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華
楊絳先生去世后,一首由她譯過的小詩一夜之間走紅,在坊間迅速傳播,俘虜了無數(shù)敏感善良的心靈——“我跟誰都不爭/跟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shù)/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這首《我跟誰都不爭》出自英國詩人蘭德之手,是他對自己75年坎坷人生的大總結(jié),簡短卻深刻地道出了他的個人參悟和智慧。
蘭德(1775-1864),是與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娙巳A茲華斯同時代的詩人,但在華茲華斯這桿浪漫主義大旗的遮蔽之下,他的詩歌完全沒有顯露出應(yīng)有的光芒,事實上在中國,他也僅有這一首詩受到矚目,其他均被時間的海洋無情地沖走了。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恐怕就是散文集《想象的對話》和詩歌《羅斯?艾爾默》,英國詩人和評論家曾給予他廣泛好評,但俗世的功名并沒有青睞他,可他始終笑鬧調(diào)侃、達觀自在。蘭德寫了很多聰慧的美詩,有愛情詩也有家庭詩。他也為各色雜志寫稿,題材廣泛,但他尤其擅長諷刺短詩,向那些討厭的政客和敵人投出語言的利劍。他共寫了三百多篇拉丁詩和政治檄文,但普遍被編寫詩集的人忽略掉了。
人們不禁會好奇,到底走過什么樣的人生歲月,才能寫下“與誰都不爭”的斷語?縱觀蘭德一生,有趣的是,他恰恰是個什么都要“爭”的倔漢子,其烽火連天、狼煙四起的經(jīng)歷多半讓人扼腕嘆息??梢哉f,他厄運頻頻,有些歸咎于自身,有些則不然。蘭德是個剛愎任性、急躁魯莽的人,對官方權(quán)威十分蔑視,這給他自己帶來接連不斷的麻煩。由于行為怪異,他被學(xué)校和家庭驅(qū)逐,政敵也屢次與他產(chǎn)生沖突,他要么即席激烈對戰(zhàn),要么多年后還之以尖銳的諷刺。他的文字經(jīng)常給自己招來誹謗的法律糾紛,很多次,朋友們都要幫他安撫怒火中燒的政敵,并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他謹言慎行。當(dāng)然朋友們也積極幫他出版作品,可接二連三的出版商認為他的書銷路差,不適合出版,這使他感覺受了侮辱和欺騙。他與鄉(xiāng)鄰關(guān)系也頗為緊張,曾幾度對簿公堂,命運似乎不大認可他那些大膽宏偉的改善人類境遇的理想,有時他被誤認為威爾士王子,有時被看成是流浪漢。他的妻子不堪長期的折磨,與他分居,他的婚姻里也充滿了暴風(fēng)驟雨。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蘭德,卻又被說成是“最善良和最溫柔的人”,在他身邊集結(jié)了一群親密的朋友,都竭盡全力地扶助他,因為他待人忠誠、慷慨大度,經(jīng)常樂于給別人贊揚和鼓勵。與他交往的許多人都稱贊他的魅力與才干,面對狂暴的命運射出的毒箭,他的幽默感無疑為他減輕了很多痛苦,但是作為一個脾氣火爆而叛逆的人,他似乎注定了要與自己周圍的環(huán)境不斷斗爭,他必須永遠在“爭”與“不爭”之間逡巡徘徊。
這首詩的英文原詩比較適合朗讀,因為它是由抑揚格寫就的,共七行,小巧簡潔,韻律優(yōu)美。譯成漢語后,這些音樂性效果顯然都不復(fù)存在,但它思想上的魅力卻發(fā)散出益發(fā)濃郁的芬芳。“我與誰都不爭/與誰爭我都不屑”,其中“不屑”是作者給出的第一個,恐怕也是他認為最重要的理由——沒有人能配得上與他爭斗。這句話里邊的“爭”,肯定不是普通的生活層面的爭或物質(zhì)意義上的爭,從蘭德的生平可以看出,他恰恰是最不能在世俗的事物中與他人融洽相處的人,脾氣秉直、寧折不曲,這樣的人最好藏身于“自然”和“藝術(shù)”,因為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真實的人性釋放和本真的快樂?!吧稹闭f的也是這樣的涵義,一個除了真誠便一無所有的人,在分分秒秒的歲月中一點點消耗著寶貴的純真,在物欲的重重包圍下,他只能以有限的純真取暖,燃料盡了,生命走向終止。
在很多的漢語譯文中,這首詩也被冠以《生與死》的標題,正確與否暫且不論,它倒頗能概括整首詩的要義和詩人的凜然豪氣。生與死的問題,一直是存在主義哲學(xué)研究的重要論題,活如何活,死又如何死,從哲學(xué)家到研究哲學(xué)家的學(xué)者們都給出了汗牛充棟的解釋和建議。詩人們更是熱衷這個話題,他們以形象的、特殊的、具體的描繪對應(yīng)了哲學(xué)呆板的、普遍的、抽象的總結(jié),很多人也是從哲學(xué)走向詩歌或宗教,以尋求超越死亡的途徑。生與死是什么關(guān)系,古羅馬哲學(xué)家塞內(nèi)加說“人生是通往死亡的一次旅行”,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的涵義與此類似,也就是說,生命的過程不過是為終結(jié)而做的準備,但是如何準備及準備的內(nèi)容,他們并沒有說。人們可能懷揣各種意圖,通過不同的途徑到達終點,其中有性格的因素,也有道德良知的因素使然。蘭德首先選擇了愛“自然”,其次愛“藝術(shù)”,他是希望通過對“美”的追求(自然美和藝術(shù)美),而不是物質(zhì)的追求,達到行程的終點。當(dāng)然這種審美的追求更像是一種逃避,如果按照存在主義先驅(qū)、丹麥的克爾凱郭爾的想法,這并不是什么高級的人生選擇??藸杽P郭爾認為人生有三個階段:審美的、倫理的和宗教的。所謂“階段”指不同人所處的層次和層次間的變化,人也許一直活在同一個階段,也許在不同階段間跨越,也許在兩個階段間猶豫不決。在他看來,審美階段是一種初級階段,是一種耽于感性快樂的生活方式,個體為感覺、沖動和情感所支配,甚至耽于肉欲,可能使人生混亂墮落、道德敗壞,但有時也被詩人或藝術(shù)家們涂上浪漫的色彩。第二階段是倫理階段,即人的生活要為理性支配,傾聽理性的聲音,克制自己的情欲,將欲望與社會義務(wù)結(jié)合起來,遵守道德準則和義務(wù),秉持善良正直,為了實現(xiàn)某種崇高理想而做出自我犧牲。像蘇格拉底一樣,寧愿為社會的公正善良付出生命的代價。在第三個階段,宗教階段,生活受信仰指導(dǎo),不再追求審美階段的享樂,擺脫世俗物質(zhì)束縛,不再崇尚倫理階段所提倡的理性,人作為自己而存在,他只站在上帝的面前。
這種三階段論,雖然是特定哲學(xué)家的一家之言,其實也反映了普遍性的智慧。中國的知識界也曾有人(比如王朔)對錢鐘書和楊絳的人生觀念提出過質(zhì)疑,指出他們的超然物外不過是明哲保身的手段,怎么品味都像愚弄市井小民的心靈雞湯;提倡忍讓、沉默、不抗爭,其實是主動放棄了知識分子的社會擔(dān)當(dāng),逃避一個社會人的倫理責(zé)任。這種說法雖然有它的道理,不過也要看到,對于一些沉浸于物欲喜樂不可自拔的人群而言,號召他們把目光落于“審美”,也不失為明智的精神追求,因為在這里,走入審美階段呈現(xiàn)出正面的意義和寶貴的價值,所以沉溺于藝術(shù)之事也未必就是一件“低級趣味”的事。
蘭德對“初級階段”的堅持在當(dāng)前中國贏得廣泛的共鳴,大概就是出于這樣的理由——如果整個社會盛行實用主義、向利而行,必將造成道德操守全盤崩潰,詩歌和藝術(shù)遂成為高尚精神境界的標尺,或與邪惡庸俗斗爭的武器,或是一種不失體面的救贖取向。如何走向死亡終點的問題,總體上就是靈魂和肉體,物質(zhì)和精神之間何去何從的問題,“審美”雖然缺少社會介入,缺少干預(yù),但是它肯定了精神生活的價值,否認物質(zhì)的支配性,痛恨主體異化,即便偶爾有肉體耽溺,目的地最終指向心靈。
蘭德所生活在19世紀上半葉,當(dāng)時的英國被視為頭號工業(yè)強國,工業(yè)革命產(chǎn)生了現(xiàn)代機器和現(xiàn)代工業(yè),但是經(jīng)濟掠奪也使工業(yè)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的矛盾日益尖銳。1832年是英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界標,議會改革使政治權(quán)利落入富裕的資產(chǎn)階級手里,他們與封建貴族妥協(xié),背叛了底層勞動者的利益,財富和政治地位的差距造成普通民眾生活異常悲慘。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對詩人的影響不可謂不明顯,因為詩人具有最敏感的心靈,詩歌就是情緒發(fā)作時的文字證據(jù),也是輸送和排遣不滿的有效通道。蘭德的《不爭》,實質(zhì)上為處于悲慘萬狀、飽受痛苦的底層人提供的出路——既然抗爭無濟于事,不如寄情于山水,耐心等待死亡。可是殘酷的生活提醒,誰又能真的逃脫?對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而言,“不爭”似乎過于奢侈,某種條件下,他的身體力行似乎成了壓制社會反抗聲音的消音器,成了助紂為虐的口號。值得注意的是,蘭德不但沒有指出高質(zhì)量的生存途徑,他對于死亡的建議也不過就是欣然接受,不做辯解,沒有任何宗教的指向。無論生與死,都與宗教和倫理無關(guān),這多少讓人想起了梭羅的華騰湖生活,確實非一般人所能達到。
蘭德把生與死比作火焰的生滅,這個意象倒還充滿創(chuàng)意和想象,而且形象生動,死亡是什么?火萎了,火熄滅了,散盡空茫,留下的肉體灰燼最后也要消失。這種說法與西塞羅所說“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毀滅,而是換了個地方”的境界相去甚遠,與蘇格拉底論到的死亡也有天壤之別。恰好,楊絳先生也翻譯過蘇格拉底的《斐多篇》,認為它是一篇“絕妙好辭”。其中,蘇格拉底對與生死相關(guān)的一系列問題提出了相當(dāng)有創(chuàng)意的看法。比如他認為死亡是靈魂脫離肉體,是一種解脫,因為這樣靈魂就可以自由追求知識和智慧,自由思考。他認為如果“一個人臨死愁苦,就足以證明他愛的不是智慧,而是肉體,也許同時也愛錢,或是權(quán)位,也許又愛錢又愛權(quán)位”,然而只有“真正的哲學(xué)家一直在練習(xí)死。在一切世人中間,惟獨他們最不怕死”,因為死后他們可以與更偉大的靈魂相遇,獲得更真實的智慧。如果以蘇格拉底的原則反觀蘭德,我們會發(fā)現(xiàn),蘭德只談到生的藝術(shù)(尋求高蹈的田園生活),卻對死亡沒有任何洞見,所以他并不具有哲學(xué)家的頭腦和理性。當(dāng)然,以過高的標準苛求蘭德似乎不大公平,他不過是一個詩人而已,可如果以詩人的標準來衡量他,他的人生觀念也不過是詩意棲居的常態(tài),他的人格也并不具有更多的過人之處,也就是說,他既不具有超越詩人本分的姿態(tài),更不具有超越哲學(xué)家的創(chuàng)造力,不應(yīng)該給他的歷史地位戴上過于絢麗的花冠。當(dāng)然,若把目光落在語言的魅力上,那是另外一樁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