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作為農(nóng)夫詩人,他擅長將自然中的一切詩意化,探求自然與人之間的通感,調(diào)制出恰如其分的天然本色,奏響動感靈性的共鳴音。環(huán)境污染、資源危機、生態(tài)失衡……對比當下的生存境況,再沒有比生態(tài)文學更加迫切的議題,這關乎人類未來的命運,也是人類對于自我最后的救贖。面對著過度捕撈、森林砍伐等危機,蘇俄文學家阿斯塔菲耶夫肩負起保護生態(tài)的使命,不僅因為他成長于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還在于他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對往昔的追憶,這些都連同個人自身經(jīng)驗挖掘出自然與社會的共通性,探索生活表象背后隱藏的關于人性道德、人類命運的思慮與隱憂,以自白、抒情、批判交織,書寫出20世紀俄羅斯生態(tài)啟示錄。如評論家馬卡洛夫所說:“阿斯塔菲耶夫的作品是關于我們生活的沉思,是關于人在大地上和社會上的使命以及人的道德標準的沉思,是關于俄羅斯民族性格的沉思。”
兒時喪母的經(jīng)歷讓阿斯塔菲耶夫對自然多了一份依戀,“幾匹沉睡的馬站立在沉睡的村莊里;四周寂然不動的森林;牧場上露水重壓下花朵低垂的白色睡蓮、藏頭露尾的鬼針草、有毒的毛絨冬的蒲柳;還有灌木、草叢、凋零的花楸樹、濕漉漉沉甸甸的開白花的稠李樹?!比~尼塞河岸在他筆下儼然一幅中世紀油畫,在萬籟俱寂中流淌著亙古不變之美。青年時代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洗禮,戰(zhàn)后在底層做工人,走過凜冽的凍土帶,穿越靜謐的原始森林,這些令他魂牽夢繞的應許之地成為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場景。在他的語境中,自然與人有著同樣的感受,他能從疲憊不堪的大海粗聲呼吸中聽到老者的傷悲,輕撫垂著頭的麥子就像撫摸傍晚時因為玩累了而撒嬌的孩子豎起的頭發(fā),在與深沉的刺山柑的對話中體會它的神秘,羨慕棕櫚樹向四面伸展的羽狀的葉子酷似青年的新奇發(fā)型。
“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是平白無故生長的,一切都值得尊重,甚至尊敬?!痹谒磥?,萬物皆有靈,自然不僅與人享有平等的地位,而且外表分有人類某種神情和性格,它超凡脫俗默默存在著,卻又知曉世人的歡樂與感傷,在危急時刻雪中送炭,救人于囹圄之中。在《俄羅斯的田園頌》中,阿斯塔菲耶夫就贊頌了菜園里質(zhì)樸的馬鈴薯,它軟糯地融化在飽受饑饉的人們的口中,撫慰備受戰(zhàn)爭摧殘的士兵。
西伯利亞的自然風物向來神秘莫測,不僅在創(chuàng)造生命初始就彰顯出其存在的宿命,而且在生命的運動和發(fā)展中不斷向世人揭開它秘而不宣的暗語。如果說年輪是樹屬于自己的秘密,那么樹號即是行者在林中路上銘刻的印記,他們砍掉樹皮,露出樹的本真之色,也為后來者指明方向,循著一個樹號走向另一個,從小徑分岔走向更加開闊的營地。對阿斯塔菲耶夫而言,循著“樹號”遠征無異于一場未知的旅途,蚊蚋和蠓蟲的繚繞與盤旋騷擾著身處無人之境的行走者,背負著對命運的馴順,“樹號像蜂蜜的斑點一樣閃著光亮。那些像螢火蟲一樣閃爍的斑點,在我的面前是那樣生動、友善。這些白色斑點、標記在引導我、吸引我、召喚我,有如在荒涼的冬夜,溫暖的燈光呼喚孤獨而又疲憊的行路人,援救他,給他溫暖的住所?!?/p>
阿斯塔菲耶夫對寫作的執(zhí)著正如他堅定相信與森林有關的一切傳說,樹號亦是一種隱喻,他在文學的叢林中循著那些高聳入云的文學巨人的足跡,繼承了前輩屠格涅夫、普里什文、帕烏斯托夫斯基的自然文學傳統(tǒng),延續(xù)著果戈里自白式復調(diào)以及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德思辨,將自身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融入其中,以小說、散文、議論為樹號,開顯出更大的寫作場。對自然的信奉賦予他撿拾民間傳說的使命,謹小慎微地遵守著搖擺于虛假真實之間的禁忌:只顧眼前釣小魚,不防鱷魚背后來;如果誰找到了蕨的花并摘下來拿在手上,誰就會變成隱身人;女巫師總是用無休無止的愛撫把男人纏磨至死,然后把他埋在雪里。人煙稠密的地方女巫師是不去的,她怕暖和,她的心是從凍土里長出來的,這顆凍得冰冷的心一碰到熱氣就會融化……這些玄之又玄的傳說無不渲染著西伯利亞這片沃土的神奇,當?shù)厝送奈淬男郧?,還有與此相對的世間的殘酷無情。
人最大的仇敵莫過于自己的欲望,正所謂欲壑難填,在極端天氣充斥的西伯利亞,被饑餓和寒冷襲擊的人們?yōu)榱松婧詽啥鴿O,焚林而獵。他們以為,向自然過度地索取能填補他們干癟的皮囊,殊不知即便坐吃山空飽食終日,也無法補償他們的虛無。然而,無論人類如何破壞、損害、踐踏、摧殘周遭的生態(tài),它們始終巋然不動,原始森林依然質(zhì)樸純凈、靜穆偉大,人類如此這般費盡心機操縱自然所耗費的不安、焦慮和恐慌最終沉淀為人性的劣跡。自然的枯竭和損毀并非一人一日所為,當楚什鎮(zhèn)上人們的貪婪私欲、掠奪心理惡性膨脹的時候,森林發(fā)出低吼的囂叫,魚兒奮力擺脫排鉤的束縛,阿斯塔菲耶夫聽到了它們的哀嚎。
“每個作家生活的地方,應該是他眷戀之所在,是他的主人公們和他的生命價值之所在”,阿斯塔菲耶夫所寫《魚王》中的故事大多出自其親身經(jīng)歷,他在小說中多次以“我”原本的作家身份自居,目睹了生態(tài)的損毀,終于將在心底埋藏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這其中的十三個故事聚焦于葉尼塞河流域一帶的底層民眾,偷漁人、獵人、稽查員、官員,看似互不相關的社會階層卻因觸碰了自然的神經(jīng)而聯(lián)結在了一起,就像文本的結構,單獨成篇卻又有著某種關聯(lián),人物的命運在不同的情景與事件中起伏跌宕。他們大多游走于法律和道德的邊緣,在碌碌無為的生活中頻添猛料,對自然毫無節(jié)制地獲取,相互殘殺,充斥著血腥與暴力。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在輪回,自然界自身會在善惡之間制造平衡,任何惡行和墮落都不會不留痕跡地過去。大自然會報復,破壞了平衡就要自食其果。在《在黃金暗礁附近》中,柯曼多爾逃脫了漁場稽查員的追捕,他的貪欲就以女兒的意外之死來償還。女人亦是上帝所造的生物,為維護她而設的審判和懲罰也是獨特的。在《白色群山的夢》中,蓋爾采夫自詡為“鄙視一切有生之物的超人”,對女性和自然單方面地索取,最終受到了嚴苛的審判。另一方面,自然也在以冷酷的視角審視著人類的暴行,在《葬后宴》中,駝鹿視人類為野獸,大自然儼然早已看透了人性的偽善和陰暗。
阿斯塔菲耶夫出生于1924年。1951年,他的第一篇作品,短篇小說《公民》刊登在《丘索瓦婭工人報》上。從此,他開始在這家報社工作,使他能夠專注于寫作。2001年11月29日于克拉斯諾雅爾斯克市去世,終年77歲。
事實上,阿斯塔菲耶夫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是否可以成為人類為了生存而大開殺戮的借口?人類將自己在社會所受到的不公以暴力嫁禍于無辜的自然,喪失了對自然的敬畏之心?!拔晃疑险?,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兩百年前,康德的墓志銘昭示,唯有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才能在日臻純熟的沉思中倍增敬畏感。作為自然界的萬物之靈,人心靈升騰的道德律令和宇宙中的秩序遙相呼應,《圖魯漢斯克百合花》中那閃耀微光的燈塔即是人性在尚未泯滅之際救贖的火種。
楚什鎮(zhèn)正如社會的縮影,照見了善惡生死,無休止的訛言謊語和貪婪追求侵蝕著純真的本性,目睹著與他血肉相連的人們先后跌入墮落的深淵卻不自知,阿斯塔菲耶夫感慨,“我們熱愛的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是我們的痛苦”,當他拿起筆書寫憂慮和痛楚時,又有多少人高喊著自由口號,扛起槍射殺天上的飛鳥?又有來自何方的高手捕撈起魚群如云?《黃鼠狼尾巴》撕開了人類偽善的假面,藝術家標出黑體字“保護大自然”,報紙上“反響”二字卻是用小動物的鮮血寫出來的。在大多數(shù)時候,予他人之言亦是一種自我言說,是向他者告知或重申,更是提示警醒自己。
阿斯塔菲耶夫親身所經(jīng)歷的人性殘酷在《沒心沒肺》達到了頂峰,此篇也是首次被收錄在《魚王》之中。被放逐在西伯利亞的逃犯,只求到莫斯科進見斯大林,向他控訴勞改營中慘絕人寰的暴行,在逃跑途中歷經(jīng)磨難,目擊人吃人的慘劇,最終卻未能如愿,含恨而亡。年輕人紛紛逃離,奔向大城市,《黑羽翻飛》中就著重提到農(nóng)民、漁民、獵戶紛紛舉家遷徙遠走他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流動著,那些被風吹散的人們在善惡之間失去了方向,不得不逃離家園。在《鮑耶》中寫到,父親被捕判刑入獄,小狗鮑耶在奔向父親時被執(zhí)法者一槍斃命,子彈飛射的弧度也正是道德準繩折斷的曲度。
“北方有一種迷信,據(jù)說狗在變成狗之前,也曾經(jīng)是人,而且不消說還是好人。這條生下來就是為了和人類共同勞動、一起生活的狗,終于也沒明白人們?yōu)槭裁匆蛩浪?,它聲音嘶啞地號著,最后跟人一樣悲痛地嘆了口氣,死了。好像是在可憐誰,或者責怪誰。”在中國話劇《魚人》中,劇作家過士行曾將魚比作人的祖宗,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中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魚似乎明白,他們是系在同一根死亡的纜繩上的,因此它并不急于跟捕魚人同歸于盡?!辈遏~人伊格納齊依奇在與“魚王”的博弈中,制服的不是這條魚,而是盤踞在心底的聽天由命、甘心死亡的念頭,然而當死神逼近,腦海中卻閃現(xiàn)出昔日對女友犯下的暴力罪行,突如其來的頓悟讓他決定放“魚王”重歸自由。這樣來看,阿斯塔菲耶夫看到了人性尚未泯滅之時的一絲希望,放生這一舉動不僅意味著捕魚人與自然的和解,也暗示著滌除人性弱點,實現(xiàn)救贖與復歸。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