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濤
如果考察顧頡剛關注民眾需要與思想之由來,還應從其年少之際講起。顧頡剛從小由其祖母帶大,善講故事的祖母會給顧頡剛講一些動聽的故事,這在顧頡剛沉悶枯燥的經(jīng)典學習之外無疑是一種溫情的慰藉。顧謂這些故事“增加了我的向善心,打開了我的想象力,她高高的擎起了照亮我生命的第一盞明燈”[注]顧頡剛:《玉淵潭憶往》,《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08頁。。及至1913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顧頡剛夢想的居然是學農(nóng)科,原因是那時癡迷文學的他覺得古典詩詞把農(nóng)村生活描寫得太美好,比如陶淵明描述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情境讓他感到有很“真摯的樂趣”。雖然顧從小對民間文藝有熏染,但他很少有機會接觸民眾,他之接觸民眾是由到北大頻繁聽戲引起的。那時在北大讀書的顧頡剛不怎么愛去上課,倒是愛聽戲,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無論哪一種腔調(diào),哪一個班子,都要去聽上幾次”,[注]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冊“自序”,《顧頡剛全集·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7頁。這種“荒唐”的生活顧持續(xù)了兩年有余。顧頡剛后來總結,聽戲生涯讓他得到了學問上的收獲,又讓他改變了觀念,意識到了去接近民眾。顧曾剖析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zhuǎn)變,說早年聽祖母講故事,及至讀書漸多,覺得那些故事是悠謬無稽之談。他認為自己雖然恨過紳士,但自己身上沾染有紳士氣也是不能抵賴的事實,他鄙薄說書場的卑俗與小說里的淫俚,因此不屑去也不屑讀。他反思,“生長于詩禮門庭,自小就被強迫讀古書,本沒有和民眾接觸的可能。只緣到北京大學肄業(yè),脫離了家庭的管束,一向羨慕北京戲好,就天天下午去聽戲,這固然為了自己的興趣,但借此卻認識了社會的情狀,而下層社會被壓迫的情形也知道了不少?!盵注]《編印通俗讀物的經(jīng)過》,《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三,第264頁。在北京大學兩年時間的聽戲?qū)︻欘R剛民眾觀念的養(yǎng)成起了重大作用,也讓他體會到了“人的氣味”。
如果說北大的聽戲經(jīng)歷讓顧頡剛對下層民眾有了親切之感,那么1925年“五卅”慘案的爆發(fā),顧頡剛直接參與喚醒民眾的事業(yè),則是更進一層的關注。五卅慘案的發(fā)生在當時引起了知識界極大的關注,顧頡剛自然也不例外。由于國難驟起,也引發(fā)了知識分子如何到民間去啟蒙民眾的爭論[注]以清華學校學生會的賀麟為例。賀麟1925年6月23日給孫伏園信,“你所說的‘救國在實行,不在多說話。’又說:‘說話的熱度不怕只有五分鐘,連五秒鐘也不要緊,但實行的熱度卻至少非支持五十年不可’。我覺得是很有遠見的話。我們停辦慘劇特刊自然是趨重實行的表現(xiàn),但并不是不說話,或者說話的熱度減低;我們乃是要到民間去口頭說話,要出小冊子說有系統(tǒng)的話罷了?!?《京報副刊》第191號,1925年6月27日)。顧以“無悔”的筆名在《京報副刊》撰文進行鼓與呼,表達一個讀書人對民瘼與國家的關懷,并且小試牛刀如何喚醒民眾的方法。顧當時所寫《上海的亂子是怎么鬧起來的》作為傳單印發(fā),全文不長,從開頭到結尾,文字都經(jīng)過精心構思:
諸位知道。這次上海的亂子是怎么鬧起來的。是因為日本人開的紗廠里頭。開槍打死了中國工人。中國人看見了氣不過。起來打抱不平。印了傳單在街上分發(fā)。發(fā)到英租界的時候。給英國巡警看見了,把發(fā)傳單的人抓進巡捕房去。中國人瞧見了越發(fā)生氣起來。聚了好些人到巡捕房去。要他們把發(fā)傳單的人放出來,誰知道巡捕房不由分說。就開起槍來。當時打死了十一個人。受重傷的有好幾十。槍子兒都是從脊梁上打進去的??梢娛侵袊艘贿厓号?。外國人一邊兒追著打的。自從那天以后。英國人跟日本人天天在上海隨便殺人。打人。到人家家里去搶東西。調(diào)戲婦女?!墒峭鈬瞬皇莻€個都是這樣壞的。好的外國人,我們?nèi)耘f要待他們和和氣氣。我們的主意。并不是凡是外國人都恨。我們恨的是不把我們中國人當人看待的英國人跟日本人。這個意思。我們一定要明白記住才好。[注]顧頡剛:《上海的亂子是怎么鬧起來的》,《京報副刊》第177號,“上海慘劇特刊(五)”,1925年6月12日。
句子不長,短句居多,每句話基本就是一個意思。采用傳統(tǒng)評書說書之法,將事件前因后果描述清楚,一句接續(xù)一句,無廢話,清楚明白,既有情緒,亦有理性。孫伏園在文末附識指出,為了讓民眾明白,第一,應該少用乃至不用特別或新鮮的名詞。第二,不用標點,怕民眾因沒有看慣標點而不看全文。第三,為防止發(fā)生排外的流弊,需要在文末特別強調(diào)區(qū)別對待。為了更好地傳播,顧頡剛還寫了一首《傷心歌》:
咱們中國太可憐 打死百姓不值錢
可恨英國和日本 放槍殺人如瘋癲
上海成了慘世界 大馬路上無人煙
切盼咱們北京人 三件事情立志堅
一是不買仇國貨 二要收回租界權
第三不做他們事 無論他給多少錢
大家出力來救國 同心不怕不回天
待到兵強國又富 方可同享太平年
歡迎翻印,看完送人
顧作為一個學術研究者,用孫伏園的話講“向來是線裝書,線裝書,線裝書里面鉆著”的人,卻模仿歌謠形式寫出這樣一支民歌。孫說作為語絲同人的顧頡剛若果不是深得民歌三昧,是無論如何寫不出這種“惟妙惟肖”的作品,說明“語絲同人對于時事竟也破例熱心,不落人后”[注]伏園:《救國談片》,《京報副刊》第178號,“上海慘劇特刊(六)”,1925年6月13日。。這首民歌收到良好的宣傳效果,顧在1925年6月30日日記后的附錄中說,“此傳單發(fā)出后即生效,孩子們口中唱了,刷黑的墻上用粉筆寫了,以是知通俗文學之易于入人。九一八事變后,予之辦三戶書社即因此故。然如非北大收集歌謠,予從而響應之,亦不能為此。”[注]《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日記》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36頁。
如果說用通俗的形式吸引民眾對焦點事件的關注就算成功,很顯然顧頡剛不會這么認為,要想提振民眾的觀念與常識,按照顧的設計就應該更進一步在通俗的形式中講更深的內(nèi)容。通俗的文字本身不易做,尤其是在其中講政治、外交、教育等等話題更是難之又難,這種難實在是民眾的知識太過缺乏了。按照顧頡剛的說法,只具有初民時期知識的民眾當然沒法對諸如“帝國主義”“殖民”有所反應,這對他們腦筋而言實在過于隔膜。孫伏園舉例說學生高喊“打倒帝國主義”,而婦人小子以及“游口好閑之輩”競相效仿,變成“大,道,稽,古,祖,遺!”“打,掃,雞,骨,豬,皮!”,除了惡作劇之外,民眾對“帝國主義”這種名詞是“未之前聞的”[注]伏園:《游行示威以后》,《京報副刊》第170號,1925年6月5日。。面對這樣的困難,采取何種樣式讓民眾知道除了五卅慘案本身的來龍去脈外,更要知道外國殖民者侵略中國的歷史事實,就不得不費苦心。顧頡剛采取了兩種方法,一是吸收民間故事中習見的、民眾能產(chǎn)生無意識反映的詞匯來普及國家意識。為了讓普通民眾知道外國勢力到底如何進入中國,顧寫了一系列談不平等條約的文章,他在其中一篇文章的末尾這樣寫道:
在這個時候,正似無賴惡霸抓到了一個百萬家私的嬌養(yǎng)慣了的大少爺一般,只要略施恐嚇,便不怕不繳出錢財來。惡霸們拍一下桌子,罵一聲賤骨頭,大少爺就哀呼一聲饒命,于是他們志得意盈的滿載而歸了。牛皮王二既從這個大少爺身上發(fā)了一注大財,于是潑皮李三,麻皮金五都垂涎起來,奮臂而至了。就是已經(jīng)發(fā)財?shù)呐Fね醵惨虬l(fā)財?shù)娜菀?,激起無盡的貪心,過了幾天,又照樣的演一番了。不到這個大少爺傾家蕩產(chǎn),他們決不肯完結。諸君,現(xiàn)在這個大少爺?shù)膭赢a(chǎn)是已經(jīng)送得精光了,只剩下一所破舊的房屋還住著,而這班潑皮又在外邊聲勢洶洶,帶了兇器,見人亂刺,非進來拆卸木料,搬運磚瓦不可。為這個大少爺計者,是避去了他們的兇焰,讓他們拆卸房屋,從此飄零荒野,凍餒而死的好呢?還是糾集了族人,同他們拼上一拼,勝則從此恢復了家業(yè),敗則得到轟轟烈烈的一死的好呢?費心,請?zhí)嫠胍幌?![注]無悔(顧頡剛):《不平等條約之——江寧條約》,《京報副刊》第198號,“救國特刊(三)”,1925年7月5日。
顧頡剛這一系列談不平等條約的文章其行文思路基本是引用條約原文,但條約原文是文言文,對于普通民眾可謂晦澀難懂,為了增強報紙可讀性與民眾注意力,顧頡剛在文末來了上面所引一段的敘述,有意用上“無賴惡霸”“大少爺”“牛皮王二”這類民眾習知的詞匯,還以民眾熟悉的意象(“破舊的房屋”)作比擬。顧的探索雖然值得肯定,但在文末加上一段帶著“偽民間”特點的描寫顯得太夾生。首先,最末一段忽然改換行文風格與前文不搭。文章前面是生澀枯燥的條文介紹,文后忽然插入一段風格完全迥異的敘述,顯得相當不協(xié)調(diào)。問題是,一般讀者不會忍受讀完前面難懂枯燥的條約原文接續(xù)著讀到最后一段。再加上《京報副刊》屬于知識階層的報紙,受眾依然局限于知識界,這與普通大眾還是有較大的距離。顧頡剛的這種試作看似通俗實則不然。一是并非采用了通俗之名就是通俗文藝,換句話說,通俗既是語言俗——俗是好懂之意——更要意思俗,不然民眾依然不懂。對通俗文藝創(chuàng)作比較了解的老舍認為,我們以為把打倒帝國主義和趕驢的王二拉在一處成為“趕驢的王二打倒帝國主義”就以為是通俗文藝,其實大謬不然。為了遷就民眾將意思進行改換,把外國入侵者比擬成牛皮王二,潑皮李三,反而顯得不倫不類,“哎,哪知道這既不俗,又不藝呀!我們根本不曉得趕驢的王二怎么思想,和他怎樣想像”![注]老舍:《編寫民眾讀物的困難》,《教育通訊》第39期,1938年12月17日。
顧后來也意識到必須借鑒通俗的形式來表達,多多揣摩民眾的心理與思想,光靠文人的閉門造車恐怕還是太過隔閡。顧頡剛考慮采用比如鼓詞、彈詞、攤簧等民間形式來傳播常識,他認為如果能將一班愛好歌唱的同志,聯(lián)合起來組成團隊,到民間去歌唱,這會是很好的策略。顧尤其側重大鼓詞的良好宣傳效果,顧把大鼓詞的宣傳與學生的演說對比,認為學生演說,固然出于一腔熱誠,但因為“口音的隔膜,用語的艱深,態(tài)度的失當,使得民眾聽了之后感不到切身的需要,只覺得還是‘他們’的事”,最后還是淪為一種漂亮話而已。[注]顧頡剛:《科學救國大鼓書序》,《京報副刊》第315號,1925年11月1日。如果同樣的內(nèi)容由民眾信從的藝人用說書或唱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基本婦孺能解,即使不懂,“經(jīng)了善于揣摩民眾心理的唱書人的解釋,他們自然要感到救國是‘自己’的事了”[注]顧頡剛:《科學救國大鼓書序》,《京報副刊》第315號,1925年11月1日。。顧知道鼓詞的宣傳不能只讓民眾知道大意,還必須得讓民眾有很深的印象,若無深刻印記,大意仍然會漸漸澌滅,效果又為零,而這種深刻印象的取得恐怕不是靠單純內(nèi)容的獲得,大概還要從民眾習見的傳播形式中不自覺的浸透。這其實說明,要想讓民眾得到常識,首先要讓他們覺得宣傳有趣味,對民眾而言講趣味比講知識還更關鍵。只有有了他們熟悉的味道與氣息,他們才能順暢地接受信息,這樣方能種下持久努力的種子。顧的目的是要把興奮的感情變?yōu)槌志玫囊庵?,要把一時的群眾運動變?yōu)橛谰玫木葒\動,他希望有心人能借助鼓詞多作一些如圓明園的焚燒、大沽口的失守、沙基慘案之類的國難題材,可惜好的鼓詞太少。
顧頡剛的這種隱憂不止是他一個人的擔心,當時在《京報副刊》“救國特刊”專號以及其他刊物上面,知識分子討論如何覺醒民眾以及給民眾提供何種內(nèi)容形成了一個話題圈。這些討論中,鄭振鐸(署名西諦)的文章《止水的下層》值得重視。他認為喚醒民眾實非易事。例如五卅慘案,于己身無切身利害關系,民眾表面上表示一點關切,但也只是隔靴搔癢,無補于事,他們要的只是安穩(wěn)日子,只要不打到自家門口,他們是不會睜眼反抗的,民氣實在消沉得很近于一潭止水:
我們的民眾是一泓止水,能被風雨所掀動的只是浮面的一層,底下的呢,永遠是死的,寂靜的,任怎樣也鼓蕩不動他們。他們一絲一毫的反抗思想和前進意志都沒有。“現(xiàn)在”是最好的,是不必變動。就處在最逆境之下,他們也能如馴羊,如耕牛似的忍耐的生活著。至多只能發(fā)出幾句追羨古代仁德的嘆聲。在今日是追想著袁世凱,前清皇帝,在清代是追想著唐宋,在唐宋追想著漢魏?!襁@樣樂天任命的民族,我們將如之何呢?他們又是最自私的,最現(xiàn)實的,眼光只能射到最近的一道圜線。你們?nèi)绻蝗ゴ驍_他們的田園,不去多征他們的租稅,不去把他們現(xiàn)在的和平之夢打破,他們是什么事也不管的。……唉!止水的下層,止水的下層!我們將如之何?[注]《京報副刊》第268號,“救國特刊(十三)”,1925年9月13日。
這樣的民眾篤信好死不如賴活著,鄭振鐸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心情溢于言表。知識分子的喚醒民眾總是陷入一種兩難的境地,當知識分子覺得國勢日衰,民氣不振,覺得快要亡國之際,他們認為最要懂得常識與理性的是普通大眾,然而普通大眾卻只是安于現(xiàn)狀,一邊是熱心的喚醒者,一邊是昏睡致死的可憐民眾,他們本身又不覺得自己可憐,加之這所謂的喚醒又只是局限于城市或是城市近郊的鄉(xiāng)村。鄭振鐸文章的中心意思雖是看到民眾如此之重的毛病,落腳點依然是我們該如何喚醒這止水的下層。顧頡剛在文后回應說,這實在是一個應該解決的問題,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中國民族終究是一個天生為順民的民族”,“我常想,外國人這等欺侮我們,我們且慢一點生氣,我們還是回過頭去看看這班所謂的安分良民。實在教我們自己做了外國人,也是忍不住要來欺侮的!”這實在是恨之切的激憤之語。
總體來講,在救國的態(tài)度上,顧堅持兩個原則:第一,主張“近人情的救國”。顧頡剛這個意思是從錢玄同1925年7月19日致他的書信引申而來。錢信說因為救國上海各報均取消游藝欄,對于此種措施,錢表示不以為然,謂救國當然是嚴肅認真的事業(yè),但也不能讓人無時無刻都要救國,救國可以,其他工作也不當疏略,“我們的意見以為兵士在休戰(zhàn)之頃,也未嘗不可在戰(zhàn)壕中講笑話,也未嘗不可與他的愛人接吻”,“故娘死了盡管哭得嘔血,而清燉蹄膀仍可吃得”。顧由此生發(fā)說救國之外的事業(yè)與興趣應該保存,救國之先要首先注意個體,首先要尊重肯定個體的人生樂趣,人生的樂趣當然也包含物質(zhì)的快樂,但不是享樂,這是人生的基本要素與必要前提。若將生的樂趣剝奪,一味朝著民眾喊救國,當然應者渺渺。顧分析我們的民族緣何生趣減少,緣何成為一麻木不仁的民族,“實因漢代以來的政治與教育過分把人生的享樂的欲望遏抑了。大家說去欲(寬一點說節(jié)欲),大家說知足,大家說恭敬,使得所有的人只覺得人生的本分是僅有奉侍長上與撫育兒孫兩件事,此外一切非所當為;就是因情緒的沖動而忍不住去做,也只敢偷偷摸摸的做”,使得人的活動范圍極小,“弄得偌大的一個國家竟布滿奄奄待盡的空氣”[注]無悔(顧頡剛):《永久的救國事業(yè)的真實基礎》,《京報副刊》第268號,“救國特刊(十三)”,1925年9月13日?!额欘R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第194-195頁。。因此要救國,必須使人感到生的樂趣,解放向來的禮節(jié)的束縛,順從各人的情感去發(fā)展。
第二,顧堅持做基礎實際工作,認為要將沸騰的情緒建立在永久的切實工作上,反對空洞的主義與名詞。顧說現(xiàn)在的大學生和大學教授對于主義沒有明了的概念,就濫用主義的名詞做植黨營私,擴張地盤的勾當,將救國的事業(yè)變成一己之私,“這種事情要是由人格久已破產(chǎn)的政客去做,我當然不覺得什么;現(xiàn)在號稱清流的大學生與大學教授竟也是如此,這使我看了那得不心痛欲絕!”[注]無悔(顧頡剛):《救國與工作》,《京報副刊》第282號,“救國特刊(十五)”,1925年9月27日?!额欘R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第208頁。民眾本來就不明就里,如此號召,“可憐的民眾,只會隨著這班人亂跑,做他們的犧牲!所以運動雖多,激刺雖強,民氣雖盛,而國家卻永遠得不到實惠,只在這個時期之中制造出許多登場的小政客而已”。這樣的空喊亂叫只是“天上的云霞”,雖然一時燦爛無比,不過來得快去得也快。顧分析中國人不喜歡做扎實深沉的工作,實因從本性講,講救國的同志高興隨了本能而沖動地做去,不愿意費了腦髓而作工作,前者可以得名得利,出盡風頭,后者則無論形式抑或內(nèi)容都隱蔽得多,做的人自然少。顧說這與數(shù)千年專制之國的影響有關。然而時潮的刺激,容不得叫囂與浮泛,顧頡剛強烈呼吁:
我們不要和人妥協(xié),也不要和人爭權,我們有我們自己的事業(yè),這種事業(yè)是只有耗損我們的精力與金錢,卻不會使得我們的地位升高(?)到升官發(fā)財?shù)牡匚坏摹N覀円膊灰鋈罕娝鐾呐枷?;我們只要把我們的工作公開給眾人看,聽他們的采擇。我們要勤勤懇懇的做,拼盡了自己的一生的精力,成功也這樣,失敗也這樣:成功了不居功,失敗了不喪志。我們不要號召什么徒黨;也不要預備組織什么政黨;我們只要把自己的精力盡自己一部分的責任,不責望別人的幫助。我們只承認可以一步一步走的路是我們的路,不希望一飛沖天和一鳴驚人。我們自知這樣做去,當世名流一定要笑為迂遠,因為這是出不出【疑為“了”——引者注】風頭的。可是到了我們成功的時候,他們的良心上也要感受到他們自己所作的罪惡的懲罰了。[注]無悔(顧頡剛):《救國與工作》,《京報副刊》第282號,“救國特刊(十五)”,1925年9月27日。《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第209頁。
顧頡剛始終認為實在長久的工作是必要而且有效的。他根本相信知識階層通過努力是可以啟蒙民眾的。這一點與周作人大不一樣。顧頡剛在文章中引用周作人一句話,“我以為讀史的好處是在豫料又要這樣了”,在周作人看來歷史不過一循環(huán),慘禍周期性發(fā)生,民眾仍然無知無識。此話出自周的《代快郵》,刊于《語絲》1925年8月10日第39期,該文的意思是由五卅慘案引發(fā)的愛國運動聲勢浩大,但卻找不出幾個愛國的志士,當然“揭帖,講演,勸捐,查貨,敲破人家買去的洋燈罩”的人必然有,但卻意義不大。周說我們應該痛加懺悔,知道自己的罪惡,要有“自批巴掌的勇氣”,否則革新無從談起。周作人認為要救國首先要把自己當人,“我們?nèi)绮粚⑦@個拿自己當奴隸,豬羊,器具看,而不當做人看的習慣改掉,休想說什么自由自主,就是存活也不容易,即使別人不來迫壓我,歸根結蒂是老實不客氣地自滅”[注]凱明:《對于上海事件之感言》,《京報副刊》第185號,“滬漢后援???二)”,1925年6月20日。,否則總會出現(xiàn)周作人說的一邊是學生慷慨激昂地演說,一邊卻是糟蹋作踐自己:兩腳小得將要看不見的女人與從臉上看出他每天必要打針的男子從旁走過。從周作人對五卅事件發(fā)言看,他擅長從思想與細節(jié)入手對民眾進行觀察,固然體現(xiàn)他對事情洞若觀火的冷靜觀察,不過他的一個總的意思是由于以上觀察,他對愛國運動終持冷淡態(tài)度,也因此顧頡剛對周作人這種悲觀論調(diào)表示不贊同。這大概是顧頡剛與周作人的不同。簡潔而言,周作人看到了民眾乃至整個民族的缺陷,他用一雙冷眼已經(jīng)提前預知了結果可能依然不會有太大太多的改變,便選擇冷淡甚至冷漠的回應,懶于行動;顧頡剛未嘗沒有看到這些問題,他在文章中也提到救國運動每隔四五年來一回,三十年間也發(fā)生了五回,第五回便是這五卅慘案。但顧頡剛接下來的思路是采取何種方法提高民眾孱弱的救國能力。顧頡剛是一個行動者,這可從顧在《京報副刊》撰寫的“救國特刊卷首語”[注]《京報副刊》“救國特刊”由救國團主撰,每周日出刊,從1925年6月21日第186號開始,訖于1925年10月5日第289號。顧頡剛的卷首語分布于“救國特刊”第一版右上角位置。得以表現(xiàn):
我們醒悟了!我們要永久這樣做,直做到完全達到我們的志愿的時候。(1925年8月9日,第233號,“救國特刊”八。)
“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弟兄們,我們在救國的工作上已經(jīng)堆了幾畚土了?(1925年8月16日,第240號,“救國特刊”九。)
我們的身體里有的是血!我們的腦髓里有的是奮斗!我們的眼睛里有的是實際的救國的事業(yè)!(1925年8月23日,第247號,“救國特刊”十。)
我們有的是什么?我們沒有學問,沒有金錢,沒有一切的勢力;但我們有清白的心和沸騰的血。我們要用了我們的心和血,努力吸收豐富的學問,赤手造成純潔的勢力,把舊有的污穢都洗刷得干凈!(1925年8月30日,第254號,“救國特刊”十一。)
失敗不可悲,失敗而灰心乃是真的可悲。我們要在無盡的失敗程途之中作繼續(xù)不斷的奮斗,這便是我們的成功。我們不怕失敗,我們只怕灰心!(1925年9月6日,第261號,“救國特刊”十二。)
我們不要無條件的承受什么主義,我們的主義要建筑于我們的工作上,我們的主義是我們工作的結果!(1925年9月13日,第268號,“救國特刊”十三。)
我們要轟轟烈烈的生,也愿意轟轟烈烈的死。我們不愿意做本國軍閥的良民,也不愿意做外國強盜的順民,所以我們要自己站起來干!(1925年9月20日,第275號,“救國特刊”十四。)
我們要移山,只有把泥土一畚一畚的運掉。我們要填海,只有把磚石一塊一塊的投下。朋友們,我們空喊移山和填海是不中用的,我們還是大家去做運土投石的小工罷!(1925年9月27日,第282號,“救國特刊”十五。)
一束的薪雖燒完了,但火種卻傳下去了。我們祝頌這一星星的火種能夠永久燃燒,發(fā)出偉大的光明,打破大地上的陰森黑暗!(1925年10月5日,第289號,“救國特刊”十六。)
這些卷首語充滿著火熱的熾情與堅定的意志,很難想到這是孜孜矻矻考辨古史的顧頡剛所寫。格言警句式的表達背后彰顯的是顧的決心與信心,他有高遠的目標,扎實的思路,理想主義的情懷。
五卅慘案中,顧頡剛在《京報副刊》的發(fā)聲是顧第一次參與喚醒民眾的實踐,做得十分認真。此時顧頡剛重視民眾還是從理智上著想,他與民眾的關聯(lián)仍然有限,這種有限是止于理性的認識有余而情感觸摸仍顯不足。
真正觸動顧頡剛,讓其直面民眾之慘、無法忘懷民生之多艱是1931年前往內(nèi)地考察的旅行。1931年4月3日顧頡剛與容庚、鄭德坤、林悅明、洪業(yè)、吳文藻等組成燕京大學考古旅行團進行考古調(diào)查,據(jù)顧潮《顧頡剛年譜》(增訂本)介紹,此次考察行經(jīng)河北之定縣、石家莊、正定、邯鄲、魏縣、大名,河南之安陽、洛陽、陜州、開封、鞏縣,陜西之潼關、西安,山東之濟寧、曲阜、泰安、濟南、龍山、臨淄、益都、青島等,歷時五十七日。這次旅行也徹底打破顧曾受詩詞歌賦影響認為田園村景是極樂天國的遐想,此次旅行最令人難以忘懷是國家民族的危機,這危機的表現(xiàn)就是民眾生活的悲慘與無助。顧頡剛看到許多老百姓過著穴居生活,“我用了歷史眼光來觀察,知道炕是遼金傳來的風俗,棉布衣服的原料是五代時傳進中國的棉花,可稱為最新的東西。其他如切菜刀,油鍋之用鐵,門聯(lián)之用紙,都是西歷紀元前后的東西,可以說是次新的。至于十一世紀以后的用具,就找不出來了。然而他們所受的壓迫和病痛卻是二十世紀的,官吏和軍隊要怎么就怎么,鴉片,白面,梅毒又這等流行,他們除了死路之外再有什么路走!”[注]顧頡剛:《旅行后的悲哀》,《獨立評論》第111號,1934年7月29日。一言以蔽之,根本找不到一點現(xiàn)代文明的影子,“除了一把切菜刀是鐵器時代的東西之外,其他差不多全是石器時代的”[注]《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第358頁。,然而他們卻要承受二十世紀的苦難。民眾的衣食住行,無一不劣,“自鄭州以來,我們住過的客店,大大小小,沒有一處是有玻璃窗的。地永遠是泥的,墻壁永遠是臟的。尤其是毛廁,一個小院內(nèi),你愛在什么地方下便就在什么地方下便?,F(xiàn)在天氣已暖,一陣陣的臭氣直送到客房里。將來天氣熱了之后,叫人怎樣下榻呵!”[注]顧頡剛1931年4月25日致殷履安信?!额欘R剛全集·顧頡剛書信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00頁。,顧頡剛描述他們住的客店,天氣還不很熱的時候,蒼蠅已在飯桌上“滿飛了”,[注]顧頡剛1931年5月3日致殷履安信。《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書信集》卷四,第506頁?!帮埐藢嵲谔K”,一盤一盤放在簷下,不知過了多少天,無法下咽。一到下雨天,交通完全阻斷,“我們住在高廳大屋里,聽著雨聲,很覺風雅,或者睡在被窩里,更覺安穩(wěn),哪里想得到路上行人的萬千苦痛呢”,顧說他理解了陳涉吳廣為什么有叛秦的勇氣而沒有冒雨行進的勇氣,“哪里知道北方的道路不是蘇州的道路,沒有石子砌成的街道來漏水,更沒有縱橫的河道來宣泄呵!”[注]顧頡剛1931年5月5日致殷履安信?!额欘R剛全集·顧頡剛書信集》卷四,第508-509頁。顧說這次旅行他算是“享受紀元前的生活”了。民眾的生活已經(jīng)是呼天搶地,讓顧“心驚肉跳”,覺得中華民族的顛覆將“及身親見”[注]顧頡剛1933年9月14日致王世杰信?!额欘R剛全集·顧頡剛書信集》卷三,第1頁。。這次學術旅行顧頡剛看到了古物的破壞,固然值得惋惜,但真正傷心是國計民生的愁云慘淡。顧回到北平后,北平歌舞升平的景致讓其無法心安,農(nóng)村凋敝的景象“永遠占據(jù)了我的心”,“我總覺得在研究學問之外應當做些事了”。[注]顧頡剛:《旅行后的悲哀》,《獨立評論》第111號,1934年7月29日。作為一個讀書人,顧頡剛下了決心,他要效法范仲淹“以天下為己任”之志,要做救國救民的事業(yè)了。
顧頡剛決心好好做好救國救民工作的背后,是想興起第二次新文化運動。顧曾在不同場合談過要再造一次新文化運動的愿景。誠如他在《旅行后的悲哀》一文中所說,就在他考察的這一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別人都義憤填膺,他則獨喜。因為他覺得借此機會能激起國族的奮斗心與上進心,正好可以來做啟蒙與救亡工作,“如果天佑中國,能改掉五四運動以來輕薄浮華的積習,在適當?shù)念I袖之下做復興中華民族國家的工作,不求個人的名利,不求成功的急速,有計劃的一步步地走下去,中國還是有光明的前途的”。顧所指的“浮華淺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是五四新文化運動與鄉(xiāng)村民眾基本是絕緣的,并且顧批評第一次新文化運動根基不穩(wěn),沒有充實的知識與準備,導致的結果是“好似一聲霹靂,雖然破人耳鼓,但不久云收雨散,就沒有這件事了。墮落的還照樣的墮落,害人的還照樣的害人”[注]顧頡剛:《充實雜志發(fā)刊詞》,《充實雜志》第1期,1932年12月?!额欘R剛全集· 寶樹園文存》卷三,第92頁。。顧經(jīng)常反思新文化運動的啟蒙工作只是局限于知識界,不及鄉(xiāng)村。顧頡剛很沉痛地說,“我們用文字去教育,但大多數(shù)人不識字。我們在城市里去教育,但大多數(shù)人不在城市。我們開了學校去教育,但大多數(shù)人沒有到學校的境遇。世變這樣的急速,下手這樣的困難,假使沒有恒心,只希望他彈指立現(xiàn),真要使人灰心喪意。”[注]顧誠吾(顧頡剛):《我們最要緊著手的兩種運動——教育運動 學術運動》,《晨報》“五四紀念增刊附錄”,第487號,1920年5月4日?!额欘R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三,第12頁。
他主張興起第二次新文化運動是希冀在國難當頭的背景下,知識分子與民眾能有機融合,為民眾解放開辟一條可行之路。在這條結合之路上,民眾需要洗心革面,知識分子也需時時反省。顧頡剛用那飽含感情的語調(diào)說:
在這民窮財盡,赤地千里,人肉只賣幾毛錢一斤的當兒,我們還能有飯吃,有書讀,有研究的工作可做,我們的享用雖甚清儉,而在一般民眾中比較起來,已是特殊的優(yōu)厚;如果相信有上帝的,應當知道自己已是天之驕子。如果我們再不認清自己的地位,竭力負荷自己的責任,拼命去作有計劃的進行,只是跟了快要沒落的社會流轉(zhuǎn),我們便是這時代的罪人,我們飲的便是民眾的血,吃的便是民眾的肉,我們的行為正無異于罪大惡極的軍閥政客。[注]《充實雜志發(fā)刊詞》,《充實雜志》第1期,1932年12月。《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三,第93頁。
每次讀到顧頡剛剖析他所屬知識階層的文字,體會其間透露的歉意愧疚之情時,覺得“五四”那批文化人真能眼光朝下,對普通民眾確能傾注關懷并身體力行的,顧頡剛可以算一個。顧認為知識分子應該肩負責任,與民眾一起進退,知識分子的啟蒙如果脫離民眾,難免變成自說自話,搔不到癢處。道理雖然簡單,做起來卻不為人理解。顧在一九三零年代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通俗文藝運動,采用大鼓詞等舊形式進行新內(nèi)容的宣傳,創(chuàng)辦“通俗讀物編刊社”,編印通俗讀物。據(jù)顧自己講,從1933年到1937年間,他們總計出版通俗讀物大約六百種,共印了五千萬本,別人翻印的與圖畫還不算在內(nèi),數(shù)量可謂驚人。蔣夢麟就覺得,“顧頡剛是上等人,為什么要做這種下等的東西!”胡適講,“你辦這東西,足見你熱心。但民眾是惹不得的,他們太沒有知識了,你現(xiàn)在放一把火,這火焰會成為不可收拾的,怕你當不起這個責任呢!”[注]《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第511-512頁。言外之意,胡適希望顧頡剛三思而后行。丁文江也認為,“你做千萬件民眾工作,不如做好一件上層工作。做好一件上層工作,就能收到很大的效果。民眾無知識,無組織,是起不了什么好作用的”。[注]《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第511-512頁。蔣、胡、丁的看法很能代表這些精英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感覺民眾是一股無名的力量洪流,不能隨便煽動,應保持克制,要嚴守 “我們”(知識分子)與“他們”(普通民眾)之別。
知識分子不愿意接觸民眾,自然有知識分子的傲慢與偏見在里面。顧頡剛曾深情又愧怍表述“我們”與“他們”的隔閡,將各自的心理細膩地描摹出來:“我們這般人就包辦了雅的生活。天不下雨,農(nóng)民擔心的是田里的谷子快曬焦了,我們卻因感覺不到雨打芭蕉,減少了作詩的興趣。下雨下得大了,我們心里怨起老天爺來,出門時腳底下這雙擦得發(fā)亮的皮鞋又要踏臟了,卻不理會車夫和挑夫們早已濕透了衫褲,在雨潦中苦撐苦捱,一輛汽車飛駛過來時,還濺了他們滿頭滿臉的污泥?!盵注]顧頡剛:《田家讀者自傳序言》,《田家讀者自傳》書首,1942年7月?!额欘R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三,第308頁。假使真的要“夜貓子叫醒雄雞”,這叫醒應該是雙向的。顧頡剛經(jīng)過多次實地勘驗、1938年還深入中國西北邊陲多民族雜居之地近距離觀察最底層民眾生活,他發(fā)現(xiàn)知識分子實在不應該拉開距離以俯視的眼光看待群氓,民眾的思想與生活對知識分子也有修正與啟發(fā)的意義。
顧頡剛的這種民眾情懷用傅斯年用來形容自己的話就是:“我本以不滿于政治社會,又看不出好路線來之故,而思遁入學問,偏又不能忘此生民,于是在此門里門外跑去跑來,至于咆哮,出也出不遠,進也住不久,此其所以一事無成也。”[注]王汎森等主編:《傅斯年遺札》第三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918頁。其實說來,傅斯年、顧頡剛從某種意義講是一類人,他們因為哀民生之多艱,不忍獨坐書齋,便探出頭來,弄啟蒙,搞革新,談政治,總想憑一己之力做點“公事”。顧頡剛如果一直深居象牙塔,研究他的古史,也無可非議。不過他們沒有如此做去,在自覺不自覺間為時勢所牽引,加之機緣、人事、理念的湊泊,演化成一種忍不住的關懷。這種關懷是古來讀書人達則兼濟天下的現(xiàn)代衍變,同時也是受五四新文化催發(fā)而作的未完成啟蒙。
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最重要的呼喊恐怕是“人”的再發(fā)現(xiàn),這“人”又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底層民眾的深切關懷。新文化同仁們在文章、文學創(chuàng)作中關注各式各樣的弱勢者、畸零者、漂泊者,顯得悲愴而又神圣。然而,從思想到文字再到現(xiàn)實變革,能始終如一對平民大眾傾注關懷與心力的,顧頡剛可以毫不夸張名列其中。他對民眾的親近既有他小時候的熏陶,更有新文化時期觀念的熏染。在社會實踐中,他既看到了新文化啟蒙大眾的高遠理想,更看到與大眾遠遠隔膜的一面,因而下定決心想再造一次新文化運動,讓知識分子與平民大眾能融洽無間,再造新民。新文化之于顧頡剛,恰似魚之于水,顧頡剛從中吸取養(yǎng)分,吐故納新,既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超乎其外,顯得從容而冷靜。行文至此,亦不得不指出,顧頡剛雖然傾心力于民眾文藝事業(yè),扎扎實實做了不少實事,的確將五四新文化運動無法深入下層民眾、在精神上隔膜下層民眾的缺陷予以很大程度地改觀,將知識分子與普通民眾進行了緊密的融合,把書齋中的觀念向現(xiàn)實層面掘進了不少,但從他的思想觀念、辦事風格與大量文字中,可以感覺到顧頡剛身上有一種堂吉訶德的浪漫氣質(zhì),往往喜歡于明知不可為的境地中做起偏向虎山行的事業(yè),這是他的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