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茂云
在推土機的轟鳴中,我的家鄉(xiāng)不由自主獻出了自己。
村子里雞鳴狗叫,羊們朝著天空咩叫,牛站在村口不動,風(fēng)卷著塵土四處飛揚。??
一村的人不停地從滾落的廢墟里翻撿著生怕丟失的東西,他們的胳肢窩、衣兜、手里揣滿了塵土裹挾的物什,一根沒了把兒的火鏟,一縷打結(jié)成球的毛線,一枚沒了釉的紐扣……
頃刻間,六十多年的歲月被連根撥起,像一截沙土混凝的路碑,被拋棄倒在時光的路上。
那天早上,家鄉(xiāng)如我衣衫襤褸小腳的娘,頭發(fā)凌亂,矜持乖張,兩手翻卷衣襟,站在陰冷的風(fēng)里。一幕朝陽斑駁地照在她打滿補丁的身上。她的身邊是一頭頭小豬,還有剛剛出窩不懂人情世故亂走的小雞。多少次,我試圖把這個情景用蹩腳的文字描摹下來,企圖告訴那些衣食無虞、無所事事的人們,生活里曾經(jīng)還有過這樣不堪但又不能或缺的情景,最終還是擱淺。最想說的話老是陷入無語哽噎抑或欲言又止。
那天的太陽面無表情,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陽光溫潤如初,一寸一寸映照著家鄉(xiāng),像我溫婉的母愛。就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陽光是有顏色的,有青銅的光輝,是光陰的顏色。這樣的顏色把我正在凋敝的村莊鍍得金屬般光亮,過往行人的眼睛被刺得無法睜開。這一特別的景致被一雙我看不到的冥冥之中的眼睛攝取并深藏。我的耳畔逶迤起歷史久遠的回響,如馬蹄聲聲,紛繁而迷亂,那是一條不息的河流洶涌的跫音,從來處來,往去處去。而那一縷陽光,對于現(xiàn)實意義的家鄉(xiāng),是最后的一縷,是最后的驚鴻一瞥。那金屬般的堂皇,是我家鄉(xiāng)最后的堂皇。我不知道村里的后嗣有誰還記著她最后的羸弱,說到底所有的事物都將是幻象,這便是究竟。我的憂傷如秋風(fēng)般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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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我的記憶像犁的倔強犁在這片虛空之上,遲遲不能抽出。這里曾經(jīng)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馬嘶牛哞,綠草蕩漾。這里曾經(jīng)是孩子的天堂,人類的原鄉(xiāng)。搬遷,說到底就是在割舍與眷戀中沖突糾纏。“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蹦俏莺蟮挠芰们暗奶依?,深巷中的狗吠,桑樹上的雞鳴。沒有塵雜的庭院,虛室里的余閑,一剎那成了過往。在城市與鄉(xiāng)村里晃蕩的這二十多個年頭,游走把我自己不斷撕裂不停剝離,我的疼痛是無法言說的疼痛。我一次次問兒子老家何方,也是在問自己。當(dāng)生機勃發(fā)、活色生香的家淪為一個沒有溫度沒有質(zhì)感的符號,這種淪陷比死還要殘忍!那是月亮不在天上,星星不在夜空的不堪。當(dāng)一切沒了依托,剩下的就是漫無邊際的虛無,虛無里浩蕩著憂傷。是深深的墜落,是無底的塌陷。
依稀中,我看見我的鄉(xiāng)親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慢慢走來,他們摟著鞭桿,駕著馬車,捅著衣袖,吸溜著因寒冷和忙碌不聽話的鼻涕。他們趕著他們的豬羊,豬羊也趕著他們;日子趕著他們,他們追趕著日子,亙古如斯。從耒耜,到犁;從人耕,到牛耕,日子漫長而曠遠。我的先人,沒有勞動的號子,有的只是氣喘吁吁和揮汗如雨。從茹毛飲血,從刀耕火種,逶迤出一個堅強而勤勞的民族。浸入漫長的想象我無法自拔,追溯這一路的蜿蜒曲折,一路的浩浩湯湯,一路長歌當(dāng)哭。他們,我們的祖先,頂著日月寒暑,貧窮、疾病、災(zāi)難、瘟疫、死亡,如影隨形。許多時候,他們形同螻蟻,匍匐爬行。他們的樸素、純真和卑微一次次讓我悲欣交集,淚落如雨。
老李大是家鄉(xiāng)的一介草民,他的木訥與渺小,仿佛是沒有過的存在。老李大的窯自從老李大死后一直空著。一扇柴門在一個漆黑的夜里不知去向,破窯就像老李大沒了牙齒凹陷空洞的口腔,空虛漆黑。村里的人都在覬覦老李大的柴門,道德的門檻經(jīng)不起貧窮的跨越,膽大的人還是先下了手。孩子們不可多得有了個捉迷藏的好地方,有月亮的夜晚,月光會仁慈地照進一方光亮。貧乏的童年就多了一抹迷離的光影。害怕陽光暴曬的曖昧躲在里面納涼,鄉(xiāng)村的愛情躡手躡腳。窯里出現(xiàn)了耗子、蝙蝠、螞蟥,出現(xiàn)了人和動物的糞便。耗子在竄,蝙蝠在飛,螞蟥嗡嗡。老李大的房子被推倒像老李大的被死亡,輕巧而簡單,不經(jīng)推就倒了,像老李大不小心栽了個跟頭?;蛟S,再卑微的生命總想給人留個念想吧,廢墟中涌現(xiàn)出一頂破舊的氈帽,像一件事情的線索浮出了水面,人們一下子思想起這頂帽子的癟塌和油光,想起它在村子里行走的樣子,一顛,一顛;慢慢晃近,又慢慢晃遠,像湖面上漂移的帆影。日落西山,這頂帽子晃在一面土炕上,與老李大并排在了一起,不同的只是高矮,類似的是顏色和狀態(tài)。倚著帽子的還有一只十二歲的黃貓,眼神呆滯,混濁而灰黃。貓毛粗壯,黯然無光。老李大的腳步接近家門,老黃貓就長長喵一聲,老李大趕緊放下掖在胳肢窩里的柴禾,把老黃貓抱在懷里,不停用長滿胡須的腮幫,摩挲貓的雙頰。半天才肯放下。老黃貓會慢慢爬在鍋臺,瞇縫起眼,瞅著老李大做飯洗鍋,然后,喵著鉆進老李大汗味濃重的被窩,和老李大不分你我打起各自的鼾。老黃貓年輕的時候喵聲清脆溫婉,如歌似詠,一聲連著一聲,充滿熱切的期待。歲月不饒人也不饒貓,貓和老李大相互陪伴著都在慢慢變老。貓聲懶洋無力,如老人的低咳,不變的是那份不老的親切和深沉的期待。老李大一生未娶,神情木訥,整日捅著衣袖,勾一只破籮頭,手里操一只糞叉,淌著兩筒鼻涕,眼睛瞅著地上的牛糞;時長了,抬起捅著的衣袖,在鼻子下輕輕一拉,衣袖上就多出一道道亮來。老李大的袖口黑汪汪的亮。老李大沒事兒的時候就撿糞,院子里的牛糞堆成一座渾圓的山,村里人戲謔老李大說牛糞堆像女人的一只奶奶。老李大鼻音很重地回答,牲口!哪有這樣說女人的!村里誰家沒燒的了就來裝,老李大捅著的衣袖往前一伸示意隨便裝。老李大隨老李二從河南逃荒來,老李二有家室,蓋了房子,村子里過去放糧食的破窯就成了老李大的棲身之所。老李大沒坐過班車,沒戴過手表,沒看過電視。老李大不會做復(fù)雜的飯,就會烙餅、熬糊糊兩樣,一年不變樣。村里辦事宴,老李大一定是挑水的,這樣的日子老李大的嘴角會明顯的泛光,不說話的他不停地咂嘴,仿佛要說什么。一見面前是個女人,老李大就像耗子見了貓,趕緊繞開了。 暑假,我和老李大在麥地里下過夜,麥子剛割過,麥捆碼在地里,一排一排的。下夜,就是守著麥地,防止人的偷盜和牲畜對小麥的禍害。大人下一夜能掙7分工,孩子能掙5分工。下夜要一夜在地里守著。老李大說話我聽不懂,再加上語速快,我只能看著他的眼神和動作行事。我學(xué)著他把兩摞碼在一起的小麥捆砌成能容一個人躺著的麥捆屋。捅著衣袖的老李大,汲著鼻涕,無言地幫我砌房子。房子很快落成,我和老李大的房子面對面,躺在里面暖和而舒展。我瞅著他笑,他也瞅著我笑,我們不說話。夜深了,潮氣慢慢從地面泛起,麥捆泛潮,濕氣開始侵入身體。老李大就捅著袖,在地里繞著麥垛來回走,我跟在他的身后來回走。夜很靜,能聽得見他和我腳步的嗒嗒,沉穩(wěn)與快捷的不同嗒嗒。地里的青蛙咕哇咕哇,嘹亮悠長。月光下,村莊影影綽綽,像夜的莊稼,婆娑晃動。天上有幾顆星。夜涼如水,空氣中流淌的是麥香。我不知道老李大和我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曙色朦朧,我們還是被凍醒了。我和老李大捅著衣袖,沿著麥田邊的小路回到了村里,他走在前我走在后??斓酱蹇冢覀兣龅搅四莻€時候還年輕的老黃貓。黃貓不停照著老李大喵,貓須上有水的亮光。老李大彎身抱起貓,我看見他的手背上落下兩只貓的爪印,像兩朵新開的梅花。
村子倒下了,留在村子里的只剩下兩口吃水井和一顆老榆樹,水井一口在村南,一口在村北。喧響的轆轤提起的一個一個清涼清亮的黎明都已過去。我的鄉(xiāng)親們從井里吊出一個接一個的落日和月亮,他們的水桶里浸泡過調(diào)皮的星星。井是一棵大樹,枝杈是一條一條通往家里的小路,家是井的葉子,家鄉(xiāng)因井根深葉茂。一路來去的顛簸,一路的歡聲笑語。水桶挑在肩,不誤扯開嗓子拉拉家長開幾句帶葷的玩笑罵罵娘。五尺井臺演繹出數(shù)不清的故事,光棍陳給寡婦秀擔(dān)了兩年水,把秀擔(dān)回了自己家。張三喝醉酒打老婆,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后一招想起了跳井。張三老婆終于有一天跳了下去,張三從此再沒沾酒,沒事兒的時候一個人坐在井臺邊吸幾袋煙,井臺上就留下一堆煙灰。老榆樹立在村子的中央,幾年前遭遇雷劈,樹冠被劈掉了一半,依然春青夏綠。村子沒有了,鳥也遷徙了,榆樹上的鳥巢也空了。老榆樹是村子里娃們的好去處,摘榆錢錢,用彈弓打樹上的鳥,爬樹。老榆樹想不起樹上樹下有過多少童年。兩口井原來在房子的遮擋下從未見過面,聽著對面轆轤的聲響,想象對方跟自己相近的模樣,過著平靜如水的日子。如今,阻擋沒有了,卻相對無言。沒有了聲音,曠世般的寧靜。轆轤不再響了,兩口井閑置在那里,一任時光的苔蘚從井里斑駁而起??耧L(fēng)大作的日子里,落井而下的石頭偶爾會把井水的平靜打破,習(xí)慣了平靜的水會淚流滿面,心潮洶涌。老榆樹斜立著那里,像一位遺老,守望著日出日落,扯起半樹的陰涼,蔥郁或者飄零。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踢踏的足音把村子最后的時光拖拉得空洞而漫長。牛走在他們的前面,羊走在他們的前面,豬和雞走在他們的前面,我的鄉(xiāng)親們走在它們和時間的后面。突突的四輪車、牛車、馬車、驢車,竭盡全力拉著多年積累下的家產(chǎn),一大一小盛水腌菜的甕,紙糊的面盆,吃剩的半袋米面;剛喂的小豬,新養(yǎng)的雛貓。針線還插在上面納了一半的鞋底。祖輩四代的相框,煤油燈盤,銅煙嘴的長桿煙袋,耬犁鋤鐮。農(nóng)家的家什簡陋而豐盈,豐富到拉雜,一個小小的車廂就可以拉運起一個樸素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一個小小的車廂就可以拉運起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幾千年的變遷。幾十年的一個舊村莊就是抽了幾十年的一袋旱煙,如今要到一個新的地方接著抽,日子串著,地方變了,滋味也隨著變。整村搬遷,人類在不停地遷徙,逶迤綿長,車隊,人,禽獸,后面跟著的是風(fēng),風(fēng)中翻卷的是枯枝敗草。
大地如初,從未有過的安靜。只有兩口井一棵老榆樹,守望著這片曾經(jīng)生動的土地,它們走不了。沒有人會知道此時的土地會作何感想,滄海桑田,從最初的寧靜回到喧鬧后的寧靜,像一鍋滾燙的開水,從最初的冷水回到最后的涼水。
空間抑或物理意義上的家鄉(xiāng)從此不復(fù)存在了,我無淚而哭。那天傍晚,我還在木然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怔怔看著我灰頭土臉的鄉(xiāng)親,不知該對他們說些什么。鄉(xiāng)親們還在不停地刨撿著什么,一條還能搭羊棚的檁子,幾條長短不齊的椽子,一只馬燈,兩只破舊的氈靴。撿完了自家的再去撿別人家的。一只缺腿小木凳,一只歪把煤鏟,都會帶給他們欣喜。那天的黃昏毫無遮攔,傾瀉一地的憂傷。夜里月光直逼,沒了婉約曲折,直截了當(dāng)。
我在生活過二十多年的土地上轉(zhuǎn)悠到了半夜。村子徹底安靜了下來,連聲響都一點不剩都被搬走了,天地間無比空曠。我的心懸在半空,沒了著落,甚至多了份少有的恐慌。那個活色生香、形象生動的世界剎那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月光下,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看自己淺淺的腳印被松軟的廢墟不斷掩埋。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呼吸,還有蟬鳴、蟲叫,月亮滑翔和星星眨眼的聲音。那天,我聽到了平時不曾聽到被很久忽略了的聲音。歲月深處,一種鏗鏘的無名聲音,由遠而近。像小時候張鐵匠打馬掌的聲音,沒有節(jié)律,但又有著不成秩序的秩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斷的錘打,濺下一地的瑣屑。
一扇扇飄散油漆的朱紅大門儀容整齊,新的家園鱗次櫛比,隊列整齊。白墻朱瓦,朱紅的大門,磚鋪的院落,水泥臺階。自來水,太陽能,有線電視,無繩電話。一切都變了,鄉(xiāng)親們像末代皇帝暈頭轉(zhuǎn)向,懵懂走進了新時代。過去曾經(jīng)艷羨的城里人的生活如今成了現(xiàn)實,我的鄉(xiāng)親不明所以、躡手躡腳走進了陌生的家門。狗照著高墻突奔狂吠;豬低頭沿著院墻根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用嘴拱起一潑一潑的新土;貓叫春的聲音沒有回應(yīng),無望而凄惶。我在想,明早雞會不會準(zhǔn)時照常打鳴,把我的鄉(xiāng)親叫醒?狗會不會在臨睡前,把屬于它們的絮語像往常悠閑拉完?貓的情懷會不會多少有點著落?
那些家鄉(xiāng),似乎成為一片廢墟。廢墟上歪著半截泥甕,破損的農(nóng)具,套牲口的籠頭,破罐,油膩的鞋帽。幾條流浪狗路過這里,一只狗叨著一只破敗的靴子,夾著尾巴向村南逃跑,另外幾條狗窮追不舍,騰起一路的輕煙。路,向村外延伸,倉皇無措,曠世的無聊,那些曾經(jīng)的腳印和零亂的人聲黯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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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夏天,北方的田地里一派繁忙。我的家鄉(xiāng)在這個年份淪陷。那天,我累累若喪家之犬離開了家鄉(xiāng),趁著夜色未央,逃回了一個叫做百靈廟的地方。小鎮(zhèn)街頭沒有雞鳴狗叫,一個還未關(guān)門的歌廳正在播放歌曲《老鼠愛大米》。
這個誕生于1947年的村莊,比新中國年長了兩歲。幾位耄耋老人說,這片土地最早是誰開墾的他們記不得了,不是走西口的后人,就是從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清水河的逃荒者。他們不是姓李便是姓張,是弟兄二人,手提打狗棍,胳肢窩夾著粗瓷大碗,晝夜兼程,來到了傳說中的后草地。這是一片平坦的原野,一眼望不到邊;草木旺盛,牛走在草叢里,聽見草動看不到牛。哥暢快撒了一泡尿,說,就這里哇!弟也撒了一潑尿回答,就這兒!依著一道土梁,坐北向南,撅起屁股,彎下腰,用打狗棍掏出一間方方正正的屋子。屋頂上捅一個孔,炊煙升起,人間的煙火從此在這片處女地飄升開來。
這個村子叫二楞灘,是蒙語的諧音,意為花的原野,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