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仙
南方的春天是水靈靈的季節(jié),進入3月,所有的花草都妖嬈,就算不是詩人,站在野地上,都會有寫詩的沖動。這樣的氣候特征,賦予南方人多情細膩的個性。因了古往今來的多情多義,才有了唐詩宋詞千回百轉、蕩氣回腸、千年不曾熄滅的溫情。
有些感動,不需要多么重的撩撥,比如同安——我說的同安是指福州永泰縣的同安鎮(zhèn)——青石寨前一小塊油菜花,開得認真,開得整齊,黃燦燦的色彩與凝重的青石寨成片的黑瓦形成強烈對比。就為這并不大片的油菜花開,許多人紛至沓來,呼朋喚友。留在記憶里,這個春天是那樣有滋有味。
春天的同安多霧,聚散都在瞬間。這樣的天氣去看莊寨,人與物都在朦朧中,被霧雨打濕的瓦片,顯得深沉、骨感,卻也是安放在天地間的一幅水墨畫。無論走進青石寨、同安寨還是九斗莊,人少走動的地方,地面上都有青苔長出,少有人氣便是如此。人氣是什么呢?看看九斗莊滌環(huán)板上木刻陸先生(陸九淵,南宋心學大師)名言:“人家要三聲,讀書聲、孩子聲、紡織聲也。聞讀書聲,覺圣賢道理,在他口中、在我耳中,自神融心悅;孩子聲或啼或笑,俱是天真天籟;紡織聲,則勤儉生涯,家人有七月豳風景象……”
是呀,讀書聲、孩子聲、紡織聲,這是一個怎樣和諧而充滿人氣的場面。兒孫繞膝,女眷勤勞,老式的人生安分篤守的追求,不過如此。有人氣,鄉(xiāng)村還會是鄉(xiāng)村。
那天走進愛荊莊。這不知是第幾次了,從破敗的過去,到修整后的今天,有了不少變化。那時愛荊莊沒有什么故事,鮑道龍是比較早熱心愛荊莊修繕的族人。問他愛荊莊有關情況、歷史人物等,他所知并不多,族譜上有關愛荊莊記載的也少,我復印了一頁有關愛荊莊始建者鮑美祚的記述。
從前只是在莊內走走,卻不知有隱通廓(俗稱跑馬道)。這是第一次繞隱通廊走了一圈,想不到另有一番天地。隱通廓繞莊一周,建有書齋、閨房等相應小房間。有一個女子嫁妝柜門上的對聯(lián)頗有文化情懷。兩扇柜門刻有“欲攀天上三秋月須讀人間萬卷書,要看崔盧好奩贈十三經壓女兒箱”及“鮑桓遺范”等誡女多讀書、嫁好人家等訓示。
到后座橫厝,還有一戶人家住著,廚房里的老虎灶正燒著柴火,溫暖的火光映紅了灶門,一口鐵鼎,鼎蓋四周氤氳著裊裊白氣。燒火的阿婆起身,揭開鼎蓋,鼎里正煮著檳榔芋,阿婆熱情地招呼大家吃。雖是鹽水煮,卻有自然香味。賴華順勢坐上灶前小木凳,用火鉗夾著小木塊往灶里塞,“噗噗”的火焰聲,還有那柔光,映紅賴華的臉。坐在灶前專心燒火的賴華,像農家的新媳婦。這時候在一旁的小玉也激動了,將賴華一把拉起,叫賴華站在灶臺上拿起銅鏟翻動鼎里的檳榔芋塊,她則燒火,兩人配合默契,我?guī)退齻z拍了一張有著濃濃生活味的照片。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經歷的人,做這些事都那樣自然。
炊煙是一個鄉(xiāng)村活色生香的標志,炊煙是家的召喚。我們有多久沒見灶火與炊煙了?
離開三捷,前往同安。
走在嵐口、云臺、橋頭里這些熟悉的土地上,總會觸動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1974年11月某一天,我們全家人,包括一些家具、雞鴨等物,租用一部貨車,從老家梧桐前往同安公社,開始了一次遷徙。這一年,我是梧桐中學初一(4)班的學生。到一個新的學校,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沒有相熟的同學,會有些孤獨。父親早幾年先去同安工作,每年暑期我都會去同安避暑,也認識了一些玩伴,這樣去同安,也還有幾個伙伴。到同安中學插班到初一念書,班上有一位同學,曾在梧桐小學就讀的張永明,她小學沒念完,先回同安,也是因為舉家搬遷。她家就在現(xiàn)在的同安寨(嘉祿莊)。記得有一次去她家玩,第一次吃到腌制黃瓜,脆脆的,透出一股清香。同安算永泰縣高山地區(qū),陰雨天氣較多,寒冷,尤其冬季少青菜,故夏季的不少菜都曬成菜干或腌制,比如茄子、長豆角、葫瓜等。
跟張洪的認識緣于一次抓魚。那時同安稻田里有許多甘姆魚(同安方言),食指大小,初夏的時候,水田里隨處可見,田溝流水處特別多,用土箕打撈,一次可撈十幾二十條。那時不施農藥,也少施化肥,魚多啊。水圳與小溪里鯽魚、胡子鯰、鯉魚更多。在橋頭里邊上的小溪里抓魚,記得是在明良墓下方橋洞里,碰上了張洪,隨后就成了好朋友。40多年過去了,依然是。后來晚上常到他家與他同居,還有他弟弟張松,一間小屋打兩張床鋪。張洪的堂弟張子實也會來一起打鬧,甚是熱鬧。在他家的木樓上,聽張洪拉二胡吹笛子,每一個夜晚都是那樣美好。
那時家住在衛(wèi)生院,離同安中學很近。20世紀70年代,正常的課都不正常,更別說晚自修,但我習慣性晚飯后去學校玩。都在本圖老師家里聽他說文學掌故,唱歌。本圖老師是高中語文老師,閩侯師范老師。因閩侯師范解散,當時有一大批教師被分配到永泰縣。
本圖老師住在祠堂的一樓。學校分他兩間房子,兩間面對面,本圖老師與師母住前面一間,后面一間放點雜物,也打一床鋪,在外代課的女兒或兒子偶爾回來住。后面這間房子有點暗,卻擺放了一臺留聲機,很吸引人,還有一疊膠木唱片。有時候本圖老師也讓我聽歌。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就算是聽《紅梅贊》《繡紅旗》《珊瑚贊》《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等,本圖老師都要把門關上,聲音開小小的,偷偷摸摸。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留聲機。很多歌本圖老師都會唱。晚上在他家里,特別是冬夜,窄小的房間,他會用木炭燒一爐炭火,火爐上坐著一只燒水的鋁壺,這樣可以取暖,一晚上都有熱水喝。本圖老師頗為傳奇,初中都沒畢業(yè),在福州店鋪做學徒,在福州報刊發(fā)表了不少散文,筆名叫若梅。20世紀60年代初參加高考,竟然被錄取了。喜歡音樂的本圖老師,報考的專業(yè)是師大藝術系,卻莫名其妙被收進中文系……
1974年到1977年間,同安中學來了許多代課老師,特別是女老師。記起來有仙游的余勤老師與鄭荔仙老師,福州的楊明、桂平老師,本縣嵩口的慧光老師,平潭的成娥老師,同安本地的綏婷老師,好像還有,記不清了。有了這一幫女老師,同安中學顯得分外妖嬈,花團錦簇。那時同安中學文藝活動在全縣學校中頗有名氣,專門成立了文藝宣傳隊,由余勤老師負責,編曲排練。余勤老師舞跳得好,歌也唱得好。記得我的同學檀毓真、張兆香、余爾珍等都是宣傳員的隊員,經常到一些大隊演出。今年春節(jié)前,幾位校友相約去仙游看望余勤老師,說起這段往事,邦國說這段舞他還會跳,隨即手舞足蹈,那神情、那招式,依然靈現(xiàn)。邦國還佝僂著腰,左手曲起中間三指頭,伸出大拇指與小拇指,做煙筒狀,右手藏于后背,活脫脫一個老漢形象,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邦國一直是個活寶。
孟申老師是位非常好的數(shù)學老師,平時不茍言笑,人卻老實敦厚,拉得一手好二胡。他的兒子兆琪,據(jù)說曾有過一段暗戀,后來精神上出了問題。他的病時好時發(fā),晚上常常在田徑場上吹笛子,他的笛子吹得非常好。
1976年冬天的那場大雪,是我第一次看到雪。嵩口的林永光跟著他姐姐慧光老師來到同安中學念書,他在云臺祖屋住一段時間,后來住到學校教學樓二樓中部那間小房間,晚上我常常與他做伴。那一夜非常冷,兩個人縮在一起還是冷,寒風從木板的縫隙長驅直入。天亮的時候被凍醒。大約7點多,開門,驚呆了!四處都是白花花的東西,天空上還在飄著。永光說,這是下雪吧?因為我們都沒見過雪。然后歡天喜地沖向操場,一路小跑到田徑場。踏入一個雪白的世界,積雪沒到膝蓋!我們在雪地上打滾,互相捏雪團投擲。那個白茫茫的天地,那個沖動,無法言說……
同安的冬天時常下雪。記得有一年,母親早晨起來做飯,推門,卻推不開。再用力推了一下,看到走廊上落滿粉白粉白的東西,母親對父親說,誰這么早將米粉倒在門口?父親探頭一看,哈哈笑!哪是米粉,是下雪了!父親是見過下雪的,母親卻是第一次。然后我和弟妹們也起床,到廚房洗臉刷牙。掛在門后的毛巾硬邦邦的,牙刷也凍在杯里了。曾經只是聽人說同安有多么冷,這算是見識了!
在同安,與同學王學斌(現(xiàn)名張偉),喝了人生第一次白酒。也是一個冬天,我們逛到供銷社,陰天,天氣實在冷,鼻子凍得通紅。聽人說白酒能暖身,想想可能有道理。電影上看到,在冰天雪地里,那些軍人不正是喝酒取暖?學斌說:買一瓶試試?于是我們湊錢買了一瓶當年老八大名酒之一:西鳳酒。顯然這酒擺在貨架上有些日子了,瓶蓋都已生銹,商標邊沿被蟲子咬得破損。提到學斌家,迫不及待打開,倒在兩只碗里。學斌到門口買了兩塊油炸豆腐,可是他家醬油沒了,學斌說用開水融鹽有咸味也一樣。我們咬一口油炸豆腐,端起碗來喝一口酒,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那時感覺頭有點暈。嘻嘻。干脆再說說第一次喝啤酒吧。也是在同安。喝啤酒已是1977年的暑假,我與金爾啟留校護校,兩人賺了18塊錢。那時啤酒剛進入福建,同安也才看到,沒聽說誰喝過,不知什么味道。爾啟說,去買兩瓶嘗嘗?我說好??!到供銷社買了兩瓶,記得商標是“錢江啤酒”?;氐綄W校,用牙齒咬開酒瓶,倒入碗中,立馬冒起了細密的泡沫,有一股麥香升起,看來味道不錯吧?我與爾啟各自端起碗,咕嚕喝了一口,哇!太難喝!一股泔水味!這酒怎么能喝?全倒掉了!
從初一到高中畢業(yè)都在同安度過,太多的回味與難忘,包括干了一些壞事,現(xiàn)在想起來,都很溫馨,都是難得的人生歷練。那天與文友們經過云臺小溪邊,我就想起了海濱老師,那時他從廈門回來,普通話里有濃重的閩南口音,學校分配他教初一英語。冬天的時候,他帶我到云臺溪冬泳。在同安這樣一個高山公社,從沒見有人在冬天下溪游泳,更何況是霜白的早晨。記得海濱老師將自己脫個精光,僅剩一條泳褲。他在溪岸上跳躍幾下,雙手將身體擦個通紅,然后率先跳入水中,一會兒冒出頭,沖我咧咧嘴,叫著下來呀,下來!別怕!就那么一下,水里就暖和了。雖然從未在冬天下溪游泳,但在海濱老師鼓動下,竟也不知好歹,“撲通”一聲跳入冰冷的水中……
我與海濱老師冬泳的事,被街上的人津津樂道了好一陣。
在春天回到同安,回到我人生最溫情的根據(jù)地,許多人和事,在眼前飄來飄去。
我與同安有著血脈的相連,還有一段說不盡的深情。50歲后,都愛懷舊,一些事也會想開了。想起了本圖老師,一生看淡,一生激情,一生愛歌唱,活到94歲。我喜歡聽歌,喜歡唱歌,雖然唱得不好。都是受他影響。有一年陪他回同安,他應該是80多歲了,到街上唱歌,他那渾厚的男中音不減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