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
水的味道并沒有好到哪去,酸且腥臭,有點像久存腐壞的血。盡管全程都沒見血,大家似乎仍沉浸在死亡如水般涼爽的夜晚。掌聲響起前的沉默過于冗長了,以至于鳳凰傳奇的歌傳來,臺下一片騷動——
“樓上有KTV嗎?”
“還有韓國烤肉,重慶烤魚。”
“我像只魚兒在你……只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沒有一句在調(diào)上的?!?/p>
“你是誰……為了誰……我的兄弟姐妹不流淚……”
劇場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劇場,而是舞蹈培訓機構(gòu)里一間最大的排練廳改造而來,占去商場五樓的大半空間,同一層還有水族館、寵物店、親子樂園,四樓是服裝百貨,六樓是餐飲娛樂,戲里戲外都在生活的汪洋里。
頂燈亮起,掌聲終于響了。濕透的女演員裹上浴巾,形同海難幸存者。林珊珊!林珊珊!女演員始終掛著恰如其分的微笑,介乎職業(yè)性和真誠之間。觀眾席的白色塑料椅被退場人流碰倒一地,在此之前他們坐在暗處,盯著舞臺這方唯一的光源,眼睛又濕又亮,好像喝醉了似的,燈一亮,他們就恢復了常態(tài),而且有點你推我搡互不相讓的意思。他們在這里看完一場長達兩個小時的別人的悲劇,好像劫后余生,都著急去趕末班車,好像重拾了信心和勇氣回家直面那些陳腔濫調(diào)的挫敗。
藍健搬著月亮經(jīng)過化妝間,谷茉瞄一眼鏡子里反方向的鐘。半小時前,她還在那個塑料泡沫制的滿月下面盤桓,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月亮背面,成為暗的一部分,不僅暗,還濕。
一小時后,劇場關(guān)門。谷茉和藍健乘商場直梯下到一樓。臨時開辟的活動區(qū)居然還有不少人,谷茉認出幾張熟臉,當晚前兩排的觀眾。他們分布在一列松散的長隊中,陳舊的臉上是愈發(fā)新鮮的倦意,儼然一枚枚經(jīng)常使用的硬幣。隊伍盡頭立著一塊牌子:防霧霾公益講堂,每人憑券可以領(lǐng)取一袋牛奶。難怪之前在月亮下面,谷茉隱約聽見好幾聲“買……買……”,原來是“霾”。
時間在流逝,如牛奶白白流入溝渠大海。谷茉想到幼兒園的上午,訂了奶的小朋友從騎車前來的送奶工手里接到一瓶溫熱的鮮牛奶,這是一天中為數(shù)不多的神圣時刻,谷茉每天都以觀眾的身份參與這個儀式,參與了四年。藍健講過一個牛的故事,藍健總是有許多故事的。那是一頭景區(qū)里供游客合影的牦牛,牦牛不僅在南方平原活了下來,還會喝可樂。一天,景區(qū)來了個藏族小伙,他和別的游客一樣,也買了可樂喂牦牛,不久牦牛因毒素擴散全身而倒斃,牦牛主人原本盤算著等牦牛老了退役了,就扒它的皮吃它的肉,人算不如天算。谷茉問過藍健,兇手是不是藏族小伙。藍健卻說了另一個故事,藍健總是有許多故事的。那是1988年的新疆,一群牦牛在山上吃草,突然其中一頭牦牛從很高的懸崖跌下去,緊接著一頭接一頭,89頭牦牛全部跳崖,結(jié)果82頭死亡,7頭四條腿骨折,據(jù)說那個地方牦牛集體跳崖以前就發(fā)生過五次,但這一次參加自殺的牦牛數(shù)量最多……
領(lǐng)奶隊伍還在壯大,還有全家集團作戰(zhàn)的,長輩負責領(lǐng)券、排隊、領(lǐng)奶,年輕夫婦作為接應,把戰(zhàn)利品轉(zhuǎn)到帆布袋搬進車里,老兩口和小兩口都樂此不疲馬不停蹄。更讓人振奮的是,還有大量成箱的新奶運抵活動現(xiàn)場,不知道這場持久戰(zhàn)將進行到何時,最終誰能耗得過誰。
婺城的夜幕空空蕩蕩,小區(qū)樓道的聲控燈又失靈了,每當這種時候,谷茉就會覺得她和藍健是在地球之外某個無名的荒涼星體上。許多時候藍健也確實如外星生物一般,不近人情不可捉摸?!坝H愛的朱麗,這個月我們的水費加電費一共是……”“優(yōu)雅高貴的金小姐,你簡直比金小姐更像金小姐?!彼{健總是以谷茉正在進行中的角色名呼喚她,“林珊珊,謝謝你,明天就是我們《一頭橫沖直撞的憤怒?!氛绞籽菀恢苣甑募o念日,到下禮拜六,我們認識就兩周年了……”
兩年前的下個禮拜,在省城,谷茉將第一次遇見藍健——一個有點郁郁寡歡又有點亢奮,腰肌嚴重勞損,頸椎也不容樂觀的邋遢鬼。在他全身放松亮明身份之前,谷茉當他是個文化程度不高的地痞混混。藍健閉目養(yǎng)神不忘哼哼唧唧,聲稱自己和絕大多數(shù)導演都不一樣,不對,絕大多數(shù)藝術(shù)從業(yè)者,除了應酬需要,他不抽煙不酗酒,熬夜但保證每天至少睡八小時,“要不然,我這里運轉(zhuǎn)不了,”藍健哼哼唧唧地支使谷茉幫他按一按太陽穴,“我是一名舞臺劇導演,在拉到足夠拍電影的錢之前,我只能干這個?!惫溶杂靡粭l毛巾勒住藍健的下巴,猛地往左上方一提,咔嚓——接著偏右向上又一下,咔嚓——
“想象一下,店門口的那盞牛鈴,開門來人就叮地響一記,現(xiàn)在牛鈴響得很亂,除了門上的,還有一只套在牛身上的真正的牛鈴,想象一下一頭牛進來了,趕牛的男人跟在牛屁股后面,一張臉都是亂蓬蓬的棕色胡子,好像牛毛,”谷茉悶頭在藍健背上發(fā)力,“趕牛人向店老板表示他和他的牛都要推拿,哎喲——”推拿牛的故事隨著呻吟中斷了,藍健哼哼唧唧了一陣,重新適應了谷茉的強度,“你有沒有興趣演那頭牛?”藍健閉著眼好像沉浸在什么美夢里,嘴角微微滲出笑意,“你首先要相信自己就是一頭牛,一頭老黃牛,辛苦了大半輩子,不知灑下了多少汗水,現(xiàn)在終于可以歇口氣,放松一下了……”
谷茉離開推拿店以后,日日跟著藍健到郊外農(nóng)場看牛,一看看大半年,恨不能和牛吃睡在一塊。藍健自有他的方法論:正確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對象擁有的方式中。谷茉出乎藍健意料地堅持了下來,在進入或者說退化為“牛”的道路上不斷進步。藍健開始提新的要求,想象一下,你是一頭橫沖直撞的憤怒牛。谷茉做了幾個反應都被否決了,信心開始動搖,誰知卻受到肯定,對對對,就是這個樣子,垂頭喪氣悶悶不樂,沒錯沒錯,心里憋著火,渾身上下都插滿導火線,任何人任何時候都有可能點了引爆了。按照藍健的指導,谷茉一天到晚耷著腦袋,臉上沒什么表情,藍健還特意給她的小腿綁上兩只沙袋,上下公車的時候慢慢悠悠,挨了不少白眼,仿佛提前過上了暮年生活。
藍健有個朋友是省城某小學的體育老師,排練經(jīng)常在小學操場上進行。觀眾都是藍健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谷茉把自己關(guān)在臨時用作化妝間的教室里,按照藍健的方法,通過冥想回憶咀嚼那些人生中的灰暗時刻,仿佛給意識做推拿,勻勻地呼吸吐納,讓記憶松弛,咔嚓——咔嚓——原以為已經(jīng)遺忘的部分慢慢浮現(xiàn)出來,異常清脆冰涼,以至于表演火候遠遠超過了“垂頭喪氣”“悶悶不樂”,卻陰差陽錯地呈現(xiàn)出符合傳統(tǒng)認知的“橫沖直撞”“憤怒”,操場上的掌聲并不稀拉。
“你看上去,”藍健顯然不滿意,甚至有點氣急敗壞,“與其說是牛,不如說是斗牛犬?!?/p>
“不然改成‘一頭橫沖直撞的憤怒的斗牛犬?”谷茉摘下發(fā)箍,上面粘著兩個代表牛角的紙圓錐。
“你到底在想什么?”藍健掐了一只紙圓錐,過一會又一點點攤平。谷茉別過頭不吭聲,臉上正是藍健需要的,應該呈現(xiàn)在剛才表演中的“垂頭喪氣”和“悶悶不樂”。
《一頭橫沖直撞的憤怒?!吩诓賵雠帕舜蟀肽?,從劇本到表演逐步完善,終于在十二月一個反常溫暖的夜晚,于小學體育館正式公演。谷茉提早半小時來到舞臺邊,眼看觀眾席的空位慢慢填滿,谷茉就有了一個心理準備,哦,今天是要面對這么多人。除了藍健的朋友,還有學生家長以及學校附近的文藝愛好者,幾位攝影家協(xié)會的老師興致高漲,滿場跑地拍了不少劇照。谷茉在臺上作為“?!睆倪@頭慢悠悠地走向那頭,定住,嘴角輕微抖動,面部有了漣漪,輕蔑?冷笑?絕望?驚恐?藍健坐在第一排微微頷首,她知道達到他心目中的“含混多義”了:我們一定要警惕和避免那種程式化的“憤怒”,不要一提憤怒,就撒潑打滾就真的橫沖直撞,明白我的意思吧,“橫沖直撞”在這出號稱“橫沖直撞”的戲里是缺席的,但一點不影響“憤怒”的表達,相反“橫沖直撞”正是以缺席的方式在場,強化著“憤怒”……谷茉把腦袋低得比剛才更低:小學四年級,她被評為三好學生,休業(yè)式上她和另外六名三好學生上臺領(lǐng)獎并作為代表發(fā)言。話筒架很高,她踮起腳尖還是夠不著,主持休業(yè)式的教務處主任很快幫她解了圍,她也沒出岔子地把事先背了又背的發(fā)言稿通過話筒流利地傳遍全校,可下臺后,她還是覺得她搞砸了,“流利”不應該包括夠不著話筒架這樣的小插曲,盡管舞臺很高,但第一排的老師同學一定發(fā)現(xiàn)了她的慌亂……十多年后的同一雙眼睛里,一陣接一陣的慌亂,她巴不得被所有觀眾都看在眼里。這也是藍健妥協(xié)的結(jié)果,考慮到谷茉毫無表演經(jīng)驗,藍健在“憤怒”之外加大了“慌亂”的比重:即使你在臺上緊張了,緊張到發(fā)抖也沒關(guān)系,慌亂是憤怒的一條小徑……谷茉回到舞臺中央,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和話筒架一般高了,思緒還在十多年前的下午,大考的成績張榜在教室后面,她是第一名,她是三好學生,她可以高高興興回家過一個太平的寒假了,然而相比成績榮譽,她踮腳夠話筒的狼狽樣會被更多的人記住……慌亂是憤怒的一條小徑……含混多義的憤怒……
首演不賠不賺,時隔半月,由區(qū)文聯(lián)牽頭,又在省城一個社區(qū)禮堂連演三場。受鼓舞的不光是藍健,還有社區(qū)住戶,大家興致勃勃地討論谷茉在臺上走來走去的隱喻意義,欣賞他們把這樣一出略顯先鋒的原創(chuàng)戲劇搬進舊禮堂,在此之前,禮堂不是用作教育輔導機構(gòu)的宣講場所,就是被內(nèi)蒙古廠家租一整個冬天,賣羊毛衫羽絨服羽絨被。人們沒想到在這個年久失修的凋敝空間里,還能獲取一點精神享受,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健康信號,一個很好的本地劇團就要在此誕生啦。
《一頭橫沖直撞的憤怒牛》還入圍了北京一個青年導演作品展。展演為期一周,谷茉演足七天,有贊有彈,但沒有人批評主辦方安排的糟糕場地和設(shè)備。對谷茉的意見多集中在非職業(yè)演員的延展性和可持續(xù)性方面,有評論家指出,“憤怒”前的“慌亂”是本色演出,演員的可能性還有待進一步考察。谷茉心里暗笑,甚至連藍健都不知道,那些看似自然的“慌亂”實則是她調(diào)動灰暗經(jīng)驗理性計算的結(jié)果,而那些貌似排練設(shè)計過的“垂頭喪氣”“悶悶不樂”才是谷茉的真情流露。
最后一天演出結(jié)束得比前六天晚了些,地鐵里依舊人滿為患。谷茉身旁的大叔手機上好像在播《流星花園》,但道明寺不應該是言承旭演的嗎?藍健右手邊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一直在笑,藍健跟著看了一會男孩手機上的綜藝,也沒搞清楚有什么可笑的,于是和谷茉交換了一個眼神,難怪他們可以忍受那么糟糕透頂?shù)脑O(shè)備,想象一下那些長途跋涉趕到那個偏遠小劇場的觀眾,他們都是像這樣打發(fā)路上的時間的。地鐵車廂如同長條形的劇場,谷茉牽動嘴角,面部再次蕩開漣漪——不是輕蔑、冷笑、絕望、驚恐,而是一目了然的憐憫——他們應該看點更有意思的,但是他們誰都沒有抬頭。
谷茉和藍健提前出了地鐵站,臨時決定去那家在同行中間頗有名氣的燒烤店。很容易找到了胡同,花了點時間找到那個四合院。四合院大門緊閉,藍健推了推,不像開門做生意的樣子,院子里那三棵標志性的柿子樹光著枝丫,滾圓滾圓的柿子像不會亮的星星,懸浮夜空的小塊隕石。傳說秋冬兩季烤肉膩味了,伸手敲個柿子,又冰又凉還有點澀,但解膩。突然一聲貓叫,一個老大爺從斜對過的公廁里拎出馬桶,走近了,大大方方瞪一眼藍健,又瞅一眼谷茉,找誰?胖哥燒烤?這里沒有燒烤店!貓叫幸災樂禍地遠了,越來越悶,好像被人掐住脖子往里灌水。他們不知所措地站在胡同里接到了主辦方的電話,臨時通知明晚加演一場。掛了電話,更加不知所措。
加演場的觀眾并不多,相反比前七天還要冷清,谷茉雖然覺得古怪,還是認真演完了。一位自稱是環(huán)境保護專家的中年男人來到后臺和她握手,他告訴谷茉這是他第二次看她的演出,前一天通過視頻發(fā)現(xiàn)了這個戲覺得有點意思,中年男人又強調(diào)了一遍身份,“作為環(huán)境保護專家,我尤其喜歡后半段,你不斷往外掏東西扔東西的那個部分,我計了一下時間,差不多五分鐘,真是觸目驚心,我沒想到你的身體里可以裝這么多東西,真了不起,”環(huán)保專家說到這激動地伸展雙臂,仿佛他能裝下更多的,“牛也好鯨也好,誤食這么多垃圾怎么說都是一場大悲劇,一種深刻的絕望。你知道嗎?就在前不久,印尼蘇拉威西島的一處海岸發(fā)現(xiàn)一頭鯨魚擱淺,那是一頭九米多長的抹香鯨,人們在它胃里發(fā)現(xiàn)有6公斤重的塑料垃圾,包括115個塑料杯,還有大量塑料瓶、塑料袋、塑料涼鞋,這太讓人難過了,我希望你來演這頭鯨,我希望借你向更多的人發(fā)出呼吁,別讓人類的自私剝奪了它們的生命!”
“你認為她是一頭誤食垃圾的瘋牛?”藍健笑得停不下來,這讓谷茉有點不好意思。環(huán)保專家很鎮(zhèn)定地等藍健笑完,“我不管你有多高明的藝術(shù)表達,我只選我想要的部分?!?/p>
截至目前,谷茉唯一演過的不由藍健掌控主導的角色便是這頭瀕死的抹香鯨。保護海洋環(huán)境巡演的最后一站來到了廈門,她照例在臺上掏啊掏,塑料袋、塑料杯、塑料泳衣、塑料梳子、塑料牙刷,還有一封裝在塑料瓶里的信:保護海洋,愛護地球,人人有責……口號通過擴音設(shè)備循環(huán)不停,谷茉在許多雙眼睛里都發(fā)現(xiàn)了同情憐憫自責懺悔的光芒,像風中燭火,隨謝幕而熄。恰恰是這封環(huán)保呼吁成了導致鯨死亡的兇器之一,還有,這真的是鯨的臨終遺言嗎?巡演圓滿收官,谷茉夢見自己在深海里可以自由呼吸大聲說話,你是人渣!是狗屎!是他媽最惡心的玩意!我操你媽的!你快去死吧!你快去死吧!保護海洋,愛護地球,人人有責……夢醒,身體還在顫抖,她在躺椅上擱淺了好一會兒,保護海洋,愛護地球,人人有責……她向藍健發(fā)問:那么“牛”呢?“?!钡挠靡馐鞘裁??
“我想做一組牛系列,分別代表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我爸我媽,”藍健在另一張?zhí)梢紊?,眼睛又濕又亮,“假以時日我也會加入其中,但我一點也不想,之所以建立這個系列其實是為了打破它,從中逃脫,或許我才是那頭鯨,我應該屬于大海,但不小心掉進了牛群里?!?/p>
谷茉面朝大海,不遠處,那片黑乎乎的海域,說不定就有一頭塞了一肚子塑料的鯨。
“在我看來,牛是沒有時間概念的,勞動、進食、休眠,什么都是勻勻的,不急不緩,哪怕是斗牛,主要也是膠著僵持,動少靜多。我的家人也是這樣,媽媽外婆奶奶是奶牛,爺爺沖一點,是牦牛,外公應該是老黃牛,至于我爸,稍微復雜一點,像是這幾種牛的雜交混種,他們像牛一樣付出誠實的勞動。我外婆種了好多好多菜,我們家全年的蔬菜幾乎都是外婆提供的,我媽包括我總是勸外婆少種點擔心累壞身體,外婆還是閑不住,說看電視犯困,天生勞碌命;我媽也沒少折騰,搬了新家之后居然主動做了小區(qū)業(yè)委會的工作,片區(qū)抽化糞池的錢、綠化養(yǎng)護經(jīng)費通通都要我媽上門去征收,我聽一聽都覺得頭大,可我媽干勁十足,總是出門在外,安排其他人的生活,讓自己看上去是個好人……拜托,我經(jīng)常為了時間不夠花而發(fā)愁,我不是那種能量很大的創(chuàng)作者,沒法一心好幾用,時間就花得快,可他們呢,時間對于他們居然是要用力打發(fā)和謀殺的東西,也不怪他們,我是有捷徑的,可以逃避生活,可以寫作可以看電影排戲,他們和時間之間一點類似的潤滑緩沖也沒有,就是赤膊相對貼身肉搏,每天花二十四個小時去生活,完全臣服于生活。我盡量不去想這些,眼不見為凈。每年過年回家,每年過年都差不多:除夕夜和姑姑大伯他們幾家人湊一起吃年夜飯;年初一一家人睡到中午,換上新鞋新衣到市民廣場或者郊區(qū)水庫權(quán)當短途游;年初二上外婆家拜年,老彩電里的世界五彩繽紛日新月異,老彩電外的老屋老家具幾十年如一日,穩(wěn)定折舊,外婆沒話講的時候就用如數(shù)家珍的口吻盤點家當,老彩電是我媽結(jié)婚的聘禮,老電扇是小姨到江蘇無錫進修時帶回來的,八仙桌則是太外婆生前打造的,現(xiàn)在找不到這么好的木匠師傅啦,樁樁件件都一樣經(jīng)久耐用,一樣擺不上臺面……”
藍健外婆不僅承包了許多菜地,還在山里養(yǎng)了一批土雞。老人過世后清點遺物,山上地里皆豐收成災,老屋閣樓上還有二十只滿滿當當?shù)碾绮藟樱~臘腸懸滿房梁。八仙桌上擺著外婆最后的晚餐,一盆黑乎乎的魚凍,一碗黑乎乎的干菜肉,還有一盤看不清是什么蔬菜的蔬菜,也是黑乎乎的。藍健還在外婆的床底下翻出幾年前送給外婆的年貨,早已過期的燕麥片、芝麻糊、鈣片一律全新未拆,唯一還能吃的就是幾根西洋參。小姨把參切片放入小碗,注水,再放入鍋中隔水慢煮。等待的時間里,小姨和藍健分享了一些外婆年輕時候的事情,古話講冬吃蘿卜夏吃姜,不要醫(yī)生開藥方,那時候哪里吃得上參,就連見都難得一見,你外婆就拼命種蘿卜,現(xiàn)在的菜地當年一半都是蘿卜……你外婆在生產(chǎn)大隊就是種糧高手,沒訣竅,就是下苦力。夏天你外婆睡前擰開風油精擺在枕頭邊,每天天不亮就把我和你媽叫起來,我在家洗衣燒飯,你媽迷迷糊糊跟著你外婆下地,永遠睡不醒……后來大隊解散,你外婆一個人包了好多地,不光種糧種菜還栽果樹,橘樹和桃樹,結(jié)出來的果子又小又酸,照樣吃得津津有味,這沒什么,你外婆年輕時候吃過糠,還說有糠吃就要拜觀音菩薩了,你外婆也吃過觀音土,那幾年街路上都是靜悄悄的,小孩子不吵不鬧不跑不跳,餓啊,沒力氣,全都像老母雞一樣蹲地上,眼睛睜得老大老大,怪嚇人,偏偏廣播里隔幾天就有好消息,哪里哪里又畝產(chǎn)萬斤啦,火箭專家說啦,糧食永遠吃不完。你外婆挨過那幾年后就開始拼命種糧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豬,主要是餓怕了,另外你外婆總以為是自己下的工夫還不夠所以沒能像廣播里宣傳的一樣,你外婆很要強的,不管在生產(chǎn)大隊掙工分還是后來一個人包了那么多地,可惜就是不會用巧勁,做人做事都靠蠻力,當年同一個生產(chǎn)大隊的,誰家不是早早地四層五層地往上蓋紅磚樓了,只有你外婆到死還住在這個土房子里……藍健關(guān)于外公的一點點記憶也是在這間土屋里,外公嗜煙嗜酒,外婆正在灶上烘豆腐干,外公坐門口小凳上,喊一聲,豆腐干來一塊。外婆就取出一塊溫熱焦黃的讓小藍健送去,藍健那會也就四五歲的光景,如果不是母親和小姨一再重提,幾乎可以肯定,外公將永遠地在藍健的生命中缺席……整個治喪過程,藍健表現(xiàn)都很平靜,直到跟隨小姨來到外婆的菜地,田野郁郁蔥蔥,就連田埂上都有不少青菜菠菜,肥大的菜葉擠擠挨挨叫人無處下腳,這里永遠不缺生機,強烈瘋狂的生機,藍健的鼻子一個勁發(fā)酸,眼眶一個勁發(fā)脹,小姨也是,但他們都竭力克制著,沒有流出淚來;土雞們漫山遍野蹦跶,渾然不覺它們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了。小姨開玩笑說,幸好你外婆把雞都養(yǎng)在山上,要不然殯儀館的人很有可能會在她的頭發(fā)里翻出雞毛。藍健沒有笑。小姨繼續(xù)說笑,你要不要接手外婆的養(yǎng)雞產(chǎn)業(yè)?。克{健也急于互相安慰,于是說,外婆一定上天堂繼續(xù)給外公做下酒菜了。小姨說,你外婆信佛的。藍健一愣。兩人像參觀完原始人生活遺址的游客,陷入漫漫沉默……
從廈門回到北京的青年導演訓練營,藍健陸續(xù)拒絕了一些演出邀請,《一頭橫沖直撞的憤怒?!返耐Q菀约啊芭!毕盗杏媱澋臄R淺與廈門那次談話多少有點關(guān)系。藍健好像已經(jīng)或者不那么急于去完成相關(guān)的表達了,他自信能寫出比《一頭橫沖直撞的憤怒牛》更好的東西。在一場冗長的午覺后,藍健迸出一個詞:拒捕。他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噩夢的圍捕,坐在床上反復念叨:我們都要往前沖……看不到一點希望……我們都應該拒捕……拒捕拒捕拒捕……生活就再也奈何不了他了……而就在藍健午睡期間,谷茉看見一頭牛溫馴地站在酒店后廚邊的樟樹底下,太陽穿過樟樹葉給牛身烙上點點光斑,犄角閃閃發(fā)亮,很有尊嚴。等她安撫完藍健回到窗邊,牛不見了。晚飯時,谷茉有意避開一切“牛制品”,藍健拿著自助餐盤要了不止一份鹵牛肉,他看上去心情和胃口俱佳,鹵牛肉晶瑩紅潤看上去很新鮮。
新戲以歷史人物林覺民為主角。
“他身上那種劇烈的撕扯還有那些考驗那些選擇是可以輻射當下的,那個處境不只是他個人的,也不僅限于那段歷史,是全人類的,是世界性的,”藍健仿佛得了天啟,一掃之前的頹唐,每天都像蜂窩煤一樣充分燃燒,“壯烈固然是壯烈的,但也有‘與妻書這樣的溫柔深情,這么一個含混多義的人站在一個含混多義的時代里,這就是戲?!毙聭蚣耐辛怂{健由小我小家向大我大家轉(zhuǎn)型的創(chuàng)作野心和藝術(shù)抱負,谷茉開始大量閱讀相關(guān)文獻,努力走近林覺民和他的時代。然而劇本出來,林覺民還是那個林覺民,歷史背景卻跳到了藍健谷茉出生的年代。
關(guān)于背景樂,鄧麗君是繞不過去的時代符號,但藍健更傾向于羅大佑。“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zhèn),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后面,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藍健一邊哼唱一邊用左拳的指關(guān)節(jié)來回揉著他的左眼,“事實上,羅大佑寫鹿港小鎮(zhèn)之前根本沒有去過鹿港,他的家人也不是開雜貨店的,他爸是個很有名的醫(yī)生,家庭經(jīng)濟條件相當不錯,羅大佑本人也一直是個好學生……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乖孩子好學生寫了很多憤怒的歌詞。”
“一頭橫沖直撞的憤怒牛,”谷茉說,“也像那些意想不到的殺人犯,平時沉默寡言沒有存在感,卻偏偏犯下駭人聽聞的大案子?!?/p>
“我老家就出過一個殺人犯,小時候常常在街上看見他的通緝令,我爸經(jīng)常拿這個嚇唬我,作業(yè)不認真做小心徐順華來找你,期末考之前又恐嚇我,考不好徐順華晚上就來找你,絕對的童年陰影。說起來徐順華和我爸我媽同齡,都是1964年生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彼{健揉完左眼揉右眼,左眼猩紅。
“你爸也是導演?”
“我爸從我四歲開始就監(jiān)督我練鋼琴了,但我不是那塊料,我爸也不是音樂家,他在鐵路上干,我們老家有個樂團早些年到處演出,我爸經(jīng)常幫他們托運樂器,一來二去就混熟了,羅大佑的磁帶就是從他們那翻錄的,前奏之前有很長一串沙沙聲,以至于現(xiàn)在聽鹿港小鎮(zhèn),沒有那個沙沙聲,我都不習慣。”
谷茉提議新戲里可以加幾段鋼琴獨奏。
“我現(xiàn)在只會彈個最基本的小星星,歲月無情啊,”藍健突然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強迫癥似的把兩只腳并攏在同一水平線上,“學琴那幾年,我家樓下的菜市場除了賣菜還賣各種磁帶,港臺的歐美的流行的搖滾的爵士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走私進來的,賣磁帶的和賣菜的一樣,也在菜市場租一個攤位,不少人買菜還要抱個錄音機,現(xiàn)場試帶子,印象深刻?!?/p>
“磁帶也稱斤賣嗎?”
“一部分,”藍健說,“和那些隔夜的胡蘿卜西紅柿一樣,屬于賤價處理?!?/p>
“羅大佑肯定不在其中吧?!?/p>
“有段時間家里人來人往的,比菜市場還熱鬧,來聽歌來借磁帶來翻錄的啥人都有,最神奇的是,也不知我爸用了什么辦法居然說動了那個樂團的鋼琴師一周來我家一次給我上小課,”藍健弓指在空氣中彈了幾下,“沒上幾課,樂團就散了,鋼琴師去深圳做服裝生意后來就定居那邊了,最后一次回來是個大雪天,那年冬天挺冷的,我感冒一直不好,電視上新疆克拉瑪依大火的報道連著播了好幾天,因為是演出中發(fā)生的意外,我和我爸還有鋼琴師都特別關(guān)注一些,對,可以用一場大火收尾整個戲,紅火火的一片,真干凈?!彼{健說著就把原本主人公在站臺上火車一再晚點的結(jié)尾替換掉了,《鹿港小鎮(zhèn)》的歌詞邊上多了“冬天”“鋼琴師”“文藝匯演”“火災”……
谷茉一人分飾兩角,難倒她的卻不是林覺民,“這個林珊珊做夢也在練口語,可她最后也沒有出國啊?”令藍健意外的是,谷茉的口語挺標準,反倒要像英語初學者那樣說得磕磕絆絆才是難為她。
“你真是一座寶藏?!?/p>
“這個林珊珊到底是誰?為什么只有她是開放式結(jié)尾?”谷茉沉浸在“林珊珊”中,感到了同樣的茫然虛空。
“你能演好牛演好鯨,我都不驚訝,但你能演出林覺民,我不得不給你點贊,何況還要在林覺民和林珊珊之間轉(zhuǎn)換,我必須說你太有表演天賦啦,我當時就直覺你不是一個普通的推拿師,你以前工作中經(jīng)常接待外賓嗎?”
“林珊珊的所有英語臺詞全部發(fā)生在她小房間的寫字臺前,從來沒有人聽過她用蹩腳的口語表達了那么那么多的愛,一個也沒有?小房間之外,林珊珊和家人只說婺城方言,婺城是啥地方?”谷茉越討論越吃不準“林珊珊”,“為什么她老是夢見坦克?雖然她姐見過真坦克,但關(guān)林珊珊什么事?。苛稚荷哼@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反復夢見坦克這太奇怪啦?!?/p>
討論屢屢回到原點:林珊珊是誰。雪上加霜的是,新劇本沒有通過主辦方的認可。藍健也不同意對方的整改意見,堅持要在最后一幕放火,將角色們的“生活”付之一炬,生活就再也奈何不了他們了:“熊熊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天空烤化了,落下溫熱的雨,一道道彩虹如鳥群自由組合?!彼{健像一只跳腳鳥揮舞著劇本的最后一頁,上面用紅筆畫滿了審讀意見,“我希望舞臺上最后升起許多彩虹,這有什么問題嗎?完全沒有問題對吧,可他們就是希望我放棄,或者改成太陽?!?/p>
雙方僵持了一周,毫無進展。藍健不得已擱置爭議,投入新劇本的創(chuàng)作中,同時和谷茉搬離主辦方指定的酒店,在北六環(huán)租了一個單間。附近都是這樣的平房,出門跑兩百多米才有一間公廁,公廁挨著一個垃圾堆,這讓藍健在如廁中常常自我懷疑:我也是這些垃圾中的一件,垃圾生垃圾……藍健以往坐抽水馬桶一坐可以坐一個小時,許多靈感構(gòu)思就是這么坐出來的,現(xiàn)在換成蹲坑,腿總是先于大腦麻痹。有一晚藍健如廁歸來滑了一跤,摔得又臟又臭不說,好不容易想出來的一個點子也摔沒了。藍健一邊掙扎一邊還在想啊想,可靈感就像燭焰燃盡了,萬籟俱寂,他仿佛能聽到最后一滴燭淚滴在托盤上的聲音,還有心臟挨著肋骨砰砰跳動的聲音。他讓屁股適應了泥潭的冷,同時頭腦冷靜下來,他很熟悉這種肩胛骨之間脊椎和脊椎激靈的興奮感,在他眼前,夜幕徐徐拉開,一方泥濘的舞臺,一個不愿妥協(xié)又沒多少資本的窮酸導演席地而坐,星光璀璨照出地上的坑洼以及長長一道滑痕,還有一些凌亂的掌印,見證了他試圖站起來的努力,也是鮮明的失敗證據(jù)……“這段時間他遭遇了過多的失敗,多到他不禁懷疑之前平淡無聊的生活是一種至高福祉。失敗總是無可避免地導向懷疑,他最近常常懷疑有人跟蹤自己,如廁的時間也不能完全放松下來,他真心希望屁眼也是一只貨真價實的眼,能幫他對視對抗那些藏匿下水道的骯臟的視線,”藍健想到整改意見,主辦方肯定不滿這種大膽粗俗的表達,推倒重來,“如廁的時間也不能完全放松下來,科學家說人一生平均要拉六噸屎……如廁的時間也不能完全放松下來,他懷疑自己很快就要被懷疑掀翻在地。他想到出來匆忙,門好像沒關(guān),也許關(guān)了呢,他就在關(guān)與沒關(guān)之間擺蕩,心不在焉提起褲子走出公廁。頭頂?shù)男切遣簧?,明天一定是個晴好天,門也一定關(guān)好了。啪——他腳底一滑,本能地閉上眼,泥水四濺,臉上點點粗糙的冰涼,他終于被自己的懷疑掀翻在地,想到這里,他長舒一口氣,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藍健長舒一口氣,抬頭,橘紅色的夜空,一顆星也沒有。
以藍健的創(chuàng)作習慣,但凡有點眉目了,谷茉就會被冠以角色名字,以便雙方都進入劇中情境??蛇@一回,谷茉遲遲沒有等來藍健的召喚,谷茉始終只是谷茉。
谷茉第一次聽見藍健用很弱的氣聲自問“我寫什么好呢”的時候,藍健正坐在房東留下的沙發(fā)上,他在沙發(fā)與沙發(fā)的縫隙里找到了一把卷尺,抽出放回抽出放回,伴著生澀的劃拉聲,嘴唇微動機械質(zhì)問“我寫什么好呢”,臉上是茫然的鎮(zhèn)靜,活像《閃靈》的男主角一直用打字機敲著同一句話: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只工作不玩耍聰明孩子也變傻。工作中的藍健儼然暴君,絕不允許任何人毀壞他的人為孤獨。藍健無法容忍電話在不該響起的時候響起,尤其寫劇本期間,他把手機,包括谷茉的,關(guān)機鎖進抽屜,在絕對安靜中模仿不同的口吻喃喃自語,有時一句話重復幾十遍,直到嚼出最舒服的口感;吃飯是另一重無可避免的干擾,藍健挺佩服那些為了“吃”一點不怕麻煩的“吃貨”,佩服的背后是“精神貴族”的優(yōu)越感?他盡可能拖延進食時間,有時饑餓抽得他渾身顫抖,右手開始打哆嗦了,字跡潦草難辨,他不得不貼緊桌面,一筆一劃都更用力,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突出,仿佛命運扼住了他的喉嚨迫使他不得不攥緊拳頭,仿佛在命運的役使下生命正在為藝術(shù)而燃燒,這個錯覺令他興奮,肩胛骨之間脊椎和脊椎劇烈顫動。
有時甚至要求室外的鳥也得為他的工作讓步。藍健在鳥鳴中久久地盯著稿紙,那是一個筋疲力盡的過程,直到崩潰,沖到門口,沖著樹和鳥用一個醉鬼的腔調(diào)咆哮,總有一天我要爬到樹上鋸了你們,就像李滄東電影《綠洲》的結(jié)尾那樣……一旦創(chuàng)作向前推進了一段,暴君瞬間變回孩子,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他陪谷茉站在門口,指著樹問,為什么這個垃圾地方會有一棵這么漂亮的樹呢?
有天午睡驚醒,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噪音,只有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一點這一個小時消停,那是筑路工人們的午餐時間。有理由懷疑樹就是被筑路隊半夜里偷偷伐倒烤火了,但他們都沒有說出來。隨著筑路隊進駐,建筑垃圾覆蓋了原來的生活垃圾,野貓們覓食的難度與日俱增,藍健也在屋里一圈圈兜著,一無所獲。
“想象一下,”谷茉套用藍健的口頭禪安撫說,“樹只是被移植了,這在修路中很常見,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植物園里,和很多樹在一起?!?/p>
“那里為什么會有一棵樹?孤零零的?!?/p>
“想象一下,你就是偷樹的賊,動機呢?動機是什么?”
“這和我的新戲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藍健不再兜圈,像個真正的盜伐賊一樣認真思考了一下職業(yè)規(guī)劃,“好看?”
“你每天起來都能看到它啊?!?/p>
“可能就是擔心現(xiàn)在這種情況吧,”藍健臉上浮現(xiàn)出孩子般的憂傷,但轉(zhuǎn)瞬即逝,“這幫混蛋居然毀了這里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風景!我就應該先下手為強,”藍健又開始兜圈了,“我寫什么好呢?”
“想象一下……”谷茉希望他可以躺下來,和她一樣,像一棵被伐倒的樹,消停一會。
“我寫什么好呢……”
有人敲門,很急。鄰居們大都早出晚歸,基本沒有交集,他們也沒有點外賣,除了房東,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這里。果然是房東,左手拎著一大袋白饅頭,右手帆布袋戳出一叢芹菜,很襯她的紅襖褲。藍健搶白吼道,還有三個月呢!房東像一棵芹菜一樣,碧綠碧綠地愣住了。藍健繼續(xù)發(fā)揮暴君本色,我預繳了半年的房租,半年一到我一定準時搬走!你愛漲房租漲房租,愛租誰租誰!房東緊張地看著谷茉喃喃,我就是到附近買蔥姜蒜順道過來看看,我也沒說什么啊我。
藍健的委屈一點不比房東少,房門一關(guān),暴君又被打回小男孩,趴在床上抽泣不止,“我以為我會喜歡這個爛地方,三個月過去了,事實上,我無時無刻不想逃走?!?/p>
“我們還要住三個月?!惫溶云届o地提醒他。
“我知道我他媽的還要在這個爛地方待三個月,”藍健竭力控制語速,像是自己真的沒有發(fā)怒一樣,“我從沒覺得時間這么黏稠。”
“聽說筑路隊月底就會完工?!?/p>
“我以為我會喜歡這個爛地方,”藍健做了個深呼吸,“我們完全可以繼續(xù)住酒店,真的,主辦方?jīng)]有趕我們走,是我自己堅持要離開。”
“為了體驗生活?”
“不管體驗不體驗,我們都在生活里,誰都逃不掉,”藍健緊握拳頭,不停思考著可以跟她說什么,但是心里很明白現(xiàn)在一切都搞砸了,“作家確保孤獨又浪費孤獨?!彼麄冊诼访驺@孔的噪音間隙聽見了一聲鳥鳴,又一聲?!拔乙詾槲視矚g這個爛地方,我以為這個爛地方會給我以為的刺激,好讓我擺脫林覺民羅大佑還有他媽的坦克彩虹彩虹坦克,我新想了一個戲,寫一頭從動物園出逃的東北虎流竄進城中村的故事,這是我做過的一個夢,但我只記得這個開頭了,”藍健的聲音帶著一種古怪的僵硬,就像他已經(jīng)排練了好幾次,以便能一氣呵成地把話說完,“我以為我會喜歡這個爛地方,這里完全符合我對城中村的想象,但是三個月過去了,我還停在夢的開頭?!?/p>
“寫東北虎逃進城中村的人也困在了城中村?!?/p>
藍健眼睛一亮,向谷茉投去鼓勵的目光,“這是很妙的隱喻。”
“不管現(xiàn)實是怎么樣的,這就是發(fā)生在你我身邊的現(xiàn)實?!惫溶圆恢挂淮卧谥逢牭募w宿舍附近看見一個遛羊的大胡子男人,說是集體宿舍其實就是一排集裝箱,冬冷夏熱。白天大胡子把羊牽出集裝箱牽到大馬路上來來回回走,既是解悶,也提高了羊肉肉質(zhì);碰上雨雪天,人和羊只能待在箱子里,人不像羊,住在里面可以不發(fā)抖,羊和羊挨一起像一座墊著羊絨沙發(fā)墊的沙發(fā),大胡子裹著軍大衣背靠羊,仍不住地顫啊抖啊。谷茉好幾次路過,她只敢直視那些羊的眼睛。
“很好,你的感受力很好,可能你的神經(jīng)更加細致一點,女人就是這樣對待她們感興趣的事情的,只要是有關(guān)人的事情她們就能看出連本人有時都看不到的道理,她們的神經(jīng),她們的想象力,她們的感受力引導著她們,啟發(fā)著她們,”藍健說著又帶了哭腔,他非常珍視那個陷在苦難里面的自己,珍視那個苦難,那是他創(chuàng)作的土壤,“我的感受力在流失,我真擔心有一天我對一切都麻木不仁,不得不去裝一副玻璃義眼,假裝能夠看見我不再能夠看見的一切?!贝汗?jié)期間,婺城老年大學聯(lián)合上海金秋管樂團搞了一臺露天晚會,藍健當時正在家寫劇本,覺得劇本里插進一臺露天晚會也不錯,于是決定去看看老年大學的演出,看看母親在臺上的樣子。藍母五十二歲的時候,即藍健碩士畢業(yè)這年,從鍋爐廠退休回家,早早做好當“奶奶”的一切準備,藍健并不領(lǐng)情。奶奶夢落空的藍母在上老年大學之前,每天無所事事,一度跟著電視學女子防身術(shù)。有一年除夕,在大伯家的客廳,藍母當眾表演了幾招逃脫技巧,她讓藍健姑姑從背后環(huán)抱住她,藍母雙臂朝天伸直,同時屈膝讓身體下沉,大喊一聲“碰”,藍健姑姑還沒反應過來,藍母已經(jīng)成功脫身并笑稱,天天在家練習,總算派上用場啦……管樂團先后演奏了《紅旗頌》《在燦爛的陽光下》《我的祖國》《唱支山歌給黨聽》,接著是女聲獨唱《天下同》,坐藍健左邊的大叔一邊抽煙一邊給前后左右充當免費講解員,原來獨唱女歌手的前身是婺城棉紡廠的紡織女工,這些年自費到處拜師,歌藝有所長進,但離專業(yè)水平還差得很遠,就是和老年大學的呂老師比,也是一個天一個地,她那個高音有點吃力了,聽到了吧,差一點就破了……上海樂團這次沒有全員都來,真正好的藝術(shù)家怎么可能來我們這種小地方演出嘛,那個吹長笛的是本地人,對,不是上海人,還有那個小鼓,也是本地人……終于等到合唱團上場,卻天降小雨,志愿者們手忙腳亂地分發(fā)塑料雨衣,場面比菜市場過道還亂。管樂團和老年大學合唱團一前一后都擠在臺上,舞臺本身就高,合唱團底下兩排幾乎都被樂手樂器擋住了。清一色的藍絲絨合唱服,藍母站在第四排正中,偷瞄了一眼右后方,然后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藍母的臉比上下左右的都年輕,也松弛了,藍健透過取景器好像重新認識了母親。不料指揮上場后,不偏不倚正好擋在他和母親之間,他以為自己會焦躁,會如坐針氈,但是都沒有,他很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結(jié)果,就像他以為自己會對演出感到失望,盡管來之前已經(jīng)調(diào)低了期望,但現(xiàn)場簡陋的設(shè)備和更簡陋的演出效果還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但沒有失望,他為自己的毫無遺憾略感遺憾。第一曲《江山》差強人意,到了《共和國之戀》《共筑中國夢》,稍有好轉(zhuǎn),藍健努力想在眾聲喧嘩中辨出母親的部分,一如幾天后看現(xiàn)場合照,合照有點過曝,藍母深陷一片深藍里,臉上煥發(fā)著整齊劃一的,因身處集體之中而心安理得的神采。合唱團一下臺,雨就停了,晚會進入高潮。伴著交響管樂組曲《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打靶歸來》《一二三四歌》《志愿軍之歌》《我愛這藍色的海洋》《中國空軍之歌》《軍隊和老百姓》《咱當兵的人》,婺城民警中隊陸??杖妰x仗隊高舉軍旗,莊嚴入場,藍健假裝看得很投入,但對他準備要寫的“露天晚會”依然沒什么幫助,他為自己的毫無遺憾深感遺憾……
“放輕松,東北虎也需要打個盹?!彼{健并沒有放松下來,他把兩只手肘撐在枕頭上,兩手托腮,像一朵枯萎的花苞。谷茉猶豫了一下,接著說,“你必須忍耐,你知道我們來到這世上,第一次嗅到了空氣,就哇哇哭起來,當我們生下地來的時候,我們因為來到了這個全是傻瓜的廣大舞臺之上,所以禁不住放聲大哭?!?/p>
枯萎的花苞驟然綻放,“你讀過莎士比亞?你居然讀過莎士比亞!”藍健仿佛老邁的李爾王,老淚縱橫,“你真是一座寶藏?!睖I痕繃得臉頰不舒服,于是李爾王又做了一個毫無意義的鬼臉,“有個段子說警察在掃黃行動中,在一個妓女的包包里查到三樣東西,口紅、避孕套和《文化苦旅》?!?/p>
“我是讀過余秋雨,”谷茉佯裝生氣,直直盯著藍健,“瘋子帶瞎子走路,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病態(tài),智慧和仁義在惡人眼中看來都是惡的……惡魔的丑惡的嘴臉,還不及一個惡魔般的女人那樣丑惡萬分?!?/p>
“你是真喜歡莎士比亞,”藍健毫無歉意地說,“還喜歡誰?多說一點,放心,我不是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讀過嗎?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杰拉德后期有一部分作品其實是他的妻子澤爾達寫的,他甚至大段大段抄襲妻子的信件日記。請放心,我不是菲茨杰拉德,我不酗酒,我也不會剽竊你的創(chuàng)意,可能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我們確實是合作愉快的搭檔,我很樂意聽你講一講,之前我總是需要安靜,大塊完整的安靜,現(xiàn)在我想聽你說,請放心,我不會潛規(guī)則我的女演員。實不相瞞,我有個朋友,拍電影的,潛了一個女配角,結(jié)果被告強奸罪抓起來了,電影拍到一半,劇組就地解散,可憐男主角因為角色需要從64公斤增肥到了100公斤,好像現(xiàn)在還沒有瘦回去?!?/p>
“耶路撒冷綜合癥,”谷茉輕輕地說,像是在體驗這么說會有怎樣的感覺,“耶路撒冷綜合癥?!?/p>
“耶路撒冷綜合癥?”
“約舒亞·索博爾,以色列導演, 1988年首演。”
“上帝啊,你居然知道約舒亞·索博爾?”
“他的妻子,艾德娜·索博爾,也是他的舞美和服裝設(shè)計?!?/p>
“事實如此。”
“你何不找一個屬于你的艾德娜·索博爾呢?”
路面鉆孔的噪音間隙傳來一聲鳥鳴,又一聲。
“艾德娜·索博爾,”藍健把眼睛低下來又迅速抬高,直視谷茉,“請放心,我不會潛規(guī)則我的女演員?!?/p>
谷茉一邊皺眉一邊微笑。
“如果不排戲的話,我成熟得會比現(xiàn)在慢很多,很可能只是隨波逐流地在生活里,渾渾噩噩,那樣其實也不舒服不自在,編戲?qū)蛉匀皇菐Ыo我最大樂趣和快感的東西,甚至大于性,”藍健辯白似的補充道,“除非我有一天,找到另外一件事,比如當廚子,如果做菜的快感超過了做戲劇,我可能就會奔著那個去。”
谷茉一邊微笑一邊皺眉。
“天神掌握我們的命運,正像頑童捉到飛蟲,只為消遣便把我們殺害……”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相對平和安靜,仿佛能夠接受命運的一切安排:噪音、垃圾堆、樹消失后留下的豁口以及豁口一樣的空白稿紙……霧霾不重的時候,藍健也會走出斗室散散步,目睹了大胡子和他的羊,都是迷途的羔羊。
半個月后,藍健得知父親在婺城走失了半個月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平安回家了。母親的電話一貫如此,報喜不報憂。藍母用一種幸存者的口吻告訴兒子,她決定將他的父親,她的丈夫送進婺城療養(yǎng)院,“那里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和看護,絕無可能再發(fā)生這樣的意外,你不知道,半個月來我每天手機不離手,等消息,我感覺手機都會咬人了?!彼{健不忍責怪母親,“這么大的事,應該第一時間通知我?!彼{健握著手機,想象了一下手機咬人的感覺,又想了一下,假如母親第一時間通知他,他能做什么?
藍健決定回家一趟。房東白收了兩個月的房租,對于白墻上的幾點污漬,還有亂七八糟的沙發(fā)也就不計較了,但仍有話想說,扭捏了一下終于吐露難言之隱,“我的狗狗半個月前走丟了,附近都找遍了,肯定兇多吉少了,我就是不死心,我也沒有證據(jù),就是聽說筑路隊前一陣吃過一頓狗肉,我就想你們幫我去打聽一下,假裝聊聊,我的黃狗屁股上有兩塊斑禿的。”谷茉疑惑地看著房東,房東盯著白墻上的污漬,怯怯說,“你們不是黑社會嘛,”房東仍舊面壁,手指指著藍健,指腹微顫,滿腹委屈,“特別是他,他是個狠角色。”
藍健狂笑著拉上谷茉逃離出租房,一路笑一路跑,動作張狂,兩個刻意做作的亡命之徒。他們跑啊跑,跑過集裝箱、農(nóng)貿(mào)城、沒干的柏油路,跑出不干凈的空氣和空氣中的羊湯味,仿佛找不到憎恨和絕望的真正目標所以帶著憤怒沖向他們遇到的一切,就像瘋子帶著瞎子。他們搭乘南下的火車,到達婺城療養(yǎng)院才回過神,他們好像在奔跑中路過過一團火焰。
藍父的氣色比藍母好多了,六十多的男人,頭發(fā)和胡子都還很黑,樂呵呵地沖谷茉笑。藍母也禮貌性地笑一笑,但愁云很快又密布了那張過分蠟黃略顯浮腫的臉。陽光還沒有照進六人間,室友們都出去曬太陽了,藍父看來看去最后鎖定谷茉,說,“咱們認識很久了,我和你是在火車站廣播室認識的吧,我的癡呆沒那么嚴重?!?/p>
藍健知道父親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新世界,盡管仍然保留了一些這個世界的影子,對時刻敏感,每周三下午都要背一段如果違章自動下崗的責任狀,不光背還會默寫,《婺城鐵路局職工遵章承諾書》,一二三……但生活已經(jīng)不能把他怎么樣了,父親不再需要記憶,只要大家的記憶中還有他。
藍母每周一和周五下午帶著餅干水果和換洗衣物來療養(yǎng)院,然后和年紀相仿的護工楊阿姨聊一聊。為免護工克扣偷吃,藍母每次都要準備兩份餅干水果,一份給自家丈夫,一份就孝敬楊阿姨。楊阿姨膀大腰圓,嗓門也大但不吼人,還算有耐心。直到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藍母看見一位同樣失智的中年男人坐在療養(yǎng)院的陽光里,或許是久居室內(nèi)的緣故,加上光照,男人的臉、耳朵、脖子、手背都雪白發(fā)亮,藍母不禁聯(lián)想到自己的慘淡近況,她的生活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絲光亮了,她的身體早就已經(jīng)發(fā)灰變暗啦。她站在男人的側(cè)后方,讓目光死死地粘住那兩只雪亮大手。只見他伸手擋在額前,陰影的變化讓他饒有興味地把玩了一陣陽光,接著雙手下垂,伸進褲襠,雪白粉紅的陰莖在把玩中,猶如某個新生的哺乳動物蠕動勃發(fā)。藍母不禁捏一把汗,“自尊”的概念已經(jīng)從丈夫的意識里剝離干凈了,即使沒剝干凈,也不排除他對楊阿姨做出類似出格舉動的可能。藍母推己及人,楊阿姨應該也還有欲望,那么她能守住“自尊”“自愛”的底線嗎?療養(yǎng)院沒有男護工,所有護工阿姨都矮胖,有一張飽經(jīng)生活蹂躪的黑臉。她們有手有腳,卻難得出門,常年和失智、孤寡、年邁的不幸關(guān)在療養(yǎng)院里,就像和動物朝夕相處的動物園飼養(yǎng)員,每天早晚兩次查房,對每個籠子都了如指掌。枯燥乏味的工作生活使她們樂于見到陌生人,熱情地為后來者及其家屬充當免費導游。
“快看快看,看見沒有?”除了藍父,藍母、藍健和谷茉都順從地看向楊阿姨所指的方向,“猜猜看他是做什么的。”灰色鴨舌帽壓得很低,看不清正臉,灰白鬢角修剪齊整,咸菜綠的棉襖油膩膩的,太陽一照閃閃反光,其他人都扎堆在太陽底下談天或打盹,只有他孤零零地待在光明的邊緣,偶爾朝那邊瞥一眼,仿佛陽光會刺痛他的面部肌膚?!斑@是一個可憐的男人。”楊阿姨說。藍健不禁質(zhì)疑,療養(yǎng)院還有不可憐的人嗎?楊阿姨擺擺手,“他是可憐中的可憐,進來前他是一名電工,在供電所裝電表的,這沒什么稀奇的,關(guān)鍵你們猜一猜他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藍健說,難不成北大清華?楊阿姨一擊掌,“他就是清華畢業(yè)的,想不到吧?”三人齊點頭,但誰也沒有問為什么一個八十年代末的清華高材生會在小小婺城的一個小小供電所里當一名裝表接線工。命運自有它不可捉摸的安排,尤其在療養(yǎng)院這種地方,他們更加明白這個道理。
“老清華沒有孩子,不是‘丁克,相反那些年夫妻倆為了求子煞費苦心,別人家都是為了開上小汽車住上大房子而努力,他們呢整天膩一起為培植受精卵勞心勞力。老清華每晚睡前要做二十個俯臥撐二十個仰臥起坐,無奈孤掌難鳴,問題出在老清華的原配身上,那個假裝堅強的女人其實很脆弱,終年泡在焦慮憂戚中,終于把身體泡壞了,一見到別人的孩子就激動渾身發(fā)抖,更糟的是,那個假裝自愛的女人一點也不自愛,居然和人私奔!她居然還有臉私奔!老清華終于在一次酒后吐真言,可事發(fā)當時,他像個沒事人一樣,他的包袱太重啦,家丑不可外揚加上清華的高等教育,他不哭不鬧照常上下班,就算是最親近的同事也沒看出異樣。后來從供電所病退,所里擺了送別宴,那是他第一次和同事喝酒,第一次把這些糟心事攤開來講,他哭哭啼啼地講自己小心翼翼地積蓄能量,不敢胡思亂想不敢輕舉妄動,巴巴盼著每月那幾天老婆規(guī)定的‘親密日,就在某個‘親密日的前夜,由于興奮也可能是緊張,老清華居然夢見了二十歲時候的老婆,那個還沒有被焦慮和憂傷折磨得腫脹變形的小姑娘在夢里朝他招手微笑……突如其來的夢遺讓他驚醒了,他意識到很久沒有抱過老婆了,即使‘親密日,他們也少有身體上的接觸,都是各干各的,明明為了愛的結(jié)晶,可他絲毫感受不到愛……每到‘親密日,他就屈辱地被小護士領(lǐng)到一個又小又暗的房間里,沒窗,一開始他覺得胸悶壓抑,但很快感到了封閉帶來的安全感,他放心地解開褲子,房間電視上在播放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他覺得像夢一樣的,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跟著電視慢慢地找到了感覺,好像老婆只有二十歲,他也才十四五歲,然后抽搐,盡可能不呻吟地完成任務,正如他盡可能不弄灑小護士給他的那只小塑料杯……結(jié)果呢,他老婆取光銀行積蓄,連婆婆的兩顆金牙都被她騙走,真是要命,”楊阿姨的臉上顯出體力耗竭道德挫敗的樣子,“獨獨留下了一座純銀的送子觀音,真是要命。”藍健欽佩楊阿姨的表達能力,欽佩之余還有同情,她一定是太寂寞了,這個故事一定被她反反復復咀嚼講述了無數(shù)遍,像《格薩爾》像《荷馬史詩》,口頭藝術(shù)的結(jié)晶瑰寶。
隨著一名軍大衣的出現(xiàn),光明里的人群騷動起來,“委員長好,委員長好,委員長好……”軍大衣昂首闊步,依次檢閱他的部下。老清華難得地脫下鴨舌帽,露出稀疏的灰發(fā),向軍大衣微笑致意,委員長好。在楊阿姨的帶頭示范下,藍健一行也配合問了“委員長好”。軍大衣說,新來的小同志要打起精神來。然后轉(zhuǎn)向藍父,你這個笨蛋,不分青紅皂白,隨便放槍,險些造成人命血案,真是該死,非槍斃你一次,你才知道厲害!藍父只是笑。軍大衣滿面春風地踱進了隔壁房間?!爸灰屗鑫瘑T長就開心就不惹事,你要是叫他皇上他還不高興,他只做委員長,有意思吧,”楊阿姨指指自己的太陽穴,“天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是要命?!惫溶灾肋@叫順意療法,未及說出口,日光之下又有了新事。
相比軍大衣,眼下這位穿駝色風衣的中年男人顯然更具領(lǐng)袖氣質(zhì),所到之處不開口不揮手就自動受簇擁和愛戴。據(jù)楊阿姨介紹,他是療養(yǎng)院的魔術(shù)師,來來回回只會一個魔術(shù)。人們自覺地將魔術(shù)師圍在圓心上,一個個都伸長脖子,微微張著嘴。藍健了解他們,他們站在那里只是為了讓一小段時間過去,或是等待某種偶然的意外出現(xiàn)。藍健自己在馬戲團做觀眾的時候,一男一女兩位空中飛人在他頭頂飛過來飛過去,同時變化各種高難度的姿勢。男飛人倒吊著把女飛人向高空拋出,女飛人抱膝翻滾兩圈后再被男飛人拖住進行高空蕩秋千,然后女飛人一個打挺,兩個身體就像瑞士軍刀收起一樣疊到一塊。藍健想象過許多種意外的可能,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錯都足以斃命,想象一下,男飛人失手沒接住搭檔,女飛人直直摔下,砸到他頭上,脖子和脊椎當場被砸斷,女飛人也當場死亡。藍健聽說兩位空中飛人后來真的出了一點意外,男飛人在和女飛人交換位置時滑脫了,女飛人反應迅速用雙手抱住搭檔的一只腳,男飛人雙臂下垂倒吊半空,謝天謝地,腦袋距離地面還有相當?shù)母叨???赡芴啻蔚某晒档土巳藗儗﹄y度的認知,對節(jié)目的興趣也慢慢轉(zhuǎn)淡,直到這個有驚無險的意外,“空中飛人”又有了很高的人氣……
魔術(shù)師的腳邊蹲著一只公雞,在眾人的注視下,公雞不安地打了一聲鳴。魔術(shù)師抓起雞塞進一只綠色的木箱里,蓋好。雞鳴悶在里頭,觀眾都不自覺地深呼吸了一下,盡管大部分人已經(jīng)深諳接下來的套路,魔術(shù)師將用一把鋼鋸假裝賣力地把那個二合一的木箱子一分為二,然后從其中一半箱子里抓出完好無損的雞。生活對于魔術(shù)師和他的雞來說,不是死水,而是可怕的循環(huán),永遠在施暴和受害,永遠沒有傷口疤痕,只有悲傷的歷史一再重演。等到魔術(shù)師真的把雞拎出來,所有人都激動地鼓掌叫好,手掌和耳朵像雞冠一樣血血紅。藍健發(fā)現(xiàn)楊阿姨的黑臉上居然也泛出一點紅暈,寂寞空洞的雙眼里飛出來一點光。生活對于療養(yǎng)院的其他人來說,是一潭死水。
藍母在人群中探頭探腦,每張臉都被魔術(shù)涂上了雞冠的顏色。楊阿姨在寂寞空洞的腦中過了一遍藍母所謂的“通體雪白發(fā)亮的男人”,然后像個女領(lǐng)袖似的大手一揮,“這些貨的身體我全部看過,沒辦法啊,我每月都要給他們擦一次身,又臟又臭,真是要命,要真有一個雪白發(fā)亮的男人,我要去拜菩薩啦?!钡K于藍健和谷茉在場,藍母不便描述露陰癖的更多細節(jié),只好把目光放回魔術(shù)師身上,他以前是馬戲團的嗎?楊阿姨說,賣保健品的。
有魔術(shù)表演就意味著晚飯有雞吃。楊阿姨嘟起肥厚的嘴唇朝那只雞努了努,你們要留下來吃晚飯嗎?每位只收十塊錢,很實惠的。一個綁著皮圍裙的瘦高個接手了魔術(shù)道具。從切割魔術(shù)中生還的雞終究還是倒在了另一把刀下。觀眾們紛紛擁到后廚圍觀瘦高個殺雞,仿佛觀看魔術(shù)后的余興節(jié)目,同時暗暗盤算,晚飯能吃到哪個部位。只有魔術(shù)師和老清華離得遠遠的。瘦高個殺雞技術(shù)一流,雞脖上劃一刀,血線筆直注入地上的大粗碗里,執(zhí)刀多年,刀口和血線都從未歪過,更別說灑出一星半點血沫了。圍觀者個個都像打了雞血似的,兩眼放光,嘴巴微張,靜候血線變得淅瀝瀝,消失在半空中。藍健離開療養(yǎng)院的時候,拔雞毛的瘦高個周圍還站了不少觀眾,他們兩眼放光,嘴巴微張,味蕾和靈魂一樣貧瘠。
藍母感慨每次從療養(yǎng)院出來仿佛重返人間,提議去吃火鍋?;疱伒旰拖噜彽奈褰鸬?、鹵味店、消防器材商店并無區(qū)別,統(tǒng)一的店招,倦怠的店家,墻上的菜單灰蒙蒙的,店里的裝修布置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藍健用一種夸張的戲劇腔調(diào)對谷茉說,這就是婺城了。谷茉用婺城方言淡淡地講了一句“真的是看不到一點希望”。藍母登時抬頭,你是婺城人?你不是婺城人吧?谷茉回答,我是林珊珊。藍母想了一下,林珊珊?谷茉說,藍健寫的一個角色,不是講英語就是說婺城方言,我花了很多時間學習婺城方言,最后也沒用上。藍母想起來了,說,林珊珊是以前的隔壁鄰居。
肥牛和羊肉在滾湯里浮沉。藍母趁熱吃下一些涮羊肉,聲音亮起來,隔著白茫茫的霧氣,她帶著對面兩個后輩穿越歷史煙塵——
“林家兩個女兒,林珊珊的姐姐叫林娜娜,高中畢業(yè)考上北京的大學,具體哪個大學我記不清了,雖然不是北大清華,但是八十年代上個中專都了不得了,何況是北京的大學,林珊珊從小就以姐姐為榜樣,小學、初中都是姐姐讀過的,這個林珊珊用功勤奮真是沒話說的,以前我下了夜班回家,整幢單元樓只有林珊珊的小房間還亮著,雙休日經(jīng)常能聽到林珊珊跟著英語磁帶練聽力練口語。”
谷茉看了藍健一眼,藍健假裝沒感覺。
“我沒少跟藍健講,現(xiàn)成的榜樣就在身邊,”藍母也看了一眼藍健,“藍健呢,陽奉陰違,只要我們不在家,他就偷看電視,他從小就很喜歡看電視劇看電影看小說,家里買了影碟機之后變本加厲看,我哪里想得到,我居然培養(yǎng)出了一個導演?!?/p>
谷茉看了藍健一眼,藍健撇撇嘴。
“林娜娜后來出國了,林家也搬走了,就沒聯(lián)系了,”霧氣散去,藍母兩頰通紅,沁出一層汗,“那個年代走了回來了又走了都很正常的,當然也有像我們這種死心塌地一輩子留守婺城的……真的是看不到一點希望?!?/p>
谷茉滿懷歉意地再次解釋,那只是一句臺詞,出自藍健之手。
藍母把視線聚焦到兒子身上,“你真是這么想的嗎?”肥牛和羊肉都撈光了,剩一鍋湯空沸,咕咕咕咕……
“我不是回來了嘛?!彼{健真希望再來一盤肥牛堵上每張嘴。
“為了林珊珊?”藍母臉上浮出微醺之意,“你以前在日記里經(jīng)常寫到林珊珊的,不是老師布置的日記,你自己真正想寫的,藏在墊被下面,我換床單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有段時間你天天在日記里記林珊珊的穿著打扮,從頭飾發(fā)型到衣褲鞋襪,你還記得吧?我還記得日記本第一頁用很大的字寫著:日記日記天天記,一天不記就忘記,誰敢偷看我日記,我就對他不客氣,”藍母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皺紋揉碎了她的臉,“你一年回來一次就是對我的不客氣嗎?”
藍健的臉紅得像一大盤生肥牛。
“本來我準備攤牌干涉了,林家卻搬走了,”藍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兩個肩膀松懈下來,“假如林珊珊一直都在,你是不是早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藍母醉了,或者徹底醒了,“假如你爸早點當爺爺抱孫子,說不定就不會閑出這種病來了,”藍母又笑起來,笑中帶著一股辛辣味,“真的是看不到一點希望……”
細細的雨絲飄到落地窗上。藍母接到了牌友的電話,然后帶著滿臉笑意和滿身的火鍋味去赴約了。藍健和谷茉隔著玻璃目送藍母在斑駁的光暈中一路小跑到對面,人行道上的紅燈糊成了一方血紅。
整個婺城都在下雨。
結(jié)賬的時候谷茉發(fā)現(xiàn)吧臺后面的矮桌上攤著兩堆塑料圈,一左一右,一黑一白,在臺燈的照拂下,老板娘左手拿起一只黑圈扣進右手的白圈里,一起一落,節(jié)奏均衡,一邊解釋,圣誕節(jié)快到了,這些都趕著出口到要過圣誕節(jié)的地方。老板娘做完一件成品舉到谷茉面前,好像展示一副新耳環(huán),這是圣誕樹上的扣環(huán),不起眼,但必不可少。谷茉笑笑,圣誕快樂。
“夜巴黎”的招牌走近了才看清是“夜巴黎”,“巴黎”兩個字完全不亮了,在此之前谷茉提議夜游一番婺城,他們押了二十塊錢在火鍋店,向老板娘借了把傘?!罢嬗幸馑?,快餐店叫這種名字?!惫溶院退{健站在“夜巴黎”的卷簾門前,他們已經(jīng)在雨中走過了婺城主干道的三分之一,意外發(fā)現(xiàn)不論鹵味店、煙酒店還是賣消防器材的商鋪,柜臺邊都坐著做手工的人,一左一右一黑一白兩堆塑料圈,圣誕節(jié)的半成品。對面藥酒店的一家三口也不例外,塑料配件分別放在兩只泡著烏梢蛇和眼鏡蛇的巨大玻璃罐的頂上,三人安靜專注配合無間,像一組舞臺上的背景人物,也像沉睡在罐子里的蛇。藍健熱切地望著他們,谷茉無法分辨那是出于渴望還是僅僅好奇。往前走,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冷冷清清的手機店,兩個導購目光灼灼,恨不得把每一個過路人都看進店里。谷茉注意到手機店門口的海報上還是前年的老機型。
“這就是婺城了,”藍健想到母親還在用上上上一款的老手機,“新事物到達這總是需要一些時間的。”
“婺城時差?!?/p>
“這像是一出好戲應該有的名字,”藍健沖到傘外,在手機導購驚詫的目光中,踩著手機店傳出的《最炫民族風》轉(zhuǎn)了幾圈然后轉(zhuǎn)回傘下,大口呼吸冷空氣,享受著胸膛有節(jié)奏的起伏,他覺得自己的胸膛如此寬厚有力,“回來之前我就有預感,我在這里會找到新的戲,不如說,新的戲會找上我,婺城時差,八十年代人人聽鄧麗君,可婺城其實是八十年代末才有鄧麗君的歌,看看街上的人,婺城就像冥王星,距離太陽太遠了,現(xiàn)在更像是直接被除名了,如果我有耶路撒冷綜合征,婺城就是我的耶路撒冷?!?/p>
手機店和郵局之間隔著一條小巷,已是晚上十點,但巷子里可比主干道熱鬧多了,兩邊洗牌聲啼不住,理發(fā)店煙酒鋪舊倉庫統(tǒng)統(tǒng)燈火通明,這就是婺城了,漫漫長夜,不打牌不搓麻還能干嘛?二手煙一蓬一蓬升起,托住一團一團白熾燈的光,海市蜃樓一般,醉生夢死一般,混沌的煙塵里時隱時現(xiàn)一張張麻木的舊臉龐,不麻木不鈍化如何在這樣小的縣城里興興頭頭地活下去?藍母過去沒少埋怨藍健心胸狹隘,一點小事也悶在心里斤斤計較,不像個男人,至少不像藍母心目中的男人那樣,有商有量,寬宏大量。藍健從不辯解,也為自己的過分敏感困擾過,既是天性,也是后天的職業(yè)病。藍健不知道藍母是否還記得,在他小學三年級的那些夜晚,她教唆他打電話給值班的父親,她在邊上小聲示范:爸,我舍不得媽媽,我不能沒有媽媽……他依葫蘆畫瓢全學給父親聽。藍健上到小學四年級才知道,藍母懷疑藍父和火車站廣播室的播音員搞外遇,父親母親躺在他房間斜對過的臥房里,趁夜色也趁著藍健熟睡之際,壓低嗓音激烈爭執(zhí)。現(xiàn)在想一想,藍母和前段時間藍健看過的一則社會新聞里的母親也差不多,為了挽留丈夫的心,妻子藏匿兒子然后報假警謊稱孩子失蹤,于是警民聯(lián)動全城尋孩,幾天后謊言拆穿,妻子被檢察院批捕……藍母只是沒有那位母親瘋狂而已,只敢付出一點點很小的代價來匹配她那一點小機心,如今那樣的機警敏感早就熄滅了,像“夜巴黎”的“巴黎”,只剩下鈍重沉實的“夜”,夜晚這么長,不糊涂一點怎么過得去?
第二天仍是陰雨綿綿,藍母早早起床,吃午飯的時候說了一句,安分守己的人白天是不睡覺的。谷茉頓時臉紅,前一晚他們在藍健的房間里討論“婺城時差”到后半夜,在那個沒通過的劇本的基礎(chǔ)上,舍棄林覺民,又加了一些支線人物,完完全全都是藍健谷茉的同輩人,但谷茉明確表示拒演“林珊珊”。藍母吃完午飯?zhí)统鲆粡堈埣?,柳青叔叔家娶媳婦,晚上在會賓樓擺婚宴。藍健提議把父親接回來,母親不置可否,等到他倆吃完飯才松口,晚上你們看緊一點。
藍健和谷茉直接從療養(yǎng)院打車去酒店,距離會賓樓還有兩百多米已經(jīng)堵得不行了,藍健和谷茉一人一邊攙著藍父下車。藍父體重很輕,與其說攙,更像是兩人架著他,架空他向前挪。藍母孤零零杵在酒店門口,眉毛和嘴唇顯然都修飾過,夾在迎來送往的賓朋中間,笑容僵在臉上。酒店門口拴了一匹馬,聽說在離酒店最后一公里的地方,新郎新娘下車上馬,配合攝像師做出紅塵作伴的幸福模樣。婺城的浪漫,婺城時差。
“大街上碰到肯定是認不出來了,”柳青叔叔笑瞇瞇地和藍健寒暄,“女朋友真漂亮,等你的喜酒啊?!彼{健微微一笑,還在想那匹馬,他可以寫一個盜馬賊的故事,一匹在公園供人拍照留念的馬有一天被公園管理員牽走了,那匹馬還有個特別的絕活,會喝可樂……敏感的心又跳動了,思緒漫漶,想象力再一次讓該死的靈感侵擾了他平靜也貧瘠的生活……谷茉不知道,藍父藍母更加不了解,柳青叔叔一度是藍健精神上的父,年輕的柳青叔叔可謂家屬樓里的大才子,能寫會畫,還精通篆刻,藍健小時候在柳青叔叔家看過不少錄像帶,有香港槍戰(zhàn)片也有看得一知半解的外國片,一盤錄像帶就是一個新世界,柳青叔叔無疑是他的領(lǐng)路人,帶他追趕了一些婺城時差。
婚慶主持人全程賣力吆喝炒氣氛,無奈收效甚微,到了新人奉茶環(huán)節(jié),反響才熱烈一點。人到中年的柳青叔叔和曹美琴阿姨站在臺上,身體僵硬表情僵硬。新娘也用僵硬的普通話說,媽,喝茶。曹阿姨接茶抿一口,好的,謝謝。又生硬又客套,也許一輩子只有這么一個機會,以她為中心為主角,難免患得患失。在場賓客也感到了一絲尷尬,于是鼓掌起來,掌聲填滿了大廳。主持人趁熱打鐵叫了一堆小朋友上臺互動,一加一什么時候不等于二?答對了這個玩具熊就是你的了。小朋友迅速作答:算錯的時候。主持人糾正說,是你爸加你媽然后有了你,就等于三。小朋友反駁說,我爸和我媽有了我,還有小弟弟,可能還要小妹妹……最后的變臉秀也不盡如人意,主持人光從嘴里噴出一團團霧蒙蒙的煤油,右手的打火機卻遲遲點不著,啞火的表演引來陣陣倒彩。同桌吃席的一位卷發(fā)阿姨抱怨說,主持人一點不專業(yè),應該扣工資。現(xiàn)場狀況連連,誰都沒有比誰好哪去,藍健心里那根緊繃的弦有所放松,他注意到母親也是,她開始拆一只很肥的母蟹,不再頻頻偷瞄兒子身旁的丈夫。謝天謝地,藍健和谷茉之前擔心的狀況都沒有發(fā)生,藍父像一個教養(yǎng)很好的老孩子安靜坐著,規(guī)規(guī)矩矩進食,不時抬頭沖別人發(fā)出友善的微笑。散席之后藍父被接回家中過夜,當他在臥房故地重游,依然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他像一個教養(yǎng)很好的文明游客,在熟悉又陌生的老式穿衣鏡前站了站,然后爬上陌生又熟悉的老席夢思床,安靜入睡。
隔天谷茉有意起個大早,聽見斜對過臥房里藍母的呢喃,你特別不開心是吧,我也是,真的,我不開心的時候,也愛笑,你比我厲害,你笑得出來,很多時候我笑不出……藍父笑瞇瞇地起床吃完早飯笑瞇瞇地坐上去療養(yǎng)院的出租車。谷茉坐副駕,通過后視鏡看見后排的母子倆都板著臉。司機打開收音機,一個悶悶的男聲反復唱道:都會好的,總會有的,那些風雨,還有陰霾,關(guān)于未來,就請你坦然,不要離開,不要離開;都會好的,總會有的, 那些風雨,還有陰霾,關(guān)于未來,就請你坦然,不要離開,不要離開;都會好的,總會有的, 那些風雨,還有陰霾,關(guān)于未來,就請你坦然,不要離開,請你等待;都會好的,總會有的, 那些風雨,還有陰霾,關(guān)于未來,就請你坦然,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療養(yǎng)院門口的斜坡上停了一輛警車。谷茉嘀咕了一句,不會是護工虐待病人被家屬發(fā)現(xiàn)了吧。這時療養(yǎng)院大門打開,瘦高個像只雞似的被押出來,后面跟了兩名警察,警察后面是院長和病友們。瘦高個的皮圍裙還沒解下來,日光之下,暗沉沉的血跡顯出來。
斜坡很窄,出租車一路退到公路上為警車讓路,警車倒到公路上才掉頭。藍父突然大喊:快!跟上!快跟上!未及藍健他們反應過來,出租車已經(jīng)跟上警車一路向北。出了婺城,向西拐到小路,并在一條干渠邊再次拐上向北的小路又開了一刻鐘,瘦高個就是在那條郊區(qū)小路上伏擊了路過的少女。二十多年過去了,從婺城到達當年的作案現(xiàn)場,所走路線和瘦高個描述的一模一樣,除了干渠邊多了一座小廠房,甚至稻田和行道樹都還延續(xù)著當年的格局。出租車形同劇場的VIP包廂,藍健他們近距離觀看了整個指認過程。兩名警察在指認范圍內(nèi)又挖又刨,干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從荒田里掘出一堆白骨,日光之下,如白雪皚皚。
療養(yǎng)院出了一個殺人犯,自然人心惶惶,不少家屬準備轉(zhuǎn)院。魔術(shù)師作為舉報者雖然有功,但在講述他和徐順華交往的過程中,眼里的慌亂暴露無遺,只好一遍又一遍更加賣力地講啊講,好排干凈眼里心里的余悸。
“我每次表演魔術(shù)的雞都是從他那里拿的嘛,所以我們關(guān)系近一點。我老早就發(fā)現(xiàn)他殺雞技術(shù)一流了,他笑笑說,他殺過人的。我就當笑話牛皮聽一聽。聽得多了我就問他殺過什么人啊。他說一個是占了他家地基的鄰居,還有一個是女中學生。我對女中學生感興趣,但他每次講得都不太一樣,有時候說女中學生失戀了一個人跑到荒郊野外散心,有時候又說女中學生是他從城里騙到郊區(qū)的,一會說女中學生唱歌很好聽,一會又說女中學生早晚要被資本主義拱了,遇害前還在聽英語,總之他把女學生綁到干渠邊,抽出袖子里的鋼管從后面打了她的頭部,女學生被打得趴在地上亂喊亂叫,別打了!打死了!每次說到這里他都很得意,都要停一下看看我的反應,從干渠打到田里,他一直打到女學生不再叫喊,周圍死靜死靜,只有女學生的隨身聽還在循環(huán)播著鳥語,他說那是他聽過最恐怖的聲音。今年年初婺城自來水廠來療養(yǎng)院慰問,一開始都好好的,后來誰的手機響了,一首英文歌,他居然跑回廚房躲起來,他好像真的挺怕聽到英語的。那時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我問了好多人,九十年代婺城還真有過一起宅基地糾紛案,至于少女兇殺案倒是沒聽過,反正我再也不夸他殺雞技術(shù)一流也不聽他講那些真真假假的殺人故事了,可能因為這樣他才起疑心的吧。昨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我的茶缸味道很怪,倒出一些黑黑的小顆粒,是老鼠藥。我害怕極了,想了一晚上,決定報警,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相信政府相信人民警察,他應該會判死刑吧,不會再回來了吧……”
更權(quán)威的犯罪細節(jié)經(jīng)婺城新聞聯(lián)播、婺城晚報披露出來:徐順華(在逃編號:T3307230009991
996090007),男,漢族,1964年6月5日出生,戶籍地址:婺城泉溪鎮(zhèn)下宅口村。身份證號碼:330723640605301;1989年6月4日因宅基地糾紛殺害鄰居戶主,被婺城公安局上網(wǎng)追逃,潛逃期間徐順華一直隱姓埋名住在婺城北郊一處窩棚內(nèi),以替人看蔬菜大棚為業(yè),2003年7月22日,徐順華再次作案,殘忍殺害少女一名,藏尸于一廢棄塑料大棚內(nèi),后又澆筑水泥企圖毀尸滅跡,死者身份目前還在確認中,不排除是周邊省份人口;2008年5月徐順華入職婺城療養(yǎng)院擔任食堂廚師至今……
藍父渾然不覺療養(yǎng)院有什么變化,笑瞇瞇地由藍母引著,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看上去有點疲憊,落座不久,軍大衣來了。在他們叫出“委員長”之前,軍大衣已經(jīng)捧起藍父的雙手,秘書長,你終于回來啦。藍健雖然不解但也懶得追究父親是何時同軍大衣發(fā)展出這般深情厚誼的,這里是療養(yǎng)院,命運自有它不可捉摸的安排。軍大衣說,秘書長,請頒布法令。藍父流利地背了一遍《婺城鐵路局職工遵章承諾書》,總共七條,一字不差。軍大衣滿意地點點頭,然后拍拍藍父的左肩,秘書長,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藍健剛從旅行袋中掏出父親的茶杯,又聽見軍大衣睜著眼睛說瞎話,秘書長,你可算回來啦,你知不知道我前天看見一只大老鼠從你的杯子里爬出來,我怕它又爬回去就一直守著你的杯子,守著守著我困了,秘書長,我可沒有虧待你啊,在我睡著之前我也沒忘記往你的杯子里放一點老鼠藥。藍父一如既往笑瞇瞇地握著茶杯。生活再也奈何不了他了,命運也不行。
又一次走出療養(yǎng)院的大門,藍健抬頭向上看天,直到脖子抵住了后領(lǐng)。第一次來的時候藍健曾指著作息表上下午兩點到四點的“曬太陽”一欄,問楊阿姨,假如沒有太陽呢?楊阿姨不屑地回答,不管有沒有太陽都有兩個小時曬太陽的時間,太陽一直都在,只是有時候看不見而已。
太陽一直都在。
在徐順華落網(wǎng)之前;在林珊珊搬走之后;在藍健外婆拼命生產(chǎn)糧食拼命儲藏糧食的年代;在藍父從鐵道學院畢業(yè)上班第一個月就撞死了一個在鐵軌上撿煤渣的老嫗之際,藍父從此調(diào)回車站做后勤保衛(wèi)工作……太陽一直都在。
現(xiàn)在,在太陽的注視下,谷茉就像一個潛逃多年的通緝犯,因為不堪重負,終于吐出了背負多時的秘密——
“如你所愿,我可不是一個普通的推拿師,我也是導演,拍紀錄片的。兩個導演在推拿店碰一塊,一個想要放松一下的導演碰上另一個體驗生活的導演,這概率,這比我當時籌備的推拿題材有意思多啦,”谷茉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來,站直了身體,但很快又插回口袋里,“第一次在操場上排完戲,我感到空前的失落,離開角色不知道該干嘛,我給朋友發(fā)了一條信息說我現(xiàn)在又做回我自己了,沒錯,我雖然演了一頭‘牛,可我感覺那更像我,之前我從沒想過在我身上在我心里有那么多‘垂頭喪氣和‘悶悶不樂,意識到這點之后反而輕松起來,也可能因為一天到晚都在演戲突然就不想演了,突然就不害怕暴露我的垂頭喪氣悶悶不樂了,我還是憤怒但不過激,還是不開心但有了沖勁,還是很失落很失落,第二天我買了一份豆?jié){油條跑回去,到操場上看升旗……本來北京的租期一到我就準備攤牌走人,可架不住好奇,我想來看看你的那些‘牛,還有婺城,你的耶路撒冷?!?/p>
藍健禮貌地笑了幾聲,盡量不露痕跡地看看藍母,然后掏出手機遞給谷茉,一條幾天前的短信:“婺城歡迎您!旅游咨詢熱線96923,婺城旅游網(wǎng)(m.wucheng.com)竭誠為您服務。請拒絕野導攬客,遠離消費陷阱。婺城旅委祝旅途愉快!”
“實不相瞞我一直在偷拍你,斷斷續(xù)續(xù)拍了兩年,你彩排抓狂或者想到好點子亂蹦亂叫的場面全都有,再好的演員也沒法還原那個生動和狂熱,當然我也拍了一部分婺城療養(yǎng)院,”谷茉指了指胸口的十字架項鏈,“這是我從執(zhí)法記錄儀上得到的啟發(fā),我一朋友幫我改良的?!?/p>
“我一直在想你追隨我的理由,難道僅僅是為了和天才在一起?”藍健用壞笑掩飾了自己的震驚和局促,“反正我是做不到,如果一個天才讓我給他打掃房間,我對那個天才的欣賞也就到頭了。”
未經(jīng)剪輯的原始素材從晚上七點一直播到第二天清晨,熬不住了睡一覺起來接著看,藍母渴望了解藍健,隔著屏幕,她好像重新認識了他,在她和婺城以外的地方,她的孩子像演戲又像生活地存在著。而眼下他確鑿無疑地睡在她腳邊的另一張沙發(fā)上,脆弱又柔軟,滿腹故事以及披著故事外殼的心事。藍母小聲告訴谷茉,我一直都覺得他挺有魅力的,大概是因為我不為他工作吧。谷茉笑了。
“你能不能再考慮考慮‘婺城時差?我最偉大的女演員。”藍健睡眼惺忪地再次向谷茉發(fā)出邀請。
“我可以繼續(xù)拍你籌備‘婺城時差的過程嗎?”谷茉也是哈欠連天,然后用蹩腳的婺城方言說了一句,“我們都像牛一樣付出了誠實的勞動。”
那些發(fā)生在太陽底下的故事進一步豐滿了劇本大綱,使他和她跟著一起把一些事重新過一遍,把一些謎底解開,把一些謎面篡改。經(jīng)藍母朋友介紹,藍健以極低的價格租下了婺城商場五樓一家倒閉不久的舞蹈培訓機構(gòu)的排練廳,簡單改造了一下,完全可以滿足小劇場演出。在布置舞臺期間,藍健和谷茉就要不要彩虹道具產(chǎn)生過一點分歧,最后還是藍健說服了谷茉,在婺城,彩虹完全可以掛上去,這里太閉塞了,彩虹就是彩虹,沒別的意思。
舞臺邊的腳燈猶如一只只傷風的眼睛,代替晚上的觀眾預覽了彩排的谷茉。最后一幕,她走在一條有月光的小路上,沿途掛滿各種不同時刻的鐘表,路的盡頭就是“死亡”——一只豎在舞臺右側(cè)的圓筒形透明容器,三分之二的注水保證演員落水后能夠露出腦袋正常呼吸,只是發(fā)酸發(fā)臭,有點像久存腐壞的血——藍健和谷茉一致認為這是很沒安全感的一個意象,但把它排進戲里就很有安全感了,覺得它只是戲里面的東西。
所有人都知道死亡在逼近,只有谷茉佯裝不知情,只有谷茉的角色毫不知情,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搖頭晃腦地重復著屬于那個世界的“Merry Christmas”,撲通一聲,一腳踩空,死亡是涼爽的夜晚。
腳燈晃了一下,又牢牢穩(wěn)住了。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