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龍又開講了,有同學提意談一談怎樣才能使小說敘事變得有趣、生動,尤其是里面的故事性元素。有同學提出了不同意見,認為小說敘事中的故事性,不就是多加一些情節(jié),然后寫得稍微詳細一點,盡量達到一種修飾的效果嗎?
這位同學對于小說有一定的見解,不過他把小說看得太簡單了。在他的眼里,小說敘事中的故事性等同于情節(jié)的疊加。大家七嘴八舌地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有同學說,如果一味地將情節(jié)疊加,反而讀之無味;有同學說,情節(jié)需要篩選,取出最精華的部分。黃老師總結道:“對!小說敘事如果要充滿故事性,需要有一條邏輯線,將故事串聯(lián)起來,然后各個故事之間各自發(fā)散,相互結合。”然后,黃老師從講義夾里取出前兩天準備的一篇文章,發(fā)給大家。
麥田里的火
孫步軒
“你見過夏天田野燒麥草的樣子嗎?在很高的地方看?!?/p>
吃完晚飯,柏童從食堂出來聽林立這么問道。此刻他正小心地避開運泔水的貨車,并緊張地跳到沒有異味的地方去。
“沒有?!北锪撕靡魂嚉夂螅剡^神來說道,“提這個干嘛?”
“那火開始時并不會很旺,起先你只能看見它冒出一陣又一陣的煙。后來再是一個很亮的光點,那種沒有輪廓的光點?!?/p>
“不會很像馬路旁的燈嗎?”這時他們正一起走在操場上。這時的操場人并不是很多,有幾個人在跑步。但是因為在草叢中立著的音響里正放著流行音樂,操場顯得不會很空曠。柏童這么想著,漫不經心地問道。
“啊,那可不一樣啊?!绷至⑼送訉Π兜穆窡?,天還沒全黑,燈顯得只有一點熹微的光亮,如同一只孱弱的剛出土的蟲子。他鄙夷地搖搖頭繼續(xù)說:“那種光像是活的一般,慢慢蠕動,從點到線,就那么一點點、一點點地爬著,像是地面破了一個縫一般。內部的延伸。跟我們一般?!?/p>
柏童搔搔頭,不知道該接什么話,他們已經來到操場旁的一個鐵皮搭起的篷下,這里有跳馬用的器材,還有學校音質最好的廣播音響。他們坐在那里,望著河對岸,直到打鈴回教室。
林立在柏童心目中是一個“荒原狼”般的形象,林立在他面前總是一副先知先覺的模樣,但又不做作。雖然林立總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但他那另辟蹊徑的怪想法,再加上他嘴巴里又喜歡吐臟話,這讓柏童既有些崇拜他,又會和他保持些距離。即使這樣,柏童還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去接近他,去填補自己的迷茫。
是的,柏童很迷茫,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已經把自己壓在了平凡人的群體里,并不會認為自己有多不同,總而言之,那個做夢夢到自己有特異功能,醒來自命不凡的自己已經不見了,非得有個標簽的話,或許他只是一個“煎餅青年”吧,那種什么都會一點,但什么都是薄薄的一層,不出色的人。
他讀了很多書,也有喜歡的作者,喜歡的文章風格,喜歡的地域文學。他現在讀到越來越多的書已經不再和從前一般會有著漂亮的、明了的、封死的結局了,有很多結局更像是延伸……延伸。柏童忽然想到了幾個小時前林立講的火,延伸嗎?從一個點連成一條線。柏童從床上爬起來。
窗外,是黑漆漆的教學樓,往校外看去,是鱗次櫛比的大廈和被燈光熏得發(fā)紅的天空。不時有車以比白天快的速度開去,尾燈也被拉出一條紅線一般的光。盡管這樣,柏童還是想象不出林立嘴中那如同有生命一般的火光是什么樣,他聽到的只是學校那臺老舊空調發(fā)出的遲緩的嘶嘶聲和室友睡著的低吟。
柏童記起剛上高中的一次月考,成績出來后,他比入學時的排名掉了五十多名,老師把他叫進辦公室,講了很多,但大多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老師問了他一句:“我知道,你讀了很多書,那么,你覺得你最接近那本書里的哪個人?”“我回答了什么?”柏童將被空調吹得有些發(fā)涼的手縮進被窩。記不清了,只知道,他說出的那個人物并不符合他。如果非要較真,或許神話里的西西弗更適合他吧。
諸神處罰西西弗,讓他不斷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但又因為巨石的自身重量又滾下山去,那種日復一日的,沒有希望、沒有目標的處罰。
但,林立嘴中的火開始如同蟲子一般在柏童胸中蠕動,如同那光一般,爬行,并連成一條線。柏童恨不得鉆進林立的眼球里去看看那種凌亂而又美麗的光是什么樣,這也使他那被水泥城市包圍得過久的心不再麻木。
選西西弗,其實也有另外一個連柏童自己也不愿透露給自己的原因。他看過加繆的那篇文章——《西西弗的神話》,里邊有幾句話“生活就是撕裂,生活的本身”“在火山上翱翔”……因為那火,使柏童想起了這篇文章。文章里說西西弗是快樂的,他的無聲快樂來源于存在本身,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努力永不停息,他的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造就了他的勝利,不存在不通過蔑視而自我超越的命運。柏童有些顫抖,是啊,那些書有延續(xù)又如何?沒有結局又如何?不同生命一般都是從生到死,你只能見證這兩點之間延續(xù)的部分。
柏童感覺心中有了股熱氣,哪怕荒謬,也同樣可以幸福,何況我。
他安然地閉上眼,心想不知道能否夢見麥田里升起的那團火。
【作者系浙江省樂清市興樂中學學生】
看完文章,黃老師先開口:“文章由對話引出故事,又由故事引發(fā)思索。一個由點到線的延伸讓柏童想到了許許多多,雖然已是記不太清楚的事情了,但卻給了他真切的啟迪,讓他能在本身的迷茫中有了對生命的思考。而這份難能可貴的思考正是這篇文章的點睛之筆,它讓文章驟然升華,更具意義?!苯酉聛?,同學們開始對這篇文章展開討論。
標題:暗示文章整體布局
為了引出對標題的討論,黃老師提醒同學們先從題目入手。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紛紛發(fā)表看法。有同學說,“麥田里的火”這個題目恰好給全文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給人一種朦朧感。有同學說,“麥田里的火”貫穿了全文,似乎是在有意提醒讀者小說的內涵,說白了,小說的內容事實上有一種燃燒的質感。還有同學說,“麥田里的火”這個題目,體現了作者的高明之處,給讀者透露一點文章的信息,卻又不全透露,要知道什么意思,到文章里去看吧,這或許也是一種懸念藝術吧!
黃老師肯定大家的分析,他說:“大家說得都非常有道理,大家說了這么多,其實不如說,這個題目就是作者在暗示文章整體布局?!贝蠹引R聲稱是。
開頭:用對話來敘事鋪墊
在討論例文開頭技法前,黃老師先給大家介紹米蘭·昆德拉在《好笑的愛》一文的開頭:再給我倒一杯斯利沃維什。黃老師引導大家:“孫步軒的這篇小說和昆德拉的小說有些類似,都是用對話來作為開頭,這種方式在小說敘事的故事性中,有非常大的作用。還是請同學們就這篇文章的開頭談談自己的看法。”同學A說:“用對話開頭,可能是為了引出故事中的人物,以及對人物有一個非常完善的交代?!?/p>
同學B說:“我覺得用對話作為開頭非常巧妙,不僅僅是對人物有一個介紹,而且通過對話,一下子把讀者帶入語境之中,這樣非常自然地,或是非常舒服地進入到故事之中。也就是說,在開頭部分,就已經作為故事的流程出現在我們眼前。這樣減少了贅余,也使得下面需要鋪叔的故事空間大大拓展,哪怕只呈現一個故事,也能給人一種渴望,增添小說的可讀性。”
同學們紛紛稱是。黃老師接著說:“我們不如用一句話來概述兩位同學的觀點,就叫‘用對話來敘事鋪墊’?!?/p>
核心部分:邏輯貫穿,情節(jié)發(fā)散
為了讓同學們更加清晰、更加直觀地理解小說敘事中的故事性,黃老師先給大家闡釋了敘事的一些特點:“剛才我們總結了開頭的作用,其中需要關注的一點就是鋪墊。同學B在發(fā)言中也提到了關于敘事空間的問題,也就是說,給小說更多發(fā)散的空間。那么,這篇小說在開頭之后,到底鋪墊了哪些東西?空間上又拓展了哪些。我們不妨看一看小說的核心部分,我要求大家?guī)е@兩個問題,對本文進行剖析?!?/p>
同學C說:“我覺得小說的情節(jié)很有意思,一方面是在現實中可能發(fā)生的,比較親近我們;一方面卻選擇了加繆的《西西弗神話》中的一些理念,作為小說情節(jié),但是這兩者之間又存在一些聯(lián)系,這樣就拓展了小說的空間,使得整個情節(jié)更具有一種發(fā)散性的效果,反而將一件事拓展了。”
同學D說:“我覺得應該把題目、開頭以及小說的故事整合起來,也就是麥田里的火與《西西弗神話》之間,不僅有一條線索,而且兩者是相互照應的。比如文章當中的‘火’與‘石頭’,增加了許多相同質料或者相同形式的聯(lián)系,形成一個隱喻的效果,而且從邏輯上來看,林立的故事和西西弗的故事,巧妙地達成了一個重疊,甚至可以說,這個邏輯鏈條,把小說的故事串聯(lián)了起來,反而能讀出更多東西,讓故事變得更加生動,讓小說的層次以及節(jié)奏也有了較多的變化?!?/p>
有同學搶先回答:“老師,可不可以整合他們兩人的觀點?也就是核心部分邏輯貫穿,情節(jié)發(fā)散?!秉S老師點點頭,表示贊許。
結尾:回歸母題
最后,黃老師讓大家比較了一下開頭和結尾的效果。有同學說:“結尾從《西西弗神話》重新回到麥田里的火,但是開頭是對話的形式,而結尾卻是敘事的模式,反而又暗示了一個夢的效果,把故事立體起來,而且在這兩種模式的變化中,也能夠感受到小說人物心境的一種變化?!庇型瑢W說:“這樣恰恰回歸到原來的韻味,就像赫拉克利特對于圓周的議論,起點就是終點,終點就是起點,反而成為一種回歸,從故事開始,由故事結束,打上一個結?!?/p>
晚風起了,今天的沙龍結束了,大家?guī)е鴿M足的心情離開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