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智
【關(guān)鍵詞】狂草;主體情志;筆墨形式
【中圖分類號】J292.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5-6009(2019)13-0028-03
狂草是草書中最為放縱、最為變化莫測者,亦是書法中最適合主體情感抒發(fā)者。狂草之書寫以主體情志之表達為主,但又有筆墨技巧形式語言之內(nèi)在規(guī)定,絕非歇斯底里地胡寫一通。那么,情感與形式就成為我們探討狂草、欣賞狂草不可或缺的話題,而在歷來狂草書家中,張旭是劃時代之巨匠,具有歷史典范意義。
張旭(約675—759),字伯高,吳郡(今江蘇蘇州)人。官左率府長史,世稱“張長史”。張旭是晉唐士族文化形態(tài)中的杰出人物,其母陸氏為初唐名書家陸柬之侄女、虞世南外孫女,其堂舅陸彥遠、表兄弟陸景榮皆善書,有名于當世。張旭嗜酒好飲,與賀知章、李白、汝陽王等為“酒中八仙”。因情性癲狂,脫帽露頂,醉中以頭儒墨作書,后人謔稱“張顛”。張旭工詩書,詩以七絕見長,與賀知章、包融、張若虛并稱“吳中四士”;楷書頗精能,尤以草書名世,世稱“草圣”,與懷素并稱“顛張醉素”。唐文宗詔以張旭草書與李白詩歌、裴旻劍舞并稱“三絕”。張旭雄放之書風一如其豪邁之襟懷。唐代竇臮曰:“張長史則酒酣不羈,逸軌神澄?;仨跓o全粉,揮筆而氣有馀興?!辈⒎强湔Q虛可之詞。
一般認為,張旭書學二王,其草書則繼承張芝一脈,得力于王獻之尤多。蔡希綜云:“議者以為張公亦小王之再出?!痹趥鳛閺埿竦闹T多狂草書帖中,《肚痛帖》(見下頁圖1)之爭議相對較少。而且這件作品是張旭狂草藝術(shù)體系中的一件經(jīng)典作品,亦是草書“質(zhì)”(情志、情感)與“文”(形式、技巧)相一的典范之作。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張旭草書是其主體情志之物化,其草書藝術(shù)語言因主體情志而變化相生,其主體情志則以草書藝術(shù)語言之變化而呈現(xiàn),可謂“文因質(zhì)生,質(zhì)待文彰”。
韓愈《送高閑上人序》曰: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
韓愈此文是解讀張旭草書情感與形式的著名文獻。張旭之才性均寄寓在草書藝術(shù)中,韓愈指出張旭“不治他技”,即可見其于草書藝術(shù)所下功夫之精純專一。這一點十分關(guān)鍵,指明了張旭草書表情達意是建立在技藝精熟之基礎(chǔ)上的。歷來不乏批評家批評當時凡夫俗子只見草書狂怪之相,而不知其中關(guān)捩。故黃伯思曰:“觀旭書尚其怪而不知其入規(guī)矩,讀莊子知其曠而不知其入律,皆非二子之鐘期?!表n愈無疑是張旭的知音。當然,韓愈若僅僅看到張旭草書技術(shù)性乎段之錘煉,尚不足以稱之為張旭的鐘子期。更為重要的是,韓愈看到了張旭草書藝術(shù)“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之關(guān)鍵——“可喜可愕,一寓于書”,亦即草書之“情”。也就是說,張旭是將自己“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等動之于心的一切情感都寄寓在草書藝術(shù)之中。并且,張旭又擅長觀察世間萬物之華彩,體味天地萬物之變化,由此所生成的一切情感也都寄寓在草書藝術(shù)中。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張旭的草書之“文”就有了“質(zhì)”的支撐,從而不再拘泥于前賢固有之姿態(tài)華彩,而是形成了自己變動不居的草書藝術(shù)形式語言。蘇軾云:“長史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tài)自足,號為神逸?!彼^“意態(tài)”,即草書點畫所傳達之神情姿態(tài),而這也恰恰說明了張旭草書雖放任自然,卻能筆筆到位。
那么,《肚痛帖》在一定意義上可謂“可喜可愕,一寓于書”的作品,創(chuàng)作主體講述了“肚痛”及進藥之情況,草書之形式語言亦隨之而波瀾起伏。起首三字用筆甚重,字字獨立,進而點畫上下牽動,連綿不已,舒卷翻騰,屈伸奔逸,行筆至最后兩行則大開大合,如疾風驟雨,勢不可當,痛快淋漓。這種變化莫測的體勢之開合、意態(tài)之變動正是草書藝術(shù)的特質(zhì),這也不是其他書體所具備者??v然如此,但這件作品每一筆仍舊起訖分明,干凈利落,精妙絕倫,這是一種訓(xùn)練極為精熟方能達到的效果。劉熙載云:“草書之筆畫,要無一可移入他書,而他書之筆意,草書卻要無所不悟?!庇纱丝梢?,草書之筆墨技巧是需要含蘊其他諸體書法之筆意的,這也是其能變化自如的原因之一。基于草書的這種特征,草書的筆墨形式語言則可以隨著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之變化而變化,從而進入自由之境界。比如這件作品全篇凡三十字,而最后七字在整體章法上占據(jù)了幾近二分之一的空間,有攝人心魄的力量,但通篇又和諧自然,令人嘆賞不已。
如果說“情”是張旭草書之主體根源,那么,“道”就是張旭草書之技藝根源。宋代董逌認為:“百技原于道,惟致一則精復(fù)神化,此進乎道也。世既以道與技分矣,則一涉技能便不復(fù)知其要妙,此豈托于事,游泳乎道者耶?張旭于書則進乎技者也,可以語此矣?!薄鞍矗M者,超過之謂也?!倍溈芍^一語中的。如果僅僅是技術(shù)性錘煉,把“技”凌駕于“道”之上,使“技”與“道”分離,則往往不能知其精深絕妙,更遑論涵泳于“道”了。那么,張旭在書法上則是涵泳于“道”而超越“技”的,那么,他下筆游刃有余,變化莫測而矩鑊自然,正是“道”作為內(nèi)在支撐的。
情志激揚卻又法度精當,張旭草書藝術(shù)之情感與形式的張力往往見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