子超說。

      別忘了,你可是方國民師傅的連襟。我說。

      正因為這種關(guān)系,我才更清楚他就是個騙子。劉子超說。

      劉子超接著講方國民的故事:

      日本商人木村就下榻在方國民以前居住的那座城市,住的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套間。晚十點鐘左右,木村的房門被敲開,站在門口的不是方國民而是一個清秀的年輕女子。木村瞪大眼睛。

      女子開口,打擾了,您是木村先生吧?

      木村哈腰施禮,用流利的中國話說,我是木村,請問您是……

      女子說,我是永佳玻璃工藝品公司的,受董事長委派,來拜會木村先生。

      木村點點頭,側(cè)過身子讓女子進屋。二人面對面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女子大大的眼睛盯住木村,盯得木村有些不好意思。木村是個中年男人,偏瘦,臉型有點像他們的前首相小泉純一郎。見女子不開口,木村只能開口,說這么晚了,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嗎?女子淺笑一下,說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特殊的事,就是我們老板怕木村先生一個人太寂寞。話說到這兒,不傻的木村應(yīng)該什么都明白了,日本男人的業(yè)余生活少不了喝花酒、歌舞伎。對于送上門來的女人習(xí)以為常。他嘿嘿笑了,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這個男人一改剛才的風(fēng)格,起身,繞過茶幾,和女子坐到同一張沙發(fā)上。他把自己的臉無限近地貼近女子的臉,輕輕說,你很清純,一看就不是那種女人。女子身子有些抖,像緊張又像發(fā)冷。木村說,不用怕,我很溫柔的。他的舌頭貼上了她的耳朵,她往外躲,幅度很小,他輕輕一摟,她就又恢復(fù)到原來位置。

      十分鐘后,木村把女子抱到里屋的大床上,扒光她衣服。木村干這種活兒十分老練,又十分鐘過去,他才撲到她身上。他嘴唇貼著她的耳朵,問,你叫啥名?她說名字不重要。他說我就喜歡喊心愛女人的名字。她說我叫紀(jì)曉竹。他就小竹小竹地喊起來,開始了沖鋒。

      一個小時后,女子走出木村的房間。木村剛躺下要睡,門又被敲響。木村再次開門,站在門口的不是女子,是一個長相偉岸的男人。沒錯,他就是方國民。

      木村問,你找誰?

      方國民說,木村先生,我怕找的就是你。

      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永佳玻璃工藝品公司的技術(shù)總監(jiān),叫方國民,想跟你談?wù)勚袊牟AЧに嚻贰?/p>

      對不起先生,天不早了,我該睡覺了。

      木村要關(guān)門,被方國民伸手?jǐn)r住了。他說,我還有一個身份,剛才走掉的紀(jì)曉竹小姐是我的小姨子,我呢,是她的姐夫。

      木村愣怔片刻,讓開身體,放方國民進屋了。

      方國民把一兜特級西湖龍井放在地上,從自己的手包里又摸出一袋茶,說,這是中國最好的西湖龍井,產(chǎn)于杭州西湖龍井村獅峰山下胡公廟前的十八棵樹,這十八棵樹是受過皇封的“御茶”,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我有幸弄到一些,想和木村先生一起品一品。說罷,反客為主,拿了電水壺?zé)藟亻_水,開始泡茶。這個過程木村沒吭一聲,只是默默盯著他。

      茶泡好了,茶幾上飄過一縷縷蘭豆香。方國民先呷了一口,指了指對面的杯子。木村猶豫一下,還是端起杯子聞香,然后才呷一口??吹贸觯敬逡彩嵌璧赖?。

      方國民搖頭晃腦吟了一首詩,徘徊龍井上/云氣起清畫/澄公愛客至/取水挹幽竇/坐我薝葡中/余香不聞嗅/但見瓢中清/翠影落群岫/烹煎黃金芽/不取谷雨后/同來二三子/三咽不忍嗽。

      木村終于開口,茶是好茶,不過,先生找我不是為了和我探討茶道吧?

      方國民說,沒錯,不是探討茶道,是探討中國玻璃工藝品的。作為日本總代理,您一定想把最好的中國玻璃工藝品引進日本,如果您引進的只是中國的二三流貨色,將來終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我看重的漢光公司的產(chǎn)品質(zhì)量在中國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我知道日本人注重的是數(shù)據(jù)而不是傳言,請您看看這個吧。

      方國民從皮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電腦,打開,調(diào)出了一份國內(nèi)玻璃工藝品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表,里面有銷量、單品價格、國際市場競爭力指數(shù)等等,在這些數(shù)據(jù)面前,漢光公司跟永佳公司輸了一大截。看著看著,木村的眼睛亮了。

      方國民接著說,本人叫方國民,不謙虛地講,我是這個行業(yè)的大師,大師不是自己封的,是業(yè)界口口相傳形成的口碑。難道木村先生沒聽過我方國民的名字?

      木村一臉的迷茫。

      方國民又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方國民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不多時,高揚拎著一個工具箱走進來。就在客廳里,高揚接通電火,當(dāng)場表演了吹花。木村見了,連連叫好。

      表演完,高揚拎起箱子撤了,方國民又和木村談了很久。臨走,木村送方國民出來,方國民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歪著頭用十分色情的口氣說,明天還需要我小姨子來嗎?木村也十分色情地說,需要,大大的需要。二人一起色情地笑起來。

      他媽了個巴子!他把我老婆當(dāng)禮物送給小鬼子了。

      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我知道后回家和紀(jì)曉竹大吵一架。我罵她婊子,罵方國民拉皮條。紀(jì)曉竹不承認(rèn),先說是誤會,后說我血口噴人,拿屎尿往她臉上抹。我氣壞了,本想打她一頓,但我是紳士,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跟女人動手。我把家里一套玻璃工藝品摔了,濺了滿屋玻璃碴子。

      我又去找方國民理論,我把他從家里叫出來,我覺得自己的眼睛像兩根帶血的釘子。方國民有些驚慌,連說聽我解釋。我說你把小姨子當(dāng)婊子賣了,還有啥可解釋的。他說那個女的不是紀(jì)曉竹,是他拿錢從歌廳里找的長得像紀(jì)曉竹的小姐。我說你就是個騙子,我要是相信你的話我就是個傻子。

      話說回來,方國民還是成功了,木村改變了最初的意向,和永佳公司簽了合同。公司的經(jīng)濟狀況很快好轉(zhuǎn),兩個月后,能發(fā)員工工資了,三個月后,還發(fā)了獎金。高揚和我的收入也翻了一番。大家數(shù)著手里與方國民有關(guān)的票子,卻幾乎沒人說他的好。都知道他是個騙子了,誰會說一個騙子好呢?

      我開始和紀(jì)曉竹鬧離婚?;楹笪覀冇幸慌@一年女兒四歲,一般的事都懂了。聽我嚷著離婚,女兒抱我的腿,求我不要離婚。紀(jì)曉竹也不同意離婚,她說她是冤枉的。我說誰冤枉你了,熟悉咱們的人都說這事是真的。她說那就是整個世界都在冤枉我,我已經(jīng)沒處申冤了。

      晚上我睡不著,一個人在大街上胡亂走。走著走著我走到了小凌河邊。夜里河水是黑色的,有一排路燈的影子映在水里,好像水里也點了一排的燈。我沿河邊走,滿腦子都是紀(jì)曉竹。紀(jì)曉竹身上有很多優(yōu)點,長相、身段、性格,床上功夫也不錯,離開她我肯定找不到這么好的人了。可不離開她,我又咽不下這口氣。我是個七尺男兒,怎能甘心戴一頂綠帽子呢?

      我停住步子,朝河水走得無限近,探出腦袋看水里自己的臉。這時身后有人把我抱住了,我掙開摟抱回頭看,來人竟是紀(jì)曉竹。

      我問,怎么是你?

      紀(jì)曉竹說,我一直跟著你,就怕你尋短見。

      我說,又不是我的錯,我干嗎要尋短見?

      紀(jì)曉竹反而沒詞了。

      我倆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我扭頭看紀(jì)曉竹,她眼里似有淚水。有風(fēng)吹過,樹木、雜草、她的長發(fā)都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響,像是火苗燃燒的聲音。我問她,你真不想和我離婚?她說真不想。我說不想還做那種事。她說我沒做。我說全世界都說你做了那種事。她說我不管全世界,我只管我自己。我冷笑幾聲,沒心軟,男人在綠帽子面前有幾個是心軟的。

      趙四說,他是個騙子。

      我說,你說過他是大師。

      趙四說,他是大師時他確實是大師,他是騙子時也確實是騙子。

      趙四繼續(xù)講方國民的故事:

      在我的公司最困難時,是方國民拯救了我,拯救了公司。據(jù)說他為此做出了巨大犧牲,還搭上了自己小姨子的身體。沒錯,他小姨子紀(jì)曉竹很水靈,尤其那雙眼睛我最喜歡,那雙眼睛盯住你時,你的心會顫抖,身體也會顫抖。

      我第一次見紀(jì)曉竹是在年底公司的年會上,每次年會我都大張旗鼓地搞,自從方國民進公司,我就把搞年會的活兒交給了他。他是行家,年會搞得十分熱鬧。有一年,方國民跟我說,咱公司的人還是少點,人少氣氛就不夠。我說總不能為湊氣氛去大街上拉人吧。他說不用拉大街上的人,把員工家屬拉來就行了,讓家屬享受一下公司的喜悅,也算是增加企業(yè)凝聚力吧。我覺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方國民租用了本城最大的一家婚禮城,那個大廳金碧輝煌,能容下上千人。我站在臺子上往下看,滿廳堂的人頭,氣氛真的與往不同。方國民是主持人,他口才好,說話風(fēng)趣俏皮,每講幾句,臺下便會響起笑聲。我講過話后,開始大會餐。方國民陪我挨桌敬酒,當(dāng)來到劉子超這一桌時,一雙眼睛令我心頭一抖,這雙眼睛就是紀(jì)曉竹的。方國民介紹,這是我小姨子,也是子超的愛人,紀(jì)曉竹。我握住紀(jì)曉竹的手,覺得自己的手開始顫抖,還是紀(jì)曉竹率先從我的手心里抽回了手。當(dāng)我的手握其他的手時,我的眼睛還在紀(jì)曉竹身上。

      第二天,我把方國民叫到辦公室,我說年會搞得不錯,還是方師傅能力強,以后就按這個套路來。方國民開始喋喋不休地講他的構(gòu)想,都很新奇,我聽得心不在焉,聽一陣,終于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說你小姨子挺漂亮。他愣住了,住嘴,呆呆看我。

      我又說了一句,你小姨子挺漂亮。

      他這才反過愣兒,笑了笑說,還可以,還可以吧。

      我說,你以前好像求過我,想讓你小姨子進公司謀個差事。

      我推薦她進公司的辦公室,你說辦公室滿員了,去車間還行??伤皇歉晒と说牧?,這事就撂下了。

      現(xiàn)在辦公室的文書能力不夠,我打算辭掉她,讓你小姨子進來。

      那太好了,謝謝你。

      聽說你能拿下木村,她也是盡了力的?

      那都是誤會,是瞎說,陪木村的女人是我從歌廳雇的,為了吊木村的胃口,我才讓她說是我的小姨子。

      我將信將疑,也不便多問了。幾天以后,紀(jì)曉竹到公司來上班了。文書室在一樓,我在二樓。這真是個能讓人心動的女人,我見多識廣,這世上能讓我心動的女子沒幾個,有一個出現(xiàn)便被視為珍品。有一天,我下樓去文書室,看見紀(jì)曉竹正在復(fù)印一份文件。那臺復(fù)印機有點低,紀(jì)曉竹身材又高挑,她在這臺復(fù)印機前干活是哈腰的,她腰挺細(xì),顯得屁股愈發(fā)寬大,她背對我,翹起的屁股在我視線里十分夸張。我想象我跨前一步,抱住它,會是什么感覺?我身子開始顫抖,等她回過身看我時,我的身子已經(jīng)抖得相當(dāng)厲害了。

      紀(jì)曉竹怯怯地叫一聲董事長。我笑笑,坐到她的椅子上,椅子上有熱度,想必來源于她的屁股。她站著,眼睛不知該往哪兒放。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柔軟,看到類似吹花火苗般的熱度。我知道自己一時陷入柔軟與熱度之中。我是個成功男人,拿下一個女人應(yīng)該不成問題,我眼睛上移,盯住她的眼睛。

      我說,工作還習(xí)慣吧?

      她說,習(xí)慣習(xí)慣。

      我又說,我干了這么些年企業(yè),家底是有一些的。

      她有些懵,可能一時不知我為什么會說這個。我接著說,只要我喜歡的人,我會重用,我會不惜本錢。

      說罷,我伸出手,我感覺自己的手一直在抖,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我的手伸向她的臀部,剛碰上她就躲開了。她臉紅了,我也有些尷尬,索性想進一步動作,門被推開,一個人闖進來。我本想發(fā)怒,見來人是方國民,就熄了火。

      第二天紀(jì)曉竹沒來上班,我問方國民是怎么回事,他說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又把劉子超叫來,問他紀(jì)曉竹怎么沒來上班。劉子超低著頭說,她不勝任這份工作,所以不來上班了。我有一種挫敗感,吼道,瞧不起我,瞧不起公司!劉子超連連搖頭,說,董事長您別誤會,不是瞧不起,是她真的不勝任。

      我也不是強盜,人家不來我也沒辦法,這件事漸漸淡下去。有一天,方國民找到我,說他有個創(chuàng)意,要搞一個企業(yè)家聯(lián)誼會,東道主就是永佳玻璃工藝品有限公司。出個場地,花個飯錢,就把全市所有的企業(yè)家搞到一起,都成朋友了,也就有機會為我所用。我覺得是好主意,可我有疑慮,我的企業(yè)與全市其他企業(yè)比,不過是中等規(guī)模,那些石油公司、電力公司、鐵合金公司等大企業(yè),能給我這個面子嗎?

      方國民是個能人,換句話說,也可以說是個騙子。不知他怎么搞的,居然把這件事搞成了。就在我公司的食堂里,擠了一百多號企業(yè)家。大家吃吃喝喝,談笑間把距離拉近了。

      我高興,喝了不少酒,走路晃晃悠悠。吃完飯還安排一個節(jié)目,就是參觀吹花。一百多企業(yè)家在方國民的引領(lǐng)下走進車間,參觀高揚和劉子超表演。有人也嚷嚷要看方國民吹花,方國民照例還是推,此時我已經(jīng)斷定方國民是騙子,可揭露他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

      就在大家瞪眼看表演時,我把方國民拉到一邊,接著酒勁兒,提起了紀(jì)曉竹。我說我還是想讓她回來上班。

      他說,她不適合咱的工作。

      我說,我覺得她適合呢?

      他苦笑一下,沒回答。

      我又說,都是水賊甭使狗刨,都是男人啥不明白,這個忙你得幫我。

      他的臉色不好看了。

      我說,我要硬讓你幫呢?

      他說,我就是不在你這兒干了,這個忙也不能幫。

      我們就這樣談崩了。

      別人說得沒錯,他就是個騙子。紀(jì)曉嵐說。

      你也這樣說他?我問。

      按理講,我不該這樣說我的男人,可問題是,他不該喜歡別的女人。紀(jì)曉嵐說。

      紀(jì)曉嵐繼續(xù)講:

      不是我替他吹牛,你也見過他,他其實是個美男子。他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走,很多女人會多看他幾眼。就是男人,也會投來艷羨的目光。他身材高大有型,修長的影子拉在路面上,比別人的影子都長都細(xì)。他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有節(jié)奏地擺動,或者一手捏著精致高檔的皮夾,一手有節(jié)奏地擺動,走得十分帥氣。我問過紀(jì)曉竹,你說是陸毅帥還是你姐夫帥?紀(jì)曉竹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還是姐夫帥。我說陸毅可是明星。紀(jì)曉竹說姐夫比明星高級,姐夫是大師呀!

      很多女人喜歡方國民,這我知道,他搞時裝模特隊和職工歌舞團那陣子,就有一個模特和一個女演員喜歡過他,這兩個人爭寵,還在好多人面前吵過架。有人把這情況偷偷告訴我,我一笑置之。最初,我對方國民是相當(dāng)放心的,我覺得他不是那種拈花惹草的人。

      晚上臨睡前,方國民會坐沙發(fā)上看一會兒電視。他一邊看電視一邊玩手機。這種時候,我會端一盆熱水放他腳下,然后替他脫襪子,把他的腳一點一點放盆里。水溫我試過,熱度剛好能讓人容忍。腳入水的一剎那,他會閉一下眼睛,吁出一口氣,樣子極為享受。我愿意伺候他,與尊嚴(yán)無關(guān)。我越表現(xiàn)得卑躬下賤我心里越舒服。

      上床,只要他這天不特別累,我們都會做一次。大多時候是我主動,我對他的身體不厭其煩地愛撫與刺激,直到他忍無可忍,他才會翻身上馬。上馬后他總愛喊我的名字,平時他一直喊我曉嵐,可上馬了卻喊我小紀(jì),他一邊做一邊壓低聲音喊,小紀(jì)小紀(jì)小紀(jì)……有一次我說你還是喊曉嵐吧,喊小紀(jì)我會認(rèn)為喊的不是我。他說不是你會是誰。我說紀(jì)曉竹也是小紀(jì),你喊小紀(jì)我還以為你喊紀(jì)曉竹呢。他臉?biāo)⒌丶t了,還是喊小紀(jì)小紀(jì)小紀(jì)。

      方國民根本不會什么吹花,他講的那些吹花理論,也包括他講的各種理論,都是他從書上、網(wǎng)上看來的。他用一些雜七雜八的理論把自己武裝到牙齒,見哪行人說哪行話,把一些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都拿他當(dāng)內(nèi)行。他其實沒上過多少學(xué),連高中都沒念完,但這不影響他講出的話比那些上過大學(xué)的人有水平。

      他對我好,這沒說的,他對紀(jì)曉竹也好,這也沒說的。紀(jì)曉竹的對象是他幫找的,紀(jì)曉竹的工作也是他幫著辦的。紀(jì)曉竹三十歲前的道路并不順,她和一個男生處過八年,可最后那男生把她甩了。接下來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熬到了大齡,后來方國民出手,把他的徒弟介紹給紀(jì)曉竹,紀(jì)曉竹才過上了幸福生活。

      在紀(jì)曉竹的婚禮上,方國民喝多了酒,沒下桌就吐了,搞得十分狼狽。方國民一向很注重形象,沒這么失態(tài)過?;檠缃Y(jié)束,我攙扶他上車,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說醉話,說劉子超算什么東西,他根本配不上紀(jì)曉竹。我說可是你把他介紹給紀(jì)曉竹的。他說是我介紹的又怎么樣,你紀(jì)曉竹就非得看上他嗎?我說你這是啥邏輯?他說我就是這個邏輯。

      我感覺不太對勁兒,回到家想再跟他聊聊,可他趴床上呼呼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問他昨晚都說了些啥,他連連搖頭說記不得了,酒后說啥都是酒話,不算數(shù)。

      后來方國民把紀(jì)曉竹弄到了他所在的公司,只工作一星期,紀(jì)曉竹就不干了,說老板對他性騷擾。方國民又開始給紀(jì)曉竹張羅工作,有一段時間,他動用了自己全部的社會資源,一心要把紀(jì)曉竹的工作解決了。最后,也不知道他動用了什么辦法,終于把紀(jì)曉竹安排進了一家不錯的單位。

      有一天晚上,方國民出去應(yīng)酬,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靠在沙發(fā)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偶爾摸起手機翻翻朋友圈。門鈴?fù)蝗蛔黜?,我奔過去拿聽筒,傳來劉子超的聲音,姐,是我。聲音有些變調(diào)。我按下開門鍵,一陣腳步聲盤旋而上,很快到了門口。我開門,見劉子超變顏變色,張口便說,方國民在嗎?

      不叫姐夫不叫師傅,我看他,預(yù)感到發(fā)生了什么事。

      劉子超說,方國民他不是人。

      我說,怎么了?

      姐,你還蒙在鼓里呢,他把咱倆都騙了。

      他怎么了?

      他和紀(jì)曉竹有一腿。

      我頭皮發(fā)炸,立馬聯(lián)想到許多事情,但嘴上還是說,別瞎說,你有啥證據(jù)?

      我沒瞎說,我有證據(jù),方國民為了紀(jì)曉竹和我們老板吵翻了,沒那關(guān)系,他肯為她得罪老板?他還花了很多人情費,為紀(jì)曉竹找了個好工作,沒那關(guān)系,他肯?

      別把人想得太壞了。

      姐你太天真了,他騙了你,也騙了我娶紀(jì)曉竹。

      紀(jì)曉竹承認(rèn)這事嗎?

      她承認(rèn)不承認(rèn)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事明擺著。

      我強迫自己鎮(zhèn)靜,兩手還是發(fā)抖。我抬眼望了望墻上我和方國民的結(jié)婚照,有陽光從窗戶那邊涌入,陽光里鑲結(jié)婚照的玻璃框上沾滿了浮塵。

      姐,咱倆是受害者,咱倆得結(jié)成同盟。

      結(jié)成同盟又能怎么樣?

      站在同一個戰(zhàn)壕,勇敢地揭露騙子呀!

      劉子超告辭后,我一下子癱倒在床上。

      紀(jì)曉竹是我最后約見的一個人。起初,她一口回絕,說沒啥可談的。我說你姐都跟我談了。她說她談就談唄,和我有啥關(guān)系。我說談一談,也許我能幫上你什么忙。我打過三次電話,她還是同意見我了。

      我說地點就在××咖啡廳吧,她說不喜歡那種地方。我說那就找一家中餐廳,她還是說不喜歡。我說那你定地方,我買單。她說不用買單,到我家吧,反正劉子超也不回家,家里只有我一個人。

      時間定在晚上七點,她工作很忙,五點半下班,六點到家,一個小時做飯吃飯很緊張了。東北的冬天天黑得早,七點鐘天已經(jīng)黑透。我踩著雪去她家所在的小區(qū),按入戶門鈴,上樓,沒到門口呢,門開了,一個年輕女人站在我面前。

      這的確是個能讓人眼睛一亮的女人。打過招呼,進屋,換拖鞋,落座。

      這套房子大約七八十平米,放了一套龐大的沙發(fā)后顯得客廳有些窄小。紀(jì)曉竹給我沏了一杯茶,也坐下。我一邊說話一邊打量她,她的眼睛很大,像歐美人種的眼睛,有些凹,給人一種深邃感。仔細(xì)看,似有光線或流水的感覺。

      紀(jì)曉竹很直爽,問我想聽什么。我說想聽你和方國民的關(guān)系,或者你們之間的交往。

      紀(jì)曉竹說,我和他關(guān)系簡單,從我姐那論,他是我姐夫,我是他小姨子,從劉子超那論,他是師傅,我是徒弟媳婦。交往這個詞對我和方國民來說有點大,我和他單獨見面的機會十分有限,更多時候見到他了,也就見到了我姐紀(jì)曉嵐。

      紀(jì)曉竹講方國民:

      我和他最接近交往的一次是一個雨天,我去一家地處郊外的關(guān)系單位取資料。那時我正在一家私人小公司打工,說是文員,其實就是干雜活兒。去時天還沒下雨,只是有些陰,取到了資料,我搭那家單位的一個人的車往回來,半路才下雨。雨刷器在擋風(fēng)玻璃上不停地刷,令人有些眼暈。那人開車,副駕上也坐了一個人,我坐后排。往車窗外看,玻璃被雨水弄得模糊不清,所有看到的景致都變了形。車開進城里時雨下得更大了,那人在一個路口停車,騰出一只手遞給我一把雨傘,說我要拐彎去辦別的事,你就在這下車回公司吧。我在他們的告別聲中下車,腦袋一時有些遲鈍。傘剛撐開就被吹成一邊倒,風(fēng)很大,雨鋪天蓋地,我的周身頓時全濕。我一邊走一邊找出租車,過來一輛,是滿載,又一輛,還是滿載。好不容易盼來一輛空車,司機卻擺擺手,車子毫不減速地從我身邊開過去,濺出的龐大水花全撲在我身上。找不到車,我小跑著躲到一個屋檐下,掏出手機給劉子超打電話,叫他開車來接我。他說我在給旅行團表演吹花呢,哪有閑工夫接你,自己打車吧。我還想說幾句,那邊電話斷了。我站屋檐下,渾身一陣一陣地發(fā)涼。

      我呆呆地站著看雨,看一輛輛旁若無人的汽車穿雨而過。不知過了多久,我再一次闖進雨中,剛走幾步,一輛小汽車停在我身邊。車窗降下來,露出方國民一張臉,我愣住了。

      上來呀!他沖我喊。我不知怎么上的車,怎么坐到副駕位置。車子開動,雨刷器在眼前晃動,我大腦出現(xiàn)了片刻的空白,身邊方國民說什么我一句也沒聽見。突然,連我自己都覺突然,我哭了。我記得方國民伸手摸了一把我濕漉漉的頭發(fā)。

      漸漸心緒平靜下來,我才問他怎么會來接我。他說我給劉子超打電話時,他就站在劉子超身邊。這是我唯一一次與姐夫單獨相處,我們幾乎連手都沒碰過,遞東西給我他都會捏一頭,騰出足夠的地方讓我有下手之處。我們之間身體接觸不過是他摸過一次我的頭發(fā)。

      很多人都說方國民是騙子,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騙子,至少他沒騙過我。有一天晚上,我洗了澡,躺床上等劉子超。劉子超上床后,盯住我,那眼神不像是要做愛,我心頭一緊,也盯住他。

      他說,你跟我講實話,你到底和他有沒有那種關(guān)系?

      我說,他是誰?

      別裝了,他是誰你還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你不愿講,我替你講,他是方國民。

      我光著身子跳將起來,我說我怎么能跟他有那種關(guān)系。

      他說,你都肯替他給日本人投懷送抱,沒那種關(guān)系,誰信?

      我說,這是誤會,我根本沒見過什么日本人。

      那個夜晚,我們一直在吵架。凌晨時劉子超睡著了,我一宿沒睡著。

      第二天快下班時,紀(jì)曉嵐打來電話,叫我到她家去一趟。我是姐姐家???,這一次她讓我去,我卻非常緊張。敲開門,我看見紀(jì)曉嵐端坐在沙發(fā)上,她不看我,兩眼盯著電視,電視機沒開機,黑色的熒光屏上映著她一張模糊的臉。我換拖鞋,挨她坐下。屋里很暖和,我身上有一絲絲涼意,涼得四肢幾乎要抖動起來。

      紀(jì)曉嵐說,是我跟你親,還是方國民跟你親?

      我說,當(dāng)然是你。

      那我問你啥你說啥。

      當(dāng)然。

      你和方國民有沒有那種關(guān)系?

      沒有。

      那他為啥對你那么好?

      看你的面子吧。

      他是個騙子。

      他騙你了?

      他不光騙了我,還騙了你,騙了劉子超高揚趙四,騙了所有人。

      我不明白。

      我給你講吧,他對你好不是看我面子,看我面子他就不會對你那么好了。

      我還是不明白。

      我再問你一遍,是我跟你親,還是方國民跟你親?

      當(dāng)然是你。

      那我說的話,你能聽嗎?

      能聽。

      紀(jì)曉嵐閉上嘴巴,我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沉默像一件大衣,我穿上了,無法掙脫。過了好久,門鈴響了。紀(jì)曉嵐開門,進來的是劉子超和高揚。我站起身,渾身炸癢。

      這三個人站成了三角形,我正好在三角形的中間,三雙眼睛都亮亮地看我。

      紀(jì)曉嵐說,方國民是個騙子。

      劉子超和高揚說,沒錯。

      紀(jì)曉嵐又說,但他不見得是壞人。

      劉子超說,他和紀(jì)曉竹有一腿還不是壞人?

      我吼道,我沒有。

      紀(jì)曉嵐說,都別急,咱用事實說話。

      紀(jì)曉嵐朝我伸出手說,把你手機給我。

      我遲疑著遞過手機。

      紀(jì)曉嵐接過我手機,飛快地打一行字:我姐不在家,我在你家等你。然后,發(fā)送,屏幕顯示發(fā)送成功。

      方國民沒回短信。

      我們四個都坐下,耐心地等。等了一個多小時,方國民還沒回短信。

      劉子超說,他是不是沒收到呀?再發(fā)一次吧。

      紀(jì)曉嵐說,那就再發(fā)一次。

      我沒再發(fā),起身,推門走了。

      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正是從這天開始,方國民失聯(lián)了。

      猜你喜歡
      趙四高揚木村
      守護“舌尖上的安全”
      高揚開放共享之帆 開啟合作共贏之航
      華人時刊(2022年23期)2022-05-10 08:19:28
      Impulsive Control for One Class of the Incommensurate Conformable Fractional Order System with Discontinuous Right Side
      腮腺木村病的DWI和動態(tài)增強MR表現(xiàn)
      《臺聲》畫坊
      臺聲(2016年10期)2016-09-19 05:46:28
      開心一刻
      開心一刻
      黨的生活(2015年7期)2015-03-07 11:29:46
      高揚教授
      微妙的人性
      山花(2011年20期)2011-08-15 00:49:44
      如此享受
      故事會(2006年3期)2006-01-12 05:46:42
      基隆市| 嘉鱼县| 无为县| 中宁县| 富裕县| 界首市| 延津县| 天等县| 上虞市| 庆元县| 开平市| 客服| 尼木县| 华阴市| 北京市| 仁化县| 高尔夫| 秭归县| 贵定县| 合山市| 静宁县| 富源县| 遂宁市| 嵩明县| 壤塘县| 新蔡县| 大新县| 搜索| 锡林浩特市| 大丰市| 威信县| 永兴县| 茌平县| 铜鼓县| 泽库县| 霍邱县| 阳信县| 通榆县| 鄄城县| 沂水县| 阿拉善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