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宗厚
雅集,又稱文酒之會,是千百年來中國文化階層的一種聚會方式。這種聚會,或文賦相扇、詩詞吟詠,或丹青揮灑,紋枰手談,或簫管相諧、絲桐顧曲,或曲水流觴、暢敘幽情……他們運(yùn)載著華夏精神文明,傳遞著時代文化氣息。雖然時過境遷,世殊事異,依然為人們傳頌著、想象著、描摹著,極其羨慕、追懷當(dāng)時的場景、人物、行為的景況。如漢代的梁園雅集,兩晉的金谷雅集和蘭亭雅集,唐代的香山雅集,宋代的西園雅集,明代的杏園雅集和魏園雅集等等。這些雅集大多有作品傳世,為后世所傳頌、激賞。深深地存留在人們的記憶中,成為華夏民族文化百花園中靚麗的花朵。
我們還是先來回顧一下西漢的梁園雅集吧!梁園,又叫“梁苑”“兔園”,故址在河南商丘地區(qū)。為漢文帝次子梁王劉武所造。《西京雜記?卷三》云:“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囿之樂,作曜華之宮,筑兔園。”史載梁園方圓三百余里,招攬四方豪杰,延居園中,行畋獵、文酒之雅會。大辭賦家枚乘、司馬相如是其文章賓客。枚乘作《梁王兔園賦》,敘一時之盛。直到五百多年后的南朝江淹也以同樣的題目寫了一篇賦,其追慕之心可鑒。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名篇,賦中所描述的山川土石,珍禽異獸,奇花瑤草,天地間的諸多奇觀,人事中的各種盛舉,當(dāng)有梁園的原型在其中。及至晚唐李商隱在《寄令狐郎中》詩里寫道,“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睂⒆约罕茸髁簣@賓客中的司馬相如,足見后人對梁園的追懷之深。
兩晉的雅集,最為后世傳頌的是西晉的“金谷園雅集”和東晉的“蘭亭雅集”。石崇的《金谷詩序》,記錄了元康六年(296年)金谷園中“琴瑟笙筑,合載車中”和“遂各賦詩,以敘中懷”的盛況,以及他“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的人生感慨。蘭亭雅集,王羲之以如椽之筆書寫了癸丑(353年)暮春三月諸賢達(dá)雅集蘭亭,踏芳草,鑒清流,覽卉物,觀魚鳥,得山水之樂;列坐水濱,仰觀俯察,一觴一詠,暢敘幽情,得人情之懷。于是又提出“一死生”和“齊彭觴”的哲學(xué)命題。中國的士人常常會把人生的感慨和家國的憂患融合在一起,形諸筆墨,并產(chǎn)生文學(xué)家的曠世名篇和書法家的絕世法書。王羲之是提倡“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的仁人志士,正是在這種心境的催化下,有感而發(fā),成就了文學(xué)名篇和書法名作《蘭亭集序》。使后人永遠(yuǎn)忘不了東晉的永和九年,更使后人永遠(yuǎn)忘不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
晚唐大詩人白居易,晚年居于洛陽龍門山之東的香山,自號香山居士。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年),與胡杲、吉皎、劉真、鄭據(jù)、盧貞、張渾、李元爽、僧人如滿,舉行“九老尚齒會”,各賦其詩紀(jì)事,繪圖,書其姓名、年齡,題為《九老圖》。他們常相招致,詩酒唱和,時人譽(yù)為“香山雅集”。無獨(dú)有偶,1941年,朱德、董必武、謝覺哉、林伯渠、葉劍英、徐特立、吳玉章、續(xù)范亭、熊瑾玎等九人,在延安組成“懷安詩社”,時相唱和。董必武曾賦詩云:“韻事曾傳九老圖,東都無警亦無憂。而今四海多烽火,酬唱懷安樂意浮。”朱德和詩云:“敵后縱橫亦壯圖,三師擔(dān)盡國家憂。神州尚有英豪在,堪笑法西意氣浮?!毕闵骄爬吓c懷安九老,相同者都為“九”數(shù),都是詩詞唱和;不同者,前者是“東都無警亦無憂”的清宴之世,后者是“四海多烽火”的抗戰(zhàn)年代,他們“酬唱懷安樂意浮”,以詩歌當(dāng)號角,鼓舞士氣,楮墨間充滿了我必勝、敵必敗的自信和樂觀主義精神。
北宋的西園雅集,被視為東晉蘭亭雅集之后,中國文化史上最著名的文人雅集之一。多才多藝、風(fēng)流倜儻的駙馬王詵,將當(dāng)時的大文豪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晁補(bǔ)之、張耒、米芾,以及大畫家李公麟,僧人圓通,道士陳碧虛等,邀集于他的私家園林——西園,以琴棋書畫為娛,史載“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xué)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之資,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崩罟敫鼘⒆约涸趦?nèi)的賓主,僧道,侍女,童子等共二十二人,繪成了《西園雅集圖》,人物栩栩如生,形態(tài)各異,亭臺樓榭,盡態(tài)極妍。米芾作《西園雅集圖記》有云:“水石潺湲,風(fēng)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焙纹鋵庫o風(fēng)雅!宋代以降,有馬遠(yuǎn)、劉松年、趙孟頫、唐寅、原濟(jì)、丁觀鵬等以此題材作畫,可見西園雅集魅力之大,影響之遠(yuǎn)。
有明一朝,民族手工業(yè)日趨發(fā)達(dá),商品貿(mào)易空前活躍,以蘇吳地區(qū)為中心出現(xiàn)了集市貿(mào)易城鎮(zhèn),是商人們的集散地。有商人便有文人,文商相扶,才有吳門畫派,吳中才子等文化群體。明初后,朝廷逐漸放寬對民間活動的監(jiān)管,名流賢達(dá)雅集現(xiàn)象再度興起,“魏晉遺風(fēng)”蔚為大觀?,F(xiàn)在看到的明初謝環(huán)所繪《杏園雅集圖》,明中沈周所繪《魏園雅集圖》,以及吳偉所繪《詞林雅集圖》,就是這一時期文人生活的寫照。圖中所展示的或是閣臣的沐休度假,或是林泉丘壑間的詩酒流連,或是文朋吏友間的南浦驪歌……反映了那一時期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調(diào)和情懷。
到了晚明,內(nèi)憂外患此起彼伏,朝廷黨爭激烈。東林黨首領(lǐng)顧憲成、高攀龍在江南張起了“東林書院”的大旗,莘莘學(xué)子雅集學(xué)壇,專注讀書,關(guān)心國事。顧憲成有副名聯(lián),至今猶存:“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蹦鞘谴竺鹘斤L(fēng)雨欲來之際,富有正義感士人先憂后樂的情懷表達(dá)。至于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在明亡入清之后,屢拒朝廷薦舉,隱居不仕,著書自娛。在其家“水繪園”中,招致四方名士雅集,飲酒放歌,議論時政,“行已魏晉之間,讀書秦漢以上”,將家國之痛寓于文酒游宴之中,另是一番才士名流的歌哭雅集!
清末最后的文人雅集,當(dāng)推宣統(tǒng)三年(1911年)二月初一由溫肅發(fā)起,在京師廣安門內(nèi)慈仁寺的“庚戌詩社”雅集。蒞會的大佬有趙熙、胡思敬、陳衍、陳寶琛、江庸、林紓等,題目是以觀松和詠松分韻。是晚在廣和居聚餐,總匯詩文,次年刊于報紙。幾月后,清廷遜位,江山易主,朝臣清流,淪為遺老,舊時雅集,告一段落。
入民國后,文人的雅集并不因政治背景的更迭而發(fā)生更大的變化。集中北派畫家的湖社,由金拱北、周養(yǎng)庵發(fā)起,接武北宗,克紹箕裘。聚斂宗室子弟的松風(fēng)畫會,以溥南石為中心,時常以丹青翰墨相聚,文酒相攜。1947年,由張伯駒、汪孟舒、管平湖、查阜西等成立“北平琴學(xué)會”?;顒哟蠖嘣诒焙5漠嬼除S和頤和園的藻鑒堂,有時也在張伯駒家里舉行。對傳承琴學(xué),功不可沒。
在北京南池子關(guān)賡麟家中的小園——稊園,名為“稊園詩社”雅集。關(guān)賡麟任社長,成員有傅增湘、吳北江、許寶蘅、夏仁虎、陳云誥、張士釗、郭風(fēng)惠、張伯駒、齊如山、葉恭綽等人。詩社成立于1925年,到1964年,在稊園中留下了舊日文化傳統(tǒng)的一抹余暉,成了文人雅集的最后一瞥。
20世紀(jì)60年代,張伯駒由北京來到長春。擔(dān)任吉林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工作之余,他聯(lián)絡(luò)于省吾、羅繼祖、裘伯弓、單慶麟、阮鴻儀,以及北京的周汝昌,天津的張牧石,上海的鄭逸梅等人,在長春成立了“春游社”。社友們“每周一會”,各出所著,集結(jié)了一本《春游瑣談》。張伯駒在序言中說:“爰集議每周一會,談笑之外,無論金石、書畫、考證、辭章、掌故、軼聞、風(fēng)俗、游覽,各隨書一則,錄之于冊,則積日成書。他年或有聚散,回覓鴻跡,如更面睹。此非惟為一時趣事,不亦多后人之聞知乎!”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今覽《春游瑣談》一書,已成為那時學(xué)人先賢思想言行的記錄,不惟增我輩后生的“聞知”,也是當(dāng)年雅集活動的實物見證和歷史文獻(xiàn)。另有一次,春游社在小酒館里舉行筆會,座中蕭大風(fēng)還是個翩翩少年郎,帶著自己的女友與會。會上蕭大風(fēng)畫了一幅仕女圖,張伯駒先生在旁一邊觀看,一邊與蕭大風(fēng)聊家常,待丹青完成后,張先生提筆在畫上題詩云:“齊梁大姓風(fēng)流客,酒肆藏名俠少年。無限傷心何處訴?偶調(diào)丹粉畫嬋娟?!痹撛姴⑽词杖霃埾壬脑娂?,這里聊當(dāng)逸事,記之以補(bǔ)闕文。
近些年來,長春有兩家專業(yè)古琴館。一是座落在自由大路和百匯街交匯處由陳春暖主持的“春暖古琴館”。一是座落在西康胡同與新疆街交匯處由宮勇主持的“納音堂”古琴館。每逢傳統(tǒng)佳節(jié),兩家琴館多舉辦雅集活動。或在芳草地上,或在松濤林里,或在清風(fēng)明月之下,或在雅室之中,撫琴弄簫,焚香品茗,吟詩作畫,倚聲拍曲。這是不是張伯駒先生春游雅集的流風(fēng)余韻之所被呢?愿我們的民族文化在寓教于樂的活動中薪火相傳,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