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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蜮生南越:傳統(tǒng)博物學的南方想象

      2019-12-15 03:46:09于沁可劉宗迪
      文化遺產(chǎn) 2019年4期

      于沁可 劉宗迪

      《詩經(jīng)》作為華夏歷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記錄了大量動物、植物的名稱和古人的博物學知識,因此,根據(jù)《詩經(jīng)》不僅可以了解古人的思想感情、社會生活,而且還可以了解古人的博物知識,實際上,孔子就已經(jīng)將《詩經(jīng)》當成博物學教科書來看待了,《論語·陽貨》載孔子教導弟子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盵注]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85頁。在先秦典籍中,除了《山海經(jīng)》,《詩經(jīng)》無疑是記載草木鳥獸之名最為豐富的一部古書,可視為華夏先民自然博物知識的寶典。因此,自三國學者陸璣撰《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歷代不乏繼踵者,關(guān)于《詩經(jīng)》名物訓詁成了一門專門的學問,不妨稱之為經(jīng)學博物學或儒家博物學。

      古代博物學是現(xiàn)代生物分類學的前身,但古代博物學與作為純粹自然科學的現(xiàn)代分類學不同,古代博物學并非對于自然事物純粹的描寫、記載和分類,而往往與文化、道德、宗教等意識形態(tài)因素密不可分。由于在《詩經(jīng)》中,草木鳥獸蟲魚之名多用于詩歌的起興,更加之《詩經(jīng)》被古人視為五經(jīng)之一,《詩經(jīng)》的闡釋屬于儒家經(jīng)學的范疇,因此,《詩經(jīng)》名物的闡釋也不可避免地被經(jīng)學家置于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語境中,用來微言大義,賦予其強烈的儒家倫理教化的寓意,甚至會有意無意地曲解,使原本司空見慣的平凡之物變得面目全非,憑空造出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神秘生靈?!对娊?jīng)》提到一種自然界中司空見慣的生物,卻被經(jīng)學博物學一步步誤解、渲染成可怕的怪物,前人卻鮮有言及,此即《小雅·何人斯》中提到的蜮。蜮的名物闡釋史所折射出來的意識形態(tài)十分耐人尋味,為我們觀照傳統(tǒng)博物學的文化底蘊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案例,本文即試圖以對《詩經(jīng)》闡釋學發(fā)端的古人關(guān)于蜮這種動物的認識史為例,對古代名物之學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意蘊略作闡述。

      一、蜮:南方淫氣所生

      “蜮”見于《詩經(jīng)·小雅·何人斯》,其末章云:“為鬼為蜮,則不可得。有靦面目,視人罔極。作此好歌,以極反側(cè)?!盵注]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36頁。關(guān)于“蜮”,毛傳云:“蜮,短弧也?!盵注](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14頁。

      “蜮”又見于《春秋》,莊公十八年載:“秋,有蜮?!盵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06頁?!洞呵铩反藯l,三傳皆有說,《左傳》云:“秋,有蜮為災也?!盵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08頁?!豆騻鳌吩疲骸扒铮序?。何以書?記異也?!盵注](漢)何休注、(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2235頁?!豆攘簜鳌吩疲骸扒?,有蜮。一有一亡曰有。蜮,射人者也?!盵注](晉)范寧注、(唐)楊士勛疏:《春秋谷梁傳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2384頁。春秋多記災異,故《左傳》、《公羊傳》認為莊公十八年“有蜮”的記載是表示災異,但二傳均不言“蜮”為何物。至《谷梁傳》則說:“蜮,射人者也”,透露出關(guān)于蜮的新信息,那么,“蜮,射人者”是什么意思呢?《谷梁傳》語焉不詳,對其詳細解說出現(xiàn)在漢代學者劉向的《洪范五行傳論》中。

      《漢書·五行志》云:

      嚴公(即魯莊公)十八年:“秋,有蜮?!眲⑾蛞詾轵馍显?,越地多婦人,男女同川,淫女為主,亂氣所生,故圣人名之曰蜮。蜮猶惑也,在水旁,能射人,射人有處,甚者至死。南方謂之短弧,近射妖,死亡之象也。時嚴(魯莊公)將取齊之淫女,故蜮至。天戒若曰:勿取齊女,將生淫惑篡弒之禍。嚴不寤,遂取之。入后淫于二叔,二叔以死,兩子見弒,夫人亦誅。劉歆以為蜮,盛暑所生,非自越來也。京房易傳曰:“忠臣進善君不試,厥咎國生蜮?!盵注](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462頁。

      《五行志》引劉向之說,出自劉向《洪范五行傳論》,《漢書·楚元王傳》云:“(劉)向乃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跡行事,連傳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范五行傳論》,奏之?!盵注](漢)班固:《漢書》,第1950頁。劉向認為,蜮是一種生于南越的動物,越地男少女多,民風放蕩淫亂,男女同川而浴,受淫亂之氣著物感化,在水邊生出一種害蟲,能射人為害,因其生于男女惑亂,故名之曰“蜮”,因其能射人,故南方人謂之“短弧”,“弧”即指弓箭。人如果被此物射中,輕則生病,重則死亡。劉向認為,《春秋》莊公十八年記載的異象“有蜮”,即預示莊公所娶齊國女子哀姜將會淫亂公室,導致魯國政治混亂。

      劉向認為蜮為南越男女淫亂之氣所生的射人之蟲,這種說法前不見記載,但劉向博學多識,看他說的頭頭是道,肯定不是他的瞎編亂造,那么,劉向此說有何來歷呢?

      先秦古書中,“蜮”字除見于《詩經(jīng)》《春秋》之外,還見于《大戴禮記》和《山海經(jīng)》。《大戴禮記·夏小正》云:“四月,……鳴蜮。”[注](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5-36頁?!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云:“有蜮山者,有蜮民之國,桑姓,食黍,射蜮是食。有人方扜弓射黃蛇,名曰蜮人?!盵注]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73頁。《夏小正》是記時之書,“四月鳴蜮”,意思是說蜮在四月開始鳴叫,是以蜮的叫聲作為物候,而《山海經(jīng)》則被古人視為地理之書,古人認為其中《海外經(jīng)》、《大荒經(jīng)》兩部分是記述四裔海外的地理、博物、方國等內(nèi)容,劉向曾領(lǐng)教群書,必定對《山海經(jīng)》的內(nèi)容十分熟悉。劉向關(guān)于蜮的說法,可以歸納為三項,即生于南越、射人、為男女淫亂之氣所生,其中至少有兩項可以在《山海經(jīng)》的記載中得以落實,其一,蜮出現(xiàn)于《大荒南經(jīng)》,則當是生活于南方邊裔的一種動物,西漢時南越(今廣東、廣西、越南一帶)為中國南裔之地,其二,《大荒南經(jīng)》稱蜮為“射蜮”,顧名思義,此物具有射擊的能力,蜮能射人為害的說法,蓋即由此而來。

      按照劉向的說法,蜮之所以能對人造成傷害,是因為蜮是男女同川沐浴的淫亂之氣所生。男女淫亂無別,同川而浴,是漢代人對于南裔的普遍想象。《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載賈捐之說:“駱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習以鼻飲,與禽獸無異,本不足郡縣置也。顓顓獨居一海之中,霧露氣濕,多毒草蟲蛇水土之害,人未見虜,戰(zhàn)士自死?!盵注](漢)班固:《漢書》,第2834頁。賈捐之與劉向為同時代人?!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云:“《禮記》稱‘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渌啄信ǘ。试唤恢?。”[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 中華書局1962 年,第2834頁??梢娔戏饺四信ǘ?,男女無別,是漢代人對南方人的普遍想象。然而,此種風俗經(jīng)漢人之口說出,則不再是單純的事實,實際上已成為漢代人對于南方的一種刻板想象,此種想象在漢代以后的地理風土話語中不斷再現(xiàn)。在中原儒生學者的心目中,南方男女放蕩的風氣,有悖于禮教,實屬歪風邪氣,沐浴于此種風氣的南方事物,也必然感染此種風氣而有害于人。在劉向看來,因南方淫蕩風氣而生的有害之物,不僅蜮之一種而已,《漢書·五行志》中還引了劉向?qū)Α洞呵铩非f公二十九年“秋,有蜚”一條記載的解釋:

      嚴公(魯莊公)二十九年“有蜚”。劉歆以為負蠜也,性不食谷,食谷為災,介蟲之孽。劉向以為蜚色青,近青眚也,非中國所有。南越盛暑,男女同川澤,淫風所生,為蟲臭惡。是時嚴公取齊淫女為夫人,既入,淫于兩叔,故蜚至。天戒若曰:今誅絕之尚及,不將生臭惡,聞于四方。嚴不寤,其后夫人與兩叔作亂,二嗣以殺,卒皆被辜。[注](漢)班固:《漢書》,第1431-1432頁。。

      劉歆認為蜚是一種叫負蠜的害蟲,劉向則認為蜚這種害蟲出現(xiàn)于莊公二十九年,跟《春秋》莊公十八年的“多蜮”一樣,也與莊公之妻哀姜的淫亂公室有關(guān),而且,在他看來,這種象征淫亂的害蟲,也是來自南方,跟蜮一樣,也是南方男女同川而浴的淫風所生的一種氣味臭惡的毒蟲?!段逍兄尽吩谠齽⑾蛑f后,接著說:“董仲舒指略同?!盵注](漢)班固:《漢書》,第1432頁。意為董仲舒的說法與劉向類似,可見,用南方男女淫亂解釋害蟲的象征意義,當由董仲舒所創(chuàng)。

      董仲舒、劉向倡言天人感應學說,用陰陽五行觀解釋各種反常的自然和政治現(xiàn)象,此種學說風靡漢代知識界,也對此后言地理、博物和風土者造成深遠影響。正是在此思想背景下,劉向關(guān)于蜮生于禍亂、能射人的解釋,被后人廣泛接受,確立為權(quán)威性解釋,《說文》云:“蜮,短狐也。似鱉,三足,以氣射害人?!盵注](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82頁。《廣雅》云:“射工,短狐,蜮也。”[注](清)王念孫:《廣雅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72頁。皆本乎其說。此后的學者在解釋《詩經(jīng)》《春秋》《山海經(jīng)》等書關(guān)于蜮的記載時,無不沿襲劉向的說法,如:

      《春秋》莊公十八年“秋,有蜮”。何休《公羊傳》解詁云:“蜮之猶言惑也,其毒害傷人形體不可見,象魯為鄭瞻所惑,其毒害傷人,將以大亂而不能見也?!盵注](漢)何休注、(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2235頁。服虔《左傳》注云:“短狐,南方盛暑所生,其狀如鱉,古無今有,含沙射人,入皮肉中,其瘡如疥,遍身中濩濩蜮蜮,故曰災?!?《周禮·秋官司徒·蟈氏》賈疏引)[注](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231頁。杜預《左傳》注云:“蜮,短狐也。蓋以含沙射人為災。”[注](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773頁。

      《詩經(jīng)·何人斯》:“為鬼為蜮”。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云:“蜮,短狐也。一名射影,如龜三足,江淮水濱皆有之。人在岸上,影見水中,投人影則殺之,故曰射影也。南方人將入水,先以瓦石投水中,令水濁,然后入?;蛟缓毶成淙巳肴思。浏徣缃??!盵注](三國)陸璣:《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63頁。

      《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有蜮山者,有蜮民之國,桑姓,食黍,射蜮是食。”郭璞注:“音惑。蜮,短狐也,似鱉,含沙射人,中之則病死。此山出之,亦以名云?!盵注]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73頁。

      這些說法中,除沿襲劉向的蜮生于男女惑亂、能以氣射人之說外,又添枝加葉,生出了新說,將蜮的形象進一步具體化了,比如劉向沒有說明蜮的長相,而服虔、郭璞說其狀如鱉,許慎、陸璣則說蜮形如三足鱉或龜,劉向只是說蜮能射人,但沒有說明蜮是如何射人的,許慎說蜮是以氣射人,而服虔、郭璞、陸璣則說蜮是含沙射人,服虔說蜮能將沙射入人的皮肉之中,被射處如生疥瘡,陸璣說的更嚇人,蜮潛伏于水中,只要射中人投在水中的影子,就能致人于死命,“含沙射影”這個成語就由此而來。在這些學者添枝加葉的解釋下,蜮的生物學形態(tài)日益豐滿了。

      蜮何以能害人?劉向之說以為蜮為南方男女淫亂之氣所生,服虔則認為蜮為南方盛暑之氣所生,那么,盛暑之氣所生何以就能害人?東漢學者王充對此有一番頗具“科學”意味的解釋,王充《論衡·言毒》篇認為萬物之生,皆稟元氣,毒蟲亦稟自然之氣而生,毒蟲蜇人,感覺像被火灼燒一樣,說明毒屬陽氣,故王充說“夫毒,太陽之熱氣也?!盵注]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49頁。因此不僅南方多毒蟲,甚至連南方的人口舌之中都含有毒氣,“太陽火氣,常為毒蟄,氣熱也。太陽之地,人民促急,促急之人,口舌為毒。故楚、越之人,促急捷疾,與人談言,口唾射人,則人脤胎腫而為創(chuàng)。南郡極熱之地,其人祝樹樹枯,唾鳥鳥墜。巫咸能以祝延延人之疾、愈人之禍者,生于江南,含烈氣也?!盵注]黃暉:《論衡校釋》,第949-950頁。蜮生于南方,蜮或短狐(弧)射人就是陽氣激發(fā)的結(jié)果,“南道名毒曰短狐。……陽氣因而激,激而射,故其中人象弓矢之形?!盵注]黃暉:《論衡校釋》,第952-953頁。在王充看來,蜮就是南方陽氣或毒氣的代名詞。在漢代學者筆下,毒氣、陽氣、南方經(jīng)由陰陽五行說相結(jié)合,被賦予了宇宙論的意義,從此以后,南方與毒之間的關(guān)系,就永遠難分難解了,而蜮或短弧這種早在《詩經(jīng)》就被與“鬼”相提并論的害人之物,也因此成為南方之毒的象征。

      二、四月鳴蜮:蜮的真相

      那么,蜮或短弧這種神秘莫測、令人聞風喪膽的南方毒蟲,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呢?

      蜮被漢人渲染的如此怪異而可怖,口含烈毒,殺人于無形之中,其實,究其根本,蜮本是一種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生物,而且根本不可怕,它不是別的,就是青蛙或蛤蟆。

      “蜮”除見于《詩經(jīng)》《春秋》《山海經(jīng)》之外,還見于《大戴禮記》和《周禮》?!洞蟠鞫Y記·夏小正》云:“四月,……鳴蜮。”[注](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5-36頁。傳云:“蜮也者,或曰屈造之屬也?!盵注](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第36頁。屈造就是蛤蟆,《淮南子·說林訓》:“鼓造辟兵,壽盡五月之望。”高誘注云:“鼓造蓋謂梟,一曰蝦蟆?!盵注](漢)劉安著、高誘注:《淮南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浙江書局《二十二子》本,第1185頁。《夏小正》為農(nóng)時之書,書中記載了很多物候現(xiàn)象,“四月鳴蜮”的意思是說到了四月蛤蟆開始聒噪了。據(jù)高誘《淮南子》注,漢人稱蛤蟆為鼓造,鼓造即鼓噪、聒噪,一到夏天,池塘、河邊青蛙蛤蟆即叫成一片,故古人稱之為“鼓造”。其實,“蜮”又作“蟈”,“蟈”音通“鼓”、“聒”,也是鼓噪、喧鬧的意思,《說文》“蜮”字或體即作“蟈”,《禮記·月令》言孟夏之月(四月)物候云:“螻蟈鳴,蚯螾出,王瓜生,苦菜秀?!盵注](清)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41頁。螻蟈即蛤蟆,也是說蛤蟆在四月開始鳴叫,正與《夏小正》所說相吻合。

      實際上,“蜮”字指蛤蟆,漢代有些學者還是知道的?!吨芏Y·秋官司寇》“蟈氏掌去蛙黽,焚牡蘜,以灰灑之,則死,以其煙被之,則凡水蟲無聲?!盵注](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第889頁。鄭司農(nóng)(眾)注云:“蟈讀為蜮,蜮,蝦蟆也?!对铝睢吩唬骸N蟈鳴’,故曰掌去蛙黽。蛙黽,蝦蟆屬?!盵注](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第889頁。據(jù)段玉裁《說文》注考證,《周禮》蟈氏本或作“蜮氏”,鄭玄注云:“牡菊,菊不華者。齊魯之間謂蛙為蟈黽、耿黽也。蟈與耿黽尤怒鳴,為聒人耳,去之?!盵注](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第889頁。蟈氏是主管清除蛙類的官員?,F(xiàn)代人視青蛙為益蟲,輕易不傷害青蛙,因為青蛙吃害蟲,但古人卻不這樣看,青蛙繁殖力特別強大,每到夏天青蛙繁殖季節(jié),青蛙泛濫成災,叫成一片,晝夜聒噪令人難以安寧,故古人要用將牡菊燒成灰,投入水中毒殺青蛙,或者用牡菊煙熏驅(qū)趕青蛙。鄭司農(nóng)知道“蟈”“蜮”是同一字,《周禮》中的蜮氏或蟈氏就是專門負責清理青蛙的官職,而鄭玄注既以蟈為蛙,又說:“蜮乃短狐與?”[注](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第889頁。表明他已不知道“蟈”與“蜮”原為同一個字,別之為二字,以“蜮”專指傳說中射人的蜮了。

      了解古人有在蛙類繁殖的夏天因其聒噪鬧人而除之的做法,《山海經(jīng)》中的“蜮人”也好理解了?!洞蠡哪辖?jīng)》說:“有蜮民之國,桑姓,食黍,射蜮是食。有人方扜弓射黃蛇,名曰蜮人?!盵注]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73頁?!洞蠡慕?jīng)》原本是對一幅圖畫的描繪,這幅圖畫描繪的是一些歲時活動和物候場景,圖畫的東、南、西、北四方對應于春、夏、秋、冬四時,《大荒南經(jīng)》對應夏天,其中反映了夏季的歲時活動和物候場景?!洞蠡哪辖?jīng)》說蜮民之國“射蜮是食”,“蜮”通“蟈”,射蜮即射蟈,這個場景正反映了古人在夏天用弓箭射殺蛙類的活動,青蛙可以食用,故曰“射蜮是食”。[注]劉宗迪:《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增訂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331-332頁。《大荒南經(jīng)》又說:“有人方扜弓射黃蛇,名曰蜮人?!盵注]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73頁?!墩f文》云:“扜,指麾也?!盵注](漢)許慎:《說文解字》,第257頁?!洞蠡哪辖?jīng)》這一記載描繪了一個正用弓箭指著黃蛇的人物,并稱為“蜮人”,蜮人亦即蟈人,蟈人當即《周禮》所謂蟈氏。夏天不僅青蛙聒噪令人討厭,同時也是毒蛇出沒的時節(jié),故負責清除害蟲的蟈氏,同時還要兼顧消滅蛇類。

      《詩經(jīng)·何人斯》云:“為鬼為蜮,則不可得。有靦面目,視人罔極?!盵注]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36頁。蜮亦當指蛙類,詩的意思是指責對方盡管長著人的面目,但性情乖張,像鬼魅或蝦蟆一樣令人捉摸不定、讓人厭惡。

      《春秋》莊公十八年:“秋,有蜮。”[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06頁。蛙類通常只有在夏天才會大量繁殖和出現(xiàn),秋天大量出現(xiàn),屬反?,F(xiàn)象,自然會引起人們的驚異,以為是不祥之兆,故《春秋》刻意加以記載?!豆攘簜鳌吩疲骸扒铮序?。一有一亡曰有?!盵注](晉)范寧注、(唐)楊士勛疏:《春秋谷梁傳注疏》,第2384頁?!耙挥幸煌觥奔匆馕锻ǔK鶡o,而本年秋天突然出現(xiàn)?!豆騻鳌吩疲骸扒铮序?。何以書?記異也。”[注](漢)何休注、(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2235頁?!蹲髠鳌吩疲骸扒?,有蜮,為災也?!盵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08頁。為異為災,都是說的“有蜮”這種現(xiàn)象,而不是指蜮這種動物,《左傳》、《公羊傳》的作者大概還都知道蜮即蛙類,故對蜮為何物,未加注釋。至于《谷梁傳》稱“蜮,射人者也”[注](晉)范寧注、(唐)楊士勛疏:《春秋谷梁傳注疏》,第2384頁。,則開漢人奇談怪論之先河?!豆攘簜鳌烦蓵^《左傳》、《公羊傳》為晚,很可能是出自漢代學者之手,其對于“蜮”的解說,也暗示了這一點。

      先秦文獻中,除上面提到的幾本書提到“蜮”之外,“蜮”只見于《呂氏春秋》一書,其《任地》篇說:“五耕五耨,必審以盡。其深殖之度,陰土必得,大草不生,又無螟蜮。今茲美禾,來茲美麥?!盵注]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88頁?!度蔚亍肥窍惹剞r(nóng)家之書,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只要土地耕耨得當,就不會生雜草,也不會生螟、蜮之類害蟲,就會生長出好莊稼。此文將蜮與螟并舉,《說文》曰:“螟,蟲食谷心者?!泵浅院堂缒坌牡暮οx,則蜮也當是危害莊稼的生物,所指當即蛙類。蛙不會危害莊稼,相反,蛙以禍害莊稼的害蟲為食,是莊稼的衛(wèi)士。由于蛙類以昆蟲為食,害蟲爆發(fā)之處,也是蛙類麋集之地,古人也許不了解這一點,因見蛙類常與害蟲一起出現(xiàn),故把蛙也一并視為破壞農(nóng)作物的害蟲了。

      綜上所述,先秦文獻中的“蜮”,皆指蝦蟆,原本是一種人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生物了,跟漢人心目中南方淫蕩之氣或盛夏之氣所化的、含沙射影致人死地的短狐,完全不是一回事。不過,蜮從蝦蟆演變?yōu)楹成溆暗亩毯笃涓?,正在《詩?jīng)·何人斯》之詩。此詩將“蜮”跟“鬼”相提并論,很容易讓人把蜮誤解為某種跟鬼一樣神秘的生靈,而一旦后人不知道“蜮”字的本義,將蜮想象為某種跟鬼一樣出沒無常、危害人類的事物,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正因為在古書中蜮的最初登場就跟鬼出現(xiàn)于同一語境,所以蜮也就不可避免地跟鬼沾光,感染了一身的鬼氣,再加之在《春秋》中,“多蜮”的記載出現(xiàn)于魯莊公時期,而魯莊公之妻哀姜以淫亂公室載于史冊,因此,到了漢代,蜮就被董仲舒、劉向一干喜歡奇談怪論的經(jīng)師打入射妖和淫亂之氣的行列了。

      蜮或蝦蟆被漢人稱為短弧或短弧,后來又被稱為射工、射影、水弩,歸根究底,也在蝦蟆身上。蛙類能突然將舌頭從口腔探出捕獲昆蟲,這是因為蛙類的舌頭舌本在前、舌尖在后,古人肯定觀察過蝦蟆的捕食的動作,但對其機制卻缺乏了解,由于蝦蟆捕食昆蟲時舌頭動作速度很快,昆蟲仿佛被從其口中射出的看不見的東西所射中,因此古人想象其口腔里藏著一把神秘的弓,故謂之短弧或射工。至于“短狐”,則是由“短弧”訛誤而來,早期文獻中皆作“短弧”,晚期文獻中,“短狐”越來越多見,這自然是因為狐貍的形象較之弓箭的形象更符合人們對蜮這種神秘生靈的想象。

      三、南方多物怪:蜮與華夏世界的南方想象

      蝦蟆變而為南方淫氣所生、含沙射人的神秘生靈短狐,根本動因不在蝦蟆這種兩棲動物的生物屬性,而在于漢儒基于陰陽五行說和自我中心主義而來的對于南方的異域想象。廣大的南方地區(qū),在秦代統(tǒng)一天下后才納入中原王朝的版圖,南方尤其是嶺南,遠離中原文明中心,為儒家教化所不及,在中原人士的想象中,南方的人和物皆未得天地中正之氣,其人必定放邪淫蕩,其物亦必多有害于人的怪異之物。正是基于漢代儒生此種中原中心主義的世界觀,蜮這種潛伏在隱秘之處而于無形中致人死命的可怕生物被一步步構(gòu)想出來,并被安置于南方,成為蠻荒、神秘、處處暗藏殺機的南方的象征。歸根到底,蜮或短弧,并非南方水土的產(chǎn)物,而純粹是漢代儒生的符號建構(gòu),其生長之地不在南方的溪谷水濱,而在漢代儒生的內(nèi)心世界,這種異形生物不是來自南方的深山窮谷,而是滋生于漢代儒生對于南方的想象和恐懼,在這種想象和恐懼背后則是漢代開始的對于南方的征討和開發(fā)。

      漢代以后,隨著中原王朝的權(quán)力觸角不斷地向南方伸展,中原學者關(guān)于南方的知識也不斷豐富,原本對于南方的純屬一廂情愿的抽象想象逐漸得到來自南方的實證知識的補充,因此,從魏晉開始,隨著不斷涌現(xiàn)的關(guān)于南方的地理志、博物志知識,蜮或短狐的形象也不斷“進化”,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體,越來越像是一種真正存在的南方生物。

      對蜮或短狐的最生動的描寫最早見于葛洪《抱樸子·登涉》篇,《登涉》篇講述方士入山采藥、修煉時可能遭遇的各種怪異事物及其危害和應對之策,其中專門談及南方山中的毒惡之物:

      或問曰:“江南山谷之間,多諸毒惡,辟之有道乎?”抱樸子答曰:“中州高原,土氣清和,上國名山,了無此輩。今吳楚之野,暑濕郁蒸,雖衡霍正岳,猶多毒蠚也。又有短狐,一名蜮,一名射工,一名射影,其實水蟲也。狀如鳴蜩,大似三合杯,有翼能飛,無目而利耳,口中有橫物,如聞人聲,緣口中物如角弩,以氣為矢,則因水而射人,中人身者即發(fā)瘡,中影者亦病,而不即發(fā)瘡,不曉治之者煞人。[注]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06-307頁。

      葛洪長期居于江南,精通醫(yī)術(shù),親自入山采藥,對于南方的動、植物十分了解,他在上引這段關(guān)于短狐的記述后,還有一長段關(guān)于沙虱的描述以及預防沙虱叮咬之法的記述,顯然不是全出杜撰,尤其是其關(guān)于沙虱的細致描述,當是基于作者的實地觀察,對沙虱之害的療救之方,也當是源于葛洪在南方行醫(yī)時行之有效的醫(yī)術(shù)經(jīng)驗。不過,該段文字中關(guān)于短狐的記述,是否與其沙虱的描述同樣是基于實證觀察和實際的行醫(yī)經(jīng)驗,卻大可懷疑。短狐原為漢代經(jīng)師的捏造,并非實有之物,葛洪自然也無緣目睹其物,故該段文字關(guān)于短狐的記述,大都因循前人關(guān)于蜮的想象之談。但是,葛洪關(guān)于短狐的說法,卻也出現(xiàn)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內(nèi)容,他說短狐“狀如鳴蜩,大似三合杯,有翼能飛,無目而利耳,口中有橫物”,說短狐的形狀如蟬,有翼能飛,對短狐形態(tài)的描述,看起來確似出自目驗,而非純?yōu)椴讹L捉影之談。不過,葛洪所描述的此種狀如鳴蜩、有翼能飛的飛蟲,即或果有其物,肯定也不是子虛烏有的短狐或蜮。葛洪因熟知古書中所說的短狐或蜮,并相信其為南方實有之物,故執(zhí)名以責實,在現(xiàn)實中找到一種與古人所說短狐形態(tài)相似的水蟲,將短狐、蜮、射工、射影一系列古書中的名字都對號入座地按到了此蟲的頭上。

      葛洪這番關(guān)于蜮的記述中,關(guān)于南方的想象性偏見一目了然。葛洪身為南方人,且長期居于南方,卻猶以中原中心主義解釋南方山川多毒蟄之物的原因,可見中原中心主義教化的深入人心。中原得風土之正,故人杰地靈,而南方居地氣之偏,故多毒惡之物,與此相似的論調(diào)也見于與葛洪差不多同時代的另一位學者干寶筆下。干寶《搜神記》卷十二云:“天有五氣,萬物化成?!型炼嗍ト?,和氣所交也;絕域多怪物,異氣所生也。茍稟此氣,必有此形,茍有此形,必生此性。”[注]賈二強校:《搜神記》,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84頁。也是以中原得天之正氣,而以怪異之物為偏氣所生?!端焉裼洝肪硎从浭隽耸當?shù)種因稟氣之偏而生的怪異之物,盡管按照干寶主張的五氣之說,凡非中土的四方絕域當皆為怪物滋生之域,但他在該卷中收羅的十八種怪物,除賁羊、池陽小人、扶風雷獸、張小小、滎陽大蛇為中原所有外,其他十三種皆出自南方,蜮即名列:

      漢光武中平中[注]東漢光武無“中平”年號,漢靈帝有此年號,但“靈帝”無由訛為“光武”,或以為“中平”為“中元”之訛,或以為“光武”二字衍,《法苑珠林》卷79引《搜神記》即無“光武”二字。,有物處于江水,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則身體筋急,頭痛,發(fā)熱。劇者至死。江人以術(shù)方抑之,則得沙石于肉中。詩所謂“為鬼為蜮,則不可得”也。今俗謂之溪毒。先儒以為男女同川而浴,淫女,為主亂氣所生也。[注]賈二強校:《搜神記》,第89頁。

      值得注意的是,《搜神記》卷十二還記述了兩種與蜮類似的南方怪物,即刀勞鬼和鬼彈,刀勞鬼以氣射人致死,鬼彈以毒氣擊人,二物皆不見其形,唯聞其聲,令人防不勝防而身受其害,皆有似于含沙射影的短狐。諸如此類神秘莫測、殺人于無形之中的南方毒蟲,自然純屬子虛烏有,無非都植根于中原人對于遙遠、陌生、神秘、異物叢生的南方的恐懼與想象。

      除在《抱樸子》一書中記述短狐和沙虱之外,葛洪在其所撰醫(yī)書《肘后方》中也記載了辟除、治療射工和沙虱之法,此書關(guān)于射工和沙虱之蟲形態(tài)及危害的說法與《抱樸子》大同小異,關(guān)于人被射工中傷之后的癥狀則記述的十分詳細,葛洪還記錄了九種治療射工毒瘡的方子。[注](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七,明正統(tǒng)道藏本。這些癥狀描述和治療之方,顯然有真實依據(jù),說明江南確有此病,但時人并不知道病因所起,葛洪熟知射工之說,故將之歸咎于射工。

      含沙射影的蜮或射工、短狐出自漢人的想象,原屬子虛烏有,而經(jīng)葛洪這番發(fā)明,將蜮的想象與一系列實有的病癥聯(lián)系起來,蜮的存在越發(fā)被坐實了。因此,葛洪以后的醫(yī)書和本草書中,如隋巢元方等撰《諸病源候總論》卷二十五、唐朝孫思邈《千金要方》卷七十六、王燾《外臺秘要》卷二十八等,皆載治射工毒方,其關(guān)于射工的描述和醫(yī)方大致沿襲葛洪《肘后方》而陳陳相因,甚少發(fā)明。

      葛洪之后,關(guān)于蜮、短狐、射工的知識的再一次擴張,來自明代偉大的本草學家李時珍,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四十二“溪鬼蟲”(又名射工、射影、水弩、抱槍、含沙、短狐、水狐、蜮)條,記錄了自己對射工的實際觀察:

      時珍曰:射工長二、三寸,廣寸許,形扁,前闊后狹,頗似蟬狀,故《抱樸子》言其狀如鳴蜩也。腹軟背硬,如鱉負甲,黑色,故陸機言其形如鱉也。六、七月,甲下有翅能飛,作鉍鉍聲。闊頭尖喙,有二骨眼,其頭目丑黑如狐如鬼,喙頭有尖角如爪,長一、二分,有六足如蟹足,二足在喙下,大而一爪,四足在腹下,小而岐爪,或時雙屈前足,抱拱其喙,正如橫弩上矢之狀。[注]劉衡如、劉山水校注:《本草綱目》,北京:華夏出版社1998年,第1574頁。

      李時珍這番關(guān)于射工的形態(tài)學描述,顯然是依據(jù)親眼所見的實物。他描述的這種甲蟲,形狀似蟬,頭目丑黑,闊頭尖喙,六足如鱉狀,常在六、七月間出現(xiàn),尤其是喙頭有長一、二分的尖角,尖角如爪形,時常用兩只前爪抱拱其尖喙,說的分明就是南方常見的獨角仙甲蟲,獨角仙是金龜子之一種,中文學名雙叉犀金龜,拉丁文學名Trypoxylus dichotomus,是一種體型較大的金龜子,身體紅棕色或黑色,一般體長三至五公分,寬二、三公分,其典型特征是雄性的頭部生有長長的額角,長達二、三公分,末端向上彎曲并分四叉或兩叉,獨角仙的名字即得名于其長長的額角。李時珍之所以會將獨角仙指認為射工,由李時珍的描述即可看出,主要是因為獨角仙長著一個末端生叉的額角,正好能跟射工口中生有弓弩的傳說對上號。獨角仙在我國南方的森林常見,以樹木汁液、水果為食,對人無害,更不會含沙射人,現(xiàn)在很多人把他養(yǎng)為寵物,在一些地方的花鳥市場就能見到,當然與傳說中的射工、短狐風馬牛不相及。李時珍為撰寫《本草綱目》,親自訪山采藥,實地考察,澄清了古代醫(yī)書中很多錯誤認識和奇談怪論,但他畢竟無法擺脫一般古代讀書人皆有的通病,對古書所載皆深信不疑。既然從漢代起,含氣射人或含沙射影的射工、短狐就屢屢見于古書記載,那必定不會是子虛烏有,對于此種見于古書記載的怪異之物,一般學者只是重復前人的話頭,而李時珍作為一位富有求實精神的藥物學家,卻不滿足于人云亦云,必得為古書所記之物與實有之物對號入座,于是,頭戴弓弩的獨角仙就當仁不讓地成為射工在現(xiàn)實中的替身。

      明末廣東文人鄺露,曾長期居住廣西,“遍歷岑、藍、胡、侯、盤五姓土司,因為猺女云亸娘留掌書記,歸而述所見聞”[注](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633頁。,撰《赤雅》一書,廣泛記載廣西的山川物產(chǎn)、民族人種、風土人情、奇聞異事,作者自然不會忘記大名鼎鼎的南越異物“短狐”:

      短狐,人所生也。《詩》曰蜮,《書》曰射工,《騷》曰短狐。斑衣山子,插青銜弩,裸體獸交,遺精降于草木,嵐蒸嶂結(jié),盎然化生。狐長三寸,狀若黃熊,口衘毒弩,巧伺人影,胎性使然也。……予游六磨,影落澗水,為短狐所射,毒中左足,適欲撲殺,有大蟾鼓腹踴躍,搤其喉而食之。未幾,痛入骨髓,始如蟻卵,乍如蜂房,乍如盤渦,乍如蛇菌,一日一夜,其變百出。其大二寸,聞過三寸則死,毒大如狐則死,對時則死。遍走群醫(yī),命在呼吸。蘧然猛省,蟾能食之,必能制之。偶有八字丹蟾,跳躍草際,取向毒處一吸,支體立運,毒口出涎,滴石石爛,魂魄潮復,如坐冰壺。其口兩月方合。聞鴛鴦鸑鷟皆能食之,腦可止痛,使我求之,恐為枯魚所笑。[注](明)鄺露:《赤雅》卷下,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鄺露這番記述,說自己在旅行時不慎被短狐射中左腳,毒性大發(fā),差點丟掉性命,幸好急中生智,以蟾蜍吸出毒液,撿回一條性命,說得活靈活現(xiàn),令人不由不信,但若將他的記述與古書中關(guān)于蜮或短狐、射工的記述相對比,不難看出他的說法無不在古書中有其來歷,尤其是“斑衣山子,插青銜弩,裸體獸交,遺精降于草木,嵐蒸嶂結(jié),盎然化生”一句,說短狐是當?shù)厣贁?shù)民族裸體交媾遺精于草木而生,顯然是據(jù)《漢書·五行志》所記劉向之說而來。據(jù)鄺露所言,他可能確在游歷橫州六磨山一帶時偶被某種毒蟲蜇傷,傷口感染發(fā)炎,兩月方愈。毒蟲蜇人,無論南北方,無處不有,司空見慣,但一般人不會將自己被蜇的經(jīng)歷與斑衣山子的習俗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聯(lián)系起來,鄺露將自己被毒蟲所蜇歸因于斑衣山子的性風俗,應該是因為他熟讀古書的緣故。

      南方風俗靡蕩,南方山川多毒蟲、溪谷多瘴癘,這本是那些也許一生都未涉足南方的中原儒生對于作為華夏邊緣的南方的“他者”想象,而鄺露生于廣東,居于廣西,身為土生土長的南方人,熟知南越風物,自應不受儒家倫理的束縛,不落中原儒生南方想象的窠臼,用一種平常心看待和記述嶺南風土,卻依然身不由己地墜入華夏中心主義的話語陷阱[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鄺露《赤雅》述明代廣西事物卻時見漢、唐故事,謂其“附會涂飾,不免文士之積習矣?!奔匆芽雌七@一點。,將源自文化中心的他者想象承受為身居“邊緣”者的自我想象,這一文化想象轉(zhuǎn)換機制,正如置身于西方現(xiàn)代性之中的中國人不由自主的援用西方人的東方主義話語構(gòu)建中國民族性的自我想象一樣,足以表明,無論古今中外,與文功武治的強權(quán)沆瀣一氣的強勢文化具有高屋建瓴、攝人心魂的巨大力量,因強勢文化潛移默化而形成的文化無意識,猶如無形之陣,令人深陷其中而難以自知,非但不自知,而且將自己變成這種文化無意識再生產(chǎn)進程中的一環(huán),從漢代開始的關(guān)于蜮這種“神秘生物”的闡釋史和知識史,仿佛一個文化肌體上的微小切口,為我們透過話語表象透視其背后的文化無意識提供了一個如同顯微鏡般具體而微的視角。

      結(jié) 語

      草木鳥獸生于山川,原與文化無關(guān),但草木鳥獸一旦被認識、命名而進入語言、載于文獻,就不再是單純的自然之物,而是成為人類語言和文化的一部分,即所謂符號。一方面,符號作為人類語言世界和文化世界的一部分,不可避免地隨著歷史變遷、文化語境的變化,被賦予各種前所未有的意義,在人類思想的天幕上折射出種種光怪陸離的變相。正是在此意義上,傳統(tǒng)博物學被稱為名物之學,其所關(guān)注的與其說是物,不如說是詞,即語詞及其意義的變遷。另一方面,人類總是通過語言想象和認識事物,因此,語詞的變遷又會反過來影響人們對事物的想象和認識,不僅將事物的本相變得面目全非,甚至還會憑空創(chuàng)造出各種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的怪物。詞與物、語言與世界、文化與自然,就這樣難分難解地糾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膀狻钡囊饬x變遷和形象蛻變,就為我們理解詞與物、語言與世界、文化與自然的關(guān)系,提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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