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供之誘與惑

白冬

〔摘要〕 口供之誘與惑超出了口供本身所能關涉的案件真相和裁判結(jié)果，其中亦隱含著國家司法權威，牽扯著司法人員的個人權威、職業(yè)心理與職務晉升。口供成為不同主體的諸種訴求之焦點，致使其陷入復雜的需求中，從而產(chǎn)生了口供之誘。口供在滿足需求之同時，亦使與口供相關的結(jié)果、真相、官威陷入到困惑之中。人性與尊嚴、真相與冤案、權力與權威皆因口供而暗含著風險和危機，若非以法律理性規(guī)制之，則不可抵擋口供之誘。

〔關鍵詞〕 口供，訴訟結(jié)果，真相，訴訟權力

〔中圖分類號〕D915.3??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4175（2019）04-0108-08

引言：區(qū)分口供之誘與惑之意義

因冤假錯案，口供受到了高度的關注，亦可以說每一起冤假錯案都有口供，不存在沒有口供的冤假錯案。為了治理口供問題，自1979年第一部刑訴法到2018年刑訴法改革，制定了多項規(guī)制口供之制度，試圖遏制非法獲取口供的行為。同時，公、檢、法也相繼出臺了相應的司法解釋，發(fā)布了相關規(guī)定等，不斷地打補丁，填補立法的漏洞。但是，在實踐中，刑訊逼供等行為，仍然是屢禁不止。僅2018年，檢察機關對偵查機關違法取證、適用強制措施不當?shù)忍岢鰰婕m正意見58744件次，同比上升22.8%① 。此外，面對非法獲得的口供，檢察機關也面臨著合法性證明難，法官存在著排除難等突出問題?？诠┚烤古c公檢法機關之間存在著何種聯(lián)系？致使口供問題，成為疑難雜癥，雖久治而不愈。

口供問題之難，乃因口供本身是一個存在著誘與惑的復合體?？诠┲T難以抗拒，而口供之惑，卻又蘊含在誘之中，其結(jié)果往往是口供之誘，壓倒了口供之惑?？诠┲T被口供之價值所規(guī)定，而價值則又被需求所定義，從而決定了口供之誘，難以抗拒?？诠┲柙醋杂谌齻€方面：一則口供作為定案之根據(jù)，具有能夠直接證明案件事實之證明力。二則口供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自我供述，不僅能夠自證其罪，且能夠印證其他證據(jù)，證明其為罪犯。三則口供是公檢法人員完成職責的有效工具。無論是訴訟之效率，抑或是訴訟之結(jié)果，口供之證明力無疑有助于破案、起訴與裁判。上述口供之三個方面的需求，決定了口供具有難以被其他證據(jù)替代的價值，從而形成了口供之誘?？诠┲T能夠滿足公、檢、法三機關的不同需求，對于公、檢、法人員而言，其中既有心理的，又有現(xiàn)實利益的考量?？诠┎粌H僅是“證據(jù)之王”，又可稱之為“證據(jù)女王”，其誘如此之大，實難以抗拒，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诠┲T的另一面則是口供之惑?？诠┲T具有直觀性、現(xiàn)實性，易于認知?？诠┲髣t蘊含于需求之內(nèi)，其隱蔽性、價值性、心理性難以被察覺。口供之惑的內(nèi)隱性、復雜性，決定了對于口供之惑的描述，認知與理解，存在著一定的難度。但是，這恰恰又是克制口供之誘必須予以解決的問題?？诠┲笥腥韩@取口供是為了證明真相，但口供卻是虛假的，造成了真相判斷錯誤，導致了冤假錯案。此其一。其二，口供作為語言載體，說，還是不說，就成為了一個問題。強迫性地獲取口供，則又侵犯了不得自證其罪權。其三，因口供實現(xiàn)了破案、起訴、判決，實現(xiàn)了有罪必罰的結(jié)果公正，卻失去了程序正義。法律之理性一直反復權衡著口供之誘與惑，試圖以立法規(guī)制之。作為理性的法律人，公、檢、法人員面對口供之誘與惑，謹慎地選擇著，其心理沖突與行為矛盾在實踐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一方面嚴禁刑訊逼供等行為，另一方面卻又屢禁不止;一方面不輕信口供，另一方面口供卻被作為定案的依據(jù)。公、檢、法人員終究抵擋不住口供之誘，唯有導致冤假錯案之時，才開始深刻地反思口供之惑。當前，口供之反思呈現(xiàn)如下特點：一是反思口供之真與假，不反思口供之于人與程序之價值。二是反思口供之結(jié)果，不反思從獲取口供到定案之過程。三是平時不反思獲取口供的行為與程序，結(jié)果之后才反思導致冤假錯案的結(jié)果。

口供反思之意義，在于發(fā)現(xiàn)口供之誘抑制了口供之惑。2018年刑訴法規(guī)定了“應當如實回答”，“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卻又強調(diào)“不輕信口供”。立法規(guī)定“嚴禁刑訊逼供等”，實踐中卻是“屢禁不止。”何以至此？足見口供之誘，實難以抗拒。甚言之，每當“冤假錯案”“亡者歸來”“真兇再現(xiàn)”之時，則又反思而認識到了“不輕信口供”“嚴格排除非法獲取的口供”之意義。立法之規(guī)定，執(zhí)法之教化，終究不能消除刑訊逼供、誘供、騙供等非法獲取口供的行為。究其緣由，口供之誘與惑呈現(xiàn)多面性，既有結(jié)果之誘與惑，又有真相之誘與惑，亦會對不同訴訟主體的心理與權威產(chǎn)生誘與惑。結(jié)果、真相、權力兼能直接滿足不同主體的現(xiàn)實需求與利益實現(xiàn)，從而無視口供之惑，被口供之誘所驅(qū)動，采取刑訊逼供等行為，置虛假供述，冤假錯案于不顧。當前，各路專家學者聚訴于禁止非法獲取口供之制度性建設，倘若不能從根本上剖析口供之誘與惑，厘清其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的、利益的、心理的根源，則不能認清口供之惑，進而難以抵制口供之誘。如此，無論對于“刑訊逼供等”的“等”字，作出多么詳細的解釋，打再多的補丁，恐難以解決刑訊逼供等問題。

一、結(jié)果之誘與惑

犯罪發(fā)生了，誰干的？此乃是結(jié)果判斷，屬于事實判斷的范疇，理應嚴格證明。但是，犯罪之定義則又預設了“惡”之倫理判斷，倫理上的因果報應觀對應于訴訟的有罪必罰結(jié)果。有罪必罰滿足倫理報應的心理，構(gòu)成追究犯罪的直接動機。美國學者齊林解釋了刑罰報應的心理需求，認為刑罰是對于損害的本能反應，被害人把他自己能力所辦得到的懲罰加在犯罪者身上，或者由他自己受害的感覺所暗示的一種懲罰施于犯罪者身上 〔1 〕308 。此種推己及人的心理暗示，必然會產(chǎn)生報應的心理。康德以道德律為思想根底，提出“刑法是一種絕對命令” 〔2 〕164，“依照刑法的絕對命令，凡違犯法律而殺人者必須處死” 〔2 〕167。 康德之“絕對命令”強調(diào)報應結(jié)果之必然性，即是“有罪必罰”。口供便成為了有罪必罰的有利工具?？诠┎粌H能夠證明懲罰犯罪之確定性，亦可表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于犯罪行為的承認，進一步加深了因果報應的聯(lián)系性?？芍^之，“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

值得注意的是：口供與結(jié)果二者之間不存在直接對應關系。也就是說，懲罰犯罪并非必須要有口供，沒有口供也可以定案。但為何古時強調(diào)“無供不錄案”，當前又提出“零口供”？其原因在于：口供與人是合屬關系?？诠┦欠缸锵右扇恕⒈桓嫒说墓┦?反之，供訴又強化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犯罪的事實?！皬墓┑饺恕?，以及“從人到供”，雙向來回地判斷，即使獲取口供的目的指向懲罰犯罪的結(jié)果，也造成因口供而證實犯罪，從而形成所謂的“鐵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為被“有證據(jù)證明”實施犯罪行為的人，屬于高度懷疑的范疇，且據(jù)常識，一個人是否實施了犯罪，他最清楚。如此，是否供訴，便成為評判一個人是否實施了犯罪的標準。無罪的人一定會申辯，選擇回答;而有罪的人就會抗拒，選擇沉默。據(jù)此推定，保持沉默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就是罪犯，此屬于高概率的判斷，為此采取刑訊逼供等行為，以獲取其有罪的口供，實現(xiàn)懲罰犯罪之結(jié)果。實踐表明，即使實施了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的行為，只要“破了案”，“訴了人”，“定了罪”，懲罰了犯罪，即使采取了刑訊逼供等非法行為，亦非大錯，也能夠獲得寬容與認同。況且，因刑訊逼供等非法行為而被定罪懲罰的案例，亦較少發(fā)生，在一定程度上放縱了口供之誘，從而強化了口供心理，形成了口供情結(jié)。

懲罰犯罪之結(jié)果，乃是一個社會之必然訴求。無論是從報應觀，亦或是政治統(tǒng)治論，犯罪必須受到懲罰，均體現(xiàn)為懲罰結(jié)果之需求。意大利著名刑法學家菲利闡發(fā)了刑罰與結(jié)果之關系，“刑罰從其結(jié)果的不可避免性中產(chǎn)生全部威力” 〔3 〕76。 也正是基于因果報應思想之推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有證據(jù)證明”的邏輯推定為“有罪”。有罪之推定，直接導致“法律折磨你，因為你是罪犯;因為你可能是罪犯;因為我想你是罪犯” 〔4 〕34。據(jù)此心理，拷打一個“罪犯”，恐怕更多喚起的是報應的情感，而不是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權利。加之，不放縱一個罪犯的報應觀，決定了“不枉不縱”的裁判觀，只能是一種理想，而不是理性?！安环趴v”裁判觀，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為被懲罰的對象，其供述就成為最有利的證明其有罪的證據(jù)。實踐中，即使是其有罪事實存疑，也采取了“疑罪從掛”，或者“疑罪從輕”的判決，難以疑罪從無。眾所周知，口供僅僅是一種證據(jù)表現(xiàn)形式，不能單憑口供定罪，況且“非經(jīng)審判不得確定任何人有罪”，審判的意義不在于定罪，而在于實現(xiàn)正義，其判斷標準是：一個人在訴訟中是否受到了公正的對待。審判中口供之合法性審查之意義即在于此。但是，在實踐中，口供之合法審查受制于懲罰結(jié)果必然性，一定程度放縱了“口供之誘”所導致的刑訊逼供等非法行為。具體原因有三：一是以口供保證裁判結(jié)果的正確性。檢察機關在起訴書中羅列證據(jù)之后，特別強調(diào)“被告人供認不諱”，以此強化被告人有罪的事實。此舉在于消除法官對于事實之疑慮，促使法官在邏輯上形成有罪的判斷，進而保證裁判的正確性。二是用口供提高懲罰的效率?？诠┳鳛橹苯幼C據(jù)，既能證明案件事實，又能指認犯罪人，具有迅速查明事實之功效，懲罰也會因及時查明事實而不會遲到。懲罰及時性又與公正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且呈現(xiàn)正比例關系，“懲罰犯罪的刑罰越是迅速和及時，就越是公正和有益” 〔5 〕56。三是通過公開地、殘酷地懲罰犯人，實現(xiàn)有罪必罰、懲戒后人的教化功能。刑罰作為公共景象，通過向公眾展示被逮捕與判罪的風險，勸阻人們不要犯罪，并且通過對犯罪行為的否定，勸諭人們減弱了犯罪的動機 〔5 〕290。甚至為了達到某種強力警告的刑罰效果，行刑必須以一種戲劇化的、血腥的方式進行。1757年，達米安被處以極刑，在行刑的儀式過程中，上演著把刻在罪犯肉體上的罪行展示出來的戲劇。正如米歇爾·?？滤摷暗哪菢?，它確保了那種已受到損害的君權的恢復，它是舉行權力禮拜儀式的核心內(nèi)容。尤其在法國，它是力量和身體受到罪惡行為傷害的國王被激怒了的至上權威的最鮮明的表現(xiàn) 〔6 〕194。

口供對于訴訟結(jié)果之誘，完全超出了懲罰犯罪的范疇，承載了其他諸種功能，懲罰、威懾、權力皆糾纏于其中，致使獲取口供成為一項必然性選擇。以致于明知“不可輕信口供”，亦知“嚴刑之下，能忍者不吐實，不能忍者吐不實?！钡侨匀粓猿帧盁o供不錄案”、“斷罪必取輸服口供?！碧热魺o口供，或可導致懲罰犯罪之不能，亦隱含著其他諸方面對于訴訟結(jié)果的需求難以實現(xiàn)，該需求必須通過獲得口供而展示出來，也只有口供才具有某種特定的標志性意義，譬如，“破案”“供認不諱”“辦鐵案”。建立在口供基礎上的訴訟結(jié)果存在三種可能性：一是真實的口供滿足了諸種對于訴訟結(jié)果的需求，但是獲取口供的方式卻是非法的，譬如刑訊逼供、誘供、騙供等等。即便是懲罰了罪犯，懲罰犯罪結(jié)果的價值也應當大打折扣，畢竟人的尊嚴與價值才是社會正義的基本內(nèi)涵。此外，據(jù)以刑罰作為社會控制的手段，其本身存在著一定的缺陷;如若損害人的基本權利，則難以實現(xiàn)刑罰的社會控制。歷史證明，嚴刑峻法不僅不能夠控制社會，甚或加劇社會的動亂。二是盡管口供存疑，卻難以“疑罪從無”?？诠┐嬉桑瑢е驴诠┡c其他證據(jù)之間的證明關系存疑，可謂“證據(jù)不足，事實不清”，但是并未判決疑罪從無，而是采取了疑罪從輕，留有余地的判決，尤其是死刑案件中，采取判處死緩或者無期徒刑。譬如，杜培武案、佘祥林案、趙作海案、于英生案、張輝案等。由此可見，不放縱一個罪犯，很堅決;相反，不冤枉一個好人，卻不那么堅決了。三是虛假的口供，導致了冤假錯案。2018年各級法院按照審判監(jiān)督序再審改判刑事案件1821件，其中依法糾正“五周殺人案”等重大冤錯案件10件。冤假錯案發(fā)生之后，非法獲取口供成為了眾矢之的，再次強調(diào)“嚴格落實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②。實踐表明，“刑訊逼供等”行為不除，則冤假錯案難休。法官對于命案，越是“供認不諱”，越要心存疑慮，嚴格審查口供之合法性，防止受口供之誘，導致錯判。冤假錯案損害司法之公信力，觸及了社會正義的底線。在一個社會中，還有比罪與非罪更黑白分明的社會正義界限嗎？公正的審判、合法的權力等都會因冤假錯案被歸化作一種“惡”，并且會被上升到國家層面上。波普爾所說的“國家是一種必要的罪惡” 〔7 〕499，乃是對權力的危險性的一種預設，也是防范國家從“必要的罪惡”走向“必然的罪惡”。放縱權力，追究訴訟結(jié)果，最終導致冤假錯案，不能不說是一種國家之惡。這對于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而言，其破壞力是深層次的。

二、真相之誘與惑

客觀、公正的裁判，乃以案件真相為前提?？诠┲T源自于案件真相的訴求，但是查明案件真實本身并非訴訟之目的，其僅僅是實現(xiàn)訴訟價值和功能的并非不可或缺的工具。對此，美國法學家貝勒斯曾指出，查明真相并不是其自身有何目的，而是為了將規(guī)則和原則正確地適用于爭執(zhí) 〔8 〕22。真相在訴訟裁判中應當作為一個證偽和證真的命題。口供之于真相的意義表現(xiàn)在，既可以證真，亦可證偽，二者相互排斥。真實的口供作為定案的根據(jù)，對于案件真相具有強大的證明力。虛假的口供可以證偽，有助于辨別案件真相，或者可以提供破案的線索?！熬团虏徽f話”，保持沉默，便失去了破案線索，也就失去了對案件事實的線索與初步判斷?？诠┲谡嫦嗑哂兄匾膬r值，但是有了口供也不一定能夠證明真相，但是倘若沒有口供，案件真相則難以令人信服，此乃是“斷罪必取輸服供詞”之原由。也就是說，口供對于案件真相證明具有明顯的心理補強作用。此其一;其二，刑事訴訟真相關涉到國家的權威性。國家作為唯一追究犯罪的訴訟主體，壟斷了追訴權與刑罰權，具有不可推卸的懲罰犯罪的社會職能。故此，能否查明案件真相，也就成為檢驗國家司法能力的一項客觀標準，直接關系到其司法權威能否得到社會大眾的認同。列寧就曾經(jīng)指出：“懲罰的警戒作用決不是懲罰的嚴厲與否，而是看有沒有人漏網(wǎng)。重要的不是嚴懲罪行，而是使所有一切罪案都真相大白。” 〔9 〕356“真相大白”意味著揭示出了罪犯，懲罰只是其必然的邏輯結(jié)果。

真相是由諸多證據(jù)之間的邏輯關系推導出的案件事實。易言之，真相是諸多證據(jù)之間建構(gòu)成的一種邏輯關系，并非是諸多證據(jù)之間的簡單堆砌，且該邏輯關系具有排他性與唯一性。訴訟真相應當被證成，即在控辯審三方關系之中，需要控辯雙方解釋諸證據(jù)之間的邏輯關系，使法官達到內(nèi)心確信的程度?？诠o疑在諸多證據(jù)之間的邏輯關系之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雖然不能因供定案，但是口供在證明與證成邏輯關系之中，能夠產(chǎn)生邏輯上的印證效應，從而消除邏輯建構(gòu)真相的疑慮。這就容易導致真相認知的偏差，即從口供出發(fā)構(gòu)建真相邏輯關系，以及用口供來驗證其他證據(jù)，從而形成“從供到證”的證明方式。如此，勢必會以口供為中心建構(gòu)真相的邏輯關系，口供的真與偽便決定了真相的認定。那么，口供的真?zhèn)斡衷撊绾巫C明呢？口供的真與偽的兩面性，決定了口供判斷的復雜性。實踐，口供證真的一面，卻往往因口供之誘，而容易被忽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辯解與反駁，被認為是“態(tài)度不老實”“避重就輕，回避事實”等。真相證明邏輯若從口供出發(fā)，其前提是口供的真實性，若口供的真實性存在錯誤，則直接導致案件真相判斷錯誤。這就是為什么口供成為冤假錯案產(chǎn)生的直接原因。由此可見，“從供到案”，以口供為中心建構(gòu)邏輯關系，將證據(jù)之間的邏輯證明關系簡單化，從而加劇了證明的風險和危機。故而，“諸證據(jù)中，效力最大，但又最容易被濫用的即是一般謂為證據(jù)中女王的自白” 〔10 〕 。意大利著名刑法學家貝卡利亞也意識到了這一問題，指出：“要求一個人既是控告者，同時又是被告人，這就是想混淆一切關系;想讓痛苦成為真相的熔煉爐，似乎不幸者的筋骨和皮肉中蘊含著檢驗真相的尺度?！@種方法能保證使強壯的罪犯獲得釋放，并使較弱的無辜者被定罪處罰?！?〔4 〕32-33 口供與案件真相不能簡單地劃等號，二者不是簡單的一對一的證明關系。實踐中，導致冤假錯案的證據(jù)根由就在于，從口供出發(fā)建構(gòu)證據(jù)之間的邏輯關系。幾乎每一個冤假錯案都有口供，形成了沒有口供，就沒有冤假錯案的悖論③。從口供出發(fā)判斷真相，卻又導致了真相的扭曲。如此之悖論，再次表明了口供與真相的復雜關聯(lián)性。

口供與真相之關系，取決于真相目的指向的認知。對此存在著懲罰犯罪，抑或是定紛止爭之辯。因真相的目的指向不同，導致了糾問式與對抗式的證明真相方式不同。此兩種證明方式的不同，則又決定了對待口供的方式不同。歐洲大陸的糾問法官不僅應用令人不愉快的讓人肚皮破裂、腳腱斷裂的刑訊技巧，而且將證人帶到法庭上，讓他們說出所知道的東西 〔11 〕63 。英國人則拒絕用暴力手段獲取口供來探知真相，反對秘密地調(diào)查真相，偏好采用辯論的方式，由12人陪審團認定真相。糾問式與對抗式如此之不同，以致于哪一種更能夠獲得真相，存在著激烈的爭議。英美法系對于對抗制能夠發(fā)現(xiàn)真相如此深信不疑，不能僅僅用獲取真相的目的來解釋，還應當回歸到其所遵循的正當程序之中。正當程序所規(guī)定的控辯雙方的平等與對抗，以及法官中立的訴訟原則，決定了采取對抗式方式獲取真相，且給予控辯雙方平等的發(fā)現(xiàn)真相的機會。糾問制者則批評“對抗制歪曲了案件事實真相”，“控辯雙方打斗的煙塵蒙蔽了法官的雙眼”，以致于放縱了犯罪。糾問式與對抗式哪一種更能夠發(fā)現(xiàn)真相，確實是一個難以證成的問題。歐洲資產(chǎn)階級革命后，普遍廢除了糾問式訴訟制度，借鑒和吸收對抗式訴訟制度。究其原因，并非因為對抗式能夠證明案件真相，乃是順應人權與法治的時代精神，出于尊重和保障人權的考慮，而采取的一種訴訟結(jié)構(gòu)性的變革。對抗式訴訟對于被告人訴訟主體地位的尊重與保障，保障其被告人富有意義地參與訴訟，以此防止國家權力的濫用。這一點已經(jīng)成為各國刑事訴訟改革的一條主線，尤其是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尤為明顯與突出。對抗式架構(gòu)起國家與個人之間平等的訴訟關系，徹底否定了糾問式訴訟所認定的“敵我”矛盾關系。故而，也不能說，對抗式所規(guī)定的保障人權制度，不利于查明真相。譬如，沉默權之規(guī)定，并未有證據(jù)表明，其妨礙了案件真相的查明。恰恰相反，在發(fā)現(xiàn)真相的方式上，對抗式卻被認為是“發(fā)現(xiàn)真相的最佳裝置”，從正當程序到訴訟結(jié)果的認識無錯誤，不一定能保障有罪必罰，但卻能夠最大限度地保障不冤枉一個無辜的人。這顯然具有更高的訴訟價值意義。

真相的證明與證成的不確定性，一方面源自于證據(jù)本身，另一方面取決于證據(jù)邏輯關系的主觀認知與判斷。也就是證據(jù)之間邏輯關系的建構(gòu)屬于一個智力判斷的范疇，因人而異，差距甚巨。如何把這種不確定性，通過邏輯的推導，轉(zhuǎn)變?yōu)榇_定性，涉及諸多變量因素，譬如證據(jù)的種類、數(shù)量、律師、法官、檢察官、被告人等等，其中任何一個要素都有可能對真相的證明與證成產(chǎn)生影響。訴訟真相是一個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復雜的、邏輯的判斷，“從供到案”，“從供到證”的簡單化的、直覺性的認知，實質(zhì)上破壞了證據(jù)、證明與證成之間的邏輯關系，從而不可避免地導致冤假錯案。尋找真相的歷史，也是一部被告人的血淚史。法庭史帶給人類的不名譽，不亞于犯罪史;其間透露出來的愚昧與殘酷，遠勝于智能和關懷 〔12 〕3。我們可以熱愛真相，但是不能過度地追求真相，更不能以人為工具，達到實現(xiàn)真相的目的，否則會損害社會正義的底限 ④ 。

三、權力之誘與惑

公檢法人員的身份與權力相結(jié)合，定位了各自不同的訴訟角色與訴訟職能，且受制于訴訟的目的、結(jié)構(gòu)與功能。裁判結(jié)果產(chǎn)生于公檢法人員相互配合、相互制約的行為。徒法不能自行，法之實踐，全依賴于公檢法人員，其代表國家行使追訴權，決定著刑事訴訟功能之實現(xiàn)。公檢法人員對于案件事實之判斷，不僅決定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之財產(chǎn)、人身自由、甚至是生命，亦關涉到其各自的訴訟職，即公安人員的“破案”，檢察院的“起訴”，法院的“判決”?？诠┳鳛椤白C據(jù)之王”之證明力，便成為公檢法人員完成各自職責的首選證據(jù)工具。權力與口供之間，也因此形成一種“口供情結(jié)”關系。據(jù)口供破案，起訴，裁判，辦成了“鐵案”，也因口供辦成了冤案、假案、錯案。可謂：成也口供，敗亦口供。

公檢法人員的自我定位來自于國家所賦予的訴訟權力，權力附體便會產(chǎn)生自我權威之感，從而導致心理學的過度自尊與自我正確。面對“有證據(jù)證明”實施了犯罪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公檢法人員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維護自我權威的意識。從公安機關訊問的第一句話，“應當如實回答”開始，自我權威便產(chǎn)生在公檢法人員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之間的追究與被追究、命令與服從的關系之中。公檢法人員的高高在上的自我權威，以及掌握著財產(chǎn)、人身自由、生命等生殺大權，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超越常人的權威感。權威因權力而生，權力又不斷地刺激著其對于權威的維護?！疤拱讖膶?，抗拒從嚴”的訓戒，則表明了挑戰(zhàn)權威之后果。在社會學意義上，馬克思·韋伯就認為，在一種社會關系中，權力意味著哪怕遇到反對也能貫徹自己意志的任何機會，而不論這種機會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之上 〔13 〕81。在馬克思·韋伯看來，在官僚制體制的組織系統(tǒng)中，權威可以與權力劃等號。權威來自于權力作用的結(jié)果，與權力所對應的詞就是服從，你“如實招來”，就必須招供。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招供了，表示屈服了，即產(chǎn)生了自我權威感;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保持沉默，即是對權威的不服與抗拒，容易產(chǎn)生權威挫敗感。古時便是“大刑伺候”，現(xiàn)代則采取“刑訊逼供等”手段，即是專治不服，直到供述為止。

權威獲得承認建立在征服他人意志基礎之上，概莫能外。面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一個有證據(jù)證明被懷疑實施了犯罪的人，公檢法人員在心理上視之為追究的對象，二者之間只能是命令與服從的關系，不可能成為平等的訴訟主體。除非如孟德斯鳩所言，把被告人如同法官，賦予其訴訟主體地位，平等地武裝其訴訟權利，使之能夠與公檢法在訴訟中形成平等對抗關系?，F(xiàn)實中，公檢法人員追究犯罪之職責與自我權威心理，難以形成無罪假定的心理認知，恰恰相反有罪推定之心理，直接否認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主體，不存在平等對抗的訴訟關系，只能是命令與服從關系。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沉默、辯解、辯護都會被認為是在對抗。尤其是公安人員的偵查權與偵查主導地位，潛移默化地膨脹了其權威感，將“如實回答”作為一種命令，不回答就是抗拒，進而采取刑訊逼供等行為⑤ 。以杜培武案為例。杜培武作為一名警察，因被懷疑實施了犯罪，遭到了嚴重的刑訊逼供，其對于警察行為的認識，很值得反思。他說：“不只是破案吧，一句話說不清，非常復雜。有些具體辦案人員是為了立功，某些領導是為了保烏紗帽。這么重大的一起涉槍案破不了，可想而知等待他們的是什么。”⑥ 破案涉及如此復雜的利益糾葛，以致于提出了“命案必破”?！懊副仄啤睆耐黄瓶诠┤胧?，口供便成為了破案之關鍵。一個社會人一旦被認定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其會被看作是罪犯、訴訟對象、異己者，就會產(chǎn)生心理上的偏見與犯罪事實上的預斷，從而形成歧視性的判斷。在行為方式上，就會采取刑訊逼供等非法行為，以獲取口供。如此行為不能簡單地歸于職業(yè)素質(zhì)較差。心理學研究認為，人們的自我認識和自尊不僅是由于個體的身份和地位衍生出來的，而是與他們專屬的群體的地位和成就有關。我國很少關注法官、警察、檢察官的權威心理，實證研究也較為缺乏。相反，在訊問心理學方面，卻取得了豐富的成果，有關訊問程序、訊問心理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xiàn)。實踐中，警察一直試圖掌控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心理，研究其心理與行為，甚至將訊問視為“訊問藝術”，但是很少關注訊問時警察的心理狀態(tài)。事實上，警察處于長期的破案心理壓力之下，因此，十分有必要分析警察的心理與行為的關系，尤其是對警察訊問受挫之后，對于權威性的自我認同而產(chǎn)生的行為方式，是否會刑訊逼供等非法獲取口供的行為的關注。

公檢法人員的權威性體現(xiàn)為“聽訟折獄”的數(shù)量化指標。警察被要求限期破案、命案必破;檢察官、法官則被要求起訴率、有罪判決率。公檢法人員還要面對上級領導施壓、以及媒體輿論的壓力?？诠┍愠蔀榱私鉀Q問題的最有效的方式。有了口供，就能破案;公正起訴，準確定罪。倘若無口供，則難說破案，公正起訴，也不敢輕易下判決。不顧“嚴禁刑訊逼供”，“不輕信口供”之規(guī)定，迅速鎖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采取刑訊逼供等行為獲取口供。最終因破了案，起了訴，懲罰了犯罪，受到嘉獎或提拔，刑訊逼供行為被各方模糊化處理掉了。除非出現(xiàn)了冤假錯案被曝光，或迫于民意的壓力，否則刑訊逼供行為不會被追究。公檢法之間的相互配合、相互制約關系，反映在口供問題上，所呈現(xiàn)出的認定難、審查難到排除難，說明了口供之于公檢法人員的價值。此外，還要顧及三機關的復雜關系，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行為也因此難以被追究刑事責任。消除破案率、起訴率、有罪判決率等，構(gòu)成衡量公檢法工作績效的最常用指標，不再與公檢法人員的考核、待遇、職務晉升等掛鉤，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改善公檢法人員對于口供的心理動機。這也只是一個治標之策，尚需要從根本上改變公檢法人員對于自身權威性的認知，包括訴訟身份、訴訟地位、訴訟權利，以及與嫌疑人、被告人之訴訟關系的心理認知，否則，再嚴格的立法規(guī)制，也難以遏制口供之“心理情結(jié)。”

公檢法人員的自我權威，通俗地說，就是指那種決定他人命運的感覺。自我權威產(chǎn)生于權力的自我意識，而決定自我意識的關鍵性因素，就是法律所賦予的權力。權力對于公檢法人員的心理狀態(tài)會產(chǎn)生變質(zhì)性的影響。社會認知心理學研究發(fā)現(xiàn)，權力擁有者通常通過利己的棱鏡來看待其他人，從而導致了“客體化”。所謂“客體化”就是工具性地看待他人的過程，看待他人的方式?？腕w化尤其涉及缺乏對他人內(nèi)心體驗或人類品質(zhì)（如感受、信仰和偏好）的關注，傾向于從客觀屬性的角度看待其他人（如物理屬性和物質(zhì)特征），并且將其他人看作是實現(xiàn)目標的工具（即作為達到目的的手段） 〔14 〕261。權力不僅容易客體化他人，將他人作為實現(xiàn)自己目的的工具，而且也容易異化自己，引發(fā)自我、偏執(zhí)、暴力等心理傾向。在心理上，權力如同一味添加劑，對于公檢法人員的心理產(chǎn)生了化學反應，導致過度的自尊、自我肯定、自我恣意等。與之相反，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又會產(chǎn)生鄙夷、痛恨、否定、暴力等心理。公檢法人員的自我權威與對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否定性心理，必然會導致刑事訴訟行為的異化。權力心理究竟會導致什么樣的行為異化？1971年，美國心理學家菲利普·津巴多進行了一項心理實驗，大學生志愿者被分配擔任“囚犯”和“看守人員”兩種不同的身份，擔任“看守”的學生，就會對“囚犯”同學進行毆打，恐嚇，威脅，而“囚犯”則必須忍受，越反抗就越被毆打。此實驗表明了，權力對于人的心理與行為的異化的現(xiàn)實性與可能性，以及應當警惕權力之于人性的負心理作用?，F(xiàn)實中的刑訊逼供、高逮捕率、超期羈押、冤假錯案等，也表明了公檢法人員存在著心理異化的情況。權力在異化了自我心理的同時，也異化了對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心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公檢法人員的心里不再是一個社會人，而是一個社會異類，從而喪失了認知與判斷的客觀性。所謂的實事求是，在心里是難以成立的，強調(diào)實事求是就會掩蓋其背后的有罪推定。有證據(jù)證明的事實，導致了公檢法人員產(chǎn)生了心理學上的首因效應，即有罪推定的預判。為了消除有罪的首因效應，采取了一種反邏輯的心理認知——無罪推定。據(jù)以無罪推定的心理假定，消除已經(jīng)客觀存在的有罪推定的首因效應，才能防止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異化為罪犯。刑訴法所規(guī)定的，未經(jīng)審判不得確定為有罪，不應當僅僅理解為實體法意義上的一種結(jié)果判斷，還應當是防止公檢法人員心理上異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為罪犯的心理防范機制。當下，國家正在進行的司法責任制改革，強調(diào)權責統(tǒng)一、權責明晰、終身追責等，對于公檢法人員的權力進行責任規(guī)制。公檢法人員還應當從心理上對于權力與權威之關系，進行自我理性的認知，警惕權力導致的自我權威，防止因權力而導致的心理異化。作為一個執(zhí)法者，應當始終追問自己，是否清醒與理性地認識了權力之于自我？是否尊重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為一個人？唯如此，在心理上，才能夠接受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之間保持平等主體的訴訟關系，不致于為了口供而采取刑訊逼供等行為，也能夠嚴格地審查口供的合法性，堅決地排除非法口供。公檢法人員的自我權威反映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身上，只有在對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之時，才能意識到它的存在。故而，必須保持一種高度理性的自覺，警惕自我權威作祟，防止自我異化與異化他者，自覺地將自我心理上升到一種理性的高度。一個理性的執(zhí)法者應該超越權力所帶來的自我權威感，以正義之實現(xiàn)，作為自我精神追求。

對于擁有權力者的擔憂與恐懼，貫穿于政治學與法學的研究史中。洛克對此有著十分深刻的認識：誰認為絕對權力能純潔人們的氣質(zhì)和糾正人性的劣根性，只要讀一下當代或其他任何時代的歷史，就會相信適得其反 〔15 〕56。也是因為權力的劣根性，才必須限制權力。迷信權力與崇尚權力都可能導致權力的任性，所謂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限制權力與規(guī)制權力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刑事訴訟法治化與科學化的必由之路。美國甚至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由最高法院發(fā)起了一場程序正義革命，即使是警察的輕微違法行為，也要受到程序性制裁，哪怕是放縱犯罪也在所不惜。程序正義革命不僅規(guī)制了警察的行為，而且對于警察的自我權威心理，進行了清理與糾正，從而確立了恪守程序正義的訴訟權力觀。我國雖然一貫強調(diào)嚴格執(zhí)法，試圖規(guī)制權力者的行為，而對于公檢法人員的自我權威與訴訟權力觀，卻缺乏一場程序正義的心理教化，其結(jié)果就是口頭的強調(diào)多于實際的行動。在治理口供問題上，立法上對于口供合法性規(guī)制留有余地，口供之自愿性則尚付闕如，排除非法口供又是如此之難。由此可見，公檢法人員之自我權威與權力不能得以矯正，則“口供情結(jié)”亦難破。首先，自我權威不能同于權力。權力依賴于強制力，而權威依賴的是一種正當性、可依賴性的認同。其次，權力不能產(chǎn)生自我權威。公檢法人員的訴訟權利，乃是國家所賦予，其自身權威性只能來自于個人的客觀公正的訴訟行為。最后，自我權威不能局限于自我滿足感，而是應當關注來自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社會大眾，對于訴訟行為的正義感認同。美國兩位研究偵查行為的專家曾叮囑偵查人員：采取拷問手段獲取的口供，不具有證據(jù)的可采性。一旦使用了拷問，則無法改變警察的野蠻形象。使用拷問不僅有損于拷問者的人格，而且也損害了整個警察局和警察職業(yè)的尊嚴 〔16 〕240-242 。自我權威一旦失去了合法性與正當性，自我權威則轉(zhuǎn)變?yōu)橐环N扭曲的心理狀態(tài)，以暴力來維護自我權威，不僅自我權威不能得以實現(xiàn)，還會受到法律的制裁。自我權威與擁有權力不能劃等號，服從權力與認同權力是兩回事。權力的強制命令可能會使人們順從，但卻得不到人們的忠誠〔17 〕57-58。唯有充分認知了自我權威與訴訟權利，才能消解“口供情結(jié)”，不再糾結(jié)于口供之誘與惑，從而實現(xiàn)從“人到供”，“從供到案”的證明方式，向以審判為中心改革所提出的“證據(jù)裁判”所轉(zhuǎn)變。以審判為中心改革，開啟了中國刑事訴訟程序正義革命之路，不僅涉及憲法所規(guī)定的“尊重和保障人權”之實現(xiàn)，亦決定著法治國家之建設。改革開放40多年法治中國建設的成就與經(jīng)驗表明，要達到法治狀態(tài)， 應當將法治的認識從工具層面提升至價值層面⑦。此乃是建設法治國家、法治社會的實踐過程中所形成的共識。

結(jié)語

口供作為證據(jù)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在于口供被附加了諸多的訴求，致使口供充滿了誘與惑。“不輕信口供”的告誡，“嚴禁刑訊逼供、誘供、騙供”的禁止性規(guī)定，亦難以阻擋住口供之誘。兼因結(jié)果、真相、自我權威等都需要以獲取口供來實現(xiàn)各自的目的。明知“刑逼之供已不足信”，亦感“供以刑取，問心其能安乎？”而結(jié)果、真相、官威皆聚訴于口供，則欲罷不能。一旦不能抵擋住口供之誘，勢必導致非理性行為，采取逼供、誘供、騙供等強迫性手段來獲取口供，又致使結(jié)果、真相、官威皆深受其害。古往今來，無人否認口供“證據(jù)之王”之魅力，唯有抵擋住“證據(jù)之王”之誘，才能認清口供之惑，不至于陷入到口供的誤區(qū)之中，損傷訴訟之結(jié)果、真相以及自我權威。何以抵擋口供之誘，歷史的經(jīng)驗告知，唯有認知權力的本質(zhì)以及人性的弱點，以法律的理性規(guī)制行為，以程序正義的精神，抑制人性中的自我權威。刑事訴訟對于正義的追求，從來沒有離開過自由。1637年，英國人李爾本面對“依職權宣誓”的要求，吶喊“任何人都不得發(fā)誓折磨自己的良心”⑧， 到1966年的米蘭達規(guī)則規(guī)定的“你有權保持沉默”，口供逐漸擺脫了結(jié)果、真相、權力的工具屬性，回歸到了作為一個人應當具有屬性。說到底，認知口供之誘與惑，還在于如何認識與對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他是誰？實踐中，刑訊逼供、誘供、騙供等強迫性獲取口供的行為屢禁不止，究其原因與其所說是口供之誘太大，難以抵制，毋寧說是尊重和保障人的自由和權利，尚沒有達到足夠抵制口供之誘的程度⑨ 。個人的歸個人，把說與不說的自由，歸還給他自己，從法律上保障他作為一個人應當享有沉默的自由。唯有“尊重他是一個人”，恪守程序正義，訴訟結(jié)果、真相、權力才能獲得應有的認同和尊重。

注 釋：

①2018年對偵查機關違法取證、適用強制措施不當?shù)忍岢鰰婕m正意見58744件次，同比上升22.8%。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二○一九年三月十二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人民日報》2019年3月20日。

②“加強人權司法保障，完善冤假錯案防范糾正機制，嚴格落實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眳⒁娭軓姡骸蹲罡呷嗣穹ㄔ汗ぷ鲌蟾妗罚ǘ鹨痪拍耆率赵诘谑龑萌珖嗣翊泶髸诙螘h上），《人民日報》2019年3月20日。

③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兩名檢察官，梳理了近30年來相繼發(fā)生的杜培武、佘祥林、趙作海等22起冤錯案件，這些案件都與口供有關系。（1）口供取得不規(guī)范、不合法。（2）非法口供排除法則未能得到有效適用。22起案件中，對刑訊逼供，檢察機關或者審判機關均沒有按照口供排除法則予以排除，“要么發(fā)現(xiàn)了刑訊逼供線索不作為，要么輕信偵查機關的證明。”（3）只重視對有罪供述的審查，不重視對無罪辯解的審查。這22起案件中，只重視對有罪供述進行審查，不重視無罪辯解的情況非常普遍。參見余雙彪、周穎：《論口供補強法則的實務運用——以22起冤錯案件為視角》，《西部法學評論》，2014年第6期。

④刑事訴訟是社會正義的底限，不僅僅是因為生命、自由之可貴，還因為刑事訴訟關系是國家與個人關系，該關系構(gòu)成社會的最基本之關系。

⑤司法人員心理學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憤怒、焦躁、擔憂等情緒一直侵擾著司法人員的神經(jīng)。

⑥參見《無罪證據(jù)曾被隱匿》，《蘭州晨報》2001年7月4日。

⑦參見沈國明： 《改革開放40年法治中國建設：成就、經(jīng)驗與未來》，《東方法學》，2018年第6期。

⑧16-17世紀，隨著宗教改革，英國的清教主義者在反對天主教的專制斗爭中重新定義和解釋了“良心”原則。清教神學家威廉·帕金斯（William Perkins，1556-1602）在《論良心》（A Discourse of Conscience）一書中提到，“良心既不存在于情感也不在于意愿中，而是在理解力中”，“良心并非僅僅是理解判斷或知悉，而是一種自然的權力、器官，或者與生俱來的能力?！鞭D(zhuǎn)引自巨化強著：《形式與神韻—基督教良心與憲政、刑事訴訟》，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298頁。

⑨“如實回答義務”的設定，也說明我們沒有抵擋住口供的誘惑;沉默權說明了抵制住了誘惑。沉默權為抵制口供誘惑，設置了制定性的保障。如實回答同樣相反提出了，在制度上刺激了口供的誘惑，制度驅(qū)使了口供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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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