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 熙
皇帝是不是民眾?這是一個涉及到民俗學學科對象的重要問題。在現(xiàn)代民俗學創(chuàng)立之初,正是通過把“皇帝”和“貴族”等排除在“民”之外,民俗學才確定了自己的學科獨立性。?;菡J為“歌謠是民俗學中的主要分子,就是平民文學的極好的材料”,平民與貴族相對,所以研究和提倡歌謠,就意味著“那貴族的文學從此不攻而破了。[注]?;荩骸段覀?yōu)槭裁匆芯扛柚{》,《歌謠周刊》第3號,1922年12月31日?!痹凇睹袼住分芸?,“民”的范圍更加明確。1928年3月的“發(fā)刊詞”中明確界定:所謂“民”,就是皇帝與圣賢之外的“廣大民眾”,他們的文化,就是我們要研究的“俗”。[注]參見《民俗發(fā)刊詞》,《民俗》1928年第1期。這個概念既帶來一個新的分析領域,同時也表達了學者們的政治理想:當“發(fā)刊詞”中喊出“我們自己就是民眾,應該各各體驗自己的生活”時,他們在自己與“士大夫”們之間畫了一條清晰的階級界限。然后最初的革命激情褪去之后,分析領域本身的悖論性開始顯現(xiàn)出來:是否存在一個確定的“民眾”群體呢?是否可以用“民眾”這一群體來定義我們的研究范圍呢?“民俗”是“民眾”的創(chuàng)造物嗎?“民”到底是階級性的呢,還是民族性的呢?這些疑問尚未澄清之前,“皇帝是不是民眾”這一問題在民俗學界長期爭論不休。例如,柳田國男最初將“民”定義為常民,后來又認為天皇也屬于常民。福田亞細男卻認為,這一觀點應對日本民俗學的頹廢負責。[注][日]福田亞細男:《日本民俗學方法序說——柳田國男與民俗學》,於芳、王京、彭偉文譯,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211-214頁。鐘敬文雖然強調(diào)民族文化分為兩層(上、下)或三層(上、中、下),民俗學主要研究中下層文化,但他同時也認為,“民”等于“全民族的民眾”。尤其是到了20世紀90年代以后,鐘敬文更強調(diào)民族文化的共享性,在《民俗文化的民族凝聚力》一文中他說:“我曾經(jīng)說過這樣意思的話:‘民俗文化,既是階級的,又是民族的?!F(xiàn)在看來,后者(民族的)在整個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比重是不能低估的。[注]鐘敬文:《民俗文化學:梗概與興起》,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47-61頁?!敝挥挟斆袼讓W從民俗事象研究轉(zhuǎn)為日常生活研究后,這一問題才從理論上得到了清晰的分析。
隨著民俗學的轉(zhuǎn)型,“民”不再是定義“俗”的前提,而“俗”則成為理解“誰是民”這一問題的關鍵。因為認為“民俗事實上構(gòu)成了人的基本生活和群體的基本文化,任何人、任何群體在任何時代都具有充分的民俗”,因此,“民俗之‘民’可以指任何群體、任何人。[注]高丙中:《民俗文化與民俗生活》,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11頁?!被实郛斎灰簿蛯儆凇懊瘛钡囊粏T。
但是,就中國而言,在有皇帝的時代里雖然沒有現(xiàn)代“民俗”概念,卻有歷史非常悠久的“風俗”概念。在“風俗”概念的范疇中,誰是“俗”的主體呢?皇帝自己是否考慮過“民”與“俗”之間、“帝”與“民”(特指“俗之民”,而非“君民”之民)之間的關系呢?今天的民俗學者希望通過將“俗”定義為日常生活,從而達致“以普遍主義原則讓被排斥的個人、群體、組織能夠作為一個‘正常的’、‘普通的’成員被納入進來”[注]高丙中:《日常生活的文化與政治:見證公民性的成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263-281頁。的政治目標,乃至通向自由主體的未來理想[注]呂微:《民俗學:一門偉大的學科》,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這一觀點見諸全書,例如第514-515、528-529頁等處。,即重塑“民”的身份主體性。從寬泛的意義上說,這種“以俗定民”的努力,是否只是啟蒙后的發(fā)明呢?
事實上,在中國古代,“以俗定民”才是正統(tǒng)。雖然“風俗”不等于“民俗”,但采風問俗的目的卻是為了確定何為“我民”,即建立認同群體。其基本想法是:凡是傳承和享有同樣的“俗”的人,就構(gòu)成集體性的“民”;通過闡發(fā)“俗”的共享性,就可以建構(gòu)“民”的認同與共識?!爸焙汀敖袒?,也是在這個前提下才得以可能。劉宗迪指出,《詩經(jīng)》是“周民族作為一個‘想象的共同體’認同的重要紐帶……孔子以《詩》教化,就是用《詩》把人教化成華夏君子”[注]劉宗迪:《超越語境,回歸文學——對民間文學研究中實證主義傾向的反思》,《民族藝術》2016年第2期。,在其后數(shù)千年的歷史中,無論是以“衣冠”定“華夏”,還是通過塑造“廣東文化”以形成“廣東人”意識[注]參見程美寶《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13 -259頁。,無不如此。而只要認同崩潰、群體離散,學者就會寄希望于記錄傳承共享的風俗,以待人群再次統(tǒng)一,從《風俗通義》到《中華全國風俗志》,寫風俗的作者們大多有這樣的意圖。應劭在《風俗通義·序》開篇第一句就說:“昔仲尼沒而微言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引入了共識與統(tǒng)一的問題。由于漢代儒者過份注重章句文辭,“共識”非但并未形成,反而“彌以馳遠”,因此儒家知識未能承擔凝聚群體的重任。只有“俗間行語,眾所公傳”,才構(gòu)成共享的知識即共識,人群共同體才得以形成。但是“積非習慣,莫能原察”,在天下再次四分五裂的當下,這種唯一的統(tǒng)一“共識”很容易再次失去,因此記錄風俗以期重新凝聚共同體乃當務之急。應劭對這種意圖直言不諱。[注](東漢)應劭:《風俗通義校注》,王利器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8頁。胡樸安所說的“學術既無統(tǒng)一之能力,當留意與風俗之習慣”,也還是這個意思。[注](民國)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自序,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頁。可以說,風俗研究的最終目標是為了形成政治性的群體,這一點與前面提到的現(xiàn)代民俗學者并無區(qū)別。因此,如何“以俗定民”,不僅對現(xiàn)代民俗學者而言是個大問題,在中國古代,描寫和記錄“誰的”風俗,同樣是一個重要問題。它意味著民俗的寫作者希望表達何種身份認同,在何處畫出一道共同體的邊界。
在這樣的語境下,亂世中的文人精英,或地方上的知識分子,他們搜集與整理民俗的動機比較好理解:前者希望“大一統(tǒng)”,而后者渴望建立“地方性”。但本文通過研究四十余通乾隆皇帝為北京而作的公開性文本——御制碑后發(fā)現(xiàn),乾隆皇帝本人也是風俗的搜集者與書寫者??紤]到他的修養(yǎng),很難認為他對中國古代風俗書寫的傳統(tǒng)及其用意一無所知。那他希望通過“寫風俗”來表達何種身份認同,這就成了一個非常微妙的問題:一方面,他作為天下之共主、萬民之表率,理應保持與普通人之間的距離,尤其應維護國家權(quán)威和他本人的“神性”,而與下層民眾之間劃出鴻溝;另一方面,他作為八旗的領袖、滿洲的長老,族群身份也橫亙在他與大多數(shù)漢人之間。在這種情況下,他公開表達對北京風俗的記錄、描述與贊美,就顯得意味深長了。
本文使用的核心資料是乾隆帝為北京內(nèi)城寺廟所撰寫的碑刻,選擇這類資料的根本原因,是其所具有的公開性與地方性的特征。
首先,碑刻的公開化程度最高,反映的是撰碑人與大眾之間的交流。民俗是交流性、共享性的文化,如果不是公開性的文本,即使出現(xiàn)了“俗”的內(nèi)容,也很難證明皇帝與他人共享了同樣的想法與文化。乾隆帝一生寫了大量的詩文,其中絕大部分是記錄政務與個人生活的詩作,其它批文、唱和、訓諭也不在少數(shù)。但這些文字要么只在近侍與重臣中流傳,與普通民眾沒有任何交集;要么以圣訓的形式出現(xiàn),只與皇帝這個身份有關而與乾隆帝個人無關。與這些文類相比,碑文顯得極為不同。碑文的首要目標是要刻于碑石之上、立于公共空間之中,供人觀賞閱讀,因此撰碑人的書寫對象是市民大眾,碑文內(nèi)容也能(甚至必將)進入交流與共享。
但是,乾隆帝撰寫的很多碑刻也不會面對市民大眾開放。衙署、學校與禁苑中雖然有大量皇帝御碑,但都僅對特定人群開放,不是所有市民都有機會進入閱讀碑文,故而不在本文討論之列。但某些祠祀之地,例如歷代帝王廟、孔廟和旌勇祠等,它們是否允許市民隨意進入是個問題。19世紀初的旗人日記《閑窗錄夢》中提到,作者自己曾租賃歷代帝王廟的房屋開設書館。[注](清)松筠(穆齊賢)記:《閑窗錄夢譯編》,趙令志、關康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而乾隆朝來京的朝鮮使臣也曾見到國子監(jiān)孔廟內(nèi)充斥著閑雜人等的情況。[注]洪昌侯記,清乾隆五年(1740),當時見“殿內(nèi)外余輩行處,雜胡充斥,惡臭不可近。間有抱兒之胡女亦隨入,良足寒心?!?(韓)洪昌侯:《燕行日記》,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39卷,第112頁??梢娺@類祠祀并非總是大門緊閉、管理森嚴。在尚未對此問題進行充分論證的情況下,本文采取中間立場,即排除那些附屬于衙署與禁苑的寺廟,而將所有自成一體的祠祀寺廟都視為開放性的祭祀空間,即使它們僅在某些特定時間內(nèi)開放。排除不對外開放的空間之外,剩下的所有北京內(nèi)城御碑幾乎都位于寺廟之內(nèi)。這也并不難理解:寺廟是城市公共生活的主要空間,市民身份圍繞寺廟活動形成。正如韓書瑞所說:寺廟是城市公共生活的中心,演劇、市場、慈善救濟、士大夫的講演廳、旅館、節(jié)慶進香、藏書、出版、藝術與休閑等活動,都在寺廟中進行,這些公共活動有助于北京構(gòu)建共享的城市文化,最終有助于形成各個階層、各種身份共同認同的“北京市民”身份。[注]Susan Naquin,“Peking : Temples and City Life, 1400-1900”,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碑刻是寺廟歷史、重大事件與公共活動的見證,是城市形成市民群體與共享文化的方式,乾隆帝為寺廟所寫的碑文也參與了這一過程。它們不僅是皇帝“本人”對大眾說的話,亦是皇帝參與城市公共生活的介質(zhì),更是皇帝有意塑造共同體意識的載體。
其次,碑文的在地化程度也最高。碑文非圣訓,不是曉諭天下的金科玉律、金口圣言,而是總與其所在地有密切聯(lián)系,通常表達的是撰碑人與這處空間的具體聯(lián)系,即使帝王所撰碑文亦是如此。乾隆帝一生為北京撰寫了大量碑刻,其中很多與他本人的日常交往、個人感受有關,與詩作相類似,但又比其它詩作更具有公開文本的特點,這一點本文下面還將詳細說明。我們幾乎無法否認,乾隆帝有意通過碑文與公眾溝通交流、塑造個人形象,而不僅僅代表國家在場。也正因如此,本文所研究的碑刻,限定為乾隆帝本人所撰寫的詩文刻石,不包括他為展示個人書法而書寫的他人詩文,或三、四字之短的典故成語。非他本人所撰的碑文與典故成語當然也能反映他的個人體驗,但缺乏語境、描述與前因后果,難以判斷乾隆帝與所述之地的具體聯(lián)系。
由于碑刻所具有的在地化的特征,因此皇帝為某一地御賜了多少通碑,事實上也能反映出他對某地的重視程度。就乾隆帝而言,他一生去過的城市不多,但在城市中留下的碑刻卻不少。僅據(jù)《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以下簡稱《匯編》)統(tǒng)計,由乾隆帝撰寫的各類石刻拓片共432種,其中26種沒有明確標記所在地。其余碑刻分布在北京、承德、杭州、定縣等18處地方。乾隆留下碑刻最多的地方當然是北京,《匯編》中共收錄乾隆所撰、原在北京的碑刻拓片共228種,遠遠超過位居第二的承德與杭州(皆為61種,承德之碑大都在避暑山莊內(nèi),民眾無緣得見。而杭州之碑多是兩三字的景觀題詩,均被排除在本文資料范圍之外)。北京作為首善之區(qū)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更重要的是內(nèi)城與北京其它地區(qū)之間的比較。本文根據(jù)《光緒順天府志》(金石志一·御碑)、《北京市志稿》(金石志)、《北京圖書館藏北京石刻拓片目錄》等,一共收集到乾隆御制的北京內(nèi)城寺廟碑刻共44種。[注]碑文目錄參見附錄,關于這些碑刻具體立于何處、是否傳世,各種文獻記載之間的訂正對勘,以及如何被閱讀等問題,限于篇幅,僅能另外撰文述之。乾隆帝為內(nèi)城撰寫的44通碑刻,分布在廣濟寺、雍和宮、雙忠祠、崇元觀等22座不同的寺廟內(nèi)。而面積并不小的外城中只有報國寺和法源寺2座寺廟中有2通乾隆帝撰碑。城墻之外的京郊,幅員廣闊、古剎名寺眾多,無論是面積還是寺廟數(shù)量都遠在內(nèi)城之上,但乾隆帝也只在16座寺廟中留下了26通碑刻,另外在朝陽門外御路上有一通御制御路碑。
毫無疑問,北京內(nèi)城在乾隆帝心目中的地位是極為特殊的,滿洲族群性的起源之地——東北亦不能與之相比。這種空間意識,正是“風俗”概念賴以存在的基礎。
最后再簡略提一下碑文的語言問題,目前搜集到的44通御制碑中全有漢文,其中有4通為滿漢雙體,5通為滿、蒙、漢、藏四體碑。據(jù)“北京內(nèi)城寺廟碑刻與社會史”項目組的學者們識讀,同一碑文的不同語言版本之間并無太大區(qū)別。[注]關于這一項目組在不同語言與領域內(nèi)進行合作研究的情況,參見呂敏(Marianne Bujard)、鞠熙等《北京內(nèi)城寺廟碑刻志》(第四卷),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序言。但由于我本人不是滿語或蒙藏語專家,也許不同語言中會有極為精細的差別難以理解,只能留待語言專家做出判斷了。
在公開刻立的御制碑中,乾隆帝以什么樣的形象來述說北京?這個問題對我們理解乾隆帝的風俗記錄非常關鍵??梢栽O想,作為天下之共主的乾隆帝把北京作為“帝都”來描述是一回事,而生于斯長于斯的弘歷把北京作為“鄉(xiāng)土”來描述又是另一回事。從目前搜集到的44通北京內(nèi)城御碑來看,這兩種形象是同時存在的。其中,對北京懷有“家園感”是使乾隆帝記錄風俗的根本原因。
從某種意義上說,乾隆帝算是北京的第四代移民。到乾隆時期,旗人在北京內(nèi)城定居已近百年,他們個人生活經(jīng)驗所及的歷史已全與北京內(nèi)城有關,對他們而言,北京是他們祖先生活并埋葬的地方,也是他們的人生存在并離去的地方,這里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家”。正如雍正帝上諭中所說:“……駐防之地不過出差之所,京師乃其鄉(xiāng)土。[注]《世宗憲皇帝實錄》第121卷,雍正七年七月乙酉諭內(nèi)閣。”到了乾隆帝這里,他已經(jīng)明確的將北京內(nèi)城視為自己的“家”,并不憚于在碑文中公開表露自己的這種私人情感。
對乾隆帝來說,他的第一個家是后來變成雍和宮的雍親王府,這是他出生并度過童年的地方,是他個人歷史的源頭。乾隆九年(1744),雍正帝停梓期滿,移葬帝陵,按前代福佑寺、恩佑寺的慣例,雍親王府改建為寺廟,乾隆帝親手寫下《雍和宮碑》。這固然是“永懷成憲,厥有舊章”[注]乾隆九年(1744)《雍和宮碑》,國圖編號京213,據(jù)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原拓片錄文。,但同時,改建寺廟也意味著乾隆帝親手將自己幼年的“家”變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從此,這里不再是紫禁城一般隔絕于城市之外的“帝王所居”,而成了市民可以進入的城市空間。北京內(nèi)城中有了乾隆帝的“家”。對雍和宮所在地的眷戀也波及到整個街區(qū),在《柏林寺碑》中他說,“京師名剎不勝紀,而柏林寺以傅近雍和宮特著?!蛉酥殡m善忘,而孩提時事或不忘者,以其見聞久而孺慕切也。[注]乾隆二十三年(1758)《柏林寺碑》,國圖編號京188,據(jù)《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71卷第126頁錄文。”柏林寺毗鄰雍和宮,歷來受到弘歷祖父與父親的重視,廟內(nèi)多處匾額均為雍正帝手書。這里不僅有父親留下的印跡,也充滿了自己小時候的回憶。雖然人生來善忘,但兒時記憶卻尤難忘懷,因為朝夕相處而孺慕情深,這使得柏林寺對乾隆帝而言有著特別的意義,是他個人生活史的見證,也是他作為個體所能體驗到的“血脈”、“傳統(tǒng)”與“歷史”賴以存在的具體空間。這類表達乾隆帝在北京生活體驗與私人情感的例子還有很多,可以說,碑文中的乾隆帝,是曾經(jīng)真實“棲居”于北京內(nèi)城中的人,而不僅僅是懸浮在帝都上空的帝王身份,只有其陰影投射在城市空間之中。正因為擁有共同的生活世界,風俗對乾隆帝而言才有了意義。
正如下文將要提到的,碑文中的乾隆帝不是被關在紫禁城里的帝王,他了解北京的風土人情,也關心和喜愛這里。他是某些北京地方傳說的重要搜集者與傳播者,是節(jié)慶廟會的創(chuàng)造者和傳承人,在御制碑文中,他不吝贊美北京的地方風物、對市民生活充滿興趣,遣詞造句中也從未提及滿漢之別,似乎是在說:“我們都是北京人”。當然,本文無意否認乾隆帝畢竟是帝國之天子、天下之共主。北京之于他,除了是家園與鄉(xiāng)土之外,同時也是“天下之中”與“帝命所系”。但本文主題所限,以下將主要從民間傳說與廟會節(jié)慶兩個方面,梳理乾隆御制碑中的北京風俗。至于那座作為“天下之中”的北京,則待專文述之。
通過閱讀上述44通北京內(nèi)城御碑,本文發(fā)現(xiàn),乾隆帝很可能聽說且熟悉大量北京當時的民間傳說,甚至成為這些傳說最重要的傳播者。其中最為典型的是他為崇元觀、顯佑宮和天慶宮所寫的碑文。
崇元觀,其原址在今北京市西城區(qū)新街口四條南、西直門內(nèi)大街東段路北,始建于明天順二年(1458)[注](明)沈榜:《宛署雜記》,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2頁。,乾隆二十三年(1758)奉敕重修。重修之后,乾隆帝御制《崇元觀御制拈香即事詩》碑一通。文中稱“此寺為明珰曹化淳所建,故俗名曹公觀。”又引發(fā)宏論,斥宦官擅權(quán)之毒弊。但實際上,成書于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的《宛署雜記》中已有崇玄觀,明確記載其始創(chuàng)于明天順二年(1458)年。而曹化淳(1589-1662)乃明末崇禎年間之閹臣,《宛署雜記》成書時他才三歲,崇玄觀無論如何不可能是他之始修。成書于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的《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中,在“西城·日中坊”條下,亦有“曹老虎觀”之名。[注](明)張爵:《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2頁。從其位置來判斷,應即崇玄觀之俗稱。顯然,乾隆皇帝所說的“曹老公觀”乃“曹老虎觀”之演變,又因“老公”指太監(jiān),而附會于明末權(quán)閹曹化淳身上。最值得注意的是,崇玄觀為曹化淳所建一說,最早的文字記載就是乾隆帝的這通《崇元觀御制拈香即事詩》,也就是說,乾隆帝幾乎不可能從書本上看到這個說法。聯(lián)想到從“曹老虎”到“曹老公”是一種語音上的混同,最大的可能性是乾隆帝聽說了這個以口頭形式流傳的傳說,其中與明末太監(jiān)有關的內(nèi)容與清廷政策頗有相關,因此引起了他的興趣并入詩。其后《日下舊聞考》《宸垣識略》《燕京歲時記》中均沿用此說,崇玄觀為曹化淳所修的說法成了主流。
天慶宮的例子更直接證明乾隆帝的確引用民間傳說,并使其成為社會共識。天慶宮,原址位于今西城區(qū)劉蘭塑胡同,始建于元代,原名玄都勝境。正殿供奉玉皇大帝、右殿奉三清、左殿塑三元帝君。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重修并更名天慶宮。乾隆二十七(1762),乾隆帝在《御制天慶宮像元劉鑾塑詩》中寫道:“南雕北塑古所傳,大都神塑猶存元。名手劉姓元與鑾,東岳摶換稱元賢。茲天慶像鑾坯埏,棟宇剝落像巍然。[注]乾隆二十七年(1762)《御制天慶宮像元劉鑾塑詩》,據(jù)(清)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2卷第658-659頁。”大意是認為,元代著名塑匠劉鑾(即劉元),除了東岳廟神像外,還是天慶宮內(nèi)神像的作者。但是,對劉鑾生平記錄最為詳細的文獻——元代同時人虞集所作《劉正奉塑記》中,未提及他為天慶宮塑像一事,元代記錄北京風土寺廟最為詳細的文獻《析津日記》中也沒有此事記錄。有明一代,玄都勝境在不少文人筆下留下蹤影,但都沒提到其塑像出自劉鑾之手。首次記載劉鑾為天慶宮塑像,是在高士奇(1645-1704)的《金鰲退食筆記》中,但高士奇明確說,此事乃“相傳”,并無文獻記載[注](清)高士奇:《金鰲退食筆記》,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6頁。,且只有寥寥數(shù)字。這一傳說在康熙年間的邊緣性、口頭性可見一斑。高士奇記錄天慶宮的傳說不是偶然的,作為康熙近臣,他當時賜第西華門內(nèi),就住在天慶宮附近[注]參見(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5頁。,他不在風俗世界之外,不是與地方社會格格不入的“士大夫”。而與高士奇相比,乾隆帝顯然是將“傳說”當作“信史”來寫的,經(jīng)他入詩之后,“天慶宮劉鑾塑像”就成了確鑿的事實,《日下舊聞考》《鴻雪因緣圖記》等文獻無不沿用之。乃至于天慶宮對面的胡同在清后期也更名為“劉郎塑”(見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最新北京精細全圖》),后再訛為“劉蘭塑”胡同。今天,雖然胡同已經(jīng)不存,但其原地新建的小區(qū)仍然名為“劉蘭塑小區(qū)”。說乾隆皇帝利用口頭傳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傳統(tǒng)也不為過。
最有趣的例子是乾隆二十九年(1764)《御制顯佑宮詩》,在這個例子中我們看到,乾隆帝在碑文中記錄了一個口傳故事,經(jīng)過御碑的“公示”之后,這個故事在口頭傳統(tǒng)中獲得了強大的生命力。顯佑宮,又稱靈明顯佑宮,原址在今北京市東城區(qū)地安門外大街帽兒胡同甲45號。它原為元代也里可溫寺所在地,但永樂年間興建時,也里可溫寺已經(jīng)全無痕跡。[注]徐萍芳:《元大都也里可溫十字寺考》,《中國考古研究——夏鼐先生考古五十年紀念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14頁。明成祖朱棣以武力登基,念真武大帝神佑,于永樂十三年(1415)在京城艮隅建真武廟,春秋及每月朔望均遣官祭祀。[注]參見(民國)許道齡《北平廟宇通檢》,國立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1936年,上編·內(nèi)城·內(nèi)五區(qū),第78頁;(明)陳子龍:《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卷七十七。此真武廟就是后來的顯佑宮。明成化十二年(1479)、雍正九年(1731)、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顯佑宮都曾經(jīng)重修。乾隆二十九年的(1764)《御制顯佑宮詩》碑中說:“有舉何妨遵不廢,瓣香慶落迓春祺。崇構(gòu)枚枚豁且宯,迎門古月在梅稍”,下注曰:“墀中砌石,上有文象梅稍古月,舊物也?!盵注]乾隆二十九年(1764)《御制顯佑宮詩》,據(jù)(清)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4卷,第865頁。這也是顯佑宮內(nèi)“梅梢月”古石第一次出現(xiàn)在文字記載中。在此之前,甚至勵宗萬遍訪京城古跡時都未提及此方古石[注]參見(清)勵宗萬《京城古跡考》,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而自從乾隆帝撰詩后,此物在文獻中屢有出現(xiàn)。例如清末《宸垣識略》中說顯佑宮“廟中丹墀砌石上有文,象梅稍古月,蓋舊物也。[注](清)吳長元輯:《宸垣識略》,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卷六·內(nèi)城二,第111頁。”到了民國時期,雖然顯佑宮先后被改建為步軍統(tǒng)領衙門和北平憲兵司令部等,平民不能進入,但關于顯佑宮梅梢月石的故事卻廣為流傳,情節(jié)復雜且內(nèi)容豐富。金受申收集的《北京的傳說》中記載了其中一個口頭版本,說顯佑宮曾有道士,癡迷梅花,畫梅梢新月圖而人皆以為謬,道士郁郁而終,只留下這方梅梢月石。去世后,方有妙齡少女識其妙絕,引為知音。[注]參見金受申整理《北京的傳說》第二集,北京:通俗文藝出版社1959年,第69-73頁。從乾隆御制詩中的寥寥數(shù)語到民國時期的長篇口頭敘事,梅梢月的故事得到了極大的豐富與發(fā)展,稱乾隆帝是這一民間傳說的傳承人恐怕也不為過。
除了直接將口耳相傳的民間傳說寫入御制碑中之外,他還樂于引用前代文獻中記載的傳說、故事與歌謠。例如,乾隆十二年(1747)《御制護國寺詩》碑中說:護國寺為元丞相托克托故宅,丞相舍宅為寺,因此都人塑像紀念之。千佛殿旁邊立有一位老髯幞頭朱衣的老者像,還有一位老嫗鳳冠朱裳,就是托克托夫婦。[注]乾隆十二年(1747)《御制護國寺詩碑》,據(jù)(清)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第53卷,第846-847頁。這一說法最早見于《帝京景物略》[注]參見(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3頁?!度障屡f聞》[注]參見(清)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第842-844頁。引之,乾隆皇帝對其深信不疑。而據(jù)陳宗蕃考證,此說并不可信[注](民國)陳宗蕃:《燕都叢考》,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28-340頁。,乃是文獻與口頭共同造成的“傳說”。 另外,乾隆五十年(1785)《妙應寺詩刻》碑中不僅引用了《日下舊聞》中記載的白塔寺歷史,還引用了《帝京景物略》中記載的元初童謠。文曰:“又元初,童謠有‘塔兒紅,北人來作主人翁;塔兒白,南人作主北人客’之語,見《帝京景物略》?!庇幸馑嫉氖牵〉勐暦Q自己不相信童謠中的讖緯之言,“事涉荒唐,乃紀載者幸災好奇之為耳?!眳s又認為,“幻真真幻謂何謂,空色色空超又超?!贝笥姓J為所謂史事“真假”并不重要的現(xiàn)代民俗學想法。[注]乾隆五十年(1785)《妙應寺詩刻》,北圖編號京439,據(jù)《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75卷第22頁。
除了傳說,乾隆皇帝對北京的風土人情無一不充滿好奇,用各種辦法去體驗普通市民的民俗生活與城市空間。
乾隆帝為內(nèi)城寺廟所撰的40余通碑文中,很多是在他實地觀賞后,抒發(fā)他對北京景物的贊美。如乾隆十二年(1747)《廣濟寺鐵樹歌》、乾隆二十六年(1761)《匯通祠詩刻》、《積水潭即景詩》、乾隆二十七年(1762)《御制天慶宮像元劉鑾塑詩》、乾隆五十一年(1786)《匯通祠瞻禮詩》等。他對北京城的喜愛也影響了整個北京的文化風氣。我們可以看到,清前期文人記錄北京史跡的文獻不是沒有,例如孫承澤《春明夢余錄》、談遷《北游錄》等,但這些記錄中都沒有對當時當?shù)乇本┑拿鑼?,文人們著意的,是緬懷已?jīng)逝去的舊都遺跡、追尋煙塵中的歷史。朱彝尊著《日下舊聞》,雖然聲稱要為“我朝當聲名文物之盛,據(jù)天下形勢之雄”[注]轉(zhuǎn)引自王燦熾《燕都古籍考》, 北京:京華出版社1995年,第279頁。記錄立說,但事實上仍然只是輯錄前代文獻,并未真實留意于當下景物。只有到了乾隆帝諭旨下令勵宗萬調(diào)查《京城古跡考》,于敏中編纂《日下舊聞考》,郎世寧領繪乾隆《京城全圖》,才出現(xiàn)在大量實地踏勘的基礎上描述當時當?shù)乇本╋L物的著述。這一轉(zhuǎn)變不能不說與乾隆帝個人對北京的興趣與感情有關。
乾隆帝熟悉當時北京市民的習尚風俗,尤其是廟會這類公共性非常強、參與度最高的市民活動。乾隆二十三年(1758)御制《崇元觀御制拈香即事詩》中,乾隆帝寫到:“慶落便中紆法駕,崇元疑早會仙曹”[注]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崇元觀御制拈香即事詩》,據(jù)(清)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第52卷,第841頁。。這里崇元觀會仙曹一句,可能與“燕九節(jié)會神仙”的北京節(jié)日活動有關。成書于乾隆年間的《帝京歲時紀勝》中記“燕九”節(jié),是日都人紛紛在白云觀進香,曰“會神仙”[注](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燕九”條,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頁。。而當時崇元觀亦有隆重的廟會活動,《帝京歲時紀勝》稱“曹公觀演教勢”,為內(nèi)城之一景。[注](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琉璃廠店”條,第9頁。乾隆帝看來是知道這兩處廟會,但尚不清楚是他將二者混為一談了,還是當時崇玄觀確實亦有“會神仙”之民俗。更明確的證據(jù)還有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都城隍廟碑》。都城隍廟的廟市在乾隆時期興盛異常,對此乾隆帝也有耳聞,他說:“乃聞里闬之甿,禬禳趾錯,詹詹然求神于人,尸祝告語……”[注]乾隆二十八年(1763)《都城隍廟碑》,北圖編號京73,據(jù)《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72卷第39頁錄文。。雖然隨后他駁斥了都城隍乃于謙、楊繼盛的說法,但對于里人求神附體、尸祝告語的活動心知肚明但卻并未反對。事實上,他不僅不反對這些入廟燒香的活動,甚至還暗有支持之意。乾隆三十六年(1771)《三官廟碑》中,乾隆帝在說明重修三官廟的理由時,除了認為該廟廟貌不佳,于盛世景象不配之外,還特意提及“都人擎薌犦牲,謂典其闕,遂以乾隆庚寅嘉平即工,閱辛卯月辰載浹用底厥成。[注]乾隆三十六年(1771)《三官廟碑》,北圖編號京29,據(jù)《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73卷第69頁錄文?!币驗槭忻裨谌購R內(nèi)燒香祭祀多有不便,所以乾隆帝特意發(fā)內(nèi)帑重修寺廟,這與某些歷史學家所設想的為了推行正統(tǒng)化的國家文化而修廟可謂意旨大相徑庭。
從某種意義上說,乾隆時期以后很多北京內(nèi)城重要的民俗活動,本身就是在乾隆帝的支持與示范之下形成的。最典型的就是圍繞弘仁寺所形成的民俗活動。始建于清康熙四年(1665)的弘仁寺是有清一代最顯赫的皇家寺廟。每年新年、皇帝與皇太后的壽辰以及神誕日,主管皇帝家務事的內(nèi)務府都會在這里舉行盛大的宗教慶典。光喇嘛常常就有幾百名之多,來自于雍和宮、永安寺等各大京城名剎。乾隆二十五年(1760)《御制重修弘仁寺敬贊旃檀寶相詩》中說:“如是相好在,經(jīng)過瞻禮常”,證明乾隆帝自己常常親自前往弘仁寺,瞻禮旃檀佛像。隨后對旃檀佛像的頂禮膜拜在市民之中流行開來?!而櫻┮蚓増D記》中就有關于旃檀佛像的描繪,而正月初八看弘仁寺打鬼也成了乾隆時期最盛大的節(jié)日活動。當天,喇嘛僧扮演諸天神將驅(qū)逐邪魔:一位喇嘛身披黃色錦衣,持缽乘車,諸位侍從各執(zhí)儀仗法器護擁在旁。前有鼓吹導引,曲錘柄鼓、鳴鑼吹角的儀仗隊;旁有小喇嘛穿著彩胄、戴著黑白頭盔、手持彩棒揮灑白沙。打鬼隊伍繞寺一周,迎祥驅(qū)祟,而圍觀群眾也水泄不通[注]參見(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喇嘛打鬼”條,第8-9頁。。
最重要的是,乾隆帝愿意與普通市民共享城市生活,并認為這種共享恰恰是盛世一統(tǒng)的表現(xiàn)。乾隆五十年(1785)新正初六日,乾隆帝賜千叟宴,是日妙應寺白塔下突然顯現(xiàn)哈達,乾隆帝將此視為祥瑞之兆:“哈達者,蒙古語謂奉佛吉祥制帛也。塔高二十余丈,瑞帛飄綴,實非人力所能升陟,蓋是塔靈應夙著,于今益驗矣。”正月初六正是妙應寺等藏傳佛教寺廟中“打鬼”與廟會之期,此時出現(xiàn)此等奇觀,都中市民自然更是趨之若鶩。為此,乾隆帝不僅知道“都中遠近瞻禮,咸謂吉祥善事,佛力神通,不可思議?!倍乙舱J為“既弗艷稱,宣付史館,而中外臣民瞻仰頂禮,亦弗令禁止也”[注]乾隆五十年(1785)《妙應寺詩刻》,北圖編號京439,據(jù)《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75卷第22頁錄文。。乾隆帝并不擔心如此大規(guī)模的集會與祭祀會帶來隱患,反而認為這正是“吉祥善事、佛力神通”的見證。在千叟宴與朝覲妙應寺哈達的氣氛中,乾隆五十年新正期間北京內(nèi)城形成“君民同樂、普天同慶”的盛景,應該是可以想象的。
從乾隆帝為北京內(nèi)城所撰的御制碑來看,他對北京充滿感情——他在這里出生長大,既熟悉它的當下,也與它的歷史息息相通。乾隆帝與內(nèi)城居民共享市民文化與城市日常生活,無論是“普天同慶”的節(jié)日,還是茶余飯后的談資,他不僅了解、默許或支持這些活動,也身體力行的參與并實踐這些文化。因此,他事實上與北京內(nèi)城的居民一起共享了某種“市民身份”。即使作為天子,理應澤被四海,但在他心目中,北京仍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的人生體驗與生活世界賴以棲居的空間。在北京內(nèi)城的乾隆帝御制碑中,看不到“國家文化”與“地方文化”之間的對峙,他本人就致力于塑造一種獨特的、風土化的北京地方文化。即使他的確有“滿洲主體”意識或“八旗為尊”的想法,但他從未在碑文中公開強調(diào)滿漢之別。在“北京人”這一身份范疇中,乾隆帝雖然身為旗人之首、天下之主,但也和其他市民一起共享北京的習俗、節(jié)日、口頭傳統(tǒng)與風俗。即使北京內(nèi)城在他治下仍然是旗人的專屬居住地,但乾隆帝并不認為北京就應該具有滿洲文化特征,而強調(diào)族群存在甚至“融解”于空間的歷史之中。乾隆帝的確在建構(gòu)一種關于“民”的認同,這個“民”,是首先由地方性空間及其歷史所定義的人群集合體,而不是由階級身份、文化等級或族群性所定義的群體。
很多致力于清史的學者特別關注“認同”問題,他們強調(diào)“民族認同”是近代以后才興起的概念,但清帝國把來自不同文化傳統(tǒng)的人整合進八旗組織之中,力圖把所有人塑造成滿洲人,以此新的八旗認同意識。一直到清末,清朝統(tǒng)治者仍然保持著明顯的旗人特征。“清朝統(tǒng)治者從來沒有淡化把自己與明朝降民區(qū)別開來的意識,從來沒有放棄他們的滿族認同”。[注][美]羅友枝(Evelyn Rawski):《清代宮廷社會史》,周衛(wèi)平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頁。但本文的研究并不支持這一判斷。在面對北京市民(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是旗人)時,乾隆皇帝從未強調(diào)過“八旗文化”或“滿洲文化”具有某種獨特性,相反,他強調(diào)的是北京的歷史、風土、環(huán)境及其習俗——從明朝繼承而來,并定會傳承后代的整體世界。至少在他面對北京市民公開“說話”時,他并不強調(diào)旗人或滿洲文化的特殊性,而是流露出對北京作為“家園”與“鄉(xiāng)土”的喜愛、認同與好奇。如果說他有群體認同意識的話,他也是將自己作為“北京人”的一員,通過體認這座城市的歷史、參與它的民俗活動,以及創(chuàng)造城市的共享性來建立自我認同的群體,而不是將自己視為八旗子弟,將旗人或滿洲旗幟鮮明的與其他族群區(qū)別開來,創(chuàng)造獨一無二的族群身份。從更長的歷史來看,這種乾隆皇帝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明確的“北京人”意識,形成了地方認同的氛圍,這奠定了康乾盛世以后所謂“北京文化”的基礎,并一直影響到今天。歸根結(jié)底,強調(diào)“族群意識”而不是“地方意識”,是將“人”從它所處的環(huán)境中剝離出來,這是西方現(xiàn)代思想固有的思維定勢,而在乾隆皇帝這里,“北京之民”與“北京之城”恰恰是一體的:他的認同不以族群分界,而以空間為界;不以對立于自然的文化為表象,而以自然與文化融為一體的風土為標志;不指向人群的歷史,而指向人與世界關系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