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年紀(jì)大了夢想就會變小
當(dāng)我意識到
某一天
我從大夢中醒來
腦海里卻沒有夢過的劃痕
臉上也無悲無喜
當(dāng)這一天無聲無息地
來到我身邊
像今天這樣
蜷在床頭
窗外,樟樹葉正在經(jīng)過隆冬
寒風(fēng)熨著蒼茫的人境
我?guī)缀蹙鸵冗^
這風(fēng)平浪靜的一生
窗戶把陽光讓進(jìn)了屋子
我端來茶水,在陽臺上坐下
這是慵懶的安靜的冬日
新春伊始,生活中遍布睡意
我愿順從你的指引
珍視這沉重的肉身
我愿由此獲得輕逸,無礙
像澗溪之水順從草木的牽制
爬過窗臺的綠蘿指引我看
霧霾深重的天空
如果她樂意,她會替我控訴
活過舊年的人站在新春的門前
紅色的楹聯(lián)替他說出了
模糊的心愿,這心愿
催逼他像寒冬里的藤蔓一樣
堅(jiān)守著身體的綠
活下去的勇氣與活不下去的
疲倦交織在一起
像兩只手在虛空中抓撓
如果我真的見過最卑微的生命
那就是幸存者無意中流露出來的
深不可測的快樂
她指引我看一雙皸裂的手
試圖握住一雙柔嫩的手
那么堅(jiān)定,那么怯懦
大雁像一排拉鏈
從最美的天空飛過
最美的脖頸、肩胛
令人眩暈
我在想象中見過它們
日落時分的河灘上
幾只掉隊(duì)的野鴨驚呼著
重新返回空中
像幾枚紐扣。我見過
你在黑夜里冰涼的手
我見過你哆嗦著解開又
慌亂著系緊的
那顆水晶紐扣
在最好的年紀(jì)
它的堅(jiān)定與躊躇
一起看花的兩個人或
兩個人一起看花
并不是同一件事
譬如說杜鵑花開了
失火的山谷里并不見救火的人
兩個人在火海中不知所措
你看我我看你
越看越覺得此生可惜
這樣的愛誰不想要呢
這樣的愛至死不見骨灰
從云岡石窟出來
手機(jī)里多出了很多尊菩薩
在去往雁門關(guān)的路上
我一路翻看著他們的情貌
痛苦被放大了
歡樂被縮小
菩薩啊,這么多的砂巖之軀
任由歲月涂抹
這么多的殘肢
依然在行走、撫摸和講述
而我獨(dú)愛最小的那一窟
他像我小時候
不諳世事
以為哭泣就能得到所求
以為歡笑就能滿足所有
把一只南瓜分成三等分
兩等分送人
剩下的
分三頓吃——
清炒一盤(加辣子)
清蒸一碗(加冰糖)
剩下的做成南瓜餅
我并不想吃南瓜餅
也沒有做過南瓜餅
但這只南瓜
來自于三百公里外的老家
這么長的藤
只結(jié)了這樣一只瓜
——給我的兄弟王琳,兼致方延偉
用電筒照著黑暗的河面
被照亮的那部分像
一張透光的宣紙
游到紙面上的草魚
打了個漩
又游到了紙的背面
在漣漪中抖動浮標(biāo)
在心情平靜時想一想
激動人心的往事
想一想我們
在上游浪花里的那些日子
水在河里幾乎沒有費(fèi)力
為什么卻讓人感覺筋疲力盡
從水缸到水井的距離
從前很遠(yuǎn),現(xiàn)在更遙遠(yuǎn)了
挑水的人走在記憶中
像田埂游弋在茂盛的草叢里
我聽見木瓢磕碰桶沿的聲音
清冽又甜美
也能看見蟲豸在黃昏
從這里飛向那里
但我已經(jīng)無法指認(rèn)水井的位置
方位肯定是對的
但那是月亮升起的方位
挑水的人走在月光下
換肩的時候他與月亮對視
而另一輪明月正在天井角落的
水缸里等候他
像一只白瓷碗
反扣在沒有桌面的桌子上
吃過那么多的魚,印象最深的
卻是那條沒有吃進(jìn)嘴里的——
它從滾燙的油鍋里跳了出去
——在我目瞪口呆的瞬間
魚鱗、腮、內(nèi)臟又迅速長回身體
現(xiàn)在我相信它完好無損地
回到了它熟悉的水域
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春天產(chǎn)籽,夏天浮出水面呼吸
秋天到了,它游到魚鉤附近
在不舍得與不甘心之間打漩
命運(yùn)在輪回,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深信油鍋并非萬能
煎熬不過是輪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