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當代詩人,一級作家,河北文學館館長、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出版有詩文集《母親的燈》《落葉飛鳥》《白紙黑字》《詩與思》《沉默集》以及英文版《劉向東短詩選》和塞爾維亞文版《劉向東的詩》等多部。作品入選《中華人民共和國50年文學精華·詩歌卷》《新詩百年百首》等兩百多個選本,被翻譯成英、法、德、日、波蘭、捷克等多國文字。
一個人每夜每夜輕輕地喚你的名字還不夠,還要寫你的名字,畫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就連睡夢中所夢見的也還是你的名字。
提起臺灣詩人紀弦的詩作,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你的名字》:
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 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 畫你的名字。/ 而夢見的是你的發(fā)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燈,如鉆石,你的名字。/ 如繽紛的火花,如閃電,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燒,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樹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當這植物長成了參天的古木時,/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來。
大起來了,你的名字。/ 亮起來了,你的名字。/ 于是,輕輕輕輕輕輕輕地呼喚你的名字。
有的詩詞匯不新,甚至“陳舊”,但仍給人以新的感覺,這首詩就屬于后者。
紀弦曾說:“陳舊的詞匯不忌重用,只要用的手段不陳舊。”倘若以此來對照《你的名字》,就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首詩中幾乎找不出一個新的詞匯。“輕”字在詩中出現(xiàn)了十一次,“你的名字”在十八行詩中出現(xiàn)了十五次,可以說“輕”字與“你的名字”在詩中使用的頻率最高。因為用的手段不陳舊,所以仍給人以新鮮感。
何以見得“用的手段不陳舊”?采用“復沓”這一修辭手法,幾乎每行詩均出現(xiàn)“你的名字”,是為了一再表現(xiàn)強烈的感情。整首詩五節(jié),只有第一節(jié)與最后一節(jié)出現(xiàn)“輕”字,這就形成首尾照應的特點。俗話說,變化是生活的香料。詩中三處出現(xiàn)“輕”字,即“最輕最輕的”“輕輕地”與“輕輕輕輕輕輕輕地”,意思相近而有變化,“輕輕輕輕輕輕輕地”是迭字“輕輕地”的延伸與發(fā)展,又是“最輕最輕的”具體化形象化。
《你的名字》也是感人的,之所以感人,是因為詩人帶著沉湎入迷的感情去寫,也的確寫出了循環(huán)不絕之情。試想,一個人每夜每夜輕輕地喚你的名字還不夠,還要寫你的名字,畫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就連睡夢中所夢見的也還是你的名字,這里連用了五個動詞:“喚”“寫”“畫”“夢”“刻”,由淺入深地有層次地表達了詩人所要表達的綿綿之意,殷殷之情。
將“喚你的名字”作為引子與收束,由實至虛,由醒入夢,濃墨重彩地描繪詩人的夢境,詩人先后用了七個比喻和三個排句來表達自己一瀉千里的感情?!澳愕拿帧北臼浅橄蟮?,將如日、如星、如燈、如鉆石、如閃電、如繽紛的火花、如原始森林的燃燒這七個比喻與“你的名字”疊印,“你的名字”也就幻化成具體的形象了。
思想藏于詩中,如營養(yǎng)價值之藏于果實中。詩自有它特殊的表達思想的方式。倘若說這首詩“寫得是那樣明朗,又是那樣朦朧”,我想這“朦朧”就是指這首詩的思想性如何認定。有的詩評家認為此詩是首愛情詩,并說:“不著一愛字而癡愛之情畢露。不具體寫出‘你’的性別、身份、外貌、內(nèi)心,留余地給讀者,讓讀者隨意代入自己的戀慕者,這正是作家手段高明處?!蔽覀児们疫@樣認之。
除此而外,我們往另一層面想,這里的“你”字是否可以認同是“故國”或別的代名詞呢?倘若我們結(jié)合詩人的另一首詩《一片槐樹葉》來讀,或許對此看得更分明:“故國喲,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讓我再回到你的懷抱里/去享受一個世界上最愉快的/飄著淡淡的槐花香的季節(jié)?……”這些詩行與《你的名字》中的詩句在感情上也合拍,可與《你的名字》這首詩相互印證。
除了《你的名字》,我還喜歡紀弦的《在地球上散步》和《火葬》。
在地球上散步,/ 獨自踽踽地,/ 我揚起了我的黑手杖,/ 并把它沉重地點在 / 堅而冷了的地殼上,/ 讓那邊棲息著的人們 /可以聽見一聲微響,/ 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
——《在地球上散步》
全詩不到七十個字,卻將詩人的孤獨感以及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思考包蘊其中,顯得意味深長。
一般說來,散步是一件輕松、讓人心情愉悅的事情,而在詩人筆下,由于散步的支點不同,讓原本輕松的事情顯得有些沉重??v觀全詩,一開篇,詩人選擇了“地球”這樣一個如此廣闊的空間散步,卻是獨自一人。這般鮮明的對照,多少顯得有些戲謔,卻將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冷漠、僵硬,活生生地表現(xiàn)了出來?!蔼氉怎狨帷薄昂谑终取薄俺林亍薄皥远洹钡仍~,都是詩人孤獨迷茫心緒的寫照。讀到這里,讀者腦海中會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一個人(或者許多人,甚至整個人類)拄著“黑手杖”,在“堅而冷了的地殼上”“獨自踽踽”,互不搭理……通過這般描繪,人際關系的分化、人存在的疏離感與孤獨感便躍然紙上。
詩人當然厭恨于這般孤獨,故而才用“黑手杖” “沉重地點在” “堅而冷了的地殼上”。詩人相信,“那邊棲息著的人們”,能夠“聽見微響”,能夠感知到“我的存在”。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是:詩人希望叩開人與人交往的那扇門,要打破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堅冰。讀著這首詩,讓人想起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的《在這里》:“我在這條街上的腳步聲/回蕩在/另一條街上/在那里/我聽見我的腳步聲/在這條街上回響/在這里/只有霧才是真實的。”同樣是孤獨的意緒,與帕斯停留于孤寂相比,紀弦這首詩中所表達的對人與人之間相互融洽關系的向往,無疑更具動人心弦的情感感染力。
如一張寫滿了的信箋,/ 躺在一只牛皮紙的信封里,/ 人們把他釘入一具薄皮棺材;
復如一封信的投入郵筒,/ 人們把他塞進火葬場的爐門。
……總之,像一封信,/ 貼了郵票,蓋了郵戳,/ 寄到很遠的國度去了。
——《火葬》
《火葬》一詩,以奇異的構(gòu)思,戲謔地表達了對死亡的感悟。該詩由一系列相關聯(lián)的比喻組合而成:將死者喻為“一張寫滿了的信箋”,將棺材喻為“一只牛皮紙的信封”,將火化爐喻為“郵筒”,將火化過程喻為將“信”“寄”往天國的過程。
死亡,本是充滿恐怖與哀傷的,紀弦卻用戲謔的語言寫出了人死后的景況。正是經(jīng)由詩人以超逸的想象、奇特的比喻、戲謔的語言進行的詩化處理,人之死亡的悲劇性被解構(gòu)了,哀傷感被淡化了。詩人筆下的死亡,不過是一封信被寄往“很遠的國度”而已,從中,我們可以領會一種樂觀、豪邁、睿智的人生觀。正因死亡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因而在詩人看來,與其悲悲戚戚,不如以戲謔的情懷,將其化作云淡風輕的詩境更為有益。
從中,我們還可意識到:人生既是一封信,當然就應努力將這封信“寫滿”,寫充實,寫精彩,以便最終能夠被無所遺憾地投遞。又正因其完滿而精彩,這信才會更受那個“很遠的國度”的歡迎。顯然,詩中的這樣一些內(nèi)在意蘊,能夠引發(fā)讀者的這樣一些聯(lián)想,不僅可以使人超越死亡,亦會激勵人們更積極地面對人生。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