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渡
我是一個護工,入行一年有余。
在這一年多時間里,我換了好幾個雇主,也接觸了兩個特殊的病人。
今天就和大家講講我和雇主的那些事。
先說一下什么叫護工。簡單地說,就是代替病人家屬對病人進行日常護理的工作。從病人的吃喝拉撒,到簡單的康復(fù)按摩,都在護工護理的范圍內(nèi)。護工分兩種,醫(yī)院護工和家庭護工,我屬于家庭護工。
我今年38歲,在這一行算是比較年輕的。一般干我們這行的,都是50歲以上的婦女,家里沒牽沒掛,而且年紀大了,即使兩地分居對婚姻也沒啥大影響。而像我這個年紀能撇家舍業(yè)出來,大都是婚姻不幸的。
去年八月份的一天,凌晨五點多,睡夢中的我被禽獸老公的拳頭砸醒,兒子費了半天勁,才把他拉開。
結(jié)婚17年,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老公發(fā)泄完摔門走了,兒子飯也沒吃就背著書包上學(xué)了。我破天荒沒去超市上班,一個人躺在床上淌眼淚。我的突然靈光一現(xiàn):余生漫長,我要爬出去!
我迅速爬起來,胡亂找了幾件換洗衣服,連同身份證和剛開的兩干多塊錢工資,一起塞進背包,匆匆逃出家門。
我在離家?guī)装倮锿獾囊粋€小城轉(zhuǎn)了兩天后,背著包灰頭土臉地進了一家不大的家政公司。我急需找到一份工作填飽肚子,能解決住宿的最好。否則,就憑手里這點錢,我很快就會流落街頭。
于是,我在家政老師的介紹下,進行了專業(yè)的護理培訓(xùn),半個月后,懷著忐忑又激動的心情,迎來了我的第一個雇主。第一位雇主
她是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女人,打扮時尚,優(yōu)雅端莊。看見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一句話:同樣是女人,生活差距咋就這么大呢?
坐在她的私家車里,她跟我簡單聊了聊家里的情況。她大我一歲,讓我叫她丹姐。患者是丹姐的父親,患病臥床一年多了。
丹姐的母親身體不太好,丹姐工作忙,又沒有兄弟姐妹,只好請護工幫忙。下車后,我跟在丹姐身后上了樓。
推開門,一股隱隱的尿騷味撲面而來,我下意識抬起手去捂鼻子,但馬上又意識到此舉有些不妥,只好假裝淡定,屏住呼吸進了屋。
護理床上躺著個歪嘴的老頭,目測140斤左右,向右歪著的嘴角流著口水,為防止口水打濕枕頭,腦袋下邊墊了一塊臟兮兮的毛巾。
床尾處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太太,頭發(fā)花白,干癟的嘴唇,最有神的就是那兩只眼睛,眼窩深陷,目光炯炯。
直覺告訴我,這老太太不是善茬。果不其然,當天老太太就給我來了個下馬威??斓阶鑫顼埖臅r間了,老太太提議說中午包餃子為我“接風(fēng)洗塵”。
不明就里的我心中暗自感激,還為自己剛剛“以貌取人”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不已。
說干就干。
我和面、洗菜、剁餡一頓忙活,老太太在旁邊背著手指揮,放什么調(diào)料、放多少油等。
我出力她出嘴,默契配合了大概兩個小時,餃子熱氣騰騰端上桌,老兩口這就開吃了。
老頭嘴歪吃得慢,我耐心地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喂,等他吃飽了我才上桌,餃子已經(jīng)涼了。
我也沒矯情,拿起筷子開吃。
這時,吃飽喝足的老太太坐在我對面,笑瞇瞇地開始跟我搭腔:“哎呀,雇人還得找你這樣年輕的,干活快又干凈利落。”我沖她笑了一下,沒說話,繼續(xù)吃。
老太太頓了一下又說:“就說上一個護工吧,50多歲了,干點活磨磨唧唧的。這還不說,關(guān)鍵是看見好吃的,吃起來就沒頭,像幾輩子沒吃過似的……”
我頓覺嘴里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的餃子索然無味。
愣了兩秒鐘后,我默默放下手里的筷子,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
我就這樣開始了每天陀螺一樣的生活。
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給病人擦洗身子、按時喂藥,每天使出洪荒之力,把140斤的“龐然大物”挪到輪椅上推出去曬太陽。
老人晚上睡眠不好,睡不著的時候就會“啊啊啊”地大叫,我只好搬個小板凳打著瞌睡守在床前。
可即便如此,當我每天拖著疲憊的身軀爬上那張簡陋的折疊床時,內(nèi)心依然很滿足。
滿足于不再發(fā)愁的一日三餐,滿足于在這陌生的城市終于有了暫時的容身之所。
大概一周左右,我漸漸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也摸清了老兩口的脾氣。老頭老實憨厚,老太太則虛偽狡詐,吝嗇至極。比如,家里燉了雞,老太太會麻利地把食之無味的雞肋夾到我碗里,假惺惺地說讓我多吃點;為了省一塊錢的公交車費,讓我徒步走一站路,用兩個小轱轆的手拉車,把50斤大米拉回家;老太太說洗衣機洗衣服不干凈,非讓我用手洗……
人在屋檐下,如此種種我都忍了,卻沒想到我退一尺,她進一丈,終于在一個月后的一天,我這只兔子忍無可忍,咬人了。
這天下午,我干完所有活打算歇一會兒,就坐在床邊順手拿過手機,點開了朋友圈,正好看到一個搞笑視頻,我沒心沒肺地笑出了聲。
我這一笑不要緊,老太太不樂意了,從她那屋探出頭來,沒好氣地沖我嚷:“也不知道找點活干,坐在那傻笑啥?自己干啥的不知道啊……”
一聽這話我再也忍不住了,這些夭受的委屈一股腦地竄了出來,我熱血上涌,蹭一下站起身,扯著脖子對她吼:“太過分了!你瞎了嗎?我干活的時候你沒看見嗎?我就差沒替你喘氣了……”
老太太見慣了我的逆來順受,顯然沒想到我敢還嘴。
她張大嘴巴愣了幾秒鐘之后,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上嚎啕大哭:“不得了啦,一個護工居然敢罵我,我可不能活了……”
老頭不會說話,急得在床上“啊啊”直叫。
我一想跟她這樣的人也說不明白,索性給她女兒打了電話。丹姐還算通情達理,安撫好老太太的情緒后,把我叫到走廊,跟我說,老太太年紀大了,讓我多包涵,還說我做得非常好,并極力挽留我,但我還是執(zhí)意選擇了離開。
這個地方,我是一分鐘都不想待了。
我走出小區(qū)大門的時候已經(jīng)華燈初上。
雖然跟老太太吵了一架,出了一口氣,但是當我走到街上,看看身邊沒人留意我的時候,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
苦點累點都無所謂,只是身為底層人士,連尊嚴都那么輕易被人踐踏,那一刻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命如草芥。
我站在異鄉(xiāng)的城市無助又迷茫。第二位雇主
還好,家政公司的老師很熱情,等了沒幾天,我又上崗了,這次護理的是一位男性“漸凍人”。
“漸凍人癥”,學(xué)名叫“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簡單來說,就是患者大腦、腦干和脊髓中的運動神經(jīng)細胞受到侵襲,導(dǎo)致肌肉逐漸萎縮無力,以至癱瘓死亡。得這種病的患者,身體如同被逐漸凍住一樣,故俗稱“漸凍人”。由于感覺神經(jīng)并未受到侵害,因此這種病并不影響患者的智力、記憶及感覺。
這是一位50歲的單身男性,看上去斯斯文文,可能長期不見陽光,面色有些蒼白。
他吃力地跟我打招呼,說得不是太清楚,但基本能聽懂。和他同住的還有他80多歲的父母和姐姐。
雖然上崗之前我百度了一下,對漸凍人的癥狀和護理方式多少有些了解,但真正護理起來,還是覺得有點力不從心。
對漸凍人來說,最痛苦的可能就是要積極地面對自己的病情。我護理的這位患者,就接受不了自己以后都站不起來的事實,每天都要做各種康復(fù)訓(xùn)練。
其中站立這一項最讓我頭疼不已。
患者身高在1米8左右,體重少說也有160斤,我和他姐倆人加起來,充其量體重也就2∞斤過點。
他自己一點支撐力都沒有,像個碩大的“軟體動物”一樣,我倆要想辦法讓他像根棍兒似的立在站立架前,談何容易!每次下來我都大汗淋漓,氣喘如牛。
還有一件每天必做的事,就是吸痰。
因為這種病人渾身無力,甚至連咳痰都費勁,為防止痰液多了堵塞呼吸道引起窒息,一股都采用口腔吸痰的方式為患者清理異物。吸痰時,要將吸管輕輕插入病人咽喉吸出痰液。
盡管整個過程我都盡量做到手法輕柔,以免戳壞病人的咽喉黏膜,但隨著管子的插入抽出,病人依然會痛苦地干嘔,看得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另外這患者還有輕微潔癖癥,嫌擦身子不干凈,非要每天一次坐著輪椅到浴室去淋浴。
其他時間,我基本都抱著個“海豚按摩器”從頭到腳給他做按摩。累是累了點兒,但我還是感到很欣慰,因為這家人對我都很好。
兩位老人和藹慈祥,大姐也拿我當家人一樣,雖然身體累但是心不累,我決定要一直干下去。
在王哥家干了兩個多月,我要回老家辦事便終止了合同。我走的時候是初冬,過年時給大姐發(fā)微信問候,并詢問王哥的病情。
得知王哥已經(jīng)不能自主吞咽,做了胃造瘺手術(shù)打流食。語言功能也徹底喪失了,在電腦上安裝了眼控儀,用眼睛慢慢打字和人交流。我不禁一陣唏噓,病情發(fā)展之怏超出了我的想象。
據(jù)統(tǒng)計,“漸凍人”的平均壽命在2~5年,像霍金那樣活了幾十年的只是特例,一般人沒那么幸運。
我在感慨之余,也只能默默祈求老天憐憫,讓這個苦命的大哥能在人間多留幾日。第三位雇主
回家是為了安頓兒子,從家里回來后,我又陸續(xù)試了幾個崗,都不太理想。
其中一個,是一位50多歲的妄想癥女患者,工資一個月6000元。在這個小城市算是相當高的了.想著能賺這么多錢,我一點都沒猶豫就去了。
結(jié)果就干了一天,還差點把我嚇出精神病。這位患者不知道受了啥刺激,整天想象自己還是20歲,擦粉戴花抹紅唇,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副嬌滴滴的羞澀表隋,還時不時沖我暗送秋波眉目傳情。
最可怕的是,睡到半夜還起來游走,邊走邊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看得我汗毛倒豎,脊背發(fā)涼。
我只千了一天,一夜沒敢睡。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說的一件事,說一個人有夢游癥,做夢吃西瓜,結(jié)果把人的腦袋當西瓜用刀砍了。
我越想越害怕,最后決定還是保命要緊。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逃了出來,連錢都沒要。
回來之后,把情況跟家政老師一說,老師也嚇一跳,說這活咱不接了,把中介費給退了,跟人身安全相比,掙錢都是小事。
最后我遇到了現(xiàn)在的雇主,是一位70歲的阿姨,腦膜炎后遺癥,生活不能自理。
阿姨的三個兒女都是國家公務(wù)員,素質(zhì)高,人品好,對阿姨非常孝順,對我也很好,我就一直干到了現(xiàn)在。
前幾天,一個在醫(yī)院做護工的姐妹跟我說,她護理的阿姨去世了,而且同一天同一個病房連續(xù)走了三個病人。
她說,明知這些都是病人,談不上什么鮮活的生命,可眼看著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很幸運,起碼還健康地活著。
這讓我想起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句話,如果你老是想不開,到醫(yī)院走一趟,就什么都想開了。
確實,當你唉聲嘆氣地抱怨命運不公的時候,卻不知對于那些殘缺的生命而言,想看看明天的太陽都是一種奢侈。
最后想和大家說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坦然接受命運饋贈你的一切,只要生命還在,其他身外之物皆是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