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銳
第二場暴雨降臨的時候,蘇直正在教洪紫如何洗刷泳池。游泳館建在這座荒涼破敗的小縣城邊緣,背倚江堤,鐵欄大門上的水藍色油漆斑駁龜裂,露出腐木般發(fā)臭的銹鐵,隨暴雨一同到來的狂風把門上單開的那扇松垮垮的鐵窗刮得哐當作響。身型嬌小的洪紫站在空蕩的泳池底部,費力地拽動著那根堪稱巨型的拖把,對這陣差點把她給吹走的大風置若罔聞。駝背的蘇直站在泳池邊緣,像一根折斷的桅桿。他把重心放在右腿上,脖子朝左邊扭,費力地瞥了一眼天空,他說:“我發(fā)誓如果我哪天離開了這個破地方,一定是因為這兒的鬼天氣。這鬼地方連天是破的?!?/p>
蘇直抓起手邊的網(wǎng)撈,把它塞到水泥澆筑的跳水臺下方的縫隙里:“上來吧,現(xiàn)在刷了也是白刷,明早天一亮,保準池子里都是不知道從哪卷來的樹葉和舊報紙。拖把就放池子里?!?/p>
洪紫撂下拖把,手腳并用爬上池邊,迎著雨水洗了把臉。泳池右側磚紅色的水泥滑梯上,水流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她看了一會兒,喊道:“直叔,我去玩會兒滑梯,馬上就回來?!碧K直用鎖鏈繞著鐵欄門纏上幾圈,拉扯到最緊,又去售票室里鎖好窗戶,把窗前的破木桌上被雨水浸濕的賬本收進抽屜。比字典還厚的賬本不知被水浸泡過多少次,字跡暈成一塊塊深藍色的圖形,仿佛某個失落文明的古老石洞中晦澀難懂的壁畫。天花板上吊著屋里唯一的鎢絲燈泡,左搖右晃,不再發(fā)光,大概是斷了電。蘇直靠在售票室門口,吸著一支濺了水漬的香煙,潮濕的煙草燃燒起來,有一股曬干的辣椒皮味兒。他對著滑梯喊:“快回來睡覺,明天還要干活?!焙樽蠜]有聽到。
那場昏天黑地的暴雨接連下了好幾個小時,晚飯時間停歇了一會兒,像兩場噩夢中間短暫的驚醒。洪紫走回售票室時,臉上掛著撒歡過后的獅子狗般的興奮表情。蘇直正在數(shù)昨天營業(yè)時收到的錢,他頭也沒抬地說:“快去洗澡,明天還要干活,感冒了你可沒工錢能扣?!焙樽铣哆^門后的浴巾包住頭發(fā):“我想吃土豆片?!?/p>
“做夢吧,這種天氣可沒得賣?!碧K直說。洪紫吐出舌頭,對著蘇直做了個鬼臉。她穿過食道般漆黑狹小的遮陽長廊,朝五十米外泳池另一側的女浴室走去。她走得很慢,臉上換作一副憂傷的表情。那是個沒有擋板的公共浴室,總是徜徉著一股消毒水味兒和刺鼻的尿味兒,十二個長桿水龍頭個個蒙著泛綠的破布,永遠都在滴水。她懼怕那間浴室,即使是最烈日當頭的時刻,里頭還是光線昏暗,到了夜晚更不必說。她也懼怕游泳館里的夜晚。她睡在售票室隔壁賣泳衣的小房間,不換水的日子里,遮陽長廊旁唯一的夜燈與月色纏繞在一起,透過池水,反射出層層疊疊的光,把洪紫房間墻壁上的泳衣泳褲全都照得變形。她在這重重幻影的包圍之下輾轉反側,只有數(shù)著隔壁房間傳來的蘇直的鼾聲,才可以入眠。
洪紫來這座游泳館打工的第一天,正遇到那年夏天的第一場暴雨。那是個酷熱難耐的日子,從上午開始,烈日就把泳池中的水曬得暖洋洋的。正午剛過,泳池里擠滿了人,小孩排著隊從水泥跳臺上往下跳,像投入沸鍋中的鵝卵石。蘇直坐在售票廳前巨大的遮陽傘下,穿著白色的背心和松垮垮的短褲。背心上破著幾個洞,前胸處染著幾滴陳年的油漬,看上去比它的主人還要衰老,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只哨子,一會兒接過進場的人遞來的錢,一會兒朝著泳池大喊某個男孩的名字,告誡他不要去扯隔開深淺水區(qū)的紅色麻繩。“他媽的,”蘇直擦著額頭上的汗說,“我感覺整個縣城的小王八羔子都跑來我的泳池了。”
遮陽傘上方的墻壁上貼著寫有“喜迎新世紀,攜手向前進”的紅色橫幅,已經(jīng)掛了幾個年頭,白色的方正字被新世紀的風雨擦拭得模糊不清,橫幅的邊緣脫出一排細小的絲線,垂到遮陽傘面上,稍一起風,便亂舞起來,惹得蘇直總仰頭張望,心神不寧,以為正在下雨。
下午四點,烏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泳池上空凝結,濕熱的風在水面刮起層層波浪,進場的人才眼見著少了起來。池里的人紛紛起身,準備在雨落下來之前趕回家里。蘇直掏出昨天的報紙,剛剛讀完扉頁上的大標題,一個帶著一絲怯懦的少女的聲音飄進他的耳朵里:“您好,我想——”
“十塊?!碧K直頭也沒抬地打斷她。
女孩把幾張一元的紙幣和幾枚硬幣一起遞到蘇直眼前。蘇直抬起頭,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站在他面前,齊頸的黑發(fā),背一個壓低她肩膀的大個兒背包。她垂著頭,想把臉藏進頭發(fā)的陰影里,但蘇直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到她眼眶上的紅腫和淤青?!拔夷馨寻旁谀@里嗎,我怕它丟了?!焙樽险f。“快要下雨了?!碧K直說。女孩卸下背包,放到凳子旁,背朝著他,脫下體恤和短褲,里面穿著一件有些褪色的紅色連體泳衣。盡管她嬌弱得像一根營養(yǎng)不良的樹苗,泳衣還是緊得把她正在發(fā)育中的屁股勒出去一大半。蘇直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件小孩子的泳衣,她早已過了穿它的年齡。
女孩剛剛走進泳池,天邊滾過一陣沉悶的雷聲,像是有誰碰倒了一根燈柱子。雨劈頭蓋臉地下下來,還在泳池邊換衣服的人來不及穿鞋,紛紛弓著腰奔進遮陽長廊里。女孩仰面迎接雨水,然后鉆進水里。池底的水要更涼爽一些,聽不到雨聲,藍白色的光從四面八方涌來,拍打在她身上,透過被雨點敲碎的水面看出去,岸上的肉體歪歪斜斜,像飄在空中的塑料袋。她感覺眼角酸澀,一種令人窒息的孤獨包裹住自己。她沒法確定自己有沒有哭。
雨勢一弱,游泳館里幾乎走空了,只剩兩個紋著花臂的混混在深水區(qū)里聊著什么色情話題,一邊揚起水花,一邊興奮地學狼嚎。女孩靠在淺水區(qū)的池壁,抓著扶梯把自己吊起來,腳背僵硬地拍打水面。蘇直炒了盤蔫巴巴的白菜,坐在遮陽長廊里,就著清粥喝了盞酒,飯罷,場館里只剩下女孩還沒走。
“要閉館了,雨停了再來吧。”蘇直打著傘走到泳池邊。
“我沒地方可去?!迸⑼嬲f。蘇直進屋拿了條毛巾給她,叫她去女浴室沖個涼。女孩洗得很快,出來時換上清爽的體恤和短裙,頭發(fā)被池水泡得結成一團,用皮筋扎在腦后。“太嚇人了,”女孩說,“小時候都是我媽帶我進去的?!?/p>
“有媽干嘛不回家。”
“以前有?!迸⒄f。
蘇直沒接話,他打開售票室的門,讓涼風從中穿過,掃走里面積壓多日的悶熱空氣,然后坐在門邊的椅子上,繼續(xù)讀飯前沒來得及讀完的報紙。讀了幾行,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說:“你站在這里干嘛,自己想想去哪兒?!?/p>
女孩的目光穿過雨幕,環(huán)視了一圈游泳館。天色已晚,遮陽長廊旁的夜燈已經(jīng)亮了,雨從燈下穿過,像一群飛蛾?!拔矣浀媚抢镔N著幾個大字,沒錯吧?!迸⒅噶酥笩艄庹詹坏降暮诎堤?。蘇直翻了一頁報紙,沒有抬頭。女孩站到蘇直跟前,清了清嗓子,小聲道:“我可以在您這里打工嗎?我看您一個人又要售票又要管理又要打掃,我可以幫您……”
蘇直合上報紙,對女孩說:“你當我這兒是收容所嗎?離家出走了就去討飯,別往我這兒跑?!?/p>
女孩說:“我不要工資,我只要點兒吃的和一個睡覺的地方。”蘇直索性不再理她。她抓起椅邊的背包,跺著腳朝大門走去,剛走出燈光籠罩的范圍,就被濃密的黑暗嚇退回來。她走到售票室右側墻后蘇直看不見的地方,蹲下身子,把頭埋進膝蓋里。蘇直嘩啦啦翻著報紙,看完后,他把報紙對折起來夾在腋下,對著雨幕發(fā)了會兒呆,吸了支煙。他走進屋里,把立在墻角的竹板床倒下來鋪好,又走進隔壁的房間。女孩聽到身后的屋子里傳出一陣聲響。當她伴著信號不良的收音機般沙沙的雨聲打瞌睡時,蘇直走到她面前。
“名字?!碧K直說。
“什么?”
“叫什么名字?!?/p>
“洪紫?!迸⒄f。
蘇直嗯了一聲,轉身朝售票室走去,中途叩了叩門。洪紫聽到他的聲音從墻后傳來:“以后就睡這間。每周四換水,也就是明天。過了夜雨應該會停,八點起來干活,沒有工資。”隨后傳來鐵欄大門與鎖鏈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和木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
第二天一早,洪紫被門口巨大的咚咚聲驚醒,像有人在拿著撞木砸門。她抬頭看鐘,七點不到。她打開門,蘇直赤著上身站在門口,朝她嚷嚷:“誰準你鎖門了,這是我的地盤?!焙樽线砹艘宦?,把白色睡衣朝下拉了拉,遮住自己內(nèi)褲的邊緣。蘇直沒朝她看一眼,徑直走進房間,從角落里扯出幾根棍子,拼成一根巨大的拖把。他把拖把扛在肩上,背駝得更加厲害,像一只在沙漠中跋涉了三天的駱駝,他說:“雨停了,起床干活?!?/p>
洪紫洗漱完,穿上自己最輕便的一身行頭,赤著腳在售票室里走了一圈,看到墻上掛的營業(yè)執(zhí)照上寫著“蘇直”。她把頭發(fā)盤在腦后,用皮筋捆成一個丸子頭,蹦跳著朝泳池跑去。“直叔——”她大老遠喊道,“我叫‘紫,您叫‘直,真是有緣分啊?!彼戎境剡吘?,一邊展開雙手保持平衡,一邊嘻嘻笑著?!盁o聊。”蘇直說。他從水泥跳臺下的縫隙里拿出網(wǎng)撈,扔給洪紫一張破布:“去接桶水,沿著池子邊擦一遍?!薄白衩??!焙樽限D著圈跳到水泥地上,歡樂得像一頭初生的小鹿。
蘇直把長長的網(wǎng)撈伸進水里,像劃槳似的打撈著水面上漂浮的落葉、塑料袋和被人遺棄的破了洞的泳衣。他把它們掃進垃圾箱里,把泳衣?lián)斐鰜?,晾在水泥跳臺上。“補一補還能繼續(xù)賣。”他說。他招呼洪紫去擰出水口的閥門,水面先是無聲地下降,其后變成漩渦,攪出“嘩啦啦”的聲響?!昂孟裣匆聶C哦?!焙樽贤姘l(fā)呆。等水徹底放干,蘇直將拖把扔進池底,沿著扶梯小心翼翼地爬下去,他說:“換桶水到下面來,把池壁也擦一擦。特別是那些長青苔的地方。”他趁池底還殘留著一點水,雙手抓住長柄,弓起身子推著拖把向前走,駝起的背部像一個巨大的龜殼。他說:“你看著點,看我弄幾次之后,就是你來做了?!?/p>
洪紫提著水桶爬進池底,腳踩到瓷磚縫隙里生出的苔蘚,滑了一跤,水桶被踢翻在地,從頭到腳把她淋了個透濕?!按镭?。”蘇直說。洪紫哈哈傻笑起來,回房間換上那件紅色的連體泳衣,重新接了桶水。陽光漸漸毒辣起來,汗液順著蘇直黝黑的皮膚向下淌,打濕了他褪色的灰藍色短褲邊緣,干癟的腹部因持續(xù)用力顯得更加凹陷,像一片潮濕而蒼老的土地。藍白色的泳池變得耀眼起來,像一個閃閃發(fā)光的玻璃盒子,里面回響著拖把與瓷磚的摩擦聲,和游泳館墻外茂密的梧桐樹上的蟬鳴聲。洪紫趁蘇直背對著她,偷偷停下手里的活兒,把身子貼在池壁上,感受涼氣從散發(fā)著水味兒的墻壁滲進自己的皮膚里。
他們在池底忙活了三個多小時,直到瓷磚地上的水分全部被烤干,才打掃干凈。蘇直讓洪紫打著傘,去把看臺和滑梯擦一遍,自己去打掃廁所和浴室。洪紫踏上水泥看臺,被太陽暴曬過的地面已經(jīng)十分燙腳,她朝自己站立的地方潑了點兒水,又朝停歇在半空中的蜻蜓潑了點兒水,蜻蜓被驚走,一會兒又飛了回來。
第二天上午七點,蘇直擰開閥門,開始往泳池里放水。游泳館九點開門,他給了洪紫幾枚硬幣,讓她去買兩根冰棍。洪紫穿著泳衣走到水池邊,遞給蘇直一根,自己一屁股坐在池邊吃起來。蘇直在她身旁坐下,一邊吸煙一邊吃冰棍。“你穿這身出去也不害臊。”蘇直說。洪紫只是嘻嘻笑著。
“你多大了,我可不想被人說聘用童工?!碧K直說。
“什么童工?我17歲了好吧。”
“你看著像13歲。”
洪紫哼了一聲,繃直右腳想去觸碰水面,還差一點,池水正在徐徐上升。她說:“直叔你是本地人嗎?”
“這鬼地方會有外地人愿意待嗎?”
“也是。您以前是干嘛的???”
“在城里打工,背背石頭打打鐵之類的?!?/p>
“那……您的家人呢?您不會沒結婚吧?”
“關你什么事。水放好了,去把閥門關了。”蘇直起身進了一趟屋,拿出點藍礬和氯片灑進池里,洪紫關上閥門再過來,池水已經(jīng)變成天空的顏色,水面上倒映著幾片云朵?!昂妹腊?,”洪紫說,“像大海。”
“你見過?”蘇直說。
“掛歷上見過?!焙樽险f,“你呢?”
“出城務工的時候,遠遠瞥過一眼,沒太看清?!?/p>
“美嗎美嗎?”洪紫跳起來盯著蘇直的臉,“沒想到您居然看過大海,我超想去海邊的。是不是特別藍特別遼闊,大得像整個世界?”
“沒看清。”蘇直避開她的目光,“沒什么意思,跟這游泳池差不了多少?!?/p>
游泳館營業(yè)的日子里,洪紫就坐在遮陽長廊里,胸前掛著哨子,充當救生員的角色,人不多的時候,她就溜進水里,抓著扶梯練習游泳。貪玩的小孩總是故意把水揚起來,灑到她身上,或是偷偷在水下撞到她的屁股。她追著那些小孩,和他們玩鬧起來。一個月后,蘇直開始讓洪紫獨自洗刷泳池。她第二次獨自洗刷時,正遇上了這個夏天的第二次暴雨。
暴雨持續(xù)了整整兩天,直到空蕩的水池被雨水灌滿才停歇下來,滿地都是破碎的葉子和塑料垃圾,大門和鐵鎖上的銹痕更加明顯。門外的街上,到處是吹倒的廣告牌、支離破碎的窗玻璃、散架的老式自行車,偶爾還能見到不知從哪兒掉落下來摔得粉碎的花盆。仿佛每多下一場暴雨,這座荒涼破敗的小縣城就更老去幾年。
那是一次耗時一整天的大清掃,蘇直檢查屋頂和遮陽長廊有沒有被雨打漏,洪紫撿著地上的垃圾,嘴里哼著輕快的調(diào)子,動作迅捷又熟練。她比往常的任何一個時刻都更愛這間游泳館,她看著手中破破爛爛的網(wǎng)撈,水池里漂滿的垃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墻角的雜草被墻外掉落進來的樹枝壓斷。她愛這片狼藉之地,她正要把它們一點點收拾干凈,就像在收拾自己的家。
到了下午,清掃已經(jīng)過半,陸續(xù)有人跨進大門,抱著小孩,或是拿著游泳圈,問蘇直今天開不開門。蘇直看了看水池,里面淌滿了渾濁的雨水?!懊魈煸賮戆??!碧K直說。一對情侶不甘心地走了,兩個中年人和一個嘴里叼著細長香煙的女人散坐在長廊里的椅子上看他們清掃,幾個年輕男孩走到池邊,把腳點進水中試探幾下后,圍著泳池坐下。蘇直嘆了口氣,朝著洪紫大喊一聲:“放水!”洪紫撂下手中的長竿,打開水閥,待到水放空后,準備洗刷泳池。蘇直搶過拖把:“這次還是我來吧,你太慢了?!焙樽峡粗巳簼u漸聚集在池邊,對蘇直說:“他們都好熱愛游泳啊。”蘇直說:“不,他們只是沒處可去。”
刷完了泳池,開始放水,蘇直挨個補收了門票,讓他們提前進到池里。清涼的水從淺水區(qū)的管道里瀉出,人們聚在那里,讓水沖刷自己的身體,發(fā)出驚呼般的笑聲,門口走過的人望見泳池開業(yè)了,紛紛快步回家,準備拿上泳衣就過來。這會兒人還不多,洪紫從屜子里拿了幾枚硬幣,去隔壁買了碗土豆片,坐在蘇直身邊,看著人群在干凈的池底蹦跳著,等待著水沒過身體。
池水蓄滿后,洪紫關掉閥門,拿出明礬,沿著泳池邊走邊撒,濃郁的藍色像星期天早晨彌漫在江邊的霧氣般四散開來,漸漸鋪滿了整個水池。原本透明的泳池被光線折射,淺得像一個小水洼,染成藍色以后,被緩緩落下的夕陽映射,深邃得有如一片海洋。晚風一起,水里的人開始瑟瑟發(fā)抖,牙齒打顫,水下溫暖得像一床棉被,有人靠在池邊開始打盹,抽了骨頭般朝水下扭,洪紫只要看到,就走到身旁,把哨子吹得像號角一樣嘹亮,那人大叫著驚醒過來,引得身旁的人哈哈大笑。
更晚些時候,遮陽長廊旁亮起燈光,人們換上日常的衣物,推搡著跨過狹小的鐵門離開這里。一個肚子肥膩、頭發(fā)稀少的男人赤著腳回長廊的座椅下找他的鞋,他橫趴在水泥地上摸索半天,找出一個淺黃色的塑料袋,從里面掏出他的皮鞋,鞋面像巫婆的臉一樣布滿褶皺。盡管塞在鞋里,他的襪子還是濕了,濕在腳趾處破洞的地方。他走到稍遠一些的地方拿出襪子,朝空中甩了甩,半個游泳館的人都聞到了一股腐爛沼澤般的味道。
叼著細長香煙的女人腳邊堆積著小山一樣高的煙頭。她中途下了一會兒水,很快又上岸來,沖了個澡,端端正正地坐在長廊的椅子上吸煙。此刻她挪了挪屁股,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鏡子補了個妝,不知是否因為天色將晚,光線昏暗,她的桃紅色眼影涂抹太多,像一個失魂落魄的舞臺劇演員。她點了支煙,跨著這座小縣城里的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優(yōu)雅散漫的步子離開場館。
“游泳池真是個好地方,”洪紫望著泳池里形形色色的人說:“以前我在家里,見到的大人都在打麻將,看電視,喝酒,為了幾毛錢吵架打架,沒勁得很。不像這里,大家都很有趣。”
“你看到的都是水面上的,”蘇直說,“水面下頭,惡心得很,拉屎拉尿的,偷雞摸狗占人便宜的,多得是,你看不到罷了?!?/p>
洪紫吐了吐舌頭,沒有接他的話。
第二天上午,蘇直罕見地睡過了頭。等到他洗漱完畢,洪紫已經(jīng)撈完落葉,開始清理浴室了。距離開門營業(yè)還有半小時,幾個正在放暑假的百無聊賴的小孩早早等在門口,蘇直提前打開鐵門,放他們進來。那是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陽光還不算烈,天空一片還未被暴曬過的水藍色,蘇直去售票室整理昨晚落下的賬本,洪紫換上那件紅色的緊身泳衣,脖子上掛著哨子,靈巧地爬上水泥滑梯頂部。她大聲呼喚著水池里的那些孩子,讓他們看向她。她把哨子纏在手臂上,后退幾步,邁開她曬成麥黃色的干瘦的雙腿,朝著水泥滑梯飛奔幾步,伴著一群孩子的尖叫聲躍入池中,揚起藍蝴蝶般擴散開來的水花。
上午剛剛過半,兩個紋著花臂的混混擁護著一個女人來到游泳館,他們換完衣服,徑直去了深淺水域的交界處,附近玩耍的兩個小孩看見他們,朝著遠離他們的方向游去。那兩個混混是泳池里的常客,常常是晚上臨近關門的時候才來,洪紫記得他們,她挺喜歡看他們身上的肌肉線條,但此刻使她挪不開眼的是那個女人。她染著縣城里最時髦前衛(wèi)的枯黃色頭發(fā),穿著縣城里的人只在電視上才見過的三點式比基尼,豐腴的身體裸露大半,連那些身體尚未發(fā)育的小孩都忍不住偷瞄她。他們不敢靠近,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于是心照不宣地玩起了憋氣游戲,一起潛入水中,透過晃蕩的藍影,窺視她那雙性感有力的大腿。
女人的胸脯上紋著一只黑色蝴蝶,她似乎不會游泳,被兩個混混一左一右不懷好意地架著,慢慢挪向深水區(qū)。女人抓著他們的胳膊,發(fā)出一陣緊張的笑聲,等挪到兩米區(qū)時,他們松開手,女人的笑聲帶上了一陣哭腔,她扒住泳池邊緣,身子半吊在水里。他們停在離她半米遠的位置,哈哈大笑,不時過來戳一下她的腰,親一口她的臉蛋。女人無助地扭著腰身,想要躲開他們的侵襲。
洪紫吹響哨子?!澳銈冊诟墒裁矗灰圬撍?。”洪紫說。他們置若罔聞,洪紫朝著他們走去,嘴里的哨子吹個不停。
“關你屁事,你也想來玩玩兒?”其中一個混混說。洪紫沒有回應他,她不停地吹響哨子。當她走近時,另一個混混從水里跳出來,抓住她的腳,把她拉進泳池里。洪紫嗆了一口水,在跌落的瞬間,她感覺到一雙男人的手在她的屁股蛋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聽到哨聲,蘇直從售票室窄小的窗戶里探出頭來,正看到洪紫掉進水里?!靶⊥醢烁嶙印!碧K直抄起角落里的藤條掃帚,朝他們走去:“混賬東西,別在老子的地盤上鬧事?!碧K直用掃帚砰砰敲打著地面:“給我滾出去,你們兩個,不然我叫你們爸媽過來打斷你們的腿?!?/p>
所有人都爬到岸上,兩個混混一邊穿衣服,一邊罵咧著各種骯臟的字眼,女人急匆匆套上方才脫下的紫色連衣裙。衣服迅速被打濕,紙片一樣貼在身上。洪紫頭發(fā)散亂地坐在地上,膝蓋流著血,似乎是剛才磕到了。兩個混混拉著女人準備離開游泳館,女人忽然掙脫開他們,走向洪紫,給了她一個耳光:“賤人,跟你爸一個德行?!焙樽弦Ьo下嘴唇,盯住腳邊深黑色的瓷磚縫隙。手臂上的水流過她膝蓋處的傷口,變成稀釋顏料般的紅色。洪紫舔了舔傷口,是鐵銹的味道。
“你別找事。”等他們走后,蘇直背對著洪紫說。洪紫點了點頭。
那天的太陽異常毒辣,洪紫躺在遮陽長廊深處的靠椅上,哨子纏在手臂上,整整一個下午沒有動彈。幾個小男孩跑過去想把她逗樂,被她擺擺手招呼走了,蘇直借著去廁所的名義,故意從她面前晃過去好幾次,她也沒有理會。傍晚時分,蘇直在喇叭里喊道:設備維修,今天提前關門。泳池里的人群爆發(fā)出一片罵聲。等到人都走光,蘇直走到洪紫身旁說:“走,陪我散步去?!?/p>
“直叔?!焙樽险f。她坐起身子背對著他,泳衣從腰部到屁股上側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少女的肌膚。“你一下午躺在這兒就因為這個?”蘇直說。洪紫輕輕地點頭?!皨尩?,”蘇直說,“怎么不早說。”洪紫背靠著柱子望著蘇直?!拔胰ド蟼€廁所,你換好衣服叫我。”蘇直說。
五分鐘后,蘇直鎖上大門,帶著換上了淺黃色連衣裙的洪紫朝江堤走去。江堤旁有一條寬闊的馬路,汽車很少,倒是常有人趕著驢車經(jīng)過,路中間散落著一些干枯的驢糞。走上江堤需要穿過一個長滿青草的土坡,沒有樓梯。堤上的水泥地面粗糙而破裂,每隔一段距離都有一條鴻溝般的裂口,行人需要謹慎地從上面邁過去,有青草和碗口粗的樹苗從里面生長出來。另一邊的斜坡上有人在牧羊,更遠處是長江,但看不到,中間有一段雜草叢生的荒地和一片白楊樹林。
“你來過這里嗎?!碧K直說。
“小時候媽媽偷偷帶我來放過風箏,后來就沒來過了?!?/p>
“偷偷?”
“爸爸不準我們來,說那里面住的都是壞人?!焙樽现噶酥负拥滔旅婺切┯寐榇湍竟髋R時搭建的破棚子。
蘇直和洪紫并肩走了好一段路,都沒再開口,中途有一輛裝著巨型鼓風機的灑水車從大道上駛過,喑啞的喇叭里傳出音樂聲,水被灑向空中,在車子后面形成一道彩虹。草坡上所有的牛都抬起頭來,凝望著彩虹在半空中停留了一會兒,然后飄散成一陣潮濕的風。
“你認識上午那個女的?”蘇直說。
“我小學同學。她媽跟我爸是牌友,我爸有一次喝了酒,輸了很多錢,就打了她媽媽?!焙樽系拖骂^,“后來來我家里鬧了好久?!?/p>
“她看起來比你大好多?!碧K直說,“你爸這么混賬,你干脆離開這里好了,這破地方?jīng)]什么值得待的?!?/p>
“我已經(jīng)離開了啊?!?/p>
“我是說離開這個城市。”蘇直從石縫里掰了根狗尾巴草叼進嘴里,“我老了,老婆孩子也死在幾年前的那場洪水里。你不一樣。你還有希望,你也不屬于這里。你應該走得遠遠的?!?/p>
洪紫沉默了一陣子,她說:“我沒錢,也沒怎么出過門,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的,要是真離開估計會死在外面的吧?!?/p>
“不會的,沒你想得那么可怕,和這里差不了多少。”
“差不多那干嘛還要出去?!?/p>
“……”
殘陽轉瞬即逝,幾句話的工夫,蘇直已經(jīng)快看不清洪紫臉上的表情。他們回到游泳館里吃了點便飯,臨睡前,蘇直走進洪紫的房間,指著墻上的泳衣說:“挑一件喜歡的,算我送你。”
接下來的日子里,洪紫每天穿著紅色格子的兩件式泳衣,在游泳館里晃悠著,只要提著手電筒,她也不再那么害怕漆黑骯臟的女浴室了。她來打工以后,來游泳的男孩子明顯比往年多了,即使是剛步入青春期的、瘦得印出肋骨的男生,站在她的面前時也要全身繃緊,希望她能看到自己身上那點兒腹肌的雛形。夏日就快散場,白天的陽光再烈,到了晚上,風也沒法像一個月前那樣保持熱度,還是不可避免地涼了下來,有時還夾帶著一陣遙遠的桂花香氣。
那是八月末的一個傍晚,云朵的顏色濃稠得像在熱鍋里煮了一天的雞血,偶爾還會飄過幾片鑲著金邊的不祥的黑云。涼風吹起,人們爬到岸上,準備穿衣服離開。有幾個人躲在水下,抱著秋日將近游一次少一次的念頭不肯上岸。洪紫正在水里和人比賽,她已經(jīng)能夠在這個五十米長的泳池里游兩個來回。蘇直本來坐在門口翻他的賬本,但日落讓他老眼昏花,他走回售票室,打開鎢絲燈,坐在桌前琢磨著一會兒吃點什么。他聽見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從大門處傳來,還沒等回頭,纏繞在大門上的鎖鏈夾雜著碎玻璃從窗口飛進來,把墻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打落在地,玻璃渣濺到蘇直的臉上,像在下冰雹。
蘇直從他放賬本的抽屜里頭摸出一根鐵棍,怒氣沖沖地走到門口,他看到一個矮壯的男人搖搖晃晃地從他的門前走過,一股像是從他的血液里發(fā)酵出來的酒氣撲面而來,他瞇著眼睛,手扶著欄桿,看不清似的,臉頰兩側的毛細血管里印出夕陽般的顏色。男人對著泳池環(huán)視一圈。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大喊一聲:“洪紫,給老子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