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

莫曉鳴

?？诘亩熳畈幌穸欤M入十二月后，太陽仍在頭頂明晃晃高懸，滿天滿地黃燦燦，完全不理會人間的時令節(jié)氣。許多自恃目光獨到的主婦為全家備下的冬衣，仍然靜靜地懸掛在衣柜里，不惹塵埃，整齊而肅然，仿佛對著這樣一個冬天無語。我的師姐劉女士卻在入冬后失眠了，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宿又一宿，夜氣里的溫暖絲毫不助她片刻人寐。

我覺得很有必要打開窗戶，混雜著一屋人呼吸的空氣讓人感到沉悶。一屋子的男人和女人，看起來個個求知欲旺盛，都閃著灼熱的目光。在這里，師姐是一個言談舉止優(yōu)雅的女人，第一次見面，我便被她迥然不同的氣質(zhì)所吸引。認識她應該在一年前吧，那時我倆都不約而同去海甸四東路參加一場讀書會——一種時興而美妙的度夜方式。輪到分享環(huán)節(jié)，她吐字清晰且條理分明的發(fā)言，在寂靜里環(huán)繞，給我腦海留下深刻的印象。散場時，我刻意找她留下手機號碼，彼此短暫的寒暄，才知道她是我的師姐——我倆同讀海南一所大學的中文專業(yè)，只是她比我高了好幾屆。如此這般，她在校園里走過的路，我應該也走過;她坐過的教室，我當然也坐過，我倆都將青春歲月和懵懂情懷安置在同一地方。這樣想過之后，我心里便覺得親切，陌生感頓消，再看她溫和的面容，競有種似曾相識。

今年以來我特別忙碌，仿佛生活在每一種纏身的事物中，無始無終。師姐好幾次約我喝茶聊天，隱約為了加深新交情，我拖了又拖總是抽不出時間。我想，我的拖延給她的感覺應該是潑出的冷水，至少會讓她對世間當面的熱情半信半疑。

這天夜里雨聲不斷，窗外從天而降的雨滴細長而閃亮，淅淅瀝瀝，像極了這些濕漉漉精靈的歡欣絮語。冬天下雨多半是降溫的前奏，我不由得在心里盤點起去年遺留下的冬衣，心想一個不長的冬天，能湊合就盡量湊合吧。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電波帶著主人的聲音成為雨夜的闖入者，原來是師姐。也就是這個電話，完全抹去她留給我的最初印象，溫文爾雅、養(yǎng)尊處優(yōu)、內(nèi)心高傲，如今在我看來，這些標簽全成了她人前人后的裝飾。

夜里下雨很舒服啊，雨落在大海里，會淹死嗎？師姐以詩意語言開頭，著實令我摸不著頭腦。接下來我陪她聊了一會兒天氣后，她就毫不諱言自己的失眠癥已持續(xù)了半個多月。每到夜深人靜，天地不醒，她腦袋里的世界卻是五花八門，旋轉(zhuǎn)變幻，仿佛靈魂伸出了無數(shù)敏感的觸角。失眠的根源來自一套房子和她的兒子，但是心病難治，她卻無法對癥下藥，無法讓自己平心靜氣，安然度過每一個夜晚。原先她性格開朗、健談，喜歡鮮花和動物，如今，隨著失眠癥的到來，生命中的這些美好都消失了。

房子的事應該追溯到十年前。那時她丈夫的單位集資在?？诮ǚ?，正好兒子剛考上研究生，需要一筆不菲的資金支撐繼續(xù)深造，滿懷期待的夫妻倆便決定，將建房指標賣給兒子高中同學的父母。就這樣，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指標賣了吉利的八萬元，兩家在笑談中完成了交易，還相約吃了一頓飯。因有房子這一機緣，兩家大人漸有了交往，似乎在人情薄如紙的城市里更加親上加親。

第二年，海南在春天里迎來了自己的另一個春天——升級為國際旅游島。無疑，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大策略，住在島上的人們內(nèi)心雀躍，酒肆飯館里碰杯連聲，但最敏感的還是房子，一夜之間竟然價格翻番，讓憧憬中的人們措手不及。這時，師姐夫婦不約而同有了心結(jié)，談話間偶爾會閃出“如果房子的指標沒有賣掉”的假設(shè)。平心而論，漫長的日子里有得有失，有歡愉有坎坷，本是正常事，但對于門路狹隘而機會不多的他們，這一回的損失確實太大，幾乎是臨門的富貴拐道走了。三年后丈夫因病離世，不知是否與此有關(guān)。不久前海南又升一級，成為眾人矚目的自貿(mào)區(qū)，在利好的消息中房價更如脫韁野馬，任性地在搖頭晃腦中騰空一躍。這次又翻了一番的房價，毫不客氣地牽制著師姐的神經(jīng)，讓她患上了失眠癥。

若再尋根究底，兒子應該是師姐失眠的另一個根源。不可否認，從小學到大學，甚至讀研究生，文氣十足的兒子一直是她的驕傲。兒子性格溫和、理性、不張揚，事事心里裝著別人，一路的成長都樹立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城市年輕人形象。因是獨生子，兒子研究生畢業(yè)后，按她的意愿返回?？?，成為一名普通的白領(lǐng)，拿著一份普通的工資。恰恰是性格原因造成他能力不突顯，工作五六年了仍是業(yè)績平平，不顯山不露水。有時兒子默默坐在陽臺上，她想，那是植物的沉默，是云朵的沉默，缺乏陽光熱力的潑濺。但令她心里過不去的一個坎，是那個父母買了她房子指標的兒子的同學，雖然他費力地走完自己的學子生涯，最后僅讀了海南某家技術(shù)學院就走進社會，現(xiàn)在卻又是辦公司又是逐勢辦旅游農(nóng)莊，他風風火火地高調(diào)將自己包裝成左右逢源，置身之處無不風生水起。在師姐看來，如果真要將兩家做一個比較，十年來，對方不但賺了她一套房子，還造就出 一個游刃有余的社會人才。生活生動地呈現(xiàn)出反諷效果，這種邏輯真令人不可思議。她的雙手修長、蒼白、干干凈凈，卻什么都抓不住。

窗外的夜色彌漫著一種深沉的靜美，偶爾有歡鬧聲和汽笛聲飄過，將夜空劃出一道倏忽而逝的裂痕。我便在電話里勸師姐，房子漲價是大勢所趨，但漲得這樣不規(guī)不矩，唰唰唰讓人滿眼疑惑，確實是誰也想不到，你千萬不要自責了，何況你當時缺錢應急;你兒子有知識有教養(yǎng)，在熙熙攘攘中實在人做實在事，未嘗不是你的福氣。當然，我不能進一步與她談起西方的一個典故，一個人能成為一個好人，便是上帝對他最好的獎賞;我也不能這樣安慰她，有人漲潮快落潮也快，還不如腳踏實地過日子——這些話語就顯得自欺欺人了。師姐不斷傳來“嗯嗯”的回聲，態(tài)度隨意而語焉不詳，讓我懷疑自己的說辭蒼白乏力，在夜氣里輕若游絲。

這些年，社會的精彩蛻變使每個人都有了變化，海韻椰風中的?？诟侨招略庐悺１热缥揖铀赃叺拿郎岷?，原來因污水排放過盛而臭名遠揚，讓人臨河嘆息，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超意志的整治，如今這里河水泛青了，兩岸草木蔥綠、疏密有致，已成為人們鍛煉身體和寄寓閑情逸致的聚集地。前天黃昏我在河邊散步，昏暗的路燈下突然有個身影擠出人流，向我迎面走來，近了竟是多日不見的師姐。我倆互相打過招呼，她臉上掠過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似乎有話要對我說。但是，我不想在不斷擦身而過的人影旁與她絮絮叨叨，就借故先走開了，實在顧不上她的情緒。

當夜十一點多鐘，我正在電視機前津津有味地追劇，聚精會神與劇中人物休戚與共，卻收到師姐從手機里發(fā)來的信息，大意是她對睡眠如臨大敵，又擔心今晚睡不著了。后面跟著三個皺眉的小網(wǎng)臉卡通圖。

我一怔，卻也沒有因而分心。我不舍得斷開劇情跟她聊天，就頭腦簡單地給她發(fā)去一個帶微笑的小紅臉和幾個字：愿您安臥，晚安。寥寥幾字，草草當成深夜的結(jié)束語，明知會令她納悶或者意猶未盡。盡管此時，我的腦海掠過師姐的身影，她正面帶不屬于自己的笑容，邁著緊張的步伐。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