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朝升
道學傳千古
淳熙九年(1182)中秋節(jié)剛過,天氣久旱無雨,秋老虎散發(fā)著余威,而朱熹內心比天氣更為躁悶,從臺州經縉云、過松陽、回江西。朱熹這一次是帶著公務巡行,而且沿途目睹稻菽枯黃、百姓流離、官員惰政,連續(xù)寫了五封奏折彈劾唐仲友卻得不到回復,心中充滿了郁忿,所以少了許多游山玩水的心情。
那年的8月18日,朱熹從臺州出發(fā),先去臨海謁徐中行、徐庭筠墓,并作詩一首:
道學傳千古,東甌說二徐。
門清一壺水,家富五車書。
但喜青氈在,何憂白屋居。
我懷人已遠,揮淚表丘墟。
徐中行、徐庭筠父子并稱“二徐”,為人正直,為官清廉,不阿權貴,畢生精力付諸于家鄉(xiāng)教育,被視為“臺州學派”的鼻祖。那副詠竹的著名對聯:“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便凌云去也無心”,就出自庭筠之手。也許,當時朱熹已把“二徐”作為自己的榜樣,并把著書立說、弘道講學作為自己余生的事業(yè)了。
經過仙居時又去拜訪了吳芾。據《朱熹年譜長編》載:“巡歷至仙居縣,訪湖山居士吳芾”。吳芾為紹興二年(1132)進士,曾任處州知州,后官至秘書正字,因與秦檜不合作,遂告老還鄉(xiāng)閑居十多年,已是七十九高齡。這也是與朱熹最后一次會面了,次年去世,朱熹為其作神道碑文。在鼎湖峰邊的仙水洞里,有乾道四年(1165)摩崖石刻一幅,認定為吳芾所留。
作為一個對辦教育幾乎入迷的讀書人,沿途公務之余,最樂意的就是傳道講學。他深知,面對官場的黑暗混亂,喚醒人心也許是改變社會的當務之急。
這一路講學,后來在處州境內就留下了三座著名的書院:縉云美化書院、仙都獨峰書院、松陽明善書院。當然,這些書院的建成他本人并不知道,均在他去世若干年后,那時也是朝庭把朱熹捧上最高位幾乎神化的時候。
正如孟子所說“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路過講學一次就能開風氣之先、能留下一所書院,也證明朱熹當時是具有多么強大的影響力!
翻過高峻的蒼嶺古道,8月22日到縉云,先到金竹朱慶弼、朱慶朝兄弟家中,開壇講學,后來就有了美化書院。
然后再來到鼎湖峰前、伏虎巖下,住徐子遠徐氏山居,也即徐凝故居,又是開壇講學,就有了后來的獨峰書院。
光緒版《縉云縣志》卷九有:“朱熹為臺州提舉,以彈劾忤旨,嘗寄居仙都徐凝故宅?!痹谛炷墓示?,朱熹興然作《追和徐氏山居韻》七絕一首:
出岫孤云意自閑,不妨王事任連環(huán)。
解鞍盤礴忘歸去,碧澗修筠似故山。
唐朝詩人徐凝,睦州分水柏山(今桐廬市分水鎮(zhèn)柏山村)人,怎么會有故居在縉云仙都?徐凝一生淡于登仕,游歷甚廣,應該是喜歡這里的山水就在這里建一個座山居別墅,然后就定居并留后裔于此吧。元陳性定《仙都志》錄有他的一首《題縉云山鼎池》:
天地茫茫成古今,仙都凡有幾人尋。
到來唯見山高下,只是不知湖淺深。
另外,從《仙都志》開始一直訛傳為白居易的詩作:
黃帝旌旗去不回,空攜片石獨崔嵬。
有時風卷鼎湖浪,散作青天雨點來。
這也應該是徐凝作品,宋洪邁《萬首唐人絕句》、清《全唐詩》均有收錄,對此張治中先生也作過專門的考證。
朱熹巡視期間,又先后到了縉云縣城發(fā)文移除了永嘉的秦檜祠,到處州“奏監(jiān)酒課、差役、義役利害狀”,到松陽縣夜宿南州福安寺有“王光祖來問學”,再到古市住一夜并講學,九月初四到遂昌。八月二十二到九月初四,其間一共十一天,除去縉云縣城、麗水、南州、古市途中至少四天,在金竹和仙都加起來最多只有七天。一般認為應該是在金竹一天,在仙都住了六天。短短的一周,就為縉云大地又播撒了文化種子。
山舍幾家鄰
仙都,這么一個有靈氣的地方,確實是創(chuàng)辦書院的佳處。五代時一個叫宋翁的文人寫了一首《仙都山村》:
村雞數聲遠,山舍幾家鄰。
不雨溪長急,非春樹亦新。
不是桃源,勝似桃源。到處是美景的仙都,獨峰書院的原址到底在哪呢?
關于“獨峰書院”,權威的記載是:光緒三年《處州府志》九卷有“獨峰書院”條目:“縣東二十三里仙都獨峰前,朱晦翁持常平節(jié)來憩于此,愛其山水清絕有似武夷,嘗賦‘碧澗修筠似故山’之句,又有‘于此藏修為宜’之語。嘉定間郡人葉嗣昌始創(chuàng)禮殿,為講肄之所。咸淳七年邑人潛說友即舊址廣而新之。洪武間為知縣朱成遠所毀。國朝同治十二年西南鄉(xiāng)士紳建復。”
1995年新編《縉云縣志》在“教育”篇里也有“獨峰書院”一條:“原址在仙都獨峰前(今筍川村東北隅)。宋淳熙九年(1182)朱熹一度講學于此。嘉定年間(1208—1224)葉嗣昌創(chuàng)禮殿,為講肄之所,稱為獨峰書院。咸淳七年(1271)潛說友擴建。后毀。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樊獻科就其址建仙都草堂。清同治十二年(1873)重建,遷址于好山之麓。書院三進三開間,東西兩廂各十間,并有附屬建筑。光緒三十二年(1906)廢科舉,改名鼎湖學堂。”
關于原址的記載,另有康熙《縉云縣志》載:“獨峰書院在縣東二十五里,仙都山獨峰前?!薄断啥贾尽份d:“獨峰書院在練金溪西、正對獨峰?!本痛笾挛恢脕碚f,在石筍前村的東邊山腳下,應該是沒什么疑問的。
然而,獨峰書院原址的確切位置,問了當地許多人都不知道,有人說是在現仙都小學附近,但邊上沒有可作為標志的“伏虎巖”。
2019年6月16日,原鵝湖書院院長、中國書院學會副會長王立斌先生應邀到麗水少微書院講學。講學結束后,于當天下午我們一起前往仙都考察獨峰書院,在當地人劉芳慶的帶領下,參觀了修葺一新的書院建筑和陳設。并于次日一早約好去村里尋訪獨峰書院的原址。
17日早上五點半,我們起身先往“朱潭山”,那里也是因為朱熹駐足而命名,王立斌老師說,這里太像武夷山的山水景色了,怪不得朱熹會發(fā)出“碧澗修筠似故山”的感嘆了。
再去找“解鞍盤礴忘歸去”的“忘歸洞”。上有“仲修敏甫歸圣顯道丁亥季春同游此”石刻,吳志華、吳志標編《處州金石》(上冊)有錄,然而釋為王珪的兒子王仲修字敏甫則頗為可疑,可能是1227年陸九淵的弟子董德修(字仲修)一行的刻記。來到好溪南岸的上前湖村的后山,路上荊棘叢生、茅草過膝,爬到半山只得半途而廢。
關于書院的原址,重點是找一找“伏虎巖”和樊獻科為母守孝的“大墳”,有了這兩個地標,就能準確定位。通過詢問村里的老人,“大墳”很好找,就在正對石筍的通往朱潭山公路右側山坡上,山環(huán)水繞、面向東方步虛山,確實是一個風水寶地。一個在干活的大媽告訴我們,這里本來有一座大墳,在“文革”期間被拆除了。
至于“伏虎巖”大家都沒聽說,“獅子巖”倒是有一塊,就在村子屋后。從“劉老爺民宿”邊上的小弄堂里進去,終于看到一塊貌似虎獅的怪石,立在幾座房子的后面。房子前面的一塊巨石叫“獅子頭”,村民告訴我們“獅子頭”原在民房內,舊民房剛拆除才顯露出來,本來這個頭很像的,可惜被破壞了。石壁下有幾個天然的洞穴以前叫“晦翁洞”,現在則變成了豬圈?!断啥贾尽份d:“伏虎巖:在獨峰之西,書院之右,有小石山如虎跧伏,一名駐獅巖?!笨梢姟蔼{子巖”就是“伏虎巖”,書院應該就在這塊奇石的左邊。
仰止心悠然
八百年太久,早已換了人間。獨峰書院和國運相連,無法逃脫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輪回。它的興廢史本身就是一部值得我們深讀的好書。
宋嘉定元年(1208),陳邦衡在仙都巖建了座讀書堂,等于為獨峰書院埋下了一塊奠基石。這一年,在“慶元黨爭”中落寞死去的朱熹,終于得到平反,被寧宗皇帝賜謚號為“文”,此時距朱熹逝世已有8年,飽受打擊排擠的弟子們終于出了一口惡氣,凡“朱文公”講學過的地方建立書院名正言順了。
陳邦衡,《縉云縣志》人物簡介有載:“陳邦衡(1144—1214),字伯明,遇明里(今新碧)人。朱熹任浙東常平茶鹽公事,道經縉云仙都,留居講學。與弟邦鑰同師事之,聞理性之學。在仙都建讀書堂。葉適作《仙都行》以堅其成?!?/p>
淳熙十年(1183)正月,朱熹“差主管臺州崇道觀”,再次路過縉云,陳邦鑰寫詩一首相贈:“羸馬踏殘月,荷策登泮宮。入門見先生,先生何從容。循循善誘能啟下,青蒿因得附長松。短檠相對三百六十夜,高談雄辨磊落沃胸中。吾王求士苦匆匆,未許先生久臥龍。乘驄直上天臺路,祗緣此去何由從。嗚唏吁,小齋從此冷如水,齏鹽朝暮怏怏爾??樟艚{悵照孤燈,窗外西風寒起葦?!笨梢妿熒樯?!
紹定元年(1228),郡人葉嗣昌在讀書堂基礎上創(chuàng)建禮殿,相當于給書院立起了頂梁柱。據《宋史·朱熹傳》:“理宗寶慶三年,贈太師,追封信國公,改徽國?!睂殤c三年即1227年,朱熹得到皇上的再次加持,名氣越來越大。葉嗣昌是青田籍進士,時任衢州縣令,后在縉云定居,他倡議創(chuàng)建禮殿,也是得天時地利人和。
淳祐元年(1241),“獨峰書院”正式上梁誕生。這年正月,理宗皇帝“上視學,手詔以周、張、二程及熹從祀孔子廟”(《宋史·朱熹傳》),他與周敦頤、張載、程頤、程顥一起獲得了文人的最高榮譽——從祀孔子。也在這一年,縉云縣貞溪塘頭村(今舒洪鎮(zhèn)姓王村)出了個進士叫潛說(讀“悅”)友,他是朱熹的四傳弟子,也許是出于感恩先師之教化,也許是為了呼應皇恩之浩蕩,就撥款擴建了禮殿,使之修葺一新,定名為“獨峰書院”。30年后的咸淳七年(1271),潛說友此時已任代理戶部尚書、臨安知府,大權在握再次出錢修葺了獨峰書院。潛說友曾編纂《咸淳臨安志》100卷,后來投降元軍,1276年做了福州的宣撫使,次年為部將李雄剖腹所殺,三房妻室及兒女親戚共計十八口,全被滅門,慘不忍睹!
有元一朝,獨峰書院顯赫一時。元至元間,孔子第五十四世孫孔林,由縣主簿兼任獨峰書院山長,以善本刻孔子像,立于仙都獨峰書院內,獨峰書院一時名動江浙。元代有案可查的山長和訓導有:陳曾祐、孔林、俞希魯、鄭謹之、吳明義、胡平仲、王仲成、季祥、詹同道、樊道福、胡紹叔。書院既為當地培養(yǎng)了大量的人才,也給仙都這個美麗的山水增添了人文氣息。
明洪武間,獨峰書院被毀。據《處州府志》明確載:“獨峰書院……洪武間為知縣朱成遠所毀?!睍翰粴в诒匏穑菤в谌藶榍疫€是縣令,為何甘擔歷史罪人而有此行?讓人百思不解。合理的解釋是,朱縣令看到書院破敗不堪又無力修復,就把孔子像移到縣城學宮內供奉,并拆去獨峰書院。
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仙都草堂重立于書院。這一年,縉云進士、時任江西道監(jiān)察御使的樊獻科(1517—1578),因其母王氏亡故葬于石筍前,他學習朱熹為母守節(jié)時建“寒泉精舍”講學,選擇在獨峰書院遺址上建“天然泉石”一院,稱“仙都草堂”,在為母守孝同時,會聚文人朋友論道講學。樊獻科,《縉云縣志》有傳,字叔文,號斗山,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后任御史,為官清正,抗倭有功。后因得罪了嚴嵩黨羽辭歸。晚年隱居于仙都倪翁洞,那里有許多摩崖石刻與他有關,如“斗山洞天”等,著有《讀史補遺》等,為一時知名文人。有據可查來訪的名人就有:皇甫訪(文學家)、夏浚(溫處兵備副使)、何鏜(江西提學僉事)、鄭文茂(刑部主事)、李鍵(蘇州知府)、吳善言(浙江巡撫)、張懋修(張居正三子,狀元)、李鋕(刑部尚書)、顧大典(處州司理)、高超(處州知府)、湯顯祖(戲劇作家)、徐霞客(地理學家)、鄭汝璧(宣大山西總督)等,留下了大量的詩文和摩崖石刻。
萬歷庚寅年(1590)五月,鄭汝璧(1546—1607)陪朋友游仙都,寫下了一篇《游仙都山記》,里面寫到“歸而憩仙都草堂,謁外王母墓,即朱晦翁獨峰書院址也”。說明樊獻科建“仙都草堂”就在獨峰書院原址,且過去半個世紀仍完好。鄭汝璧是隆慶二年的進士,深得張居正器重,因被朝中奸侫嫉妒排擠,請辭在家閑賦12年,終日徜徉于仙都山水之間。在仙都鐵城(即芙蓉峽)建有紫芝山房,與幾位文人高士在此處隱居唱和,后人稱為“鐵城書院”。他著作甚豐,有《由庚堂詩文集》等傳世,有一首《鼎湖夜月》,開頭四句是:
清秋舉玉趾,鼎湖探金蓮。
天柱摩九霄,仰止心悠然。
秉日歡己永,卜夜景逾鮮。
呼尊邀朗月,盈盈升華巔。
有好書好酒好心情、佳日佳月佳山水,那一官半職算得了什么?
清同治十二年(1873),獨峰書院異地復建。也就是現存的“獨峰書院”,同治九年(1870),縉云知縣朱廷梁倡議在好山之麓復建獨峰書院,不久離任。后任何乃容接手工程,花了三年時間終于竣工。《仙都志》載:“好山:在仙都山西,初旸谷左。宋紹興間轉運使李士舉嘗游仙都,過徐氏山居,賦詩有:‘華屋重重對好山’之句,由是得名。后晦庵朱先生彌節(jié)于此,其名益著?!?/p>
這里石奇洞幽,歷代摩崖石刻遍布道旁,朱熹巡視途中停留觀賞理所當然。好山之巔有“月鏡巖”,如一輪滿月掛在石壁,門前就是九曲練溪,鷺鴨成群游于林中,遠處的鼎湖峰,在云霧中若隱若現,而旁邊的“旭山”,上有李陽冰題字的“倪翁洞”,在此重建獨峰書院確實是個理想選擇?,槵槙曉俅雾憦赜谇嗌骄G水之間。清代重建書院后,山長主要有趙保滋、陳文、蔣望三等。
趙保滋(1845—1914),字月樵,縉云壺鎮(zhèn)大路街人,同治九年(1870)年中舉人,曾任國史館謄錄簽掣、余姚縣教諭等職,重建書院時出任山長,現門額“獨峰書院”即為他的手跡。
一直到光緒三十二年(1906),全國各地同時廢科舉、興學堂,獨峰書院遂改名鼎湖學堂。
隨著仙都5A級景點的創(chuàng)建,近年仙都景區(qū)管委會又投入了資金,對書院進行了全面的修繕,使之具備了講學的條件。中堂懸掛朱熹手書“正氣”兩字,門上仍是沙孟海的“晦翁遺跡”牌匾。邊上的孔廟也修葺一新,孔子像和顏淵、曾參、子思、孟軻“四配”像均上了新的油漆,笑意盈盈地享受著人們的膜拜。院中有幾棵古樹,特別是造型奇特的銀杏和參天名木欏木石楠,和書院一樣又煥發(fā)了新的生機。
作者系麗水市少微書院執(zhí)行院長,曾任麗水市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研究室主任,“優(yōu)秀文化四百萬公益行動”發(fā)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