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生楊

溫 言

1

他推著灰撲撲的小摩托，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走得有些艱難，因為他得時刻顧著裝在小摩托上的箱子。

顯然，這箱子在他眼里尤為重要，以至于滿面風(fēng)沙的他時不時要擔憂這箱子里的東西掉到地上沾染塵土。

我并不能理解這種重視，又向來藏不住心里的疑問，于是抬手到嘴前，扯著口罩和嗓子，問道：“箱子里是足球，沒錯吧？本來就是放到地上踢來踢去的東西，為什么要擔心它們掉到地上？”

他扭頭看我，沒說話，似乎對我的無知感到無奈。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解釋道：“箱子里都是新足球，干凈的?！?/p>

“所以？”我仍然一頭霧水，再干凈的足球放到這片土地上滾上幾圈，不都是一片灰黃？

“這些足球是送給牧區(qū)的孩子們，要是掉地上，我沒有水洗，孩子們拿到的就是已經(jīng)臟了的球，我希望他們拿到干凈的球！”他又說，“我希望他們知道這些球都是新的，專門給他們帶來的！”

我還是不太明白，但沒有再問，小心翼翼地幫他扶著箱子，因為我看到他眼中的鄭重。

再往前走了好長一段路，我總算見到了牧區(qū)的孩子，他們臉上刻著不應(yīng)存在于他們那個年齡的風(fēng)霜，但他們捧著他帶來的足球，臉上綻放笑容，眼里亮起光彩。

于是我明白了，這足球不是玩具，而是份希望。

希望，不能蒙塵。

2

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就給我留下了一種奇特的印象：堅硬，沉默，像塊石頭。

給牧區(qū)兒童送去足球、課外書和新衣服時，這塊石頭笑得像個孩子，笑容純凈不含雜質(zhì)。

可給妻子送去新衣服時，這塊石頭一路都在流淚。

到底是石頭，流淚也不吭聲。

快走到門前時，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剩下的一小瓶水抹了把臉，洗去淚痕后，他笑著推門進屋。

3

她很像他，都是一樣堅韌。？

婚前，她崗位尚未調(diào)動，他和她每周至少能見一次。

婚后，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他每個月只能見她一次，要翻越兩百多里山路，要流數(shù)不清多少眼淚，還要強撐精神擠出一個讓人安心的笑臉。

這些事，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從不埋怨，哪怕她分娩時他也沒能陪在身邊，她還是全心支持他，支持援疆工作。

身為志愿者，她活出了軍嫂的倔強和氣概。

見他進門，她抱著五個月大的孩子迎上前，笑著說：“你又哭了，噢，衣服真好看！”

他像偷偷吃糖被抓現(xiàn)行的小孩，有些手足無措，想辯解又無法開口，支支吾吾想了好久，最后說出一聲對不起。

“沒關(guān)系?！彼€是笑，“你對得起祖國?！?/p>

4

他說，像他們這樣的援疆干部還有很多。

我說，援疆計劃一定會為這片土地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未來，你們是建設(shè)新疆的基石，鋪設(shè)通往美好明天的道路，可歌可泣，無比偉大。

他問我：“你說話總是這么奇怪？”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他不需要我的回答，他蹲在一旁想了好久，最后對我說：“我們不是石頭，新疆的石頭夠多了，我們的任務(wù)是搬走這些頑固的障礙?！?/p>

我笑了笑，說這是比喻。

“非要比喻的話……”他說，“把我們比作速生楊吧，不見得是多好的材料，但長得快，能扎根，千千萬萬棵栽下去，就成了一座綠色長城，風(fēng)沙全給擋住了?！?/p>

我有些尷尬，我說速生楊既沒有經(jīng)濟效益，也不算良木，拿速生楊比喻援疆志愿者，有刻意貶低的嫌疑。

“是這樣嗎？”他皺著眉，慎重思考半晌，一邊搖頭一邊笑著跟我說，“還是速生楊吧，就是速生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