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溥 吳濤
摘 要:
對日本和文文獻進行歷時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古漢語“曾”的日語訓讀詞“カツテ”由最初的用于否定句表示加強否定語氣的用法擴展到用于肯定句表示時間義,到最后發(fā)展成加強否定語氣的用法不再使用,而時間義的用法繼續(xù)使用并不再局限于肯定句中?!哎磨啤闭Z義功能的如此巨大演變是漢日語言接觸所帶來的結(jié)果。
關(guān)鍵詞:訓讀詞;漢日語言接觸;漢文訓讀
作者簡介:黃文溥,華僑大學外國語學院中外文學與翻譯研究中心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日語語言研究、日語教學研究、漢日翻譯研究(E-mail:3157281864@qq.com)。吳濤,華僑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漢日翻譯研究(福建 泉州 362021)。
基金項目:福建省社會科學基金(FJ2018B157);華僑大學語用修辭研究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600005-Z17X0191); “果香讀賞會”(18YJG57)。
中圖分類號:H3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9)03-0153-08
很早以前便接觸到漢字文化的古代日本人,在閱讀古漢語文獻時,使用了一種特殊的閱讀方法——漢文訓讀法。這是在閱讀時按照較為固定的模式將古漢語翻譯成日語的方法。根據(jù)該翻譯式的閱讀模式,特定的日語詞較為固定地用于翻譯特定的漢語詞。我們將漢文訓讀中用于翻譯特定古漢語詞的日語詞稱為訓讀詞。由于這樣的譯詞模式,日語訓讀詞的語義功能在漢文訓讀的世界里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古漢語詞的影響。本文擬研究的日語詞“カツテ”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實例,它在漢文訓讀里是古漢語“曾”的訓讀詞,根據(jù)筑島?!队桙c語彙集成(第2巻)》(東京:汲古書院,2007年),“カツテ”是古漢語“曾”“嘗”“都”等的訓讀詞[10]?!霸北挥栕x為“カツテ”的用例最多,其次為“都”和“嘗”。我們將“曾”視為“カツテ”所訓讀的漢字的代表。其語義功能深受古漢語“曾”的影響。
Johanson(2002,2008)和Malamatidou(2016,2017)等指出,在語言接觸中,目標語對源語語義句法的復制有一個由短暫性復制(momentary copy)經(jīng)由習慣化復制(habitualised copy)和常規(guī)化復制(conventional copy)最終成為單語化復制(monolingual copy)的發(fā)展過程:開始時是短暫、孤立發(fā)生的復制,然后該復制品在目標語中的使用可能變得較為有規(guī)律性,繼而該復制品被特定語言共同體的成員所接受,最后即使不懂源語、沒有雙語能力的人也可以較為自由地
使用這個復制品;這個語言復制品進入目標語后,為了適應目標語會與源語有差異。Johanson, L.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 In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ed. by Jones, M. C., &Esch, E.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pp.285-313.Johanson, L.Remodeling grammar: Copying, conventionalization,grammaticalization. In Language Contact and Contact Languages, ed. by Siemund, P.,&Kintana, N.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08. pp.61-79.Malamatidou, S. Understanding translation as a site of language contact: the potential of the code-copying framework as a descriptive mechanism in translation studies. Target, 2016, 28(3), pp.399-423.Malamatidou, S. Why changes go unnoticed: The role of adaptation in translation-induced linguistic change. Lingua, 2017,(200), pp.22-32.
大坪併治(1935,1961)和門前正彥(1964)分析了漢文訓讀文獻中“カツテ”的語義與古漢語詞的關(guān)聯(lián)。大坪併治:《都·曾訓義考》,《國語國文》1935年第7期,第79—89頁。大坪併治:《「都」と「曾」》,載大坪併治,《訓點語の研究》,東京:風間書房,1961年。門前正彥:《漢文訓読史上の一問題(六)──「曾」字の訓について──》,《訓點語と訓點資料》1964年28期,第19-32頁。但“カツテ”受古漢語影響的語義不僅局限于漢文訓讀世界,還深入到日本和文世界里。山田孝雄(1935)指出,日語詞“カツテ”在古代日語原本表示否定的陳述,沒有時間義,但在近代日語主要表示時間義,較少表示否定的陳述,這是受古漢語“曾”字語義的影響。山田孝雄:《漢文の訓讀によりて傳へられたる語法》,東京:寶文館,1935年。(黃文溥譯注:《由漢文訓讀傳下來的日語語法》,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4年。)
Johanson(2002,2008)主要是基于口頭語言接觸進行的研究,Malamatidou(2016,2017)主要研究英語學術(shù)性語篇對希臘語學術(shù)性語篇的語言使用影響,其理論可以為對于由古代漢日翻譯引發(fā)的語義句法功能變化進行的研究提供參考。我們擬參考這些研究的理論,對山田孝雄(1935)所提出的“曾”的訓讀詞“カツテ”在日本和文中的語義變化觀點進行詳細的歷時梳理,并研究其句法功能上的變化,考察該語義功能在日本和文中的變遷史。和文廣義上可指使用日語寫成的文章,與漢文、歐文相對;狹義上可指平安時代平假名文及受其影響的近世擬古文和明治美文等,與漢文、和漢混淆文等相對。本文所指和文為前者。
一 “カツテ”在日本上代和文文獻里的使用情況
上代日語沒有出現(xiàn)“カツテ”的確鑿實例,故《時代國語大辭典(上代編)》沒有收錄該詞。但大坪併治(1935,1961)根據(jù)訓讀資料的調(diào)查認為,日本上代《萬葉集》有8例“曾”字和2例“都”字應讀為“カツテ”,而佐竹昭廣(1951)認為,《萬葉集》中的“曾”和“都”根據(jù)和歌的字數(shù)有時應讀為“カツテ”,有時應讀為“サネ”佐竹昭廣:《さね·かつて考──萬葉語彙──》,《國語國文》1951年第8期,第354—361頁。。巖波書店《日本古典文學大系·萬葉集》基于佐竹昭廣的研究將6例“曾”和1例“都”讀為“カツテ”。
《萬葉集》里被認為是“カツテ”的實例,均與否定詞一起使用,表示加強否定的語氣。下例“代者曾無(かひはかつてなし)”表示“效果完全沒有”,“都毛不知(かつても知らぬ)”表示“完全不知道”。古代日本人在《萬葉集》使用漢字“曾”“都”表示“カツテ”,這是因為“曾”“都”在古漢語也有表示加強否定語氣的語義。在漢文訓讀里,古漢語“曾”“都”在與否定形式用在一起表示加強否定的語氣時,被較為固定地訓讀為具有相似用法的“かつて”?!度f葉集》使用“曾”“都”表示具有否定語氣義的“かつて”的書寫法追根究底與漢文訓讀密切相關(guān)。關(guān)于這種用法的“曾”字,根據(jù)《廣韻》,它在古漢語為“作滕切”,表示語氣的“則”義,與表示時間的“經(jīng)”義、讀音為“昨棱切”的“曾”有別。
(1)味飯乎水尓釀成吾待之代者曾無直尓之不有者(卷十六,3810)
(2)娘子部四咲澤二生流花勝見都毛不知戀裳摺香聞(卷四,675)
二 “カツテ”在日本中古、中世和文文獻里的使用情況
我們對《日本古典文學大系》中古和中世和文文獻里“カツテ”的使用情況進行調(diào)查,結(jié)果如表1所示。我們發(fā)現(xiàn),進入平安時代以后,《源氏物語》《枕草子》《土佐日記》《竹取物語》等平假名文都沒有出現(xiàn)“カツテ”的實例。該詞主要以漢字“曾”的形式存在于漢文訓讀世界和《續(xù)日本紀》《御堂關(guān)白記》《將門記》等變體漢文之內(nèi)??梢哉f,從中古日常語看,它是一個幾乎銷聲匿跡的古語。但到了12、13世紀,這個古語又在《今昔物語集》《曾我物語》《沙石集》等一些受漢文訓讀、變體漢文影響較大的和文里若隱若現(xiàn)。我們認為,它是通過漢文訓讀和《續(xù)日本紀》《御堂關(guān)白記》之類的日本變體漢文進入這些和文文獻的。這些和文文獻里的“カツテ”不用于肯定句表示時間義,而僅用于否定句表示加強否定的語氣。該詞與“イマダ”構(gòu)成的“イマダカツテ”的表達形式也同樣用于否定句中。“イマダ”在古代日語里可用于肯定句中[如,“吾屋戸之若木乃梅毛未含有(我がやどの若木の梅もいまだ含めり)”《萬葉集》],也可用于否定句中[如,“吾者未見(我はいまだ見ず)”《萬葉集》],由此可見,“イマダカツテ”在中古和文文獻中僅用于否定句的用法是來自于“カツテ”的語義句法功能限制?!哎ぅ蕙昆磨啤笔枪艥h語“未曾”的訓讀詞。在漢文訓讀里,古漢語“未曾”除了被訓讀為“イマダカツテ”以外,有時也被訓讀為“イマダムカシ”等。古漢語“未曾”的“曾”表示時間義,“ムカシ”是其正確的訓讀詞,而“カツテ”則不然。古代日本人將用于訓讀“曾+否定詞”構(gòu)式的“カツテ+否定”進一步擴大化,將它也用于訓讀“否定詞+曾”構(gòu)式。這導致在這個訓讀法里表示加強否定語氣的“かつて”成為“未曾”的“曾”的訓讀詞,換言之,它表明“未曾”的“曾”的語義在漢文訓讀時被錯誤地解釋為加強否定的語氣。“ムカシ”和“かつて”這一正一誤訓讀詞的共存孕育著“カツテ”的語義在訓讀世界里朝向符合“(未)曾”所表示的時間義演變的跡象,而其結(jié)果最終也會反映在和文文獻中,受古漢語“未曾”的影響,“イマダカツテ”的“カツテ”也有可能被解釋為時間義。關(guān)于“曾”字的訓讀問題,我們將另文討論。
(1)未ダ曽テカク端正ナル女人ノ形ヲ見ズ”(今昔物語集)
(2)曾テ塵許モ損ジ給フ事無シ(今昔物語集)
(3)本覺ノ明心ハ、曾テウセズ(沙石記)
到了以后,用于肯定句中表示時間義的“カツテ”偶爾也出現(xiàn)于中世和文文獻里。例如,它在成書于14世紀的《太平記》的絕大多數(shù)實例都是與否定詞一起使用,僅有1例用于肯定句中表示時間義[“凡宗論ノ難キ事我曾(カツテ)聽(キキ)ヌ”]小學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太平記》為“凡そ宗論の難き事、我かつて聽(き)く”。。成書于室町時代晚期的《江湖抄》也有表示時間義的“カツテ”實例(“曾テ人間ニ下テ、又仙郷ニ帰ラントスルナリ” )室町時代語辭典編修委員會編:《時代別國語大辭典(室町時代編二)》,東京:三省堂,1989年,第252頁。。這樣的實例在中世和文文獻里較為罕見,而使用這種用法的文獻都是一些深受漢文影響的文獻??梢哉f,這是“曾”的訓讀詞“カツテ”受古漢語“曾”的語義句法影響而發(fā)展出時間義,而該語義變化現(xiàn)象又進一步擴散到和文世界里而造成的結(jié)果。一般說來,按語法化的一般規(guī)律,語義應由時間義向較為虛化的加強否定的語氣義的方向演變,而非相反。龔波(《試析“曾”由語氣副詞向時間副詞的發(fā)展過程及其意義》,《漢語史研究集刊》2005年第8期,第464—471頁)認為,“曾”的時間義由語氣義演變而來,是反語法化的實例。我們認為,表示時間義的“曾”與表示語氣義的“曾”為同字異音異義詞,其觀點有商榷余地。即使成立,正如龔波所指出,該演變途徑也較為特殊?!哎磨啤钡恼Z義演變不可能在遠離漢日語言接觸情境下與古漢語幾乎完全一樣地在自己的語言系統(tǒng)內(nèi)部完成?!哎磨啤闭Z義的反語法化演變是古代漢日語言接觸所引發(fā)的結(jié)果。
進入14世紀后,“カツテ”不僅出現(xiàn)在深受漢文訓讀、變體漢文影響的和文文獻里,還出現(xiàn)在《江口》等謠曲和《業(yè)平餅》等狂言的傳統(tǒng)戲曲話語之中。由于《日本古典文學大系》中世和文資料較少有當時的口語資料,我們又增加調(diào)查了當時的一些口語資料,發(fā)現(xiàn)在室町時代的口語資料里,出現(xiàn)否定語氣的強調(diào)形式“カツテモッテ”,例如,《伊曾保物語》出現(xiàn)2例“カツテ”和1例“カツテモッテ”[“catcutemotte mi qica nu cotodegozaru(カツテモッテ見聞カヌ事デゴザル)”]。這說明,原本瀕臨滅絕的古語“カツテ”由于漢文訓讀和變體漢文的使用,又進入到深受這些文獻影響的書面語文獻中,進而還進入了口語資料里。
在表1,“曾て(テ)”有64例,“かつて(カツテ)”有10例。表1的調(diào)查對象為“曾て(テ)”和“かつて(カツテ)”,此外,我們還對“嘗て(テ)”進行了調(diào)查,在這個時期的資料里,“嘗”僅出現(xiàn)2例,皆出自《太平記》。其中1例為“未嘗(ハジメ)+(不)”,另一例為“嘗(カツテ)+(不)”,“嘗(カツテ)”與否定形式一起使用,可解釋為表示加強否定的語氣[如,“我嘗(カツテ)兵ノ兇器ナル事ヲ不知”]“嘗”在古漢語表示時間義,而非加強否定語義,不能排除將此句的“嘗(カツテ)”解釋為時間義的可能性,例如,小學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太平記》將其譯為“むかし”。。
三 “カツテ”在日本近世和文文獻里的使用情況
我們對《日本古典文學大系》近世和文文獻里“カツテ”的使用情況進行調(diào)查,結(jié)果如表2、表3和表4所示??傮w而言,第一,在近世和文文獻里,表示加強否定語氣的“カツテ”繼續(xù)沿用著,在中古時代主要局限為學術(shù)性的漢文訓讀語、官府用語、變體漢文色彩濃厚的文章用語的“カツテ”到了中世后期和近世,在表示否定的強調(diào)時,成為了一般性用語;第二,與中古和中世相比,這時期出現(xiàn)很多用于肯定句中表示時間義的“カツテ”的實例,它們主要出現(xiàn)于漢文色彩濃厚的語篇中。
[表2的調(diào)查對象為“曾て(曾テ/曾而)”和“かつて(カツテ)”。本表不含漢文和漢文訓讀文中的實例。浮世=浮世物語,良寛(近世和歌集),東海=東海道中膝栗毛,雨月=雨月物語,一代=好色一代男,五人=好色五人女,西鶴=西鶴織留,永代=日本永代藏,傾城=傾城禁短氣,軽口=軽口御前男(江戸笑話集),伽羅=伽羅先代萩(浄瑠璃),堀川=堀川波鼓(浄瑠璃),出世=出世景清(浄瑠璃),忠臣=假名手本忠臣藏(浄瑠璃),義経=義経千本桜(浄瑠璃),源平=源平布引瀧(浄瑠璃集),幼稚=幼稚子敵討(歌舞伎)]
[表3的調(diào)查對象為“曾て(曾テ/曾而)”和“かつて(カツテ)”。作詩=作詩志彀,淡窓=淡窓詩話,孔雀=孔雀樓筆記,俳文=近世俳文集,書簡=芭蕉文集·書簡,蕪村=蕪村集,去來=去來抄,三冊=三冊子,詩學=詩學逢原,徂來=徂來先生答問書,自然=自然真営道,槐記(近世隨想集),都鄙=都鄙問答,童子=童子問,折た=折たく柴の記,蘭東=蘭東事始,戴恩=戴恩記,統(tǒng)道=統(tǒng)道真伝]
[表4不含漢文和漢文訓讀文中的“嘗”的實例。椿説=椿説弓張月,風呂=浮世風呂·浮世風呂大意,通言=通言総籬·自序,東海=東海道中膝栗毛·序,淡窓=淡窓詩話,童子=童子問,作詩=作詩志彀,孔雀=孔雀樓筆記,蘭東=蘭東事始,都鄙=都鄙問答,風來=風來山人集,玉く=玉くしげ。]
在近世和文文獻里,“カツテ”在不同類型語篇中的使用情況稍有不同。表2和表4顯示,文學性語篇較少出現(xiàn)“カツテ”用于肯定句中表示時間義的實例。這種實例主要出現(xiàn)在受中國古代漢詩文影響較大的作家撰寫的漢文色彩較濃的文學性語篇中,例如,淺井了意《浮世草子》“それ、曾て惡事を行ひし事あらば、後自ら改め悔べし”和曲亭馬琴《椿說弓張月》“嘗(かつて)聞、颱發(fā)らんとすれば、……”曲亭馬琴深受《喻世明言》等中國白話文言小說的影響,淺井了意受《剪燈新話》等中國志怪小說的影響,他們的作品使用漢文色彩濃厚的語言。 漢文色彩較濃的語篇并非必然出現(xiàn)“カツテ”用于肯定句表示時間義的實例。例如,《雨月物語》的作者上田秋成也是受中國古典文學影響很大的作家,其作品的漢文色彩也很濃厚,但沒有出現(xiàn)這種實例。
表4《浮世澡堂(浮世風呂)》《通言總籬》《東海道中膝栗毛》和表2《良寬》《良寬》是和歌集,“是は曾てよめる”是附加在和歌外的解說性詞語。屬于典型的和文體作品,其語言受古漢語的影響不大,但也出現(xiàn)“カツテ”用于肯定句中表示時間義的實例,但這些實例不是出現(xiàn)在文學性語篇的正文中,而是出現(xiàn)在序言、解說等語篇中的附加性部分里。作者在寫序或進行解說時使用了漢文色彩濃厚的學術(shù)性語言。
在表2和表4,井原西鶴的作品(《好色一代男》《好色五人女》等)、浄瑠璃和歌舞伎劇本受中國古代文學的影響較小,較少有漢文色彩的表達形式,一般不在肯定句中使用表示時間義的“カツテ”,如果使用“カツテ”,則一般都用于否定句中,且有很多實例出現(xiàn)于日常會話中。由于“カツテ”表示的時間義在這個時期成為一般用法,因此,“未曾(嘗)テ+否定”中的“曾(嘗)テ”常常既可能解釋為加強否定的語氣,也可能解釋為時間義。
表3和表4顯示,與文學性語篇相比而言,學術(shù)性語篇出現(xiàn)較多“カツテ”用于肯定句中表示時間義的實例,如果將“未曾(嘗)テ”這個語義在時間義與加強否定語氣義二者之間搖擺的實例數(shù)排除在外,則“カツテ”用于肯定句表示時間義的用法和用于否定句表示加強否定語氣用法的使用頻率基本持平。近世日本的學術(shù)性語篇普遍受中國儒學、漢詩文論等的影響,一般使用漢文色彩濃厚的語言,其作品也會出現(xiàn)用于肯定句表示時間義的“カツテ”的實例。例如,儒學家山本北山、廣瀨淡窗和清田儋叟,俳句家松尾芭蕉、與謝蕪村和向井去來等人的作品《作詩志彀》《淡窗詩話》《孔雀樓筆記》《芭蕉文集·書簡》《蕪村集》《去來抄》等都有這種例句。由翻譯引發(fā)的語義句法功能變化的常規(guī)化和單語化現(xiàn)象首先出現(xiàn)在目標語的學術(shù)性語篇中,這是一個在其他書面語言接觸中也被觀察到的現(xiàn)象,Malamatidou, S. Understanding translation as a site of language contact: the potential of the code-copying framework as a descriptive mechanism in translation studies. Target,2016,28(3),pp.399-423.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受“カツテ”的語義句法功能向用于肯定句表示時間義的演變的大趨勢所影響,“嘗(カツテ)”在近世文獻的使用也出現(xiàn)了不同于中世文獻的傾向:它一般都用于肯定句中表示時間義,而很少用于否定句中。
四 “カツテ”在日本近現(xiàn)代日語文獻里的使用情況
進入近代,“カツテ”的語義句法功能發(fā)生了更大的變化。我們對日本國立國語研究所制作的近代日語文獻《太陽語料庫》1895年和1925年的語料進行調(diào)查,結(jié)果如表5所示?!哎磨啤庇糜诳隙ň渲械氖褂妙l率大大超過了用于否定句的使用頻率,并且出現(xiàn)了一種專門表示經(jīng)歷體的構(gòu)式“曾テ+(シタル/セル/セシ/シタ)コトガ(アリ/アル)”,其否定形式為“曾テ+(シタル/セル/セシ/シタ)コトガ(アラズ/ ナイ)”。如果把表示經(jīng)歷體的“カツテ”與“未曾テ”都解釋為表示時間義,則在近代日語中,“カツテ”表示時間義的使用頻率非常高,而且其使用頻率隨著時間的變化越來越高:在1895年,從構(gòu)式的形式上明確可解釋為表示時間義的“カツテ”的使用頻率為81.3%,而到了1925年已高達93.4%。
而“カツテ”用于加強否定語氣的用法逐漸不再使用。在1925年語料中有8例“カツテ”用于否定句中,有7例明顯地應該解釋為時間義。例如,“生活體の構(gòu)造に關(guān)して吾等が嘗て見なかつた新しき世界が開展せられ、……”
我們對日本國立國語研究所制作的2009年版《現(xiàn)代日語書面語平衡語料庫》中出生于1960年的作者使用的“カツテ”的實例進行調(diào)查,一共有198個實例,其中用于否定句的實例為25例,使用頻率低;不管是用在肯定句中還是用在否定句中,該詞皆表示時間義。
[表5的調(diào)查對象為“曾(嘗)て(テ)”和“かつて(カツテ)”。]
五 “カツテ”語義功能歷時變化的總括
縱觀從古代到近現(xiàn)代的整個變化過程,“カツテ”的語義及其與謂語部分的肯定/否定形式之間的句法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徹底的變化。這個過程依據(jù)該詞的語義句法功能變化的呈現(xiàn)可分為四個階段,它們在時間上并非均分,且兩個階段有可能出現(xiàn)于同一個歷史時期。我們認為,語言的變化有時可能并非直線性地進行的,而是在反復踟躇之中展開的。
在第一階段(主要在上代),“カツテ”必須與否定形式一起使用,其語義為加強否定的語氣。在第二階段(主要在中古和中世),“カツテ”的用法與上代一樣。當“カツテ”與“イマダ”一起使用時,根據(jù)它在這個階段的典型用法,該詞一般會被解釋為加強否定語氣。但受古漢語“未曾”語義的影響,不能排除它被解釋為時間義的可能性。在第三階段(主要在近世),作為古漢語“曾”的訓讀詞的“カツテ”,進一步受古漢語“曾”的語義影響,用于表示時間義。具有這個語義的“カツテ”只與肯定形式的謂語一起使用。即,該詞與否定形式一起使用時表示加強否定的語氣,與肯定形式一起使用時表示時間義,而在“イマダカツテ+否定”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既可能被解釋為加強否定的語氣也可能被解釋為時間義。在第四階段(主要在近代和現(xiàn)代),加強否定語氣的用法逐漸不再使用。表示時間義的“カツテ”,在“イマダカツテ+否定”的句法結(jié)構(gòu)的基礎(chǔ)上,脫離了肯定句的束縛,發(fā)展出可以與沒有“イマダ”出現(xiàn)的句子的否定形式一起使用的用法。它可與表示經(jīng)歷體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一起使用,其肯定形式為“シタコトガアル”(如,“曾て、田中光顯伯が、なにかのお祝ひで、目白の邸に客を集めたことがある”《太陽語料庫》),否定形式為“シタコトガナイ”(如,“恐く是れは松井君と別懇にするものでも、曾て耳にしたことがないだらう”《太陽語料庫》)。這個句法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鍵在于“カツテ”與動詞的過去式共現(xiàn),該詞在這個句法結(jié)構(gòu)中被賦予經(jīng)歷義。江戶時代的文獻也出現(xiàn)該詞與“スルコトガアル”的實例(如,“況ンヤ文字ノ義無ク、曾テ學問ト言ルコト無シ《自然真営道》”),這是經(jīng)歷體句式的雛形,但“コト”小句內(nèi)的謂語動詞使用的是非過去式,因此,句中的“曾テ”應視為與句末的“無シ”一起呼應使用,表示加強否定的語氣?!哎磨啤钡挠梅ㄉ踔翑U展到不用這個經(jīng)歷體的句式也可以在否定句中表示時間義,例如,“しかし、やはりここまで醫(yī)學が進歩して、かつてできなかったことができるのであれば、よりベターな選択を國民はしていいのではないかという気はします。《はじまった著床前診斷:流産をくり返さないための不妊治療》”。我們可以用下圖表示“カツテ”的語義功能歷時變化的過程。
在“カツテ”的語義功能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到該詞與謂語否定形式一起使用時,否定的轄域發(fā)生了變化。當“カツテ”表示加強否定的語氣時,否定的轄域只在謂語部分,不包括“カツテ”,“カツテ”與句中的否定詞一起共同構(gòu)建否定語義,即,[カツテ[謂語部分]否定詞]。這在中古、中世和文文獻中的“イマダカツテ+否定”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上也是如此:[イマダカツテ[謂語部分]否定詞]。但當“カツテ”表示時間義時,否定的轄域不僅包括謂語部分,而且“カツテ”也進入了否定的轄域中,即,[[カツテ+謂語部分]否定詞]。這在近現(xiàn)代文獻中的“イマダカツテ+否定”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上也是如此:[イマダ[カツテ+謂語部分]否定詞]。
古漢語“曾”與否定詞一起使用時,其語義的不同與讀音、句法結(jié)構(gòu)相匹配。它在表示語氣時,讀音為“作滕切”(《廣韻》),置于否定詞前,故它不在否定的轄域之內(nèi);而在表示時間義時,讀音為“昨棱切”(《廣韻》),置于否定詞之后,故它在否定的轄域之內(nèi)。由于日語“カツテ”在表示不同語義時,沒有讀音的不同,因此,一開始是依靠謂語部分的肯定/否定形式進行區(qū)分的,但當時間義的勢力不斷擴張,擺脫了肯定句的束縛,進入到否定句中,以往依靠謂語的肯定/否定形式進行區(qū)分的使用規(guī)則受到破壞,這最終便導致了“カツテ”表示加強否定語氣的用法的消失?!哎磨啤北硎炯訌姺穸ㄕZ氣用法的消失是在整個語言體系中進行的。其消失的其他原因在于日語還存在著大量具有相同用法的詞(如“決して、全然”等),而且相比而言,該詞不具有特別的用詞新穎性。
在漢日語言接觸中,古代日語使用者在閱讀古漢語文獻中的“曾”時,在古代日語中尋找良好的磨合,由此觸發(fā)了“カツテ”的部分語義功能演變,該演變在日語的語義功能系統(tǒng)中進行,并時時會出現(xiàn)古漢語“曾”的語義功能影響的影子,而這最終導致了日語的“カツテ”的語義功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Diachronic Semantic and Syntactic Changes
in the Japanese Translation Word “Katsute(カツテ)” of
Chinese “[WTHX]zeng/ceng(曾)”: Based on the Japanese Documents
HUANG Wen-pu, WU Tao
Abstract: A diachronic survey of Japanese documents shows that the Japanese translation word “katsute(カツテ)” of classical Chinese “zeng/ceng(曾)” has been extended from the original use of negative sentences strengthening the negative mood to the use of affirmative sentences expressing the temporal meaning, and in the end, the use of strengthening the negative mood is no longer used, and the use of temporal meaning is not limited in the affirmative sentences. The semantic and syntactic changes of the word is the result of the language contact between Chinese and Japanese.
Keywords: Japanese translation word; language contact between Chinese and Japanese; Japanese reading of Chinese w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