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看了電影《蜘蛛俠》后,他認真地對我說,他是永遠當(dāng)不了一個真正的蜘蛛俠的。
我笑他有自知之明。不過,笑罷,我又說,為何非要當(dāng)蜘蛛俠呢?好的榜樣很多很多,可以做的也很多。
他又說他只是一只羊,總是跟著羊群走。
那就爭做頭羊好了!
他說想想都覺得累。
我說是,是很累,凡事帶頭都很累。
他說還是書好看些,他天生就是個讀書迷。無論讀什么書,他都會完全拋棄自我,進入那本書。比如他讀《金瓶梅》,他就會變成西門慶。
如果你讀《紅樓夢》呢?我打斷了他的話,你也會變成林黛玉?
不,我會變成賈寶玉!
他是個可怕的讀書迷。
你能想像一個城市沒有書店嗎?我是不能想像的。
他問我和書店的故事,我一時真說不上來。
我能說的是有段時間——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常去一家古舊書店,長沙蔡鍔路上的,水風(fēng)井附近。我喜歡水風(fēng)井這個名字——“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那書店也很好,可惜現(xiàn)在沒有了。
那段時間,我常到那家書店去淘書。偶爾翻到一本舊書,看著那個褪色的封面,細察封面和那內(nèi)芯被手指所磨損的痕跡、夾在書頁間的原先主人脫落的頭發(fā)和那書頁合起來時所壓死的無名小蟲,你會想起很多情形,很多已經(jīng)逝去的事情,你會從那本書的命運想到某些人的命運。
尤其有時候,你在路上走,突然下雨了,而且還不細,你又沒帶傘,正好旁邊有家書店,那你真的運氣很好。我就曾經(jīng)在很多雨天,拐進那家古舊書店,安安心心地看起書來。那時,雨下得再大,也不關(guān)我什么事了,反正我也沒有急事。
想到商店里的模特,沒有一個像中國人,都是西方人,要不干脆就沒有腦袋,只有脖子以下的軀干。每次,我和老婆上街,她都用她羨慕的眼神盯著那些櫥窗里的衣著優(yōu)雅的模特們。我說你就別看了,她們身上的那些披掛,你根本就穿不了,你沒她們那樣的個子,也沒她們那樣的身段。老婆不高興。實話總叫人不高興。
他聽著,他笑了:商店的老板們非常清楚,你老婆她們想要的是穿上新買的衣服之后,也就能變得和模特們一樣高挑了。那時,那刻,她們心里,想的不是做自己,而是去當(dāng)那個模特,因為模特的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漂亮。你老婆她們想買的不是一件兩件衣服,而是一個夢——希望自己能像那模特一樣的夢。
他說得非常好,我不得不點頭,不得不同意。
他說是書上讀來的。
看來還是得讀書,讀書才能變聰明。
這世上只有一件事是沒有人和你爭的。
什么事?
閱讀。你讀你的,他讀他的,各人讀自己喜歡讀的。
也有禁書呀!
雪夜閉門讀禁書,是人生的一大樂事。
確實,讀書是好事,能夠讀到好的書,那更是人間的大好事。
讀書就像繼承遺產(chǎn),繼承前人的精神遺產(chǎn),而且不必跟人吵架,跟人打架,跟人打官司,你也可以繼承得到。只是我們的人生有限,想讀也讀不了那么多。
“讀不完的書,殺不完的豬”,俗話就是這樣說的。
這句話一點都不好,我不喜歡這句話。
閱讀沒人和你爭,也沒有辦法爭,這是肯定的。
寫書也不關(guān)他人的事。
我喜歡讀那種沒有正常開頭、也沒正常結(jié)尾的書。
自古以來,中國的俗話里就有一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p>
知道是誰說的嗎?他打斷了我的話。
不知道。都已經(jīng)成了俗話了!
我看不見得。
什么不見得?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呀。
是啊,好像也有成了的,比如……
不要比如了,這里有誤區(qū)。
誤區(qū)?什么誤區(qū)?不明白。
在我看來,所謂秀才造反,翻成現(xiàn)在的話,就是逆向思維,主要是在紙上筆下,是思想的精神的,是針對某種習(xí)慣思維、落后傳統(tǒng)和腐朽意識的。應(yīng)該說,這種“反”多少還是有“造”成的。
比如?
比如莊子,比如楊朱,比如龔自珍,比如康有為,比如梁啟超,就都喜歡逆向思維,就都充滿了叛逆精神,只要你去看,你就能看到,可惜的是這方面看到的人并不多,看到的也看偏了。
我想他講得有道理,因為在我看來,他是一個當(dāng)代秀才,何況還有俗話“不必以成敗論英雄”。
人造書,書造人。他很得意他的表達。
他強調(diào)說要讀好書,因為讀書就像吃飯,你吃進去的是什么,你吸收的是什么,那么最后排出來的也就一定是什么了。
那就不是好書了。
為什么?
吃進去的是什么,排出來的還是什么,這是什么好書呢?
你的意思是?
應(yīng)該是些渣滓才對。
是,是,是,我的意思也是一樣,只是我的意思是渣滓也是不同的。
再不同也是些渣滓!
他攤開手,一臉苦笑。
何況什么是好書?讀的人不同,看法也是不同的。
至于書造人,我心里一笑,現(xiàn)在已是書等人了。很多的省級圖書館,借閱率都大大下降,年輕人皆手機一族。那些排在架上的圖書,貼著各種顏色的標(biāo)簽,打扮得像待嫁的新娘,等待它們的白馬王子,結(jié)果卻像被打入冷宮。王子們什么時候來呢?也許要到老了才來。
星期天去他家,碰見他正整理書架,陳舊斑駁的書脊后面飄出年深日久的氣息,藏著他的另一世界。
我說我真羨慕你,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他說,難道你沒有?
我說是的,我也有,但是沒有你的大。
他說這是他的投資。書房就是他的地產(chǎn),藏書就是他的家,各種不同味道的家。今天到這個家里坐坐,明天去那個家里走走,隨心而動,暢所欲言,不亦樂乎。
確實,他的書房也就是他的精神家園吧。但是,說到這是投資,我想恐怕已在貶值,可能還會一錢不值。
據(jù)我所知,目前不少老知識分子,尤其是那一些擁有龐大書房的,都頗擔(dān)心百年之后,他的藏書怎么辦。
怎么辦?有后人呀!他頗有點不以為意。
子承父業(yè)的并不多。
那就捐給圖書館!
好多知識都過時了。何況現(xiàn)在一上網(wǎng),還有什么查不到!
總有一些查不到的。比如某位專家的研究,或者正在研究的資料,或者還未完成的研究……
這些就不是圖書了,用的人就很少了,除了接著研究的人。
聽說某大學(xué)圖書館就接受了四位教授死后其家人捐獻的藏書,還有兩位準(zhǔn)備捐獻,但圖書館的館員們私下里卻牢騷很多:這純粹是擠占我們的館藏啊,所捐的圖書重復(fù)不說,至今沒有人來借閱,完全就是一堆廢品!
說起圖書館,他還有一段話,讓我很難忘:每當(dāng)我看著書架上那一排排整齊的書脊,我就感到一種恐懼,那些書脊上的名字就像刻在墓碑之上,經(jīng)受著時間的風(fēng)和雨。更為可悲的是,其中有些書,從來就沒人打開過,好像它一生下來就死了,被人埋進棺材里了。還有一些書,雖被人翻過,或者也曾風(fēng)光過,但如今卻風(fēng)光不再,以后也不會風(fēng)光了。
是啊,同感,我嘆道:現(xiàn)在的很多書似乎在速朽。是否世上的人和事都被大師們寫完了?莫非真像有人說的文學(xué)進入了老年時代?你看就連機器人也摻進來湊熱鬧了,將來的文學(xué)別真的搞出個仿真時代啊。
他說:我也想通了,將來的世界會怎樣,誰都無法預(yù)料的,所以也就別去管什么書的命運了。能寫你就盡情地寫,自己覺得充實就行,自己覺得快樂就好,何況你寫的這些東西,朋友們都喜歡看,我是你的鐵桿粉絲!
他對我的這番好意,我當(dāng)然是明白的,活在當(dāng)下,為自己,同時也是為了朋友!
說到書房,我對他說:書房就是人的大腦。
我的書房對我來說就是我的大腦了。
我的大腦以我所喜歡的方式方法分布在我書房的各個不同角落里,你若進入我的書房就進入了我的大腦。
我的書房里,當(dāng)然,很多書,整整一面墻,拐過了兩個角,我就坐在一個角里,面向一個角,背對一個角。
有的書我讀過,有的我還沒有讀。
讀書也要有緣分的,就像一個人結(jié)識另一人,五百年修得同船渡,書與人的緣分也是。
所有的書對我來說都是非常寶貴的,不僅僅是書的本身——書的封面,書的背脊,書的內(nèi)芯——書的寶貴還在于它所喚回的已逝時光和它產(chǎn)生的那個年代。
一般來說,我不歡迎別人進入我的書房,就是家人也不例外。
誰也別碰我的書(不管什么書),誰也別碰我的紙(即使就是一片紙屑),誰也別碰我的電腦以及鼠標(biāo)和鍵盤。
我的書房的那扇窗子裝配的是雙層玻璃,無論多么嘈雜的聲音,哪怕就是呼嘯的鳴笛(警車、救護車、消防車所拉響的那種鳴笛)也都被我擋在窗外。這樣,我的這間書房也就自成一個世界,成了我的世外桃源。
關(guān)于愛,他又有了新的理解。
他說:愛沒有什么公正可言,也沒有什么比例之說。愛之所以崇高,是因為它像神的恩賜,對方是不是值得這份愛從來不重要。因為無論情況多么特殊,所謂愛也只是對于無法理解的而又擁抱于懷的多情現(xiàn)實的偶然一瞥或者一個美麗的寓言,你根本就無法定義,或者根本沒有什么意義。所以,它不可能從屬于我們強調(diào)的某種原因,也不可能從屬于我們怨恨的某種結(jié)果。所以,能夠活得更長更久,超過你所經(jīng)歷的挫折,是重要的也是值得的。所以,你應(yīng)珍愛健康。
我說他真的是心思越來越復(fù)雜了,話也越來越拗口,越來越讓人聽不懂,這都是他看書看多了,是書害了他。
他說我胡說,我總是胡說。
我說,說真的,只聽懂一句,要珍愛健康。這話說得很實在,如果健康都沒了,還有什么愛?
就是嘛,你這個人做什么,從來都是沖沖沖,都用十二分的力,愛也是。過猶不及啊。知道卡薩諾瓦嗎?
好像知道點,十八世紀的,享譽歐洲的大情圣。
卡薩諾瓦一生中,情人可謂不計其數(shù),他深深地愛著她們,并與她們長期地保持著友好的關(guān)系。但是,最后他還是因為他的縱欲過度而疾病纏身潦倒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我縱欲過度嗎?
絕對沒有這樣的意思??ㄋ_諾瓦的人生經(jīng)歷,我還是比較欣賞的。我看過他寫的自傳,那是他中年落魄之后用九年時光寫下的。
還是看書看多了??!我再一次確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