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坤
船開到外海,就好比生命進入了開闊的天地。除了偶爾見到的幾只海鳥,放眼望去是無盡的空闊。我們的船一刻不停地前行著,卻好像永遠都在原地徘徊。我們原本所熟悉的世界消失了,我們小小的船像這個宇宙中唯一漂浮的陸地,仿佛整個人類文明的火種就遺留在我們十幾個人的身上。
船長把全船的人均分成了兩個組,分別由凱斯和喬納森擔(dān)任值班長。我們采用白天6小時一班、晚上4小時一班的“四六值班”制度。
兩個值班組的成員兩兩對應(yīng),兩個人共用一個床鋪,一起值“媽咪”班。和我對應(yīng)的正是段文菲。
文菲也是來自中國的姑娘。這次比賽除了我是全程船員之外,還有另外8名中國船員,他們每個人一個賽段,將用接力的方式和我一起跑完全程。段文菲就是跑第一棒的船員,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得的心靈慰藉,因為至少每一段都會有一個來自中國的同伴在船上……
在4小時值班系統(tǒng)的支配下,我們很快就變成了船上運行系統(tǒng)的一顆顆螺絲釘。雖然在上船之前,每個船員都經(jīng)過了為期四周的培訓(xùn),但是真的等到比賽開始,大家都忘了個七七八八。我們就像剛過了駕考第一天上路的“菜鳥”,膽戰(zhàn)心驚。一方面,我們都想表現(xiàn)出最好的自己;另一方面,我們又擔(dān)心自己破綻百出。值班長就更不用說了,“壓力山大”,他不光自己不能犯錯,還要付出心力去照顧其他人。凱斯本來就不茍言笑,當(dāng)上值班長之后更是一副“撲克臉”。每天,每個人脆弱的自尊心都提在嗓子眼兒,只有堅持到下值的時候才敢稍稍舒一口氣。
導(dǎo)航一般由船長來定奪,組委會每天都會準(zhǔn)時傳來最新的48小時氣象云圖,船長就根據(jù)風(fēng)力變化和洋流走向來制定我們行船的方向,同時還要考慮其他船隊的相對位置來運用一點兒戰(zhàn)術(shù)。這是整個航行過程中的高級工作。船長在導(dǎo)航臺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反復(fù)權(quán)衡航線。一旦他的航行計劃制訂好,就會把航行角度傳達給值班長,值班長負責(zé)管理甲板上的人員,并按照船長的計劃來跑船。掌舵的人要精準(zhǔn)地控制航行方向,調(diào)帆的人要不斷檢查船帆是否被調(diào)整在最佳的角度。
因為帆船是完全依靠風(fēng)的動力前進的,所以如何運用帆是核心技術(shù)。簡單地說,為了維持船的平衡,風(fēng)大的時候用小帆,風(fēng)小的時候用大帆,風(fēng)大到過載的時候就要縮帆或者降帆。換帆的過程很復(fù)雜,而且每面帆少說也有幾百公斤重,需要全體水手汗流浹背地協(xié)力完成。
惡劣的天氣總是說來就來上午還是風(fēng)和日麗,到了下午就開始烏云密布、陰風(fēng)陣陣。船緊跟著就進了區(qū)域性低氣壓,大浪從船頭掀過來,把船頭的人都打個精濕。整個船開始上下左右顛簸搖晃,簡直像篩糠,用不了半天,第一批船員就開始受不了了。只見勞倫斯踉蹌著連滾帶爬地到船尾哇哇地吐起來,其他三四個船員也受到傳染,輪流爬過去,吐到萎靡不振。
船艙里面也是一片狼藉,沒有固定好的書本、衣服和各種小物件散落一地。大家下艙的時候兩手牢牢地抓住艙頂?shù)陌咽?,搖搖晃晃,活像掛在樹枝上的猴子。
白天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夜里更是舉步維艱。
凌晨一點半,我從最深沉的睡眠中被叫醒,感覺自己好像才睡著似的,心里委屈極了。夜里起床是最艱難的,每次我都要和自己百般搏斗才能滾下床,摸索著收拾好床鋪上的東西。同一個班組的人都在這時先后鉆出睡袋,狹小的過道頓時被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大家在半睡半醒間,一層層地往身上套衣服。在微弱的紅光中,我們摸索著從傾斜的內(nèi)艙慢慢移動到外艙,套上防水服、救生衣,掛上安全索,再排著隊爬上甲板接班。
夜航時,甲板上是沒有燈的。上值的船員在漆黑的艙口先把自己的安全索掛到甲板上的固定帶上。因為天黑,所以我們還要再喊一聲“××× on deck”(某人上甲板啦),自報家門。
值班長做完交接,會介紹一下他們剛剛值班的情況:“船長的新指示是……;制水機終于不再漏水,但是還請注意檢查船底下水情況;最后一次日志是在30分鐘之前記錄的;我們看見一條路過的貨輪,好在我們一如既往地及時反應(yīng),沒有撞上;我們的羅盤航行方向200度,對地航行角度180度……祝你們值班愉快!”然后他高高興興地帶著他的班組人員下去睡覺了。
經(jīng)過交接班的嘈雜后,甲板再次安靜下來。值班的水手們找到相應(yīng)的位置,再次檢查好安全索待命。
漆黑的夜色在寧靜中掩蓋了一切,等我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黑暗,一切就開始露出清晰的輪廓。冷風(fēng)把我們剩余的睡意吹得全無,整個人終于清醒過來。我站在船尾,看著顛簸中的船,似乎找到一種奇妙的平衡。我抬起頭,一輪明月安靜地守候在夜空,星星在黑暗的幕布上明明滅滅,好似在低語。夜空廣闊無垠,目之所及,幾乎要撐裂了胸懷。這些美景讓我忘記了身上所有的濕冷和不適。風(fēng)聲、浪聲交匯在一起。我們仿佛在無邊的銀色草原上起伏馳騁,我情不自禁地拉下面罩,讓自由的風(fēng)肆意吹入發(fā)間,我感到每一個細胞都呼吸到了這種自由。永恒變換的山嵐、永恒變換的浪濤,一首連綿不絕的催眠曲,這一切讓我忘記了來處,忘記了痛苦,忘記了時間,變成了這永恒畫面中的一筆。
冥冥之中,誰在說,一切匍匐前行的路途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