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自證無罪的逃亡

文/李保平

“就是他！”

“就是這個人！”

上世紀70年代頻繁使用的推拉鏡頭，在日本電影《追捕》中獲得了有效的意義，它將有罪的指控，瞬間推到我們面前，讓我們心臟狂跳，呼吸急促。那一瞬間，觀眾受到鏡頭的冒犯，代替主人公，框在指控的聚光燈下。

東京檢察官杜丘坐在看守所的牢房里，回想被兩個證人在同一天內指控的定格畫面：難道兩個人都認錯人了？哪有這種事？他在心里畫了一個問號。第二天，杜丘被上司檢察長和東京警視廳的矢村警長帶到他的公寓，更為蹊蹺的是，同事們從他的住處搜出了指控他的全部物證。經驗豐富的檢察官杜丘到此得出一個結論：這是有人蓄意為他設計的圈套。

他要證明自己無罪，必須自己尋找真相。

杜丘的冷面、矢村的鬢角、真由美和她的野馬

1978年的中國，人們還沒有脫去流行的白襯衣、藍褲子，還沒有從八個樣板戲的審美慣性中醒過來，當日本進口電影《追捕》在電影院投下第一顆“原子彈”，十億雙被關閉的眼睛，第一次好奇地向世界打開。人們的審美邊界一下子被拓展了——原來，在唐國強的奶油小生的面孔之外，還有高倉健硬派小生那張臉；在一律整齊的小平頭之外，還可以讓自己的頭發(fā)再長一點，以便留出矢村的大鬢角——哪怕被街頭的目光視為不良青年的體征；真由美的單眼皮美學騎著一匹奔放的駿馬，擊潰了一切男性的防線，將白楊的賢惠和王曉棠的矜持一掃而空。

準確地講，《追捕》在形式美學的意義上，刷新了中國人的認知，世界就是——杜丘的冷面、矢村的鬢角、真由美和她的野馬。

從未駕駛過飛機的杜丘為躲避警方的追捕，獨自駕駛飛機返回東京的場面，是本片表現(xiàn)人物勇敢性格的高峰。影片以仰拍鏡頭，突出人物第一次駕駛飛機的扣人心弦場景，著名演員高倉健面部表情的冷峻、果敢，以及臉頰的汗水和手握方向盤的動作線條，將男性美推向了極致。

杜丘的配音是上譯廠配音大師畢克，他在本片中出色的聲音造型得到高倉健本人的高度認同。畢克的音色渾厚純正，特別適合為一號正面人物和硬派小生，像20世紀60年代《偷襲》中抵抗組織領導人、《抗暴記》中富于正義感的意大利軍官。

真由美是一個從小被父親寵愛的現(xiàn)代女子，在她身上體現(xiàn)出獨立、任性和敢作敢為的氣質。她的美麗從她的性格中散發(fā)出來。演員中野良子在外在形象上并不屬于絕代佳人，但她利用影片賦予人物的主動性，贏得了現(xiàn)代女性的美譽。她的形象和野馬連在一起。她與野馬第一次生動地出現(xiàn)，是在杜丘匆忙逃出真由美家的時刻。身后先聲奪人傳來一聲急促的呼喊：“杜丘先生”，一個颯爽英姿的現(xiàn)代女性騎著一匹高頭駿馬，踏入清亮四濺的河水，奔馳而至，“啦呀啦”的《杜丘之歌》主題曲悠然響起。

“你為什么救我？為什么？”杜丘坐在馬的后面問。

“我喜歡你！”坐在馬前面的真由美直言不諱。

兩個人在馬上空間位置的設計，表達了二人關系序列中女性的主動和男性的被動。女性主動施愛，而男性被動接受，真由美在愛情關系中占主動地位。這一位次，在影片后半部再次呈現(xiàn)，杜丘在新宿車站西口被警察包圍，身穿緊身騎裝的真由美驅趕著七匹駿馬穿過市區(qū)，將杜丘接應上馬，再次沖出人生的困局。

著名配音演員李梓在為這位年輕、任性、大膽的摩登女性配音時，敏銳地體察到人物的心理，纖毫畢現(xiàn)地傳達出比原片中人物更飽滿的熱情、潑辣的氣息，甄別出一個沉浸在愛河中的少女的生動敏感。

杜丘和真由美在山洞里的對話，標志著他們之間感情的升華——

“我是被警察追捕的人！”

“我是你的同謀！”

再沒有比后面這一句更能顯示一個年輕女子對患難中的愛慕對象的一往深情。李梓把握少女為愛而萌動的熱烈與清純，聲音緊跟對方，驟然升高，帶出一種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爆發(fā)力。大膽直率的表白，一語道破的獻身激情，撼人心魄。

電影《追捕》海報

電影《追捕》劇照

李梓從聲音到氣息，全方位地捕捉真由美的聲音情態(tài)，表現(xiàn)真由美在新宿賓館大堂接聽杜丘的電話時，甚至配出了一位女子在聽到心上人的聲音時，那種抑制不住的內心狂亂和聲音的顫抖以及喘息。

楊成純?yōu)槭复宓呐湟艚o觀眾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的音色內斂、華美，富有磁性，在對這位秉公辦事的警長的語言塑造上，他保持了克制、低調，又不失一種淡淡的冷幽默。出于職業(yè)的敏感，矢村對人的洞察精準有力，常常一語中的。營救杜丘歸來的真由美挺身而出保護父親——“你要逮捕，就逮捕我吧?！笔复鍖υ趫龅母概畟z感嘆了一句：“好一匹野馬，沒調教好啊?！?/p>

那個年月，我們模仿過的聲音

出自矢村警長和反派的唐塔醫(yī)生口中的兩段臺詞，成了那一年在我們大人小孩中間流行的經典——

矢村用槍指著犯罪集團老板長岡了介，而我們用木頭槍指著小伙伴的頭：“從這兒跳下去。遭倉不是跳下去了嗎？唐卡也跳下去了，現(xiàn)在請你也跳下去，你倒是跳呵！好哇，這下有決心了吧，怎么？害怕了？你的腿怎么發(fā)抖了？”

啪啪兩聲過后，我們收起木頭槍，和矢村警長一同喊道：“不要怕——正當防衛(wèi)?！逼鋵?，我們連正當防衛(wèi)是什么一點都不清楚。那是一個法律詞匯相當貧乏的年代。

還有一段站在平房屋頂上高瞻遠矚時特別適合的臺詞，被沈陽著名相聲演員楊振華、金炳昶用在《下棋》的段子中，讓無數(shù)收音機前聽眾樂得岔了氣。那是我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逗人的相聲。一個看下棋的人把米袋子扔在路邊看雙人下棋，最后自己赤膊上陣，取而代之，三兩個回合后，“將”的一聲把對方逼進死路，讓其動彈不得。然后，翹起二老腿，悠然地哼起了《追捕》中的流行金曲，當當當當……讓對過的老兄撓肝抓心，越發(fā)心煩意亂。楊振華模仿著唐卡醫(yī)生的口吻，重復著上場戲杜丘遺書里的最后一句臺詞：“我杜丘東仁自愿結束我的生命，自愿——結束我的——生命……”然后，當當當當……“杜丘，你看，多么藍的天。走過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藍天里，一直走，不要朝兩邊看。”

相聲《下棋》和日本電影《追捕》在那一年水乳交融，成了楊振華相聲藝術的經典。

順便說一句，中國觀眾初次擁抱西方世界時，除了記住了上面三個正面形象的特征外，還記住了反派人物唐卡醫(yī)生的陰險和受害者橫路敬二的表情。關于后者，不能不提一個當年的插曲：如果你想貶損一個人，只要說上一句：“看你像橫路敬二似的”，那么，對方就會感到這是天大的羞辱。

拋開道義而論，坦白說，唐卡醫(yī)生和矢村警長一樣，在語言方式上比一絲不茍的杜丘更有趣，在這一點上，給我們上了一堂打破人生平鋪直敘格局的一課。

唐卡醫(yī)生雖然是下半場才登臺的角色，但以別開生面、不動聲色的殘忍，后來居上地成了我們不明就里效仿的語言大師。

配音大師邱岳峰為這種外表道貌岸然，實質壞到骨子里的一等壞人配音真是無人匹敵。他的嗓音低抑，語速緩慢，沙啞的舌擦音，仿佛蛇信子發(fā)出詭異的咝咝聲，那里隱藏著一個冷氣森森的世界。

矢村VS杜丘，連環(huán)追捕和它的故事原型

在“追捕”這個敘事動作下面，埋伏著三條追捕線索：第一條是杜丘為了自證無罪，追查事實真相；第二條是矢村警長依法追捕杜丘；第三條是犯罪集團追殺杜丘。

三條線索互相交織。其中，主要線索和對手戲是矢村追捕杜丘。

矢村的思想性格在片中不斷推進，在所有角色中最富于層次變化，因此，牽引著觀眾的目光。

從表面情節(jié)看，是杜丘追查事實真相和元兇，從內在矛盾構成看，是杜丘和矢村之間的對手戲——他們才是片中深入沖突的看點。為了看清導演的這一意圖，讓我們返回《追捕》原片的結尾部分，杜丘聽完檢察長傳達會議對他的審查意見后說：“如果下達逮捕令，隨時可以找我?！迸赃叺氖复逵哪嘏浜险f：“是這樣的話，那我就再來一次追捕。”這是一個和解與默契的信號，標志著“追捕”整個行動的完結。

電影《追捕》VCD封面

在警匪片中，表現(xiàn)警方和匪徒出于不同的目的，共同追捕一個無辜的犯罪嫌疑人，其間嫌疑人得到美女的相助，已經構成一套成熟的“連環(huán)追捕＋美人”的故事形態(tài)。它的故事原型可以追溯到懸念大師希區(qū)柯克1934年在英國拍攝的經典警匪片《三十九級臺階》。一名女間諜在主人公漢納的寓所被殺，由于女間諜死在他的家里，漢納成了警方的通緝犯，同時，因為他掌握了刺殺女間諜的犯罪集團的材料，又被匪徒追殺，在逃亡的途中，他與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二人共同踏上了尋求真相之路。

不僅在故事原型上，甚至次要人物和道具細節(jié)上，日本警匪片《追捕》也受到《三十九級臺階》的影響。與《三十九級臺階》中犯罪頭目的兩名手下追殺漢納一樣，《追捕》中追殺杜丘的匪徒也是犯罪頭目長岡了介手下的兩個人。飛機在《三十九級臺階》中出現(xiàn)，用來發(fā)現(xiàn)荒原上漢納的行蹤，在《追捕》中，它變成了杜丘從警察圍捕中脫身的工具，在追逐場面上，都具有視覺刺激的符號特征。

刪節(jié)版背后的歷史解碼

二十多年后，中國觀眾通過央視一套，終于看到了日本電影《追捕》相對完整版。塵埃落定，此時已經沒有了波瀾起伏，無限唏噓——影片恢復的部分被人們二十多年改革開放的經驗所超越。與完整版相比，我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刪掉的內容那么多。當真由美和她的父親望著杜丘駕駛的飛機遠去時，我以為電影已經進入后半部了，其實后續(xù)情節(jié)還有很多。必須承認，《追捕》刪節(jié)版刪得夠水平，情節(jié)更加緊湊，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一張一弛的效果倒體會不到了，最為遺憾的是刪節(jié)版把《追捕》原片表達的核心意圖給刪丟了。

身體的刪節(jié)。

這是敏感部分，“兒童不宜”變成了兒童和成人通通不宜。片中，真由美說完“我是你的同謀”后，切到一個儀式化的場景，她慢慢解開身上的衣扣，洞中的篝火象征著杜丘和真由美熱烈燃燒的愛情，鏡頭在篝火的特寫和真由美臉上柔美的表情之間切換。央視播放的完整版《追捕》恢復了這組畫面，對于真由美的個性，這一局部的身體語言，不僅順理成章，而且還為下一場景將父親的地圖從家里帶出來做了有力的鋪墊。

電影《追捕》劇照

真由美的一秒鐘裸體是為了保護愛人杜丘。矢村警長找到她住的賓館，為了阻止矢村進入杜丘藏身的衛(wèi)生間，原版片展示——情急之下，她毅然脫下浴衣，威脅矢村說：“我要洗澡了，你要和我一起洗嗎？”這是寧可犧牲自己的非凡舉動。電影刪節(jié)版，直接跳切到杜丘出現(xiàn)在衛(wèi)生間門口，把已經穿好浴衣的真由美推到里面，關好房門。為尊重演員，對個別鏡頭做技術處理是必要的，但完全刪掉這場戲，就失去了表現(xiàn)真由美性格潑辣的一面。

這兩場戲，在刻畫真由美甘愿為愛人犧牲一切的精神上具有鮮明的指向，體現(xiàn)了她獨特的個性在愛情中的升華。

道德模糊的刪節(jié)。

杜丘駕駛著飛機迫降海面，按照正常推理，不會毫發(fā)無損地出現(xiàn)在新宿車站的電話亭里，那樣就太離奇了。電視完整版展現(xiàn)了他上岸后因過度勞累躺在路邊，被一名護林員發(fā)現(xiàn)。為奪路逃跑，杜丘假裝身體不適，將護林員騙到跟前，奪過他手中的獵槍，用槍托將他擊倒。當年可能考慮到維護杜丘的正面形象，一位英雄怎能使用詭詐之術呢？另一段戲是杜丘因嚴重的高燒暈倒在街頭，被一名好心的妓女接到家中，悉心照料。顯然，如果這段情節(jié)放到二十多年前，觀眾會對杜丘其人產生尖刻的道德質疑：你那廂和真由美談著戀愛，這廂又和別的女人扯在一起，不利于人物的“高大全”。

人生嘆息的刪節(jié)。

影片《追捕》的結尾非常經典，我們以為唐卡跳樓自殺、長岡被矢村擊斃，基本就算完事大吉了，可是，杜丘走出單位，對真由美感慨了一句：“哪有個完呢？”這一句特殊重要。

它標志著影片可能有續(xù)集，因為檢察長還沒有被消滅，觀眾早就看出他與犯罪集團有牽連。

它代表著杜丘在經歷這一番變故之后，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當從未駕駛過飛機的準女婿走向飛機時，作為北海道知事的候選人，原片中的真由美的父親打斷女兒的攔阻，嚴厲地說：“男子漢有時需要面對死亡去飛行，杜丘在做最后一搏。”可惜，刪節(jié)版沒有給父親的配音演員富潤生提供這個性格變化的機會。

杜丘的回答同樣慨當以慷：“是的，如果不是這樣，活著就沒意義了?！?/p>

都是勵志的宣言。

法律糾結的刪節(jié)。

原片結尾顯示，恢復身份的杜丘開始了嚴肅的反思：誰是真正應該被追捕的人？是那些站在他身后的社會邊緣人群，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資本家和政客？

影片倒數(shù)第二個場景，檢察長對杜丘和矢村發(fā)布案件審議結果：“殺死長岡了介屬于正當防衛(wèi)。杜丘，是你服用AX，揭發(fā)了東南藥廠犯罪的事實。”杜丘同時內疚地自我檢討道：“但我犯下七宗罪狀，還違反了槍支管理法和航空法?！?/p>

杜丘沒有一白遮百丑，他一口氣承認自己觸犯的這些法律條款，對于20世紀70年代末只知道非黑即白的中國觀眾，繁瑣而又陌生，委實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