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過處皆光亮

一

他在被人從鄰村喊回來時，剛喝了酒。他把矮小的馬背當(dāng)成了那個女人深陷的眼窩，坐在里面久久不愿出來。

他和她對著喝酒，三杯兩盞下肚，她的臉在燈光下微微酡起來，很像村頭拐彎處的那株桃花，撐破膽子開，潑辣著開，天不管地不顧地開。就是要開給他看。桃花一開，三月的小村酡得醉醺醺的。人走在里面，腳步忽然就輕了?，F(xiàn)已秋天，他總是愛想著春天里的事。他忘了是如何被她推出門來，木栓咯吱吱響，她在門里咯咯咯地笑。

他在她的小村口徘徊，望著夜空發(fā)呆不想回家。他想，望一會兒，呆一會兒吧。這一小塊時間會因空間讓他覺得布滿花紋。這種水樣的紋絡(luò)泛著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去，他覺得離她很近，一閉眼就能聞到她的氣息。他想徹底屬于她，他想屬于她的愿望從來沒變過，三十多年了從來沒變。

光把夜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放出來，越堆越深，他才意識到今晚的月亮很大。月亮特別大的時候，夜空中的星星就格外羞怯，像不愿示人卻無法隱藏的小雀斑。他呵呵地笑起來，他想起她長滿小雀斑的臉。

月亮像個圓窟窿，那種手指蘸點(diǎn)水，一捅就破的圓窟窿?？吡苓呬θ鹃_去，天上人間。月下噠噠走著的人身披余光，馬蹄輕漾。他想，她是他的小雀斑。

“二叔，你怎么還在這晃蕩！急死我了，二嬸難產(chǎn)！”他怔怔的，是在喊他么？

他忽然像被線拽回來的風(fēng)箏，花翅膀還在顫巍巍地抖動，神思還在天空遨游，卻已折戟沉沙一頭栽在現(xiàn)實(shí)的土壤里。

現(xiàn)實(shí)是他暈乎著跑到他媳婦的床前時，三兒子已降臨人世，正扯著嘹亮的調(diào)門大聲哭著。他的高顴骨媳婦臉色慘白，他試圖和她說話，她卻一直不為所動，眼睛再不肯睜開一下。三個孩子一起被叫到床前，老大十歲，老二八歲，小閨女六歲。

那個亂作一團(tuán)的夜晚，一生一死，就這么緊緊相伴著，亂極了。有人亂中有序，操持著一切。該準(zhǔn)備的壽衣棺材一一俱足，該干什么干什么。死者為大，一個死掉的人，在人間該有的儀式一樣也不能少。生得如何不必管，誰也管不了誰。死要隆重。

忽然，十歲的老大在漸漸平靜下來的氛圍里號啕大哭，留下三弟吧，留下，我?guī)?/p>

剛剛出生的三兒最終還是被送走了。據(jù)說那家不會生養(yǎng)，會一輩子對三兒好的。是，會一輩子對三兒好的。大家也都相互鼓勵著，勸慰著。只是這鼓勵這勸慰都顯得輕飄飄的，沒有根基。只有老大的哭聲沉沉地打在眾人的心里，像潮濕的悶鼓因敲不透徹而讓人不舒服。

老大后來說，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月亮出奇地圓，出奇地大。

二

什么也阻擋不了他每天騎著小矮馬去溜達(dá)。溜達(dá)，喝酒。喝酒，溜達(dá)。不過，沒有像劉伶一樣隨時帶著一把鐵鍬，他還沒準(zhǔn)備隨時自己把自己埋葬。也沒有像阮籍一樣，走到末路，痛哭一場。他的悲愴僅僅是他個人的那點(diǎn)欲而不得。那點(diǎn)不得讓他認(rèn)領(lǐng)下一種叫作命運(yùn)的東西。他的反抗是，游手好閑，天塌下來都和他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溜達(dá)，喝酒。再無他事。很多年后，讀了書的老大讀到劉伶和阮籍，生出了很多疑問。也因這些疑問又憑生出了許多不屑，沒有責(zé)任的瀟灑太自私了。

三個孩子有爺爺在時，爺爺管。爺爺不在了，老大就帶著弟妹討生活。做飯，耕地，收麥，給妹妹扎小辮。鞋子穿爛了就帶著弟妹滿村子轉(zhuǎn)。挨門挨戶，都是走到門口因難為情而邁不進(jìn)去。好心人實(shí)在看不下去施舍一些舊鞋子舊衣服，老大都先周全弟妹。生活，對于他們兄妹來說，真的就是這么“討”來的。后來在縣城上一中的老大，聽說村里有人病了需要輸血，他急急跑回來說，輸我的。血型對，輸了最大量。恩情壓在心頭太重了，他只有，只有一腔子鮮血可以回饋那個養(yǎng)了他也養(yǎng)了他兄妹的小村莊。這事是他媳婦后來說的，說，輸了血，營養(yǎng)沒跟上，眼睛就此近視了。

三

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他的咆哮怒吼呼來喝去了。她臉上堆著笑，訕訕的，撿回被他扔出去尚未摔碎的酒盅子說，記住啦記住啦！下次少放點(diǎn)鹽不就行了？粗手笨腳你還能干點(diǎn)啥？他余怒未消。不知是酒星子還是唾沫星子在他的山羊胡須上滾來滾去，晶瑩得竟有幾分頑皮。

他最終還是娶了滿臉雀斑的女人。此雀斑不是彼雀斑。此雀斑是跟著老二媳婦一起娶進(jìn)來的。此雀斑是老二媳婦的姨。

她的逆來順受只在他面前。她的狡黠尖刻在別的地方，他不知道?；蛘咚菓械弥?。她有她的小九九，那算盤在心里啪啦啪啦早就響過好多遍了。精準(zhǔn)著呢，能算計(jì)到哪根毫毛往哪邊倒對自己更有利。老二是村里的泥瓦匠，手藝人，蓋房壘墻誰用不到哦！村里人的眼睛都巴巴地瞧著呢。老大在縣城上班，掙點(diǎn)死工資，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一切起居還不都得仰仗老二周全？更何況那外甥女是親的，不討好老二家才是傻呢！

她不傻。經(jīng)常偷偷從雞窩里掏出還熱乎的蛋煮了給老二家的孩子吃。把老大回家孝敬爹的點(diǎn)心用竹籃子吊起來，老二家的孩子仰起頭一指，她就眉開眼笑著把繩子松下來，分給他們吃。那天，孩子們指了半天她都假裝看不到，說，出去，出去玩。習(xí)慣得到的孩子開始哭鬧，她一把扯過來，悄聲說，你沒見你大伯家的孩子都在呢，都吃了就沒有你的了！傻東西，等他們走了再吃！她不知道說這話時，一雙眼睛正躲在門后瞪著她。

老大總是在周末帶著老婆孩子回家來。那孩子一進(jìn)院門就咋咋呼呼地開心起來。壓水井的井欄上正堆著洗好的白薯，雀斑臉正邁著小腳洗。白薯甜呵，有白薯吃是最大的幸福。孩子的雀躍不是沒有來由。雀斑臉一沉，說，丫頭家家的咋這饞呢，就知道吃。丫頭從來都是被父母捧在掌心，是被甜的軟的話泡起來長大的。不服氣頂嘴說，就愛吃用你管？

窗戶地是老大家和對門老二家的共用地，中間擺著一張桌子，孩子們一起圍著玩。不一會兒，叫著嚷著哭起來的聲音就“噗噗”地穿透窗戶闖到院子里去了。東廂房的雀斑臉邁著小腳側(cè)歪著跑過來，見兩個孩子正在奪一把剪刀，僵持著不肯讓。

天神，老大家和老二家的孩子打起來了。

她怒氣沖沖，一把把剪刀從倆孩子手里奪下來?？戳丝矗樖志桶鸭舻督o了老二家的。老大家的丫頭也不哭，冒著火苗的眼想把她離開的背影燒碎。

那天小孩們分別得了五分錢。五分錢可以去離家二里地的供銷社買一盒小蠟筆。他們像散去的小鳥獸，腳底裝了小彈簧，嗚呀呀著跑了。不愿在權(quán)威下示弱的丫頭孤零零地坐在門前的大石頭上，望著通往供銷社的那條路，風(fēng)一吹，落葉打起一個旋兒，像響起一個有顏色的口哨。

丫頭，你咋不跟著大伙兒一起去？丫頭低頭不說話。嗯，爺知道了，你也去。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毛錢塞給丫頭。丫頭說，爺，我不想去了。他說，那就留著啥時候想去再去。說完抱起丫頭坐下，裹起一支旱煙，吧嗒吧嗒抽起來。

四

雀斑臉病了。

老二家的把她送到縣里的醫(yī)院后，又來看過一次就再也不照面了。老大和媳婦都上班，總請假也不行。倆人就輪流照看。老大媳婦說，走，去醫(yī)院看看你們奶去！真是越來越不懂事，奶住院都不知去瞧瞧。丫頭和她哥一對眼，說，去不？倆人一起搖頭，不去！一想到她那張倒三角的臉，倒三角的嘴，正三角的眼睛，就覺得硌得慌。老大媳婦急了，還反了你倆，去還是不去？說著就要抄起笤帚疙瘩揍倆不懂禮的毛孩子。從醫(yī)院回來，兄妹倆哈哈大笑，說，老娘子干兒，上樹尖兒，樹尖兒燒火炭兒，燙滴她呀屁股摔兩瓣兒！

生病徹底改變了一個人。她的伶牙俐齒好像一瞬間就都老了銹了，她不愿多說一句話。出院回家后的她變得小心翼翼，以前像裝在兜里可以隨時掏出的一腔子熱也仿佛郁結(jié)在一個不明所以的地方。慣性想掏出來，卻哆哆嗦嗦不利索，拿不出了。不利索的付出會讓習(xí)慣得到的人憑生怨恨和不滿：怎么的，不都是該給的嗎？為啥不給了？

老大一家再回來時，雀斑臉顯然是想表達(dá)一直不曾有過的親近。她滿臉堆笑，呀，回來啦！我做飯去。樣子有點(diǎn)諂媚。

那天半夜，老大突然被叫醒，說人走了，趕緊回家去。人走了？去哪里？離家出走？一個小腳老太太走不遠(yuǎn)的。丫頭心里想。

丫頭心里從來沒有原諒過雀斑臉。其實(shí)雀斑臉也沒做過什么過分傷害丫頭的事，只是那刻薄和不公一次又一次傷了她的自尊。自尊是一種很累人的虛渺裝飾，有的人為此爭了一輩子。

很多年后的秋天，丫頭坐在陽臺上喝茶。心疼剛剛碎掉的心愛的壺，不斷勸慰自己。這些壺呀盞的，它們從來不真正屬于自己，只是經(jīng)過了自己而已。它們的使命就是歷經(jīng)不同的人，不同的手，不同的溫度，最終是用來碎，用來壞的。和人一樣，經(jīng)過了人世，結(jié)局就是算了。好吧，算了。

那時丫頭還不懂這樣勸慰自己。只是當(dāng)她看到父親抱起穿著藏藍(lán)色壽衣的雀斑臉，馬上要去火化時，突然就哭了。先前的無動于衷終于淚流成河。很多人也都淚流成河，他們都想起自己的傷心事。

丫頭是覺得那種小，人死后那種小到可憐似乎盈掌可握的小讓她悲慟不已。她為人而悲傷，為人的歸處而悲傷，仿佛不是為雀斑臉而悲傷?；蛘?，換作其他不相干的人，她也是要忍不住痛哭起來的。

五

單位發(fā)戲票，就一張。老大說，爹，你去看吧。我也去！丫頭說。

舞臺上唱念做打，抖水袖，念引子，臺下的人津津有味。那故事情節(jié)都是老掉牙的，他們的津津有味在于置身世外。眼瞧著人在那里徒勞掙扎看不到結(jié)局，其實(shí)結(jié)局早在前面等著。因?yàn)榭床坏蕉鴴暝?，因?yàn)閽暝庞械慕Y(jié)局。眼瞧著人在那里徒勞歡喜，那歡喜只是瞬間，人愛把瞬間當(dāng)永恒。這些人呀，真笨，真蠢，真癡，真愚，真真的可憐。因?yàn)榕_下的人早早知道結(jié)局，就有高高聆聽，洞察人世的優(yōu)越感。每一把椅子上都坐著睿智的上帝，舞臺上的人間都是他用來悲憫的。

忽然，安靜的觀眾席中有些微的騷動。手電筒在黑暗的劇場里晃了又晃。很快，戲從臺上演到臺下。從容而悠游地指點(diǎn)別人的人生，而人生戲劇一樣跌落到自己的面前，人會不會再從容呢？

票呢？票呢？丫頭和她的爺爺被一起請出了劇場外。

吼什么，在這兒。爺爺拿出了票。

那人拿著手電筒又晃晃丫頭，她的呢？

她還不滿六歲，哪里用到票？爺爺又倔又犟地反問。說著把丫頭摟在懷里。丫頭別怕，有爺呢！

那束手電筒的光很像一桿長長的獵槍，終于逮到了獵物，獵物因害怕而瑟瑟發(fā)抖。不是說，演員與觀眾要“無條件地相互愛護(hù)”么？獵槍呀獵槍，別再又指又打的了，我知道錯了。丫頭把頭埋在爺爺懷里，滴答滴答，心在滴血。

老大最后把這爺倆領(lǐng)回家了，丫頭在心里發(fā)誓，哼，再不去看戲。唉呀，哪里是看戲的錯，是不買票的錯?？墒窃谀菢犹幪幎夹枰钡哪甏?，弄一張票很難呵。

因?yàn)樘悠笔录瑺敔斉卵绢^被嚇到，格外觀察丫頭的飲食起居。

爺倆聊天。

丫頭說，爺，你見過吃了螢火蟲的青蛙么？

你見過嗎？

我見過！吃了螢火蟲的青蛙，身體發(fā)亮。那一定是螢火蟲在青蛙的肚子里飛呀飛，它想要一只青蛙燈籠。

那是螢火蟲想要，還是青蛙想要？

嗯，可能都想要吧。螢火蟲想要不惜被吃掉，而青蛙的理想不過就是自己照亮自己。

爺爺嚇了一跳，摸摸丫頭的額頭。這孩子被嚇到了？

爺，聽說你有一匹矮腳馬，哪去了？

聽誰說的？

爺，我想聽你講矮腳馬的故事。還有那個長著雀斑的女人。

爺笑，傻丫頭！然后就默不作聲了。他搖起的大蒲扇忽然在空氣中停了幾秒。好像有呼呼的風(fēng)從蒲扇周圍穿涌而過，然后就把蒲扇獨(dú)自丟下了。

六

異地求學(xué)的丫頭那天做了一個夢。

她聽見有人在天上錘打月亮。有人把月亮當(dāng)作一塊銅鐵，打鐵的姿勢很專注，很執(zhí)著。似乎很想打磨出一塊銅鏡來。打磨銅鏡做什么呢？說不清。感覺咸咸的，甜閃閃的，還有點(diǎn)苦澀，有點(diǎn)笨拙。月亮在一點(diǎn)點(diǎn)變圓，錘打聲像嗒嗒的馬蹄，心有刀斧的人都聽得見。月圓之時，真的就有萬千的馬縱身而過，馬蹄輕漾，光一片一片地碎。

在這樣的夜晚，她忽然就死了。躺在一個竹排上，身上穿的就是雀斑臉火化前的那種藏藍(lán)色對襟棉襖。她回憶起自己的一生，想再說點(diǎn)什么，已經(jīng)說不出了。

好奇怪的夢。

她最終的歸處竟和那個曾經(jīng)那么討厭的人是一樣的，就連穿的衣服也一樣。這是無法選擇的宿命。清晨醒來，丫頭忽然就松下來了，她覺得她看世間有那么多可以原諒的地方。她想，她主動和解了。

（張衛(wèi)華，筆名如如，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詩潮》《詩選刊》《文藝報(bào)》《中國鐵路文藝》《山東文學(xué)》《牡丹》等報(bào)刊發(fā)表散文、詩歌及評論。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

插圖：黃勝勝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