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聯(lián)生活周刊》
20世紀初,新思潮不斷涌現(xiàn),大師成群而來。每個人物恰似一顆耀眼的星辰,共同照亮了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的天空。本書選取了蔡元培、胡適、梁漱溟、沈從文、錢鍾書、傅雷等各個領域具有代表性的大師級人物,重新回溯他們的生命歷程,回望那個波瀾壯闊、吐故納新的大時代。閱讀他們的人生,讓我們對于生命意義的感知,對于人生邊界的拓展,能夠多一重理解、多一份開闊。
《中國群星閃耀時》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編著 李鴻谷 主編
現(xiàn)代出版社
2019.3
定價:49.80元
對于翻譯家傅雷,你了解多少?如果你沒有讀過《貝多芬傳》《伏爾泰傳》,也許會讀過《約翰·克利斯朵夫》或者《巴爾扎克全集》。它們的譯者都是傅雷?!敖暫剖帲晕莺笊稹?,這是傅雷譯本《約翰·克利斯朵夫》的開篇,優(yōu)美契闊,一句即為經(jīng)典。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以及半個世紀以后人文閱讀熱情重新高漲的八九十年代,傅雷和他的譯著,像一束不息的火,安靜又熱烈,點燃了幾代讀者。
而更多的人,是從《傅雷家書》中,認識了這位孤獨的中國知識分子,執(zhí)著的中國式父親。這本小書,是傅雷夫婦在1954年到1966年,和他們長子、知名鋼琴家傅聰?shù)耐ㄐ沤Y(jié)集,自1981年出版,至今已經(jīng)37年,仍然長銷不衰。它是一部最好的藝術修養(yǎng)讀物,也充滿著父愛的苦心孤詣。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看到,一顆高貴的靈魂,就算遭受磨難,其真實的光也不能被湮滅。
“赤子孤獨了,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這句話,既是傅雷的墓志銘,也是他一生的縮影。在傅雷的“赤子世界”里,包容的是他和那些像他一樣“又熱烈又恬靜、又深刻又樸素、又溫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靈魂,探索的是如何生、如何死、如何愛,又如何以自己的一生,去向文學、藝術和音樂尋求人世最深邃的美的問題。
在文學翻譯界,傅雷創(chuàng)造出了大量優(yōu)秀的譯本,卓然大家,讓人不免猜想,他是不是出身書香門第,從小受中西方文化的熏陶,熟諳多種語言?其實并非如此。從小學到大學,再到留學法國,傅雷都不是學霸,他甚至因為頑劣,從來沒有得過一張正式的畢業(yè)文憑。
1908年,傅雷出生在江蘇省南匯縣(今屬上海市浦東新區(qū))周浦鎮(zhèn)傅家宅。他原名傅怒安,15歲后改名雷,以怒安為字。在他祖父一輩,傅家還是當?shù)卮髴?,有幾百畝地,三十幾間房。傅雷的父親名叫傅鵬,是鎮(zhèn)上一所女子中學的老師。他雖然繼承了全部家族財產(chǎn),卻根本守不住它。傅雷不到4歲,父親傅鵬就被人陷害入獄,后來得了肺癆,24歲就去世了。
傅雷題贈羅曼·羅蘭的照片(1934年2月)
傅雷的母親李欲振卻很了不起。她是個家庭婦女,不識字,但非常有見識,族里發(fā)生糾紛,往往請她來做公斷。丈夫死后,傅母以家中佃租生活,維系小康。為了讓唯一的兒子能有出息,傅母帶著傅雷、奶媽、賬房、傭人,從閉塞的鄉(xiāng)下搬到十幾里外有“小上?!敝Q的周浦鎮(zhèn)。傅雷7歲由私塾啟蒙,11歲被送入小學,但僅僅讀了一個學期,就又被母親送到上海,接受更好、更新式的教育。小學、中學、大學,他的母親憑著見識和膽量,一路將他帶到更廣闊的新世界。
1927年的一個冬日,在濕冷的浦江碼頭,19歲的傅雷告別母親和親友,和幾百名旅客一起,登上了法航公司的郵輪。傅雷買的三等艙票,里面只有兩個中國旅客。傅雷赴法那年不到20歲,在浦江碼頭告別家國的時候,他對自己將在異國度過的5年,是抱有期待的。他在船上發(fā)過一封家信,信中寫道:我數(shù)年來的頹廢生活,應該告一段落了。到巴黎后,很偶然中,他讀到《貝多芬傳》,以他自己的回憶,當時“讀罷不禁大哭,如受神光燭照,頓獲新生之力,自此奇跡般突然振作”。
經(jīng)過一個月的海上航行,傅雷終于抵達了法國南部的馬賽港。在郵輪上,傅雷的法語和英語程度都還很有限,沒辦法與人交流。他雖然在上海的大學念過英語,因不常用,都忘記了。到法國后,傅雷寄宿在一個老太太家里,法國房東待他很好,每天教他發(fā)音和對話。傅雷又另請了一位法文教師,教他語法和讀本。刻苦帶來了回報。第二年夏季過后,他順利地考入巴黎大學文科,主修文藝理論。
傅雷的法語到底進步有多迅猛呢?有這樣一件事可以作為觀照。1929年3月,當時在國內(nèi)很風光的上海藝專校長劉海粟,偕夫人到巴黎游學,一年前還不能與人用法語交談的傅雷,這時候已經(jīng)可以給劉海粟夫婦教授法語了,并且在一些正式場合幫他們做翻譯。此時距傅雷到法國剛剛一年出頭。
那個時期在巴黎求學的,還有未來的名詩人梁宗岱、美學家朱光潛,散文家孫福熙以及他的二哥、文學編輯孫伏園等。這幾個人都和劉海粟要好,傅雷因此常和他們一起,到劉海粟夫婦下榻的旅館里聚會,有時也陪著劉海粟去盧浮宮臨摹畫作。正是在這些親密的相處中,劉海粟發(fā)現(xiàn),傅雷雖然不是學美術的,卻有極為出色的藝術鑒賞力,于是向傅雷建議:“你不要搞創(chuàng)作了,還是潛心研究美術理論和美術史吧,你一定可以成為出色的學者?!?/p>
1930年,傅雷寫了第一篇寄回國內(nèi)發(fā)表的美術評論《論塞尚》。雖然這只是一篇通過資料梳理,來向中國讀者介紹著名法國畫家的文章,22歲的傅雷卻很有自己的見地。他寫道:要了解塞尚的偉大,先要知道他是時代的人物。而所謂時代的人物,是“永久的人物+當代的人物+未來的人物”,也就是說,當經(jīng)得起時間的淘洗。視偉大的藝術家為時代人物的代表,這個觀點,傅雷一生守護。
傅雷對藝術這種宗教般的熱忱從哪里來?如果回到20世紀的前20年,就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時代風氣影響下的進步青年。幼年傅雷隨母親離開老家到上海的時間,正是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中國近代的先進思想者,從晚清康有為開始,都對美術的重要性有一種急迫的誤讀??涤袨樵さ卣J為,“一切工商之品,文明之具,皆賴畫之發(fā)明”?!拔逅倪\動”后,陳獨秀也提出“美術革命”,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一部分。這些先進人物既從社會發(fā)展和國家強大的角度來看待美術的意義,同時也接受蔡元培所倡導的思想,“以美育代宗教”。青少年時期的傅雷,頑劣不好學習,總是拿不到一紙畢業(yè)證,但他在上海一路接受到的,都是當時中國最好的西式教育,深受新文化思想的熏陶。他一生對美術和音樂所抱持的態(tài)度,正是來自這種時代氛圍。
1931年8月中旬,傅雷與劉海粟搭乘同一條船,從巴黎回國。一個月后,他們到達上海,而那個日子十分特殊,正是“九一八事變”發(fā)生之日,對此,傅雷一生刻骨銘心?;貒?,23歲的傅雷被劉海粟聘為上海美專的辦公室主任,同時,他也為學生開設了四門課程,美術史、藝術論、名畫家傳和法語。當時的上海美專和劉海粟,都深得蔡元培重視,學校的教授名冊里面有張大千、黃賓虹、賀天健、潘玉良等諸多名人,傅雷剛回國就出任辦公室主任,在人看來也算起步不凡。可是,他在美專只待了兩年就辭職了。
傅雷為什么會跟關系親密,并且也很看重他的劉海粟分道揚鑣?最直接的原因是為友人沖冠一怒。傅雷正直、剛烈又過于暴躁的性格,在這件事上初見端倪。畫家張弦是傅雷在巴黎就熟識的朋友,回國后也受聘于上海美專,因為貧窮且多病,1933年夏天不幸病逝。傅雷傷心難抑,覺得劉海粟待人過于刻薄,憤然請辭。多年后的1957年,傅雷在《自述》中解釋這次辭職的原因,說:“某某某待我個人極好,但卻待他人刻薄,辦學純是商店作風,我非??床粦T?!备道缀蛣⒑K谠诎屠桦m然親密,回國后又為他撰寫過《劉海粟論》,但因為藝術觀點和為人方式的差異,日漸疏遠。張弦死后,他公開和劉海粟絕交十幾年,直到50年代才稍有往來。
從美專辭職后,傅雷在上海正式開始了他職業(yè)翻譯的生涯。傅雷熱愛譯書,其實始于初從巴黎回國之后,他譯過一本不太有名的法文書,名叫《夏洛外傳》。夏洛,是喜劇明星卓別林在銀幕上創(chuàng)造的一個小人物,法國記者菲列伯·蘇卜又把這個虛構(gòu)角色寫入了他的“幻想人物列傳”。因為深受書中人物感動,傅雷執(zhí)意將它譯入中國。譯書成稿之后,出版卻總是碰壁,直到1933年,傅雷才以“自己出版社”的名義,自費出版了它。傅雷真正由出版社正式印行,被讀者熟悉的第一本譯著,還是《貝多芬傳》?!敦惗喾覀鳌泛退淖髡吡_曼·羅蘭,對傅雷一生影響可謂重大。
今天的法國文壇,羅曼·羅蘭的地位已經(jīng)有限。但“一戰(zhàn)”前后,他是與茨威格齊名的作家,也是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他那種理想主義的寫作正流行于歐洲文壇。傅雷先后翻譯了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托爾斯泰傳》和《米開朗琪羅傳》,他取名為“三巨人傳”。這位法國大作家的英雄浪漫主義,如艷陽、如風暴,對于年輕的傅雷,以及傅雷未來的全部人生態(tài)度,都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傅雷在法國(1930年)
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中有一段這樣的描述:“缺乏宏偉業(yè)績的物質(zhì)主義壓抑著思想,世界在斤斤計較和賣身投靠的利己主義中毀滅。世界已奄奄一息。要打開窗子。要讓新鮮的空氣進來。要呼吸英雄們的精神?!备道子X得,他“在其中認出自己”。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國內(nèi)混戰(zhàn)、外族入侵,年輕人對個人命運、民族存亡皆感彷徨。傅雷期望自己的譯書對苦惱中的青年朋友有所裨益。在寫于1942年3月的《貝多芬傳·譯者序》中,傅雷寫道:“唯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qū)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難;唯有看到苦難的壯烈的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承擔殘酷的命運;唯有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才能挽救一個萎靡而自私的民族?!彼€說:“現(xiàn)在蔭翳遮蔽了整個天空,我們比任何時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時更需要堅忍、奮斗,敢于向神明挑戰(zhàn)的大勇主義?!?/p>
此后,傅雷又翻譯了羅曼·羅蘭的“長河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一至四卷,它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塑造了無數(shù)中國青年知識分子的世界觀。它對中國幾代讀者的魅力也深遠而恒久?!都s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193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一年,全面抗日戰(zhàn)爭正式打響。長夜漫漫,傅雷思考的是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怎樣才能戰(zhàn)勝自我,戰(zhàn)勝敵人,他在這部小說中汲取到了力量。主人公克利斯朵夫正是羅曼·羅蘭塑造的“今日的貝多芬”。傅雷說:“它不只是一部小說,而是人類一部偉大的史詩。它所描繪歌詠的不是人類在物質(zhì)方面而是精神方面所經(jīng)歷的艱險,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內(nèi)界的戰(zhàn)績。它是千萬生靈的一面鏡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歷險記,是貝多芬式的一闋大交響樂。”傅雷的譯者序言有火一般的詩意,“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
《約翰·克利斯朵夫》二至四卷出版于1941年,這時抗日戰(zhàn)爭正處于相持階段。傅雷希望讀者能在讀了這本書后燃起希望,“在絕望中再生”。作家葉永烈在80年代寫傅雷和傅聰?shù)膱蟾嫖膶W時,采訪過很多親歷者,其中上海一位學者講到自己名字的由來,就是在年輕時讀了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激情之下,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改成“約翰”的中文諧音,就這樣用了一輩子。
《羅丹藝術論》
[法]奧古斯特 羅丹 著
傅雷 譯
山東畫報出版社
2017.9
定價:16.80元
《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
傅雷 著
現(xiàn)代出版社
2019.3
定價:98.00元
錢鍾書和楊絳40年代在上海居住時期,和傅雷多有往來。楊絳在回憶文章中說:“我很羨慕傅雷的書齋。因為書齋的布置,對他的工作具備一切方便。經(jīng)常要用的工具書,伸手就夠得到,不用站起身。沿墻的書櫥里,排列著滿滿的書可供參考……”書齋里有個寬大的寫字臺,煙灰缸總是放在右前方,兩個硯臺則放在左前方,中間是印著齋號“疾風迅雷樓”字樣的直行稿紙,左邊是法文原著,右邊是法漢辭典。他一個人,幾十年,這樣井然有序地工作。
在離開美術界之后,傅雷為什么會選擇走上職業(yè)翻譯的道路?作家樓適夷在論及這一話題時,說過這樣一段話:“傅雷藝術造詣是極為深厚的,對無論古今中外的文學、繪畫、音樂的各個領域,都有極淵博的知識。他青年時代在法國學習的??剖撬囆g理論,回國以來曾從事過美術考古和美術教學的工作,但時間都非常短促,總是與流俗的氣氛格格不能相入,無法與人共事,每次都在半途中絕裾而去,不能展其所長,于是最后給自己選擇了閉門譯述的事業(yè)?!?/p>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解放后,在上海文化界,傅雷成了僅有的兩個不要國家養(yǎng)活的人之一,另一個人是作家巴金。從上海美專辭職后,傅雷從此寓居上海家中,足不出戶,專心譯書。據(jù)多年跟隨他家的保姆說,傅雷每天早上8點起床,9點到12點半工作,下午2點又坐到書桌前,晚上7點才吃晚飯。晚間看書、寫信至夜深。除去1939年曾短暫地赴昆明,在南遷后的“國立藝術??茖W?!贝藘蓚€月,他這一生沒有再到任何機構(gòu)出任過公職。解放后,清華大學校長吳晗曾通過錢鍾書、楊絳邀請傅雷教授法語,傅雷推諉說自己只想教美術史,拒絕了。他寧可靠自己翻譯書的稿費生活,做一個獨立的人。
楊絳還提到一個細節(jié)很有意思。在上海時,她和錢鍾書有次陪傅雷去招待一位法國朋友,錢鍾書注意到,傅雷名片背面有一小行法文:Critique d'Art,意思是美術批評家。從這段回憶可見,在傅雷心里,美術始終占據(jù)重要的地位,可謂精神的歸宿。傅雷任教美專的時間很短,但在此期間,他曾編譯兩本教材《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和《羅丹藝術論》,至今,它們?nèi)允撬囆g學徒的入門讀本。但這兩本書,從手稿到出版,相隔了將近半個世紀,中間又有怎樣曲折的故事?
傅雷的次子傅敏回憶,在1966年前,父親從沒有向他和哥哥傅聰提起過這兩本教材。傅敏推測,父親一向?qū)θ藢憾家蟾?,而這兩部稿子他也許并不滿意,所以一直束之高閣。直到20世紀80年代,傅雷已經(jīng)去世近二十年,《羅丹藝術論》被劉海粟的一個學生在劉家一大堆舊東西里翻出來,它是一套油印講義,學生用正楷抄下來送給傅敏,才有后來出版的《羅丹藝術論》。
《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則是傅敏從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堆傅雷書稿中發(fā)現(xiàn),還是傅雷當年親手裝訂的。傅敏拿到手稿后,把它交給了父親的好友、畫家龐薰琹先生,請他來決定是否有出版的價值。1985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龐薰琹為它寫了一篇很長的序言,他評價說,這本書“不單是分析了一些繪畫、雕塑作品,同時接觸到哲學、文學、音樂、社會經(jīng)濟、歷史背景”,這也是它至今受到讀者喜愛的原因,因為這本書就像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博雅之士,給人豐富和優(yōu)美的精神享受。
有人說,傅雷的譯作“是他靈魂的小影”。傅雷也說,他回看自己從前的譯文,自問最能傳神的要數(shù)羅曼·羅蘭,最重要的原因是“氣質(zhì)相近”。那么,這相近的,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氣質(zhì)?在翻譯《夏洛外傳》的時候,25歲的傅雷曾在譯者序中用這樣的語句,向讀者勾勒了他所鐘愛的人物:
一個現(xiàn)世所僅有的天真未鑿,童心猶在的真人。
他是一個孤獨者。
是世間最微賤的生物,最高貴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