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易恒 龔曉康
【摘 要】憨山德清是晚明佛教的代表人物,其佛教義理之深廣受教內外認可,同時亦有極高的書法水平。本文以憨山德清的《行書六言偈語條幅》作為研究對象,從虛實相生的法度、空有不二的意境、體證真我之歸趣三個方面,分析了其中所蘊含的審美意蘊。憨山德清之書法,能所雙泯,形神俱妙,啟功先生認為其遠高于董其昌。原因在于,董其昌尚停留于“無我”之境,而憨山德清已臻至“真我”之境。
【關鍵詞】憨山;行書六言偈語條幅;審美
中圖分類號:J292?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25-0207-03
憨山德清(1546-1623),字澄印,與云棲、紫柏、蕅益并稱為晚明四大高僧,著有《觀楞伽經記》《法華經通義》《大學中庸直指》《莊子內篇注》《觀老莊影響論》《春秋左氏傳四法》等,留有《憨山老人夢游集》五十五卷、《憨山語錄》二十卷。憨山德清早年出家時,即已悟得華嚴性海境界,后四處參學以習法華與唯識之義理,遇蓮池大師而明了禪凈圓融之理。
憨山德清不但精通佛教義理,在書法方面亦有著相當高的造詣。其書法作品很多,現有《憨山大師自書六詠詩真跡》《明釋德清行書證道歌》行世。錢謙益曾這樣評價憨山的書法:“萬歷中,江南開士多博通翰墨者,亦公﹙雪浪洪恩﹚與憨大師為導師也。”《御定佩文齋書畫譜》評價憨山為“文字妙敏,一寫千言,善行草”,當代書畫家啟功先生服膺憨山的書法藝術,曾作詩贊云:“憨山清后破山明,五百年來見幾曾。筆法晉唐原莫二,當機文董不如僧?!眴⒐ο壬J為,憨山德清與破山海明乃是明清書法家中造詣最高者,其書法筆法跟晉唐人的書法毫無二致,比文徵明和董其昌的書法更為精妙。同時,啟功先生亦有自注說明:“先師勵耘老人每誨功曰,學書宜多看和尚書……明世佛子,不乏精通外學者,八法道中,吾推清、明二老?!北疚囊院┥街缎袝再收Z條幅》(以下簡稱《六言偈》)展開討論,一方面分析其精妙的書法藝術,另一方面揭示其高深的佛教思想。憨山之《行書六言偈語條幅》如下:
一、虛實相生之法度
從憨山德清《六言偈》的手書來看,下筆、行筆、收筆皆得其當。字法有云:“所有之法,全在下筆處?!焙┥街謺?,發(fā)筆處直截了當,筆畫平穩(wěn)。每字雖無方框,卻勝似有框,不論是橫向發(fā)筆還是豎向、斜向,發(fā)筆皆虛實結合,自然中矩,字之筆畫深淺不一,然皆呈現出美感。同時,筆畫移動之處,非只是簡單的組合,而是顯出靈動之特點,當拐處筆力深厚,當行處自然延伸,當疾處字字清晰,痕跡飽滿,剛柔并濟,字鋒雖著力,但有和諧美。行筆處自然轉動,轉動出無崎嶇相。每字皆是自然而成,顯示其字意穩(wěn)定。收筆處筆鋒清晰飽滿,與下筆處自相呼應,如“照”字、“飛”字。雖用筆急速,但又平和得體,同時,一些字的收筆處亦表達未盡之意,如“寂”字,如“螢”字。每劃之間又分得清晰,如“空”“破”字。雖是行書,但筆勢轉換得當,如“孤”字雖一筆行過,但至折處筆鋒鮮明,轉處字跡飽滿。從筆跡上看無刻意宣揚浮夸之處,用筆流暢自然,收放自如,但正是此特點顯示出憨山功力之不凡。
憨山德清書法還有一特點是字形的方圓含攝,而不拘泥于一定的字形結構,如“同”字,應是四方之形,但他以圓形寫之。但在有的字形處,又有清晰的菱角出現,如“孤”“飛”字。細細分析,其字形雖不以一定的方圓為字形,但筆畫中圓中有方,方中有圓,其圓形筆畫,雖圓但不是滿圓,其中暗藏棱角,棱角筆畫中,又常帶有圓形的痕跡??梢姡┥降虑宓臅ú⒉挥幸馔癸@棱角,故無銳氣太勝、筆畫過硬之弊,亦無輕佻、柔軟之感,而是棱中有圓,圓中有棱,字有其骨,依骨而圓,體現出其佛教之涵養(yǎng)。
從憨山德清的字形結構來看,呈現出多樣性。雖是行書,但亦有隸、楷之“奇正”的特點,如“飛”字、“念”字、“看”字,皆端正之相,筆畫自然,當橫為橫,當撇為撇。同時,疏密相當,如“惺”字、“空”字,“惺”字左疏右密,“空”字上疏而下密,雖有疏密之分,卻極顯其活力,“惺”字有含于一“心”之感,“空”字有遍照虛空之義。另外,其書法極富變化,字或有左傾,或有右傾,或一字中左右相傾,如“非”,筆畫還有隱顯之別,從整體看卻又協(xié)調莊嚴,顯示出一種獨特的美感。
由此可見,憨山之書法雖用筆急速,但又平和得體;雖疏密有別,但又簡練協(xié)調。整體流暢又含蓄厚重,具有剛柔并濟、虛實結合、靈動巧妙的特點,其字形雖多變但又有渾然一體的自然和諧之美,似晉朝“二王”流派之筆法,頗得唐風之神韻,正如憨山自言:“余生平愛書晉唐諸帖,或雅事之。宋之四家,猶未經思。及被放海外,每想東坡居儋耳時桄榔庵中風味,不覺書法近之。”
二、空有不二之意境
晚明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又一大變革時期,思想和社會結構產生了巨大的變化,佛教更是如此。以憨山德清在內的四大高僧以儒佛會通的方式,展開了佛教的革新與復興。對于中國傳統(tǒng)藝術來說,“藝術中由技入道之過程,潛意識中亦有以道御術的成分存在”憨山的佛學境界亦是他的書法境界,其《六言偈》雖然只有四句,卻巧妙地將佛法妙理融入書法藝術之中,句與句之間整齊可觀,句之中則是錯落有致。由此可以看出,四句偈為一心之所顯,四句貫通于一念之間。同時,每句又有“意”之轉向,但終合于一心之感。偈語雖有密疏,然相互呼應,呈現出一體之美感。每字之間,筆畫開合得當,靈動自然,皆有深意,說明憨山德清所悟境界之深。
《六言偈》一方面是藝術精品,另一方面又體現了憨山的佛學思想。該偈全文為:“一念忘緣寂寂,孤明獨照惺惺??雌瓶罩虚W電,非同日下飛螢?!贝速收Z與《永嘉證道歌》中一偈極為相似,憨山曾引用此偈:“忘緣之后寂寂,靈知之性歷歷,無記昏昧昭昭,契本真空的的,此用心之神符也?!睂少氏啾容^、互參,可以看出憨山既承接歷代佛教,同時又與心學進行融通,突出“一念”的概念,強調“一念”的當下即是,當下“一念”為因緣所生,自然呈現寂滅之大空之境界,此境界恒常寂靜,故稱為一念忘緣寂寂。但如果只有此寂靜,則落入偏空之中,在恒常寂靜還有“知”的存在,即永嘉所言之“靈知”,但此“知”并非意識之認知,而是本心之孤明獨照,這種能力是本體自性的本來具有的“照”的能力,能夠當下“昭昭”不昧,由此來達到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境界,從而不落于偏有和偏空的單向執(zhí)著,能夠“契本真空”。正是基于此一念“寂照”之能力,而能看破諸當如閃電般無常,即是金剛經中的“如露亦如電”,即是從無?;脺缰谐匠鰜?,達到一念真實之“寂照”的境界。
憨山對書法的認識充分體現了這種“寂照”境界。憨山言:“書法之妙,實未易言。古來臨書者多,皆非究竟語。獨余有云:‘如雁度長空,影沈秋水。此若禪家所說,‘徹底掀翻一句也。學者于此透得,可參書法上乘。”他認為書法具有妙用,但只執(zhí)著于書法本身卻非究竟,書法則如“雁度長空,影沈秋水”。憨山又言:“予知醒眼觀之,如寒空鳥跡、秋水魚蹤,若以文字語言求之,則翳目空花,終不免為夢中說夢也?!币虼酥粡奈淖?、書法上觀習,終不免是“翳目空花”“雁度長空”的生滅法,必須要從內心出發(fā),基于文字向上一參,體悟禪境,觀“空花”“秋水”是般若法,明了萬法本空,但“空”不只是“枯寂”,必要有“照用”,因此,憨山特別強調以“抄經”的方法來達到此境界。他認為:“書寫華嚴大經,每于書寫之中,不拘字之點畫,大小長短。但下一筆,則念佛一聲。如是點點畫畫,心光流溢,念念不斷不忘,不錯不落。久之,不在書與不書,乃至夢寐之中,總成一片。由是一切境界,動亂喧擾,其心湛然,得一切境界?!焙┥教岢浴俺洝眮韼椭孕某撉樽R的影響,達到“動亂喧擾,其心湛然”的寂照境界。達到此境界的關鍵,就在于“一念”之間。他說:“以如是經,海墨積書而不盡。以如是行,日用現前而有余。只在當人一念回光返照之力耳?!敝挥型ㄟ^當下的“一念”回照,才能開顯眾人本有的自性,以此達到“寂照”之禪境,并運用于書法之中,亦成就書法之境界的究竟。
因此對于憨山來說,書法的好壞不在于是否能臨摹出前人的作品,而在于是否達到空有不二的“寂照”境界。如果只以臨摹水平來判斷,憨山認為:“古來臨書者多,皆非究竟語?!倍嬲兴降臅ㄊ切枰角樽R、意識的意境,下筆、筆試皆得其妙,他說:“余是夜夢侍一偉人作書,予初握管自會,有矜持狀。其人笑謂之曰,書法政不爾。字始于蟲文鳥跡,原非有意求好也。余在夢中,觀其用筆之妙,運動之勢,非凡情可想象者。”因此,憨山認為書法不應停留在情、意的范圍,而應是自性的本然流露。所以,他批判“又豈若童蒙抹朱,便以書經求功德耶”的行為。書寫若是有意求之,便是落入得失無常的“翳目空花”之中。憨山還曾說:“文者,心之章也。學者不達心體,強以陳言逗湊,是可為文乎?”書法亦是“文”的一種,只有首先達到自性本心,才能達到禪境與書境的合一。
基于上述的評判標準,憨山形成了他獨有的“書法審美觀”,即“體道”審美觀。憨山德清認為對書法之美的評判,關鍵在于書法人是否體證一定的審美主體,此審美主體便是自性的自我顯現,即是直觀顯現、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寂照”過程。只有先回到這種審美主體,才能真正認清什么樣的書法是美的。正如皮朝綱教授所強調的:“德清指出‘心本體是‘光明炤耀‘自然具足‘靈明廊徹,廣大虛寂的,它呈現出人性之美,是宇宙萬物的審美之源?!睂τ趯徝缹ο蠖裕瑫ㄗ鳛楝F象界的物,筆墨并不具有真正的美,而是需要回溯至本體自性上,將現象界和本體界合一,達到禪境與書法的合一。憨山的這種審美觀亦代表了明清審美觀的大趨勢,即“‘心‘道無二,‘藝‘道不二,人道也即天道”的審美觀。當然,這種觀點在西方美學那里是不被認可的,康德將認識物自體的能力歸于上帝本身,而現象界的人是無法實現的,這是西方“主客二分”的傳統(tǒng),但在牟宗三看來,人是能夠認識物自體的,即是具有智的直覺的可能。在憨山德清這里的審美主體便是這種智的直覺,是依寂然之自性而具有的觀照能力。那么,這種審美過程所認知的是審美對象的價值境界,而非對客觀現象之觀察認知。
三、體證真我之歸趣
憨山德清對超越之審美主體的肯定,亦即是對經驗自我的否定,最終以回歸本體真我。從他的《六言偈》來看,首句“一”字筆畫深重,以此現“一”之全體之大,但仍有一回轉,或代表本體非獨有此“一”,“一”仍有歸處,“念”字輕淺且端正,代表念念常逝,同時念念端正,“忘”亦有依本體而顯端正之相,而“緣”字略雜,以示“緣”為虛假,而“寂”則是本體寂然,顯“混沌”之相,而收筆處未盡,以示恒常。次句,“孤”字更似“一”之轉型,為本體“一”之本性起用,“獨”字亦然,而此二字所帶的“明”“照”清晰且字體生動,以示起用之明明白白、當下直顯之境界。“惺”則含于心中。三句,“看”字清晰、端正,以示依自性而觀,內含正念,“破”非正形,有超越之義,“空”示大空之境界,“閃”字雖大,而非正形,“電”字有流動之相,以示閃電之無常。尾句,“非”字左右相傾,意為兩不相執(zhí)?!巴北緸榉阶?,書寫為圓融之體,以示圓融本性之體,“日”亦同?!跋隆睘槿c,佛教有“圓融三點”之說,以此示“下”非真在下位,而是圓融境界下的不同呈現?!帮w螢”之飛,為端正之形,而“螢”較密,螢為現象之虛偽,而“飛”為依本性而飛之端正。以此可看出,憨山德清所寫之字、內含之義與已證之境,體相用相互貫通,達到“聞道蓮華筆底生,墨光猶自照虛明”的書禪合一之“寂照”境界。整幅偈語不僅有書法之美,亦有意象之深,參之即可悟之,悟之即入妙境。
分析完《六言偈》的書法藝術后,這里還存在一個問題,即:為什么啟功先生認為董其昌的書法不如憨山德清?本文擬對此問題進行嘗試性的回答。晚明文人與佛教人士的交往日趨密切,董其昌作為晚明時期的杰出書法家,其思想深受禪學的影響,他參照禪宗之“南、北宗”的劃分,把繪畫分為“南北宗派”就是最好的證明,董其昌好友陳繼儒也曾評價他為“獨好參曹洞宗”。董其昌的書法同樣具有禪化的傾向,他認為書法應力求“淡”,即“余不好書名,故書中稍有淡意”,董其昌強調動筆時需恪守住內心的恬靜、安定,并將此清凈內心發(fā)揮至書墨之上,“以清凈心游瀚墨?!保郧蟮米匀怀撝窬辰?。可以說此境界已超越經驗之自我,而為“無我”之境,大致相當于《六言偈》中“一念忘緣寂寂”的境界。清人張照也曾對其做出“終若印空”的評判。但是,董其昌所悟之境界,畢竟易墮入虛無寂滅。憨山則有所不同,他強調空有的相即無礙:“古人用心,不是死到底,須是死中發(fā)活始得,要在回機轉位。所以道:百尺竿頭坐的人,雖然得入未為真?!薄八赖降住敝皇亲C入“空寂”,是需于“死中發(fā)活”,即于空境上活潑起用,“孤明獨照惺惺”,直透空有不二之本體。所以,憨山德清所證乃是超越“有我”“無我”相待之“真我”境界,人生之體證與書法之藝術渾然無礙。因此,書法藝術的高下之分,實與體證境界相關聯(lián)。啟功先生以憨山比董氏更勝一籌,應是注意到兩人體證境界的差異。
四、結語
本文分析了憨山德清《六句偈》的書法藝術,指出其具虛實相生的法度、空有不二之意境、體證真我之歸趣,實為悟道之禪境,落實至書墨之上。此禪化之書法,乃是以“寂照”之工夫,悟入空有不二之義趣,以呈顯真我之本體。同時,本文嘗試性地回答了為什么啟功先生更為認可憨山德清之書法,這是因為,董其昌的書法只是“無我”之境界,而憨山德清的書法則為“真我”之境界,故后者在境界上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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