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聲玉振集大成乾隆時期藝術(shù)思潮下的劉墉書法

張 彬

故宮博物院書畫部副研究館員，主要從事古書畫研究鑒定

劉墉是乾隆時期名臣，與紀昀、和珅一同，有「乾隆三大中堂」之謂，坊間關(guān)于他與乾隆皇帝、和珅有很多傳說與演義，故事中的君臣朋友為后世留下了許多趣味橫生的故事。

然而故事畢竟是故事，歷史上劉墉宦海沉浮，幾經(jīng)起落，為政雖曾多次受到皇帝申飭，但文學藝術(shù)才能卻受乾隆皇帝首肯，多次應(yīng)制作書、編纂書籍。尤其是他的書法，能于乾隆時期館閣體的千人一面下別辟蹊徑，躋身于「清四家」之列，被稱為「濃墨宰相」。

漢字作為傳達思想、社會交流的工具，得到廣泛應(yīng)用；其發(fā)展脈絡(luò)大致從圖形、象形文字、甲骨文、金文、篆籀，再由古文大篆到小篆，以至篆、隸、楷、行、草各種書體形成。在實際應(yīng)用中各種書體逐漸變化，達到了實際功用與審美需求的雙重功能，這就是書法藝術(shù)。書法從先秦至近代，篆、隸、楷、行、草五體的發(fā)展變化有著千絲萬縷的傳承關(guān)系，歷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外交無不通過書法記載、表達，出現(xiàn)了很多名留青史的書法家。

清代乾隆時期的宮廷藝術(shù)活動主要圍繞皇家收藏，通過乾隆皇帝弘歷和臣子們的書畫鑒賞活動— 包括書畫考證、詩歌唱和、著錄跋贊等等來完成的，這期間編纂、編修了《欽定四庫全書》、《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等書，成就了眾多詞臣、臣子書畫家，隨之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臣工應(yīng)制書畫作品，其中不乏精良之作。而乾隆時期涌現(xiàn)出的這些詞臣、臣子書畫家中，作為「清四家」之一的劉墉是不可忽視的一人。

乾隆時期的藝術(shù)思潮與「濃墨宰相」

乾隆年間，廣泛征集圖書，至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年）九月，從全國各地征求的圖書已逾萬種。紀昀受命為《四庫全書》總纂官，《四庫全書》的編輯整理工作正式開始。至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年）《四庫全書》大功告成，紀昀以楷書寫就《四庫全書目錄》卷備覽?？瑫端膸烊珪夸洝肪?，共四卷，通篇抄錄經(jīng)、史、子、集目錄及撰者，字跡工整，無一懈怠，體現(xiàn)了他非凡的楷書功力。

《四庫全書》全稱《欽定四庫全書》，是在乾隆皇帝的親自主持下，由紀昀等三百六十多位官員、學者編撰，三千八百多人抄寫，耗時十三年編成的叢書，凡三千四百六十一種，七萬九千三百零九卷，分經(jīng)、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庫。乾隆皇帝命人抄寫七部，下令分別藏于全國各地，先抄好的四部分貯于紫禁城文淵閣、遼寧沈陽文溯閣、北京圓明園文源閣、河北承德避暑山莊文津閣珍藏，這就是所謂的「北四閣」。后抄好的三部分貯揚州文匯閣、鎮(zhèn)江文宗閣和杭州文瀾閣，這就是所謂的「南三閣」?！端膸烊珪愤@種字體嚴整、強調(diào)規(guī)范的文字抄寫，催生、強化了清代館閣體書法的發(fā)展，清代洪亮吉《北江詩話》載：「今楷書之勻圓豐滿者，謂之館閣體，類皆千手雷同?！巩斎唬粋€時代書風的出現(xiàn)與流行，和帝王的喜好和需求是分不開的。乾隆皇帝喜好元代趙孟頫書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臣們無不趨從。但是趙書變化精微難以掌控，也容易使臨仿者流于俗態(tài)。故而從公文奏章到奉旨唱和，書法皆以結(jié)體規(guī)整、筆畫流麗的統(tǒng)一面目出現(xiàn)，這種千人一面的書法雖然光潔整飭，但從審美角度看就缺少些變化的美感了。

館閣體講究烏黑、方正、光澤、等大，代表書家有張照、梁詩正、汪由敦、董邦達和董誥父子。劉統(tǒng)勛和劉墉父子作為乾隆皇帝的股肱之臣亦與皇帝多有唱和或奉旨應(yīng)制之作，然而劉墉的書法卻能師古而不泥古，饒富韻致，如同一股清流，跳脫出館閣體而自成一家，與翁方綱、成親王永瑆、鐵保、梁同書、王文治這些宗帖學的書家并稱為「清四家」（「清四家」有翁、劉、成、鐵與翁、劉、梁、王兩種說法，其中翁、劉、成、鐵又被稱為「乾隆四家」）。

劉墉（一七一九年～一八〇四年），字崇如，號石庵（一作石菴），山東諸城人，生于書香門第，長于顯宦之家。祖父劉棨是康熙二十四年的進士，官至四川布政使。父親劉統(tǒng)勛是雍正二年進士，官至東閣大學士。劉墉于乾隆十六年三十二歲時中進士，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卒謚文清。

劉墉為官起起落落，屢遭乾隆皇帝申飭，但他的文學藝術(shù)才能還是獲得了皇帝的首肯。乾隆四十一年（一七七六年）三月，劉墉服喪期滿回京，任職南書房。十月，任《四庫全書》副總裁，并任《西域圖志》及《日下舊聞考》兩書總裁。劉墉受到重用，一方面是乾隆皇帝念及其父劉統(tǒng)勛的多年功績，主要也是看劉墉為可用之材。

劉墉擅長行書、楷書，「初從松雪（趙孟頫）入，中年后乃自成一家，貌豐骨勁，味厚神藏，不受古人牢籠，超然獨出」。（張維屏《松軒隨筆》）晚年將北碑融入筆下，間架分明，蘊藉剛勁，超然塵外。（包世臣《藝舟雙楫》）筆豐墨厚、內(nèi)含骨力、渾厚豐潤為其書法的主要風格特征，因而有「濃墨宰相」{《清史稿》載：「（王）文治書名并時與劉墉相埒，人稱之曰『濃墨宰相，淡墨探花』」}的美稱。劉墉兼工文翰，博覽群書，精研古文考辨，名盛一時。清代徐珂在其《清稗類鈔》中盛贊劉墉：「文清書法，論者譬之黃鐘大呂之音，清廟明堂之器，推為一代書家之冠。蓋以其融會歷代諸大家書法而自成一家。所謂金聲玉振，集群賢之大成也。其自入詞館以迄登臺閣，體格屢變，神妙莫測?！怪小妒衷娂?，有《清愛堂帖》傳世。

父子二人御前應(yīng)制

劉墉是大學士劉統(tǒng)勛之子，劉統(tǒng)勛歷經(jīng)康、雍、乾三朝，是深得皇帝信任的重臣。劉統(tǒng)勛（一六九八年～一七七三年），字延清，號爾鈍，山東諸城（今山東高密）人。生于康熙三十九年，雍正二年（一七二四年）中進士，做過雍正皇帝南書房的文學侍從。乾隆皇帝即位后，歷任刑部尚書、工部尚書、吏部尚書、內(nèi)閣大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尚書房總師傅、殿試閱卷大臣、國史館總裁及軍機大臣等要職，為政清廉，敢于直諫，吃苦耐勞，在吏治、軍事、治河、辦案等方面表現(xiàn)出了過人的辦事能力，取得顯著成績，乾隆皇帝下諭贊揚他：「統(tǒng)勛在漢大臣當中尚奮往任事?！蛊鋾Y(jié)體端整，下筆勁爽，有飄逸之姿，書品合乎人品，「神敏剛勁，終身不失其正」。乾隆三十四年（一七六九年），劉統(tǒng)勛七十大壽，乾隆皇帝御賜「贊元介景」匾額；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年），出任《四庫全書》總裁官，猝逝于上朝途中，追授太傅，謚號文正?！吨T城縣續(xù)志》評價劉統(tǒng)勛「剛毅篤厚，久值機密，襄贊綸扉，隨事獻納，推賢黜奸，為百余年名臣第一」。

劉墉的從政之路有其父劉統(tǒng)勛的福蔭，書學亦有其父的親傳影響，但其中更有劉墉自己的精研出新，從父子二人書法中不難看出。

精華蘊蓄神韻獨出

劉墉書法初從趙孟頫、董其昌入手，法魏晉，學鐘繇，間顏真卿、蘇軾、米芾、蔡襄等各家，將各家風格化為己用，學古而不泥古，學古出新。劉墉的學生、翁方綱的女婿戈仙舟，有一次互問劉、翁兩人書法如何，翁方綱譏笑劉墉書法道：「問汝師哪一筆是古人？」劉墉反駁道：「我自成我書耳，問汝岳翁哪一筆是自己？」好一個厲害的劉石庵，正所謂「本不求似，亦無一筆似」。（郭尚先《芳堅館題跋》）

衰年變法承前啟后

包世臣《藝舟雙楫》將清朝書法分為了五品：平和簡靜，遒麗天成，曰神品；醞釀無跡，橫直相安，曰妙品；逐跡窮源，思力交至，曰能品；楚調(diào)自歌，不謬風雅，曰逸品；墨守跡象，雅有門庭，曰佳品。神品僅鄧石如一人，包世臣把劉墉小真書放在「妙品下二人目」下，又將劉墉行書放在「能品下二十三人目」下。這樣的劃分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但也反映出包世臣的判斷與他的師承不無關(guān)聯(lián)。包世臣（一七七五年～一八五五年），字慎伯，號倦翁、小倦游閣外史，安徽涇縣人。工書，師承鄧石如，初學唐宋，后法北碑，晚年又學「二王」。他提倡北碑，開辟書法新路，在咸豐、同治年間頗有影響，也算一代書家。他的習書道路和劉墉正好相反，劉墉晚年學北碑，他是在晚年學「二王」。所以說歷代書法家的求變創(chuàng)新之路，都是在借鑒先賢走出，經(jīng)過不斷發(fā)展、變化得以延續(xù)。

劉墉雖為博學的帖學名家，但對于師承碑學名家鄧石如的包世臣還是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他晚年對「二王」的師法上，亦體現(xiàn)在他的書論中，他在《藝舟雙楫》中便講：「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斷不可企及者在畫之中截；中實之妙，近人鄧石如書，中截無不圓滿遒麗，其次劉文清（劉墉）中截近左處亦能潔凈充足，此外則并未夢見在也?！棺阋姲莱紝④耐瞥?。

故宮博物院藏劉墉《雜書詩文》冊后有周爾墉題跋一段，題跋中評劉墉小楷書寫到：「少年書秀逸英發(fā)，極似文正（劉統(tǒng)勛）筆，今流傳者皆晚歲手跡，然細諦長畫則猶存家法。山舟（梁同書）、秋室（余集）兩先生皆紹其體?！惯@應(yīng)該是對劉墉書藝承襲比較精煉的概括了。

真?zhèn)坞s糅撲朔迷離

劉墉的一些應(yīng)酬之作和署「臣」字款的應(yīng)制之作，很多是由內(nèi)廷如意館的館閣書手代書。包世臣《藝舟雙楫》記載：「諸城（劉墉）有攝夫人黃氏，嘉興人，筆勢極似，惟工整已甚，較諸城疏散韻味微減耳。諸城晚書多出黃手，小真書竟至莫辨。有家書十冊，黃夫人原書后，諸城批答，皆絕妙，世人罕有知者。」近人馬宗霍《書林紀事》稱：「石庵有三姬，皆能代筆，可亂真，外人不能辨，晚年書代筆最多。其但署名『石菴』二字及用長腳『石菴』印者皆代筆，署『瑛夢禪』亦其一也。」記載的「石菴」印做朱文細篆，「菴」字的末筆沒有明顯的「懸針垂露」的篆法，而是「長腳」。有此印的劉墉書法，筆畫肥軟，少筋骨之力，欠欹側(cè)之姿，這也是劉墉書作代筆或偽托的一種情況。

筆者在看劉墉《小楷六種》冊時發(fā)現(xiàn)，「洞庭春色賦」、「黃庭經(jīng)一則」、「題桃源圖」、「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石鼓文」、「魏舒碑」六種在書法特征以及鈐印上有異同。其中「洞庭春色賦」、「題桃源圖」、「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石鼓文」四種均鈐有「石菴」長腳印，且書字筆性較為一致?！付赐ゴ荷x」起首結(jié)體有不穩(wěn)處，后段書勢較自然穩(wěn)健，自題：「尹齋以宣德紙索余書，自顧紙佳而書不稱，故多做小字，未敢率爾付之涂抹也。石庵。」「題桃源圖」、「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石鼓文」筆墨周到，轉(zhuǎn)折自然，結(jié)體穩(wěn)健。末開「魏舒碑」可能是因為有界格的緣故，字形方正但顯拘謹?！甘C」一印也不同，「洞庭春色賦」與同藏故宮博物院的《楷書秋陽賦東方朔傳》冊所鈐的「石菴」印相同，是「石菴」長腳印，「菴」字篆法「大」與上面的「草字頭」不連；「題桃源圖」、「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石鼓文」三種的「石菴」印的「菴」字篆法「大」與上面的「草字頭」相連；「魏舒碑」的「石菴」印不是長腳印，還鈐有「劉墉之印」白文印?！更S庭經(jīng)一則」與其他五種書寫特點不同，款署「丙申秋八月三日燈下臨，石菴」鈐「劉墉之印」白文印。根據(jù)年款可知此為劉墉五十八歲書作，筆法謹嚴，轉(zhuǎn)折、連帶交待清晰，體勢于端整中蘊俊逸，這些與他遍學諸家形成的嚴謹?shù)男】瑫L是統(tǒng)一的。諸多疑慮或許早有方家解讀、研判而我有所不知，留待以后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