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黎明, 夏 紅
(遼寧師范大學 法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31)
我國正處在轉變發(fā)展方式、優(yōu)化經濟結構、轉換增長動力的攻關期。隨著我國進入經濟轉型期和改革陣痛期,多種思維方式、多元利益訴求和社會矛盾疊加,致使刑事糾紛激增,對城市社會治理提出新的命題和挑戰(zhàn)。不僅如此,在全面依法治國的新時代,人民群眾的刑事司法需求日益多樣化,以往單一的以訴訟為主導的刑事糾紛解決方式很難滿足其司法需求。為此,在推進城市社會治理法治化的進程中,探索、引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就顯得尤為必要和緊迫。
所謂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是指在一個社會中,由不同性質、功能和形式的糾紛解決方式(包括訴訟和非訴訟兩大類型),相互協(xié)調互補,共同構成的糾紛解決和社會治理系統(tǒng)[1]。多元化糾紛解決理論發(fā)源于民事訴訟理論,更多適用于民事糾紛的解決,很少為刑事訴訟法學界所關注和引介。我國刑事糾紛主要通過訴訟方式解決,只有少量自訴案件允許通過和解和調解方式處理。公訴案件的刑事和解在2013年之后才開始在國家機關的主導下在全國推行,因此仍不屬于自力救濟的范疇。我國刑事糾紛解決的嚴格規(guī)范性特征,使得其與其他性質的社會糾紛區(qū)別開來。長久以來,訴訟方式在處理刑事糾紛中更多關注了懲戒性,而忽略了其作為侵權行為的一般屬性。因此,在社會治理法治化的背景之下,有必要充分考慮刑事糾紛作為一種社會矛盾的基本屬性,即便在保證公權力介入的情況下,也應當最大限度地尊重糾紛當事人的意愿。唯有如此,“案了事也了”的理想愿景才能實現(xiàn),在法治框架下的社會才能依序而治、循法而行。
為了解大連市刑事糾紛解決機制狀況,筆者以無訟網(www.itslaw.com)中大連市城區(qū)內的7個區(qū)2013年至今的刑事案件為分析樣本。由于主要著眼于刑事糾紛解決機制下的城市社會治理研究,無涉鄉(xiāng)村社會治理,所以筆者僅選取城區(qū)的7個區(qū)(分別是中山區(qū)、西崗區(qū)、沙河口區(qū)、甘井子區(qū)、金州區(qū)、旅順口區(qū)、普蘭店區(qū))的刑事案件為分析對象。之所以選擇2013年這個時間為節(jié)點,主要基于兩點考慮:首先,2013年以《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的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出臺為標志,掀起了新一輪司法改革的大幕,一系列刑事司法改革相繼展開。這一輪的司法改革涉及了偵查、起訴、審判、執(zhí)行等訴訟階段,因此,這個時期的刑事司法實踐極具代表性,能充分反映改革進程中暴露的問題和累積的經驗。其次,2012年十一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審查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改案(草案)》,并于2013年正式實施。這次刑事訴訟法修改,確立了公訴案件當事人和解訴訟程序。
通過無訟網檢索發(fā)現(xiàn),2013—2018年大連市城區(qū)內的兩級法院共作出刑事判決11 250件,其中一審判決共10 856件,所占比重為96.50%;二審判決394件,所占比重為3.50%。從年份來看,2013年49件、2014年2 136件、2015年2 228件、2016年2 877件、2017年2 969件、2018年991件。從2014—2017年的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大連市的刑事案件呈逐年上升的趨勢。從案由分布來看,侵犯財產類罪3 119件、危害公共安全類罪2 780件、妨害社會管理秩序類罪2 072件、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類罪2 208件、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類罪851件、貪污賄賂類罪147件、瀆職類罪60件、刑事其他犯罪類8件、危害國防利益類罪4件、危害國家安全類罪1件。在調查中,筆者發(fā)現(xiàn),在全部案件中當事雙方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有221件,所占比重為1.96%;當事雙方達成調解協(xié)議的有571件,所占比重為5.08%,見圖1。檢索方式:關鍵詞為和解協(xié)議;案件類型為刑事案件;作出判決的法院限定為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大連市中山區(qū)人民法院、大連市甘井子區(qū)人民法院、大連市沙河口區(qū)人民法院、大連市西崗區(qū)人民法院、大連市普蘭店區(qū)人民法院、大連市金州區(qū)人民法院、大連市旅順口區(qū)人民法院;作出判決的時間為2013—2018年;檢索日期為2018年7月16日。
圖1大連市刑事糾紛各種解決方式所占比例分布圖
在當事雙方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221件案件中,2014年56件,2015年36件,2016年52件,2017年57件,2018年20件。(2018年的數(shù)據(jù)收集截止到2018年7月16日)此處的和解主要是指公訴案件的和解。調查發(fā)現(xiàn),在221件刑事和解案例中僅有11件是刑事附帶民事的和解,占和解案件總數(shù)的4.98%。因此,大連市刑事糾紛的和解以公訴案件的和解為主,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案件的和解為輔。此外,在全部案件中,當事雙方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僅為1.96%。刑事和解的適用率低主要有兩方面原因。其一,公訴案件的和解有嚴格的適用條件,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77、第278和第279條對其適用條件進行了嚴格的限制,這就決定了公訴案件的和解適用只能是“小眾”的而非普適的;其二,刑事和解在刑事司法實踐中的適用率較低,其功用尚未得到充分發(fā)揮。
在當事雙方達成調解協(xié)議的531件案件中,2014年127件,2015年114件,2016年129件,2017年161件,具體分布見圖2。根據(jù)2017年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報告:2013年以來的5年來全市法院共受理案件617 352件,辦結574 472件,其中2017年受理190 525件,辦結147 645件,比2013年分別上升95.58%和67.64%。(數(shù)據(jù)來源于《2017年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工作報告》)于是,在刑事糾紛和案件總量急速增長的背景下,調解這種趨于平緩的增長,顯然與大環(huán)境不協(xié)調。刑事調解在刑事糾紛整體中所占比重較低,說明刑事調解在刑事糾紛解決中的積極作用沒有得到充分發(fā)揮。
圖2刑事調解案件各年度數(shù)量分布統(tǒng)計圖
達成刑事和解的案件主要集中于故意傷害罪(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類罪)和交通肇事罪、危險駕駛罪(危害公共安全類罪),分別為150件和39件,分別占和解協(xié)議案件總數(shù)的67.87%和17.65%。達成刑事調解協(xié)議的案件主要是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類罪和危害公共安全類罪,分別為216件和278件,分別占達成調解協(xié)議案件總數(shù)的37.83%和48.69%。由此,筆者發(fā)現(xiàn),無論是刑事和解還是調解,這兩類案件所占比重均較大。刑事訴訟當事人達成合意的主體主要為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類罪和危害公共安全類罪。具體來說就是故意傷害類罪、交通肇事類罪、危險駕駛類罪。
現(xiàn)代社會糾紛解決的方式主要有三種:即公力救濟、社會救濟和私力救濟。所謂公力救濟,就是當事人通過提起訴訟,由國家審判機關作出判決裁定而定紛止爭;私力救濟是指當事人在權利受到侵害時,不通過國家機關和法定程序,依靠自身或借助他人的力量來解決糾紛的方式;社會救濟是介于二者之間的,“是從公力救濟中分割出來的部分權力和私力救濟的制度化。”[2]總體上來說,糾紛的解決要依靠這三種方式共同發(fā)揮作用。但是具體到不同類型的糾紛其側重是完全不同的。刑事糾紛的解決是一個從私力救濟逐漸演變?yōu)楣葷倪^程,在原初時代無論民事糾紛還是刑事糾紛,都是當事人之間的私事,由當事人自主決定。原始社會中,人們尋求對因某種利益引發(fā)的糾紛的解決方式的時候,普遍適用的是一種“私力救濟”,即依靠個人的力量或簡單的群體力量來解決糾紛,如早期的血親復仇、決斗,部落間的戰(zhàn)爭等方式[3]。
訴訟作為一種機制,是公力救濟的一種[4]。 訴訟的產生是解決糾紛理性化的產物。 筆者認為,在著力建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時代圖景下, 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今天, 訴諸私力救濟特別是暴力性私力救濟來解決刑事糾紛斷不可取。 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矯枉過正, 唯公力救濟是從, 從而陷入公力救濟中心主義的泥沼。 從初民社會的同態(tài)復仇、血親復仇到古代鄉(xiāng)村的宗族械斗, 再到現(xiàn)今的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和自助行為。 私力救濟綿延不絕、一直存在。 何挺根據(jù)刑事主體及刑事主體之間關系的不同將刑事糾紛的解決模型分為當事人合意主導型和國家決定主導型。 “所謂當事人合意主導型刑事糾紛解決, 是指以加害人與被害人之間的溝通、協(xié)商和合意為主要線索和主導的刑事糾紛解決方式”[5]146。 國家決定主導型刑事糾紛解決, 是指以國家(由具體機關代表)決定如何解決刑事糾紛并分別作用于加害人和被害人為主要線索和主導的刑事糾紛解決方式[5]151。 調解與和解作為合意型的糾紛解決方式, 在尊重當事人意愿和化解當事人之間的糾紛方面與通過正式的訴訟程序作出裁判相比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 刑事糾紛中當事人合意主導型包含加害人與被害人的合意、協(xié)商及國家與加害人、被害人之間的協(xié)商、合意兩個方面。 對于民事糾紛來說, 加害人與被害人達成合意即可, 但是在刑事糾紛的解決過程中, 還需要國家的參與, 雖然國家的參與并非此類型的中心內容, 但國家參與保證當事人合意的自愿性與合理合法。
總之,現(xiàn)代刑事糾紛解決要綜合運用刑事訴訟、刑事和解和刑事調解等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方式,建立和完善刑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提高城市社會治理法治化水平。 具體來說就是“一體二元”式的刑事糾紛解決機制。 所謂“一體”是指刑事訴訟,“二元”是指刑事和解與調解。 “一體二元”的刑事糾紛解決機制就是以刑事訴訟為解決刑事糾紛的主導,在訴訟這個“體”的前提下, 刑事和解與調解作為輔助的糾紛解決機制。換句話說,刑事糾紛的解決是在訴訟的前提下進行的多元化糾紛解決。 與多元化民事糾紛解決機制有著本質的區(qū)別, 就民事糾紛的解決而言,調解、和解、仲裁與訴訟是并列和平行的,沒有主輔之分。 產生這種分野的原因是刑事糾紛不僅關涉對個體法益的侵害, 而且關涉國家法益的減損, 因此需要由代表國家的檢察院提起刑事訴訟,完成對犯罪行為的追訴。 所以,刑事訴訟是解決刑事糾紛的主導, 刑事和解與調解都必須在訴訟的框架下進行。
雖然訴訟“單打獨斗”來應對刑事糾紛的局面已經不復存在,但是以刑事和解與調解為代表的合意型刑事糾紛解決方式在大連市刑事司法實踐中尚未被充分重視,其功用還有待進一步的發(fā)掘。因此,有必要認真對待以刑事和解與調解為代表的合意型糾紛解決方式。綜合運用刑事訴訟、刑事和解、刑事調解等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方式,建立和完善刑事糾紛的多元化解決機制,提高城市社會治理法治化水平。
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法解決刑事糾紛。在現(xiàn)代社會,法治是治國理政的基本方略,也是社會治理的基本方式。在城市社會治理的進程中,一方面要綜合運用多元化糾紛解決方式,建立和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規(guī)避和化解日益繁復的各種矛盾,從而提高城市社會治理的能力和水平。另一方面要將矛盾多元化解機制納入“法治化、規(guī)范化和實質化”的軌道,樹立法治理念,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化解糾紛。此外,“治理”重點是強調多元主體管理,民主參與式、互動式管理,而不是單一主體管理。城市社會治理主體是多元的,多元主體之間得以協(xié)調行動、整合力量,都離不開法律作用的發(fā)揮。城市社會治理的方式是多樣的,訴訟、調解與和解的適用條件和情形不同,但都需要在法律的框架內進行。
樹立多元化刑事糾紛解決觀。早在2008年何挺就在其博士論文中主張我國要引入多元化刑事糾紛解決觀,但是遺憾的是這一提議至今未得到主流刑事訴訟法學者與實務界人士的認同。雖然2015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lián)合印發(fā)了《關于完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意見》、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下發(fā)了《關于人民法院進一步深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改革的意見》,對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進行了頂層設計和制度安排,但這些文件主要規(guī)定的是民事糾紛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對刑事糾紛則涉及甚少。多元化糾紛解決觀在我國刑事司法制度和實踐層面均未獲得其應有位置,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在我國刑事司法制度中也沒有得到應有重視、發(fā)揮應有作用。多元化糾紛解決觀的引入,提高了解決刑事糾紛的能力和社會治理水平。
建立健全刑事和解、調解與判決之間的耦合機制,形成刑事糾紛解決的合力,實現(xiàn)多元共治的良性局面。對于交通肇事和輕微侵財性刑事案件要充分發(fā)揮派出所、公安機關的行政調解作用,將行政調解作為刑事糾紛的前置程序。因為調查發(fā)現(xiàn),交通肇事與侵財性案件在大連市屬于高發(fā)案件,侵犯財產類罪3 120件,占刑事案件的27.73%;以交通肇事為代表的危害公共安全類2 781,占刑事案件的24.72%。通過完善訴調對接機制,對于這些案件進行調解,調解不成轉入訴訟程序,從而達到分流與過濾的作用。相較于訴訟繁雜的程序,和解體現(xiàn)了刑事糾紛解決方式的本土創(chuàng)新和“東方經驗”。治理的實質是充分調動和運用社會自身資源,將一個自上而下安排的規(guī)則內在化,治理是一種為獲得公共秩序而進行的雙向活動[6]。就刑事糾紛的解決而言,雖然自上而下的刑事訴訟是主導,但也應該逐步打通自下而上的調解與和解的通道,形成刑事糾紛解決的雙向通道。
改變刑事司法實踐中 “先刑后民”模式。現(xiàn)行附帶民事訴訟制度秉持“刑事優(yōu)于民事”的訴訟原則,將民事賠償問題一律置于公訴程序之后,并將刑事審判中確認的犯罪事實視為民事賠償?shù)闹苯痈鶕?jù)。這種貌似合理的制度設計導致民事侵權訴訟的獨立性受到影響[7]?!跋刃毯竺瘛睂е虑謾鄵p害賠償部分處于附屬地位。刑事部分未塵埃落定之前,損害賠償就一直懸而未決。被害人一方基于刑事追訴的執(zhí)著,往往沒有和解的想法;法官也難憑一己之力一廂情愿促成調解成功。被告人一方既不會因為積極賠償而在量刑方面得到優(yōu)惠,也不會因為拒絕賠償而在量刑上受到懲罰。無論民事賠償義務履行與否,其定罪量刑已然確定。這就極大地降低了被告方賠償?shù)姆e極性,沒有及時和足額的賠償,當事人雙方也就很難達成刑事和解與調解的合意。因為被絕大多數(shù)法院采納為解決民事賠償問題的程序,這種模式導致附帶民事訴訟“調解難”和附帶民事訴訟“執(zhí)行難”的問題。
相反,如果按照“先民后刑”的思路解決由刑事犯罪行為導致的侵權損害及刑罰問題,將損害賠償與刑罰有機結合,通過對被追訴人積極履行侵權損害賠償義務的正向激勵措施,即賦予其程序從簡從快的選擇權,律師幫助的優(yōu)先滿足權,實體量刑從寬的明確獎勵等,塑造良好的刑事糾紛解決多元化化解機制,多方共贏、多向共進、多維共推,運用法治化思維、法治化機制及法治化方式最大限度地徹底解決嚴重社會矛盾,不僅“案了事也了”,而且會逐步構建起社會消解矛盾的良性循環(huán)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