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的面具

顏海婧

炊煙漸漸消散，星星點點的燈火亮起來。墨點兒握緊手中的燈籠，緩步向街口走去，臂彎上朱紅色的食盒隨著步伐輕輕顛簸，透出一陣陣奇異的香氣。

夜晚的街道行人寥寥，可墨點兒還是把頭埋得低低的。

穿過前面的小竹橋，就是進(jìn)山的石板路。竹橋那端是一團(tuán)模糊的黑暗，她把燈籠和食盒放在橋頭，蹲下來，掬起一捧溪水送到嘴邊。在水面破碎的旋渦中，墨點兒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還有臉上那塊墨痕般的胎記。

幾只飛蛾繞著燈籠打轉(zhuǎn)，撲簌作響。墨點兒提起燈籠和食盒，走向竹橋盡處的夜。

“找狐貍借只面具戴戴！”墨點兒嘴里輕念著這句話，仿佛在咀嚼一句美麗的咒語。

小鎮(zhèn)上流傳的古老故事中，美麗狡黠、千變?nèi)f化的狐貍身上，真的藏著能改變她命運(yùn)的面具嗎？這么想著，墨點兒的腳步已經(jīng)踏上了進(jìn)山的最后一級石階。

石板路只修到這里，再往前就是荒無人煙的深山了。

墨點兒硬著頭皮撥開眼前的草莖，一邊走，一邊輕輕哼唱起一首演練了無數(shù)遍的歌謠：玫瑰花瓣浸蜜漿，冰糖研磨雪衣裳。糯米粉，紅豆醬，冰糖花糕誰人嘗。

在那些神奇的故事里，狐貍縱然聰慧敏捷、詭計多端，卻從來抵御不了冰糖花糕的誘惑。據(jù)說只要有人帶著冰糖花糕，唱著這首歌進(jìn)山，就會有狐貍出現(xiàn)，向來人討花糕吃。

墨點兒眼前漸漸開闊起來，前面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幾只石墩橫七豎八地擺在地上。

墨點兒坐在最近的一只石墩上，輕輕放下食盒蓋。前面的雜草忽然齊齊向兩邊分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草叢里蹦了出來。烏黑的頭發(fā)烏黑的眼，火紅的衣裳火紅的鞋。圓鼓鼓的臉頰上，兩個淺淺的笑渦若隱若現(xiàn)。

“我能不能……吃塊兒冰糖花糕？”小家伙三步兩步蹦到墨點兒面前。

墨點兒知道他是誰。

山高林密，除了狐貍，還有誰會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這里，討一塊兒花糕吃？

她慌忙遮住臉上的胎記，將食盒推了過去：“既、既然喜歡，那……那就嘗一嘗吧！”

“謝謝！”小狐貍歡叫著打開食盒?！敖憬悖覀円黄鸪匝?？”小狐貍嘴里塞著花糕，含糊不清地發(fā)出邀請。

“不不不。”墨點兒慌忙擺手，把臉扭向另一邊，“我、我不餓?！?/p>

小狐貍倒也不在意，他戀戀不舍地舔舔手心的糖霜，忽然瞇起了眼睛：“好困啊?！?/p>

墨點兒緊張地屏住呼吸，直到聽見小狐貍“咚”的一聲倒在地上，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過身。

食盒里的冰糖花糕，甜蜜晶瑩，引人垂涎，但墨點兒知道，這幾塊花糕里多加了一味本不該出現(xiàn)的調(diào)料——曼扎花粉。曼扎花粉是植物中最有效的麻醉劑，小男孩馬上沉沉睡去。

轉(zhuǎn)眼之間，小男孩不見了，只有一只小小的狐貍蜷縮在墨點兒腳邊。一只半透明的面具覆蓋在他臉上。墨點兒顫抖著伸出雙手，輕輕把面具從他臉上摘下來。

墨點兒握緊面具，飛快地向下山方向跑去，可那通往山下的石階，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遠(yuǎn)處，一抹橘紅色的燈光忽明忽暗，墨點兒跌跌撞撞地跑去—— 一座小小的作坊出現(xiàn)在眼前。

墨點兒輕輕叩響門環(huán)。門開了，墨點兒趕忙把頭低下：“打擾您了，我迷了路，您能不能告訴我下山的路該怎么走……”

“可遠(yuǎn)了。”門里的人慢條斯理地回答，“恐怕，只有狐貍才能告訴你?！?/p>

墨點兒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涼了。她慢慢抬起眼簾，一眼認(rèn)出了眼前站的是誰。

“怎么不說話？”小狐貍繞著墨點兒轉(zhuǎn)起圈來，“你剛才膽子不是挺大的嗎？”

墨點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聽見自己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

“咦？”小狐貍突然發(fā)現(xiàn)了墨點兒手中的燈籠，米色的燈紙上，幾只活靈活現(xiàn)的紅鯉魚穿梭在褐色的水草間，一只仙鶴掠過水面，回頭張望著自己落在水中的倒影。

“這是你畫的？”

墨點兒點點頭。

“畫兒畫得這么美，心腸卻這么壞！”

“對不起?！蹦c兒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涌出來，“我不想傷害你，我只是太想要一只狐貍的面具了?！彼痤^，讓小狐貍看清她臉上的胎記，“我只是不想永遠(yuǎn)帶著這塊斑生活！對不起……”墨點兒泣不成聲。

小狐貍慌了神：“哎呀，你別哭呀。不就是個面具嗎，我送你一個就是了！”

墨點兒抬起頭，眼睛里閃過一絲驚喜。

“不過——”小狐貍晃晃手中的燈籠，“我想請你幫我們畫幅畫兒，你愿意嗎？”

墨點兒使勁點了點頭。

“歡迎來到狐氏面具坊！”小狐貍跳進(jìn)屋里，對墨點兒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穿過懸吊在半空中的一排排面具，墨點兒跟著小狐貍來到一個地下室入口前。

“我?guī)Щ貋硪粋€朋友！這是墨點兒?！毙『偱e起燈籠，“她是來幫我們畫畫的?！?/p>

哇，多美的燈籠畫呀！狐貍們一下子解除了心中的戒備。

“來，我?guī)憧纯疵婢呤窃趺醋龀傻摹！毙『偫c兒走到作坊中央。一根青色的管道穿過頭上的地板直通屋頂，乳白色的霧氣源源不斷地從管口流淌出來，落進(jìn)管道底下圓形的小水池里。幾只狐貍圍著水池坐成一圈，用篩子盛起池中的白霧，細(xì)細(xì)篩進(jìn)各自身前的小木桶里。

“他們在篩月光?！毙『傉f。

幾個廚娘模樣的狐貍接過篩好的月光，倒在鋪滿樹葉的桌面上，像捏面人一樣輕輕揉捏，將一只只輪廓鮮明的面具塑造出來。

小狐貍搬起一摞面具，來到一架透明的屏風(fēng)前，將面具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掛在屏風(fēng)上，轉(zhuǎn)頭對墨點兒一笑道：“現(xiàn)在，就要開始你的工作啦！”

見墨點兒還在疑惑，小狐貍將屏風(fēng)掉轉(zhuǎn)過來，取過筆墨遞到她手里。

“畫吧，這整個兒屏風(fēng)都是你的畫布！你可別小看這個工作，這些面具現(xiàn)在還沒有生命，只有在彩繪的屏風(fēng)上棲息過，才能擁有專屬于它們的獨一無二的美麗和靈氣?！?/p>

“如果我畫不好，前面大家的辛苦不是都要白費了？”墨點兒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狐貍踮起腳尖，拍了拍墨點兒的肩膀：“不試試看怎么知道？”

洗筆，調(diào)色，勾線，著彩……墨點兒不再是那個沮喪的、不敢抬頭的小姑娘，燈光透過屏風(fēng)落下淡淡的投影，讓她整個人都沐浴在畫中，散發(fā)出一種別樣的光彩。

狐貍們漸漸圍攏到屏風(fēng)下，七嘴八舌地向墨點兒提問。

“這個草梗的顏色是怎么調(diào)出來的啊？”

“這座山巒第一筆從哪兒畫起？”……

墨點兒一邊渲染著眼前的畫面，一邊耐心解答每一個問題。直到一道陽光從地下室入口垂下來，墨點兒揉揉發(fā)澀的眼睛，放下畫筆，輕聲詢問：“怎么樣？”

狐貍們瞪大眼睛，細(xì)細(xì)打量屏風(fēng)的每一個角落。

“是不是……畫得不好？”墨點兒垂下頭。

一陣巨大的歡呼聲忽然在地下室炸響。狐貍們圍成一圈，歡快地跳起舞來。小狐貍拉過墨點兒，摘下最上面的一只面具，說：“我答應(yīng)過要送你一只面具?！?/p>

“把眼睛閉上?！毙『偯畹馈?/p>

墨點兒輕輕閉上眼睛。一陣涼意覆上臉頰。

一個細(xì)小的聲音飄了過來：“好漂亮啊?！?/p>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小姑娘?！?/p>

墨點兒睜開眼睛，猶猶豫豫地伸手觸碰胎記的位置，指尖傳來的清涼告訴她，這不是夢。

小狐貍調(diào)皮地擠擠眼睛：“別發(fā)呆了，天都亮了，我送你下山吧。”

墨點兒揮別了面具作坊里的狐貍們，跟著小狐貍穿過草叢，走向下山的路。

“記住了，不要問別人你變沒變模樣，這樣面具會失靈的?！毙『偠诘?。

“嗯?！?/p>

“還有，你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還是本來的模樣?！毙『偦剡^頭，有些意味深長地補(bǔ)充道，“不管在別人眼里如何，我們總要認(rèn)識最真實的自己，對嗎？”

墨點兒點點頭。

石板路近在眼前了，小狐貍跟墨點兒道了聲“再見”，便消失在山林間。

穿過小竹橋，墨點兒再次走上熟悉的老街。街上行人往來，墨點兒第一次抬起頭，正視那些熟悉卻也陌生的面孔。

街口豆?jié){鋪的嬸嬸熱情地打著招呼：“墨點兒今天真漂亮。”

墨點兒羞怯地朝嬸嬸點點頭，朝家中跑去。打開緊掩的房門，扯下厚厚的窗簾，墨點兒坐在陽光里，她知道，和陽光一樣嶄新的生活，已經(jīng)開始。

時光平靜前行，不知不覺中，墨點兒的個頭兒已經(jīng)高過了門前的竹籬墻。

依然常常有人夸她漂亮，可是在她看來，這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有些事情比漂亮更要緊，比如——“墨點兒姐姐，我想要個燈節(jié)用的花燈，幫我在這上面畫個小兔子吧。”穿著滾圓棉袍的小胖姑娘趴在桌前，托著下巴看墨點兒的筆尖在燈籠上左彎右轉(zhuǎn)，寥寥幾筆，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白兔就躍然紙上。

“這個好不好？”墨點兒笑瞇瞇地遞過燈籠。

“哇——”小姑娘夸張地贊嘆道，“墨點兒姐姐最厲害了，像仙女一樣。”

漫天的焰火映紅了上元節(jié)的夜空，墨點兒來到門邊，向外張望。多年前的上元節(jié)，她還只能躲在厚厚的窗簾后面，而今天，她已經(jīng)能夠成為這美景中的一部分。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不尋常的朋友。

“墨點兒姐姐，幫我畫一只狐貍?！币粋€調(diào)皮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連忙轉(zhuǎn)過頭，身后卻空無一人，只有一只大大的信封落在腳邊。

墨點兒拾起信封，出門尋找。燈火通明的街上熙熙攘攘，哪里還有送信人的影子！

她緩緩走回屋中，打開信封，一層薄薄的光立刻從信封口透出來。那是一幅畫—— 一座門前掛著橘紅燈籠的老式作坊，門前坐著一只小狐貍。

墨點兒眼眶一熱，一個答案浮上心頭，卻讓她不敢相信。畫中的小狐貍仿佛歪頭笑了一下，那調(diào)皮的聲音又來到墨點兒耳畔：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明白了吧？其實你并沒有戴上我們的面具。你騙過我一次，所以，我也要騙你一次才公平。老實跟你說，狐貍的面具只對狐貍才有用，戴在人的臉上，就只是一層冰冷的硬殼而已。你今天感受到的一切，并非來自于我，更不是來自于狐貍面具，而是來自于你自己。你已經(jīng)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美。人們所贊美的，喜歡的，不是一張不存在的面具，而是那個最真實的你。

畫紙漸漸暗淡下來，窗外的焰火卻更加絢爛。

墨點兒趴在窗前，伸出手指，在夜空中憑空勾勒出一張狐貍的臉。

節(jié)日的爆竹聲響徹整個小鎮(zhèn)，一個小小的身影在人群中跳躍著，跳躍著，漸漸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