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琳
如果鳥兒也有靈魂,我猜想它們也會有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
我在黃河口就見過懷著鄉(xiāng)愁的鳥兒。一只蒼鷺把它細長的脖頸深埋在胸口,從白晝到日落,就那樣一直站立著,似乎在等待一個來自遠鄉(xiāng)的消息。因為它老在等待,人們就給它取俗名叫“老等”。
那些停經(jīng)黃河口的候鳥們,是否也會常常想念它們遠在西伯利亞的家?春天的時候,它們曾在深北方一趟又一趟地銜草筑巢,用尖銳的喙啄掉魚和蝦的頭部,喂養(yǎng)嗷嗷待哺的雛鳥。然而,冬天一到,它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往南飛了。
聽人說,也有一些異鄉(xiāng)的鳥兒,途經(jīng)黃河口,就留在了黃河口。在水草豐美的濕地,它們卸下沾滿泥沙的羽衣,洗凈八荒九垓的塵埃,開始在內(nèi)心深處涵藏一條大河。
從此不再以遷徙為宿命。
一
在黃河口,我至少見到過兩個從黃河上游來的西北漢子。
兩年前,在河口孤島小鎮(zhèn),人們點起篝火迎接遠方來客。人群中,那個名叫彥妮的農(nóng)民作家總是靦腆地笑著。他的外表與名字反差很大,面龐黝黑,口音里有濃重的黃土地氣息。
他從一千七百公里外的寧夏來到這里。先坐火車,又轉(zhuǎn)汽車。只為了來看看黃河人海的地方。
聽他說我才知道,他初中畢業(yè)后就四處打工,干過建筑、修過鐵路、當過礦工、撈過鹽、打過硝、炸過礦石。正因為此,他一直為像他一樣的底層小人物寫作。因為寫作,得以認識寧夏日報社的編輯,開始在銀川小城的路面上打理一個小報亭。
那個夜晚,云層壓得很低,篝火映紅了黑漆漆的天空,也映紅了彥妮黝黑的臉龐。在他平淡如常的話語里,我恍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身上烙著大河印記的男人。
他的前半生,顛簸,勞苦,老繭密布,如黃河從上游一路劈高山越峽谷,途經(jīng)荒灘、沼澤和湖泊,只是隨著生命的本能向東流淌。
在大家善意的起哄下,彥妮走向黃河故道的神仙溝畔,唱起了一首寧夏花兒:
楊樹上的麻雀呀一對對
到死都不分開
山花兒開滿了火石寨
誰彈著口弦響
記起了尕妹你的模樣子
清眼淚唰啦啦地淌……
有馬場酒助興,他的歌聲不再像他的人那樣靦腆,我仿佛聽到真有“清眼淚”在他的歌聲里“唰啦啦”地流,就像神仙溝畔被大風吹得不斷倒伏的蘆荻,一次次重新?lián)P起臉,向天戳著一簇簇葦箭。
這樣靦腆又倔強的臉,我在另一位西北詩人那里也見到過。后來我總在想,究竟是為什么,這些上游來的人,非要風塵仆仆跨越千山萬水地來看一看黃河口?又是為什么,他們每講幾句話就會靦腆地笑笑,仿佛懷著某種歉疚?
我唯一知道的是,他們都是一樣的貧寒,一樣的卑微,也許來過一次就不會再來。
二
其實,那條大河也曾在我的童年流過。
在那個黃河下游魯西南的小村莊,我和兒時玩伴小雪曾一次次穿過漫長的河岸,看村里長輩用長篙撐起一條船,打撈水中綠得發(fā)腥的水藻。
河沿上的青苔又厚又滑,我們都不敢離河太近。
唯一記得有一次,一位長輩從新?lián)频乃逯刑统鲆幻而B蛋送給我們。它只有鵪鶉蛋大小,長著青灰色的花紋。
“說不定能孵小鳥喲!”這句話讓我倆如獲至寶。小心翼翼握著它爬上河沿,還是不小心被青苔滑跌了,那枚鳥蛋被按在地上,原本完好的花紋就裂出了一道血痕。
我們又痛又悔,只能抱著一線希望跑回家,在廚房里找到一只裝糧食的竹簍.墊上蒿草,蓋上籠布。
那枚鳥蛋裂出更大的紋路了。沒多久,居然真的變戲法兒般鉆出一只小水鳥來。它通體長著黑色絨毛,細瘦的爪子,黃色的喙,在灶臺上興奮地逡巡,東啄一下子,西啄一下子。
我們想把它當成一只小雞圈養(yǎng)。然而,當我們帶著它來到河邊,那小家伙開始迫不及待掙脫兩只手的束縛,向著無邊的水面扇動翅膀。它似乎生來就懂得作為一只鳥,最大的本能就是要扇動翅膀。它用雙腳一下又一下地輕點著水面,蕩開細細密密的波紋,旋即消失在遠處的葦叢里…… 在那一天,也許是第一次,生命兀自掀開它神秘的蓋子,向兩個孩子同時揭示了它的脆弱和頑強。
后來,作為縣城少年,我和小雪都長久地遠離鄉(xiāng)村,并在長大后迫不及待地離開了故土。我們都像不斷遷徙的候鳥,越飛越遠,直到把童年的大河拋在身后。那份年代久遠的沖擊和好奇,似乎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我們漸漸忽略,繼而遺忘了。
三
七年后,我從魯西南經(jīng)停黃河口。
同每一個漂泊在外的年輕人一樣,赤手空拳又壯志滿滿。企望在異鄉(xiāng)尋覓一處清盈的水澤,供流浪的心靈安歇。
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七年間,我一次次走進黃河口。我拍過木棧道上那排青綠的欄桿,在濕地水面上見過一只小天鵝,扭動胖胖的身子跟在媽媽身后;坐過雁湖碼頭的面舫游船,在蘆葦、檉柳與野大豆、羅布麻交錯并生的故道深處,有肥美的鯽魚在船頭打挺;登過遠望樓的頂,風每次都大得幾乎能把人吹飛,在它的東北方向,大河正忘我地向著大海蜿蜒奔騰,直到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就是在這樣的路上,那個離鄉(xiāng)的年輕人經(jīng)歷成長的陣痛,也收獲飛翔的狂喜。
人們也許很難相信,正是因為被上游的水所乳養(yǎng),一個人才會心心念念想去下游看看。就像那只鳥兒,無論多么贏弱,總不能忘卻自己屬水的本性,要向著遼遠的水面扇動翅子。
有三四年時間,我走遍東營的街頭,采訪來自天南海北的異鄉(xiāng)人。工作結(jié)束后,獨自走空無一人的夜路回住處,無可避免有一種“候鳥”心情,在日記里寫:“這座城市的可愛處,正在它的靜與緩,越是在這里生活,越會覺得它是在和你一起,不言不語地分擔著你的孤獨?!?/p>
后來,我在黃河口遇見另一個異鄉(xiāng)人,他成為我的愛人。我們在這里安下一個小家,誓愿共同面對今后的晴雨。那一刻誠如托爾斯泰所說:“她本能地感覺到春天臨近了,同時也知道會有陰天下雨的日子,因此她盡力筑巢,一面忙著筑巢,一面學習怎樣筑巢?!?/p>
重新注目眼前的黃河口。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見到成群結(jié)隊、數(shù)不勝數(shù)的候鳥。在萬籟俱寂的天地間,那群精靈在水泊中嬉戲,在蘆葦中悠游,也許終于卸下了一路的風塵仆仆吧,它們想飛就飛,想停就停,渾然自在如入無人之境。
我知道從上游到下游,從來是我們辜負大河,大河未曾辜負過人。從來是我們向大河索取、求問,大河未曾苛責過人。那條不言不語的河流,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接納并安慰了一個個異鄉(xiāng)人。
不準備再走了。
從此就做黃河口的一只留鳥,為我上游的親人們夜夜祝禱。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