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云片糕是我鄉(xiāng)節(jié)令茶點。春節(jié)迎來送往,取一個彩頭,糕來糕去,高來高去,寓意步步高升,大吉大利,亦有別名如意大糕。
小時候經(jīng)常吃云片糕,縣城衙前食品廠所產(chǎn)。衙前二字有舊味,實則縣衙屋舍早已湮滅無一絲痕跡了。雁過留聲,縣城的河也還稱衙前河。往日常常從衙前河邊走過,當(dāng)年景色與現(xiàn)今不同。灘上野草無數(shù),河里魚蝦悠游,起風(fēng)的時候,山峰和柳影波互相輝映蕩漾,是安樂太平的景象。
將糯米炒熟磨粉,添加適量的白糖、豬油揉勻,再摻入桃仁、葡萄干、瓜子仁、麻油、黃丁香、桂花、金桔餅、青梅、松籽、核桃仁、紅綠絲之類,選材不一,做成糕坯,再切成薄片。因顏色潔白而得此名云片糕,也有地方稱為雪片糕。
明清兩代,云片糕一直是南派糕點中的佳作。
云片糕分為兩種,大糕小糕,塊頭不同,用暗紅或者玫紅的紙包裝點成長條。云片糕為大眾名點,難得雅俗共賞,清代一度貴為貢品?;始胰绱?,民間也如此?!度辶滞馐贰分醒壹^音庵和尚捧出茶盤里即有云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干、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供眾人議鬧龍燈之事消遣。
云片糕是岳西人家待客必備的茶點。一杯茶,幾塊糕,入口香軟綿柔,如雪花融化,輕輕一嚼,清甜細(xì)膩令人陶醉,食之難忘。賓主晏晏,其中多少祝福多少歡喜。俗世的歡樂從來不見浩大,一飯一粥一茶一酒里自有須彌。
上好的糕滋潤細(xì)軟,猶似凝脂,白如霜雪如云片,薄薄的,明火可燃,曲卷自如,不斷不裂。吃的時候一片片揭開,潔白里透幾抹紅幾點綠,如胭脂翠玉,美色風(fēng)雅如斯。
上品云片糕久藏不硬,也有例外。清人筆記載錄,某人夜深買點心,茶食店中早已安睡,敲門甚急,店中人大怒,拿出點心一枚擲于柜上,鏗然有聲。買者怒問何物,店里又?jǐn)S出雞蛋糕一枚,正中其額,皮破血流,兩相詈罵。店旁鄰人勸買者別再糾纏了,若是店里人將云片糕拋將出來,足以殺人。
張愛玲說小時候常常夢見吃云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長大的歲月里,一片片糕點綴的少年時代漸漸遠(yuǎn)了。我連吃糕的夢也沒有做過。
岳西人稱云片糕為茯苓糕,一來形狀為茯苓薄片,二則過去那糕里有茯苓粉。老家切茯苓的人,一刀又一刀切下來,片片雪白。多年沒見切茯苓的人,上次回鄉(xiāng)偶遇,垂垂老矣,多年沒見切茯苓的場景了。
岳西的云片糕也有產(chǎn)自桐城的。桐城的云片糕談不上喜歡,桐城我喜歡兩樣,桐城文學(xué)與桐城豐糕。
白色城堡,在桌子上,扭頭可以看到,盤踞在那里。大塊的白色,是她無邊的心事,大塊的白色,是她干凈的想法。白色的身子散發(fā)著清香,有稻米的清香,蔗糖之甜香。
第一次看到豐糕,就認(rèn)為她是米做的白色城堡:圓頂建筑,那圓頂?shù)幕《葓A潤仿佛屋頂,四周是高而挺的墻。真舍不得吃,吃掉一個白色城堡!我又不是闊少,還沒奢侈到那程度,只好擺放在那里,當(dāng)秋天餐桌的清供。
每天上班,總要看她一眼,煢煢孑立的樣子,卻不寂寞。其實她還有一個伙伴的,我送人了。大清早能看到豐糕,寓意很好,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豐糕的豐是豐收的豐。秋天了,稻米入倉,做一點豐糕,瑞雪兆豐年呵,白色的豐糕是大地的瑞雪。豐糕的豐是豐滿的豐,像財主獨生的丫頭,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待字閨中,愛上了長工的兒子。
深夜。紙窗下兩個剪影。跳動的燭光下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這丫頭實心眼得很。末了,又嘆了口氣,嫁給他以后日子怎么過。這時一個蒼老的男聲說道:慌么事,丫頭眼光不錯,那后生勤勞,嫁他不虧,老婆子莫管,我心里有數(shù)。
豐糕上會寫點字,新春大吉、壽比南山、萬事如意、富貴吉祥之類。我的豐糕是無字豐糕,上面灑有一些紅絲,那紅紅得樸素,紅得不動聲色。
去桐城玩,朋友送我兩塊豐糕。豐糕的名字,有村野的富貴氣。王府的富貴氣不稀罕,村野的富貴氣才富得飽滿,貴得真實。
豐糕,米做的糕點——以米粉、白糖蒸制而成。可蒸食,油煎,泡湯,不一而足。我的豐糕該怎么吃呢?看看再說吧。
談起安徽的飲食,徽菜是繞不開的話題。
徽菜是古徽州的特色,獨特的地理人文環(huán)境賦予徽菜獨有的味道.明清之際,徽商崛起,徽菜也隨之進(jìn)入市肆,流傳于蘇、浙、贛、閩、滬、鄂以至長江中、下游區(qū)域。
徽菜的烹飪重油重色重火候,皖南一帶,山區(qū)較多,因地制宜,當(dāng)?shù)厝顺2捎蒙缴系囊拔逗鸵恍┫∮械木降仁巢臑橹?,味道十分鮮美?;詹酥赜椭鼗鸷?,山區(qū)的居民常年飲用山里的泉水,礦物質(zhì)含量比較多,對人體油脂的消耗比較大。同時徽菜燒菜比較多,常常要燉,所以又重火候。
說起徽菜,臭鱖魚是最著名的代表。
臭鱖魚的好就好在一個臭字上,好比長沙的臭豆腐。長沙火宮殿墻上曾出現(xiàn)過這樣的最高指示: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
味覺太具私密性。有人嗜甜如命,有人自找苦吃,有人炒菜總要放一點辣,絲瓜湯里也飄著紅辣椒。曹植給楊德祖寫信說:“人各有好尚,蘭蓀蕙之芳,眾人之好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逐臭之夫見過不少,滿大街找臭豆腐吃。我口味清淡,不要說苦臭之味,辣過了頭甜過了頭,也招架不住。
有一年在黃山,晚飯時,酒過三巡之際上來一盤魚,眾人下箸如船槳齊發(fā)。我夾起一塊,剛?cè)胱炀屯碌袅?,對身邊人牢騷,真不像話,壞臭了,還給我們吃。那人笑笑說,這是徽州名菜臭鱖魚,吃的就是臭。鬧笑話了。臭鱖魚制法獨特,食而得之異香。
后來,又吃過多次臭鱖魚,異香一直沒能吃出來,微臭揮之不去。好在如今終于體會出臭鱖魚之妙。丁酉年,去了一趟徽州,連吃三五條臭鱖魚,各有其臭各有其香,臭鱖魚之妙即在于此。
上品臭鱖魚呈玉色,片鱗狀的脈絡(luò)清晰可見,肉質(zhì)堅挺,筷子稍稍用力便如花瓣一樣碎開了。吃到嘴里,柔軟鮮美,腴而不膩,開始微臭,繼而鮮、嫩、爽,余香滿口。骨肉相連軟塌塌的臭鱖魚則為下品,食之無味。
孟子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梁實秋文章中寫過,有客送來七八只帶毛的熊掌,毫不猶豫送人了。有些飲食,吃的是傳奇,與味道無關(guān)。
徽菜里的臭鱖魚是傳奇。
刀魚差不多也快成傳奇了,價格太高,成了奢物。想當(dāng)年池州、銅陵、安慶一代水產(chǎn)市場,用細(xì)柳絲或新鮮竹絲穿就的刀魚隨處可見,不過鯽魚價位。正所謂:二十年后稀為貴,從此刀魚入侯門。
上回吃了油炸刀魚,外面裹有薄薄的漿粉,外酥內(nèi)嫩,談不上喜歡。我向往的滋味是汪曾祺筆下所記:鎮(zhèn)江人以刀魚煮至稀爛,用紗布濾去細(xì)刺,以做湯、下面,即謂刀魚面,很美。刀魚面沒吃過,吃過兩次雙皮刀魚。
刀魚的特點是肥厚鮮嫩,肉極細(xì),口感有齊白石的清。齊白石的畫,家長里短中有清氣,仿佛江南殷實人家的小兒女。學(xué)他的人往往學(xué)不到這一點,不是濁氣一重成為粗笨丫頭,就是清氣淡了好似蓬頭稚子。
鰣魚的口感貴,風(fēng)姿綽約是趙孟頫的行書。鱖魚的氣度風(fēng)華,稍遜鰣魚,是董其昌的書法,清俊活潑有之,蘊(yùn)藉不足。齊白石、趙孟頫、董其昌我都不迷,近來獨愛金農(nóng)。金農(nóng)是一尾野生的鯉魚。
談到魚,肉也必不可少。
老百姓的生活,魚肉和美。
徽州的豬肉好吃,人稱刀板香。刀板香之名甚美,透過文字聞見刀板上食物的清香。刀板香的色澤更美,豬肉腌制后淡黃的質(zhì)地里隱隱藏著微紅、朱砂、橙黃的肌理。南瓜色肉皮、黃玉般的肥肉和紫紅的瘦肉相連。透過筷尖,能看到肉質(zhì)細(xì)膩的密紋,上好的五花肉,一塊塊小方寸斜放著疊在一起,不粘不連,干干凈凈。
刀板香味道在不咸不淡之間,不油膩,還有股新鮮勁,這是一份功力與手段。朋友說:“刀板香是普普通通的徽州土菜,但在那些缺油少葷的日子里,無論是在城里還是鄉(xiāng)下,能受用它,哪怕是淺嘗輒止,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边@樣的情感我也有過。以前夏天吃晚飯,人們紛紛移桌子、搬板凳坐到稻床上,邊吃飯,邊乘涼,誰家碗頭上有幾塊臘肉,很讓人羨慕。
小時候,我家飯桌上能看見一碗肉,不是來了客人就是逢年過節(jié)。每次家里有客,母親就摸索著咸菜壇子,從里面掏出一塊臘肉,厚重的木蓋從瓦罐壇口挪動時發(fā)出木墩墩的聲音,那聲音不好聽,卻饞人。
相對于我老家安慶,徽州人在飲食上似乎更精細(xì)些。同樣是臘肉,徽州人做成刀板香,視覺和味覺上風(fēng)趣多了。飯店里還將刀板香裝在竹籃里,竹籃子編制得像小船一樣,很有晚唐詩的意思。想想一桌子的人纖纖玉手托著輕舟,巧笑倩兮,飄然走來,食客靜坐著,停箸不食。懷古?思味?憶事?總之心里會有些風(fēng)雅前人的觸動吧。
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罩萑酥埔晃兜栋逑悖厦媸欠适菹嚅g、層次分明的五花肉,下面是絲絲縷縷的筍干,竹肉同食,不瘦不俗,善莫大焉。
干臘肉好久沒見過了。記憶中它是蠟黃的,壓在咸菜缸中,渾身被淡褐色的咸菜蓋著,深居陶甕,微現(xiàn)一角。
徽州的刀板香固然令人垂涎,我在黃山腳下吃過一次粥,更堪稱絕品。粥以薏米熬就,稀爛入了化境。微鹽,進(jìn)嘴清香,淡如春風(fēng)之際,暖意上來了。暖意是炭火的溫存。幾段豬肚蜷縮碗底,素簡以一抹膏腴畫龍點睛。佐咸菜筍干,頓去經(jīng)日行旅風(fēng)塵。連吃四碗,草長鶯飛 ,徽州的九月,江南的暮春。
關(guān)于粥,《隨園食單》如此定義: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米水融合,柔膩如一,而后謂之粥。此等說法,深得我意。
熬粥,水量控制和谷米掌握上,需要講究,火候也很關(guān)鍵。
如今的徽州百姓,吃粥吃的是素淡的滋味。
淘洗過的大米外加幾顆大棗、半把綠豆、一勺薏米、若干紅米,舀瓢涼水淹沒它們。靜靜地在電飯鍋旁等待,鍋內(nèi)漸漸變得滾燙,湯水慢慢呈現(xiàn)出暗紅的黏稠。那些白米、紅棗、綠豆融在一起,咕嚕嚕冒泡。拿本書,在一邊守候,蒸騰的白氣淡淡地彌漫著,粥的淡香在四周飄溢。
吃粥的時候,就咸菜或就吃鴨蛋,很愜意,有世俗人間煙火之美。
吃粥的時候,如果有一塊旌德大餅就更好了。
大餅,普通物什,舊小說中多為販夫走卒之食。旌德大餅是珍品,人排隊候食,油鍋前翹首作饞狀。
手鏟將大餅攤?cè)肫降族?,鍋?nèi)有菜籽油,以文火慢煎。餅面至五成熟,翻過再煎,反復(fù)數(shù)次,兩面火色均勻,即可出鍋。出鍋后,大餅一分為二,再切成四,餡不散。大餅顏色金黃可愛,買者多不可待,大口咬食,不及細(xì)嚼,竟有燙傷者。
老婦所做大餅味最佳,蓋因幾十年功夫也。
老婦做餡,老翁守鍋。其餅餡層次分明,脆而香。
丁酉年春,入得旌德,食大餅一個,米粥兩碗,咸菜半碟。飽腹問餡,答曰:香蔥、豬肉、蘿卜絲、筍衣、豆腐干、雞蛋。
據(jù)說旌德油煎大餅是一九九〇年后移居旌德之外鄉(xiāng)人所做。此前大餅不著一絲油星,慢慢炕熟,其味更絕。今近絕響矣。
以地域分,安徽南方以米飯為主,干米飯或者湯飯。
以前愛吃青菜湯飯,吃的時候放一匙芝麻油,油在湯面上飄飄蕩蕩,清香裊裊。這樣的湯飯,能吃三大碗。
手藝好的人燒湯飯,菜葉爛了,顏色還是綠的。飯煮得軟硬適中,盛在大碗里,有五谷豐登的滿足。以前,每逢湯飯就暴飲暴食。一來實在喜歡,二則湯飯不瓷實,不多吃些,肚子容易餓。
燒湯飯的菜,最好用上海青,去掉菜幫子,將菜葉切成絲狀,或者撕成片狀。有人用萵筍葉燒湯飯,燒出來有一股澀味,有陳茶的味道,我不喜歡。
現(xiàn)在湯飯簡直是百飯爭鳴,百湯斗艷。不僅僅有青菜湯飯,還有排骨湯飯、牛肉湯飯、豬肉湯飯、還見過雞鴨湯飯、香腸湯飯,還吃過魚翅湯飯、鮑魚湯飯、海參湯飯。有人用羊肉燒湯飯,膻氣太重,味道打了折扣。
湯飯我取青菜排骨湯飯第一,好在平原春色。
水米菜三合一是湯飯,米菜同燜是菜飯,米菜共炒是炒飯。炒飯中最有名是雞蛋炒飯,雞蛋炒飯最有名的是揚州雞蛋炒飯。唐魯孫先生寫文章稱舊時官宦人家招聘大廚,炒飯是考論技藝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高手的雞蛋炒飯,蛋黃全部裹住米粒,所謂“金包銀”是也。生平吃炒飯無數(shù),沒見過一次“金包銀”。有人做蛋炒飯,米飯與雞蛋各懷肚腸,不相往來,更有甚者,雞蛋熱面冷腸,米飯不死不活。
不管是燒湯飯還是蛋炒飯,一定要用冷飯。
以地域分,安徽北方以面食為主。
面食的代表作差不多是太和板面了吧。飲食有時候是地方名片。這么說不貼切,換個說法試試,飲食有其地方性。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物。有年在安徽吃河南燴面,相見不相識,驚問何處來。
板面,屬性是什么呢,還是太和吧。朋友說,吃過不少板面,唯獨太和板面清正。
清正不容易,這讓我對太和板面越發(fā)有好感?!痘茨献印ふf山訓(xùn)》上說:“水定則清正,動則失平?!卑迕娴那逭€是口味的穩(wěn)。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些食物吃在嘴里,讓人覺得兇險,譬如荊芥,譬如燒烤食品與油炸食品。
以形狀論,河南燴面像金農(nóng)的漆書,太和板面則像賴少其的漆書。金農(nóng)的漆書我一看就喜歡了,賴少其的漆書我一看就喜歡了,一看再看三看還意猶未盡。金農(nóng)書法線條來得厚來得拙,古意更足,賴少其書法線條顯得輕顯得薄。這輕薄不是輕佻浮薄,而是輕盈纖薄。一個是唐宋古瓷,一個是元明青花。也就是說板面的口感輕而不薄。
太和以前沒來過,板面以前沒吃過。在太和吃板面,一面之緣不淺,一吃就吃到代表作,福氣。
太和板面像河南燴面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板面之味短平快,吃起來像獨幕劇。燴面的滋味起伏大一些,仿佛讀宋明之際的話本小說。也不盡然,我也吃過像獨幕劇的河南燴面。有沒有像話本小說的太和板面?我吃得少,姑且存錄,下次問朋友,他去太和比我多。
在鄭州吃燴面,如睹前朝古物,恍恍有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隔世感。燴面有些富貴氣,尤其是羊肉燴面,像賦閑的王公,富貴氣富得內(nèi)斂貴得平樸,充滿和氣。太和板面也有富貴氣,像是王公的獨生女,富貴氣中略略帶些嬌氣。嬌氣比矯情好,好在風(fēng)情。板面的好,正好在風(fēng)情上。不是風(fēng)情萬種撩人,而是風(fēng)情楚楚、巧笑倩兮。板面的美,美在清淺上。燴面湯濃味重,板面湯清味也輕,一入口,一股香氣緩緩沁來。
我吃到的板面,湯底頗清,熱騰騰上桌,用筷子輕輕攪動,一口面啜進(jìn)嘴里,香中帶辣,辣里藏香,鮮美無比。
板面清白潤滑,晶瑩透亮,白的面條,綠的菜葉,紅的臊子,像怡紅院中穿綠衣服的晴雯,生氣勃勃,春色撩人。
茶里有風(fēng)致,酒里似乎就是風(fēng)情。風(fēng)致也是風(fēng)情,在我這里,風(fēng)情美艷,而風(fēng)致蕭然。茶要小口小口喝,牛飲固然痛快,卻失了茶的回味。酒不一樣,小盅喝酒有風(fēng)情,大碗喝酒有豪情,怎么樣都好。三杯酒下去,生人亦不拘謹(jǐn),開始熟絡(luò)。茶不一樣,與生人喝茶越喝越隔,人心何止隔了肚皮,還隔了桌椅隔了茶杯,甚至隔了千重山萬重水。酒里有人情,酒的人情是一杯熱腸,茶里也有人情,茶的人情卻十分冷淡。有客飲酒,無客飲茶。
我喝茶以綠茶居多,紅茶黑茶白茶也喝,花茶也喝,但意趣似乎少一點。秋冬天喝紅茶黑茶之類還好,春夏兩季定然只飲綠茶一類。用玻璃杯泡淡茶,綠茶切不可釅。清淡之間是山水小品,杯盞中賞鑒其色與香與味,綠茶作不得大塊文章。淡墨寫大字,容易失重。
有人喝茶喜歡上茶館,左一杯右一杯喝上半天。我喝茶即興,茶葉不劣,水甚佳,無地不可飲茶,無時不可飲茶,窮山也如好水,惡水也見秀山。
鄉(xiāng)村間紙窗瓦屋下喝茶有一點古風(fēng),繁華處喝茶并不失雅逸。人多時喝茶獨得閑淡,一杯茶是一個人的天地。一個人喝茶也有熱鬧處,一杯茶里有大千世界。葉底是青山,湯水如云霧,像董其昌又像漸江。
有一年在敬亭山喝茶,滿山云霧,雨水滴答。一群朋友喝綠茶,茶館外有茶園,杯中的顏色與茶園的顏色一體,說過的閑話早已經(jīng)忘記了。那杯茶的顏色卻記得清楚。
有一年在西湖喝茶,秋天,一湖殘荷沒有雨聲。湖光山色里盡是秋意,杯中的茶卻染出綠意,如點睛之筆。
香港盡是新意,喝茶添了舊味。澳門舊味甚足,喝茶又添了新意。
雨中喝茶,千絲萬縷都是心緒。晴光大好時候喝茶,又多了風(fēng)月幽情。
喝茶的風(fēng)致大約在此間。
安徽茶名氣大,我老家岳西也是茶鄉(xiāng),翠蘭遐邇四方。
莫名想起翠蘭了,想起岳西的翠蘭。
翠蘭真是好茶,大抵是生長于斯的緣故,年紀(jì)漸長,又遠(yuǎn)離故地,心里覺得親近家鄉(xiāng)的物產(chǎn)便是親近家鄉(xiāng)的地脈。每每無聊,總要泡杯翠蘭獨飲。
洗凈手,用透明的玻璃盞,取半撮翠蘭鋪滿杯底,注入淺淺一層細(xì)水。茶葉瞬間碧綠,仿佛再生。倏爾一股股沁人的幽香飄逸于鼻間,眨眼工夫,茶葉蘇醒舒展如新芽。續(xù)水,湯色更加淡雅,像齊白石水墨小品,清而豐,淡且腴。燈下細(xì)看,真有隔簾花影、鴛鴦蝴蝶的風(fēng)韻。
有過一只上好的玻璃杯,晶瑩剔透,造型清奇,專泡翠蘭。有天弟弟用它泡鐵觀音,剛灌水,一下子裂成了兩爿。它是通靈之物,剛烈之身,一杯不侍二茶。
父親喜歡喝茶,喝茶在我家成了重要的日事。鄉(xiāng)居歲月,有翠蘭相伴,苦日子也苦得畫意詩情。
每年清明前后,母親總要去茶園采上一捧嫩芽,制成新茶給家人分享。
如今移居中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幸好在夜晚,在午后,在閑暇時,還可以喝一杯翠蘭。
翠蘭入口的剎那,讓人生出退隱山村的虛境。劈柴,喂牛,犁田,種地,眼前的廳室似乎變成了泥墻瓦屋,窗外的閃爍霓虹也幻化為藍(lán)天白云。
春日,母親炒茶彌漫在院子的青氣,此去經(jīng)年,不絕如縷。喜歡母親炒制的翠蘭,雖不夠精致,但有鄉(xiāng)村風(fēng)味,民間氣息。因是手工做的,比機(jī)工茶少了點匠氣。
我喝茶是挑剔的,從某種程度說,也應(yīng)該挑剔。對寫作挑剔,是對藝術(shù)負(fù)責(zé)。對書本挑剔,是對閱讀負(fù)責(zé)。對喝茶挑剔,就是對自己的嘴巴和腸胃負(fù)責(zé)。喝茶是一種感性的品味,是人與大自然的交流與溝通。說個題外話:制茶工藝過于依賴現(xiàn)代工業(yè),會破壞茶葉的內(nèi)在品質(zhì)。譬如機(jī)工翠蘭,像一個少女抹著彩妝,美則美矣,多少丟了些本色。
我喝翠蘭泡三開。
第一開:茶形極好,一根根沉浮杯中,顏色碧亮。有明顯的蘭香,輕咽入喉,其香沉在喉底,久久不散??嗯c澀以及甜相互激蕩,苦中有甜,甜中見澀,苦極淡,澀淡極,甜如涼風(fēng)拂面,也就是說甜得清爽。
第二開:茶形開始散了。香味消褪大半,澀與苦勢頭漸長,口感厚一些。與頭開茶的輕爽相比,這開茶不再嫩滑,唯靈性依舊。
第三開:茶形完全蓬松,年老色衰,殘香殘味。
一開茶以形勝,二開茶以色勝,三開茶喝一點余味。
茶如寫作,淡則幽,簡則遠(yuǎn),像張岱的夢憶,越寫越短。短到后來,盈盈一溪清水,沒有漁翁,沒有頑童。搗衣的村姑回家做飯了,寥寥幾根蘆葦,在風(fēng)雨中搖曳成月下霜露。言簡意賅,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
現(xiàn)在是凌晨,寫作的人還在修修改改。桌子上的翠蘭裊起一道道熱氣,空氣中半盛著茶香,淡淡疏疏。
翠蘭自是好茶,鄉(xiāng)下農(nóng)人常喝的卻是自制的岳西炒青。炒青屬綠茶類,有長炒青、圓炒青、特種炒青之分,不知道岳西炒青屬哪一種。
我是喝岳西炒青長大的。
岳西炒青像文言文寫的筆記,少年人讀不出好。十三四歲的時候,囫圇吞棗讀了不少筆記,《東坡志林》《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歲數(shù)不夠,沒讀出多少好來。如今猛地想起,嚇一跳,那些筆記的好,讓人嚇一跳。并不是說如今就懂得了那些筆記的好,但至少嚇一跳,不復(fù)當(dāng)年的瞎熱鬧。
炒青是茶葉的加工方法,與其相對的是蒸青。蒸青從唐朝發(fā)端,一直蒸到明朝,終于式微了,炒青大行其道。
炒青火大。有年春天,喝多了手工炭火烘焙的炒青,上火了,嗓子失音半個月。讀來的印象,明朝人清朝人火氣大些,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炒青。
新制的岳西炒青冷藏幾天再喝,茶葉的火氣消褪了,味道更平,平而足。好的岳西炒青,連泡五開水,入嘴兀自桀驁不馴。岳西炒青的好,正是好在桀驁不馴上。
炒青耐泡,哪怕是泡殘了,仍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慷慨,不經(jīng)意間立馬南山、拔劍四顧。這一點蒸青比不上。蒸青有水氣,做得不好,泡出的茶湯流于寡。我喝茶不怕苦不怕澀不怕淡,唯獨怯寡。茶湯一寡就沒有回味,不如白開水來得舒爽。
朋友知我,每年惠送一斤岳西炒青,用雨前或明前茶精制而成。茶味甘滑,嫩且老,仿佛坐在春風(fēng)里看秋景。雨前明前茶做的岳西炒青,一來有空山新雨后的輕靈,又不乏天氣晚來秋的惆悵。好茶都是這樣,有陰有陽,陰陽互補(bǔ)。
春風(fēng)好,秋景好,春風(fēng)里看秋景,這樣的好哪里找,只得喝喝岳西炒青。
好的岳西炒青,喝得出一段《天方夜譚》,也喝得出一段《聊齋志異》。
岳西炒青味道足,午飯前喝一杯,午睡后一股茶氣兀自在嘴里吶喊。到底受了十足火功,清新中有股子烈性。岳西炒青是曹雪芹筆下的探春。若問緣由,邊喝岳西炒青邊讀《紅樓夢》去。
岳西炒青的烈性在綠茶里實屬鳳毛麟角。前幾天寫一信札,錯把鳳毛麟角寫成了“鳳毛羚角”,慚愧慚愧。朋友說無妨,羚角也不錯,現(xiàn)在大貴。朋友還說他每年立夏必喝羚角湯,一夏無事。
也是,鳳毛是什么毛,杜撰耳。麟角是什么角,還是杜撰。鳳毛羚角有實有虛,將錯就錯,別有意味。
岳西炒青的做法并不復(fù)雜,但對技藝要求高。第一要義是炒,炒好青茶。炒老了,茶味澀,炒嫩了,茶味出不來。炒之后,又要揉,揉好了,茶形才好看,茶味才正。過去每年做一點岳西炒青,揉茶之后,第二天一手茶香不散。
鄉(xiāng)下有人把炒青當(dāng)藥喝。感冒受涼了,泡一大瓶岳西炒青,濃且熱,熱得發(fā)燙,喝飽喝足,發(fā)出一身汗,身子好了。
岳西炒青不香,當(dāng)然,這是一己偏見,母親就覺得香。我說岳西炒青不香實則因為它的香太渾實,香氣非得漫漶非得縹緲才是上品。岳西炒青香得太滿了,讓人不容易覺得出香。
香的好處,全在空靈,除了菜飯香要香得富足之外,不管是沉香檀香草香還是茶香,皆要跳脫。
我喝岳西炒青泡得淡,一來是怕苦,二則泡濃了,入嘴味道太滿,不得回旋。岳西炒青要用熱水,小口喝,不妨用小盅,一連喝十幾盅,滋味就上來了,不僅滋味上來了,滋味還長著呢。
安徽茶里,六安瓜片名氣頂頂大,入了《紅樓夢》。
瓜片好在周正。
綠茶大多有些輕浮。瓜片不輕浮。添水后,云淡風(fēng)輕,一彎新月照松林。喝瓜片時心里迸出這樣三句話。前一句記事,后兩句抒情,前一句實,后兩句虛,也是這款茶給我的感覺。一彎彎新月泡在水中,綠水是松林的倒影,好像童話世界。云淡,茶香得薄。風(fēng)輕,茶味平和。
茶香不能太濃,濃了失之空靈。濃香馥郁,少了些回旋,多了些香艷。好的茶香是有意無意間揮散的,有意無意,意味才飽滿。淡香令人心泛漣漪,多少也有些許惆悵,最好是遐想中有一絲惆悵。這是瓜片之美。
瓜片產(chǎn)地六安,自古是產(chǎn)茶區(qū),唐朝時壽州霍山黃牙冠絕一時,明朝時以六安茶著稱。六安瓜片盡管屬綠茶系,清新,恬靜,但并非一味清新恬靜。喝第二泡,有看杜甫詩句的感覺,意境渾闊,人世滄桑。
有一年,杜甫從洛陽到華州,經(jīng)秦州,過同谷,然后去了成都,幾千里風(fēng)塵,受凍挨餓,寫了近百首詩,他是皺著眉頭的樂天派。大多人輾轉(zhuǎn)漂泊,早已愁腸寸斷了。
將瓜片喝出杜甫的詩意,無非是說此茶味道淵博。淵博的背后,講究炒功。制作上等瓜片,炒制工具是原始生鍋、芒花帚和栗炭,拉火翻烘,人工翻炒,前后達(dá)八十一次,這里大概有九九歸一終成正果的意思吧。
老家與六安近在咫尺,瓜片茶讓我多一份親切。有年春節(jié)回家,途經(jīng)六安,喝了一次瓜片。大概是思鄉(xiāng)情切,沒喝出多少美感。后來去茶館喝茶,偶遇六安瓜片,買了三兩。每片茶裝在鐵罐里,單片不帶梗芽,色澤如寶石綠。
春天,喝瓜片,一杯茶分解成一口口淺淺的心事。夏天,喝瓜片,綠雪在體內(nèi)紛紛揚揚。秋天,喝瓜片,韶華美好?,F(xiàn)在是冬天,我已經(jīng)改喝紅茶、黑茶了,遐想著開春新鮮的瓜片,心底春光明媚。
喜歡瓜片兩個字,她是太平猴魁的小妹,突然這么覺得。瓜片的茶湯如此清新,清新還不淺薄,杜甫的味道啊。端起茶杯湊在臉上看,春天的森林,綠色的空氣,藍(lán)月亮掛滿樹枝,忽然看出王維的詩意。她真是太平猴魁的小妹,越發(fā)肯定了。
太平猴魁也是安徽的名茶。猴魁的形狀,讓人想起彪形大漢,滿臉髭須。
很多茶葉像地方戲,譬如蘇州的昆曲,蘇州那樣的地方就應(yīng)該有綿綿的昆曲。安慶小城山水就應(yīng)該出黃梅戲那種朗朗的調(diào)子。關(guān)中大漢適合那樣嘶喊秦腔。太平猴魁是黃山的地方戲,靈秀的黃山居然生出了如此粗枝大葉的一款茶,像溫柔嬌小的母親帶著她高大的兒子,猛一見,讓人心驚。
太平猴魁葉片平直堅挺,魁梧重實,個頭比較大,葉片長的有六七厘米,甚至更長,這是它的獨一無二。
沖泡后太平猴魁成片肥壯,一條條闊葉,像綠色的河流。有一次甚至把它看成了綠瀑布,還有一次又把它看成了亞馬遜的原始森林。不是我眼神不好,實在它太奇妙。
太平猴魁的樣子有些惆悵,也不一定,但它淡綠的色澤很像少女憂郁的雙眸。
條,一條,一條條,綠色的絲帶在水中浮動,氣息靈動冉冉漂過掌心,在指間滑動,舍不得喝了,作案頭雅玩吧。前些時參觀農(nóng)博會,見一個個杯子疊成梯形,里面泡有太平猴魁,感覺幾乎是一幅現(xiàn)代派畫作。
太平猴魁可以入畫,能作書畫留白處的閑章。祝壽圖上,猴子獻(xiàn)桃,紅桃墨猴之類(不是大僅如掌,能夠磨墨舔墨的墨猴,而是水墨猴子),外加一方殷紅的閑章“太平猴魁”四字,歲月靜好、長命多壽的意思就蘊(yùn)藉了。
太平猴魁長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圓,泡過之后卻細(xì)嫩碧綠,湯水有儒將的氣息。喝在嘴里,太和之氣彌于唇齒間。這么比喻有些勉強(qiáng),太平猴魁雖屬綠茶系列,口感不似綠茶一味婉約,它有紅茶的醇厚與黑茶的霸氣。除了醇厚之外,還有淡淡的甘甜,又好在不澀不苦。我喝茶,一味澀,一味苦,概莫能受。
我在冬天,不大喝綠茶,除了毛尖,太平猴魁是首選。尤其是落雪天,用大熱的水泡上,溫度消退在似涼尤熱之際,茶味越發(fā)醇厚,茶氣幽靜,潤嘴入喉,體內(nèi)幽靜了。窗外的雪花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灑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天地幽靜。
有次在小劇場看河南豫劇,喝信陽毛尖,身邊有人說如果喝你們安徽的太平猴魁,聽起來感覺更美。
太平猴魁生在皖南,皖南吸引我的還有兩點:
黃山與毛峰。
老家離黃山不遠(yuǎn)。黃山是好地方,歸來不看岳,但我不想去。我只好黃山之名,去不去都沒關(guān)系。像喜歡魯迅一樣,沒見過本人有什么關(guān)系,看他的書就好。前些年,熱衷收藏各種版本的魯迅作品以及關(guān)于魯迅的各類書籍, 全集,選集,精裝的,簡裝的,新的,舊的……大概有幾百本,一摞摞放在書架上,虎視眈眈地面帶微笑。
計劃中打算去黃山玩,看看天都峰、蓮花峰,看看云海、瀑布,然后買一點毛峰回來。毛峰的名字我喜歡,像個卷毛獅子狗的名字。我不養(yǎng)狗,偶爾在大街上看見美少婦或抱著或牽著卷毛獅子狗,覺得很美。
據(jù)說毛峰味道不錯,只是據(jù)說,無從喝起。對于茶,至今還沒遇上完全不喜歡的。信陽毛尖味道沖,入了我的嘴,還是將其鎮(zhèn)壓了。我是泛愛的,所有的茶葉,所有的山水,所有的食物,所有的美文,幸虧沒有愛所有的女人……
曾去一遠(yuǎn)房親戚家,大冬天,冷。在廂房烘了一上午炭火,午飯后到處走走。下午在親戚家喝了幾杯茶,說是從皖南帶過來的毛峰。那么多年的舊事,我忘記了。
據(jù)說黃山地區(qū)有些人,一年中飲茶不斷,朝也茶午也茶晚也茶。不知道這茶是不是毛峰。
有年祖父去徽州辦事,帶回一錫壺膽的老茶具,茶葉放膽中,膽置壺內(nèi),膽上有細(xì)孔,汁出葉不出。后來茶具不翼而飛,大概它習(xí)慣了毛峰,容不下鄉(xiāng)下土茶,月黑風(fēng)高夜,化為一縷清風(fēng)潛回故鄉(xiāng)了。
近年喝得毛峰無數(shù),去過兩次黃山。黃山毛峰,鮮且清,入嘴甘爽清淡。
舊茶已盡,新茶未到,寫《會飲茶》的人越發(fā)惆悵。
故鄉(xiāng)巷口有賣茶人了。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