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在比喻中獲得安全感
“真正的船是造船者?!?/p>
“當一個人的心靈和品格熟睡,才會看清他的服飾?!?/p>
“愛情是興致勃勃的外來客,是外來的自我。”
這些耳目一新的句子,是美國思想家、作家愛默生的名言與教導。
“名言與教導”都很乏味,好為人師、居高臨下、咄咄逼人。但這三個句子打動了我,因為擁有詩的品質(zhì)——意外,簡勁,準確。
好的思想家應該有詩人的品質(zhì),比如孔子,談論光陰的時候以河流作為比喻:“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边@樣的思想,才能擁有極大的感染力,讓一條河流的上下游的人們都聽到了、都感傷。他整理的《詩經(jīng)》,呈現(xiàn)出賦、比、興三種手法。而賦與興,其實也是以比喻為隱秘的核心。
弗羅斯特認為,一個人除非善于熟練使用比喻,否則就是不安全的。斯蒂文森也同樣把詩歌定義為“對抗現(xiàn)實壓力的想象力”,“保護我們免于外來的暴力”,“幫助我們過自己的生活”。比喻、想象力,使我們在塵世里找到情感對應物、同類項、參照系,以便擺脫孤立無援的境地,得到相互轉(zhuǎn)化與整合的可能性。
在《論中國詩》一書中,日本學者小川環(huán)樹,專門用一章論述了“詩的比喻——工拙與雅俗”,認為比喻的巧妙與否,往往決定一首詩的價值。并以蘇東坡為例,認為他《新城道中》的“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工、雅;“嶺上晴云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則拙、俗??梢姳扔髦y,其實是對世界的新認識、新發(fā)現(xiàn)之難。如何擺脫前人陳見,表達對于塵世萬物的新驚喜,對每一代詩人都是考驗。
也是在這本書中,小川環(huán)樹舉了許多他認為能代表中國詩風的句子,比如,唐代錢起的“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宋代楊萬里的“風亦恐吾愁路遠,殷勤隔雨送鐘聲”,蘇東坡的“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等等。這些詩句都是在比喻、擬人中,讓自我與自然融匯,以臻天人合一之境。
“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明對暗,淡對濃,上智對中庸?!R奩對衣笥,野杵對村舂?;ㄗ茽q,草蒙茸,九夏對三冬?!蕦αx,讓對恭,禹舜對羲農(nóng)。雪花對云葉,芍藥對芙蓉。陳后主,漢中宗,繡虎對雕龍。柳塘風淡淡,花圃月濃濃……”
清代車萬育,著《聲律啟蒙》一書,教導如何去對偶、對比、對稱,讓人在練習對偶、對比、對稱中,發(fā)現(xiàn)萬象與人性之間的關聯(lián)與互文。在劇變的當下,《聲律啟蒙》中眾多事物早已消失,被相關現(xiàn)代名詞取代:“鏡奩”——化妝室,“衣笥”——行李箱,“野杵”——洗衣機,“村舂”——面粉廠,“恭讓”——競爭,“云葉”——霧霾……
但我希望那“繡虎”“雕龍”,依舊奔騰于漢語之中——那錦繡的、精雕細刻的老虎與飛龍,作為對才子們的比喻和期許,使?jié)h語區(qū)別于粗放的英語、理性的德語、瑣細的法語。況且,云雨、雪風、晚照、晴空、來鴻去燕、宿鳥鳴蟲……這些祖先們的遺物,尚未放棄對后世肉體和心靈的陪伴與修復,等待被新一代詩人賦予新的意義。
當代中國詩人們依舊埋首修習比喻技藝,手法日益繁復而多元,因身處這繁復而多元的時代。需要明喻、暗喻、借喻、博喻的幫助,才能辨認被遮蔽的生活?!疤柕墓饷⑾癯鰻t的鋼水倒進田野”,“大地的肉像金子一樣抖動起來了”,“你父親依舊是你母親笑聲中的一陣咳嗽聲”,“大船,滿載黃金般平穩(wěn)”,“夕陽,老虎推動磨盤般莊嚴”……這是詩人多多的比喻,也是多多揭示出的一種世界。
一九八五年九月,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寫作去美國哈佛大學演講的書稿《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的時候,突患腦溢血,送醫(yī)院搶救。當他從麻醉劑中緩緩醒來,看見自己滿身的導管、注射器,笑了:“我覺得自己像一盞吊燈?!敝車拇蠓颉⒆o士都笑了。
正是比喻,暫時緩解了一個人的焦慮和痛苦,中和了手術室里的緊張。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卡爾維諾更是用大量比喻來闡釋自己對于文學的認識。
一個連比喻都說不好的人,找不到自我的倒影與回聲,又如何以詩人自居?如何能夠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額頭的雨滴
英國最早的浪漫主義詩人、版畫家威廉·布萊克的詩集《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分為早期的《天真之歌》與晚期的《經(jīng)驗之歌》兩部分。
這一書名,揭示了好詩人所應該具備的兩重屬性:天真與經(jīng)驗。好的人生也是如此:讓天真與經(jīng)驗融合無間,充盈生命始終。
“在生命最后只帶有經(jīng)驗不一定對頭。天真跟隨經(jīng)驗,沒有別的途徑。天真會因為經(jīng)驗而變得豐富,因為自負而變得貧乏?!痹右蛩够劦讲既R克的《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如是說。一個喪失了天真的老人,令人厭倦。
不知道扎加耶夫斯基是否讀過里爾克《馬爾特手記》中的這一段話:“我清楚地看到童年時代乃是一種無窮無盡的真實。如果我堅持認為我的童年已經(jīng)過去,那么我的未來也會同時棄我而去?!?/p>
墨西哥詩人、作家帕切科的《老友重聚》,只有兩行:“我們已經(jīng)完全變成 / 二十歲的時候我們與之抗爭的東西?!蔽蚁肫鹜瑢W會上一個個臃腫、昏庸、無聊、猥瑣、狡猾的身影和面孔——像早年那一群少年少女的父親和母親?
不知道帕切科是否聽到過阿米亥的這一句話:“我的詩,幫助我不去反對我童年的信仰。我轉(zhuǎn)而反對那些背叛了我的人,因為他們背叛了信仰?!卑⒚缀ピ诖矶畾q以前的那些人,來反對我、我們——在被蕪雜的世俗經(jīng)驗裹挾、改造之后,成功地喪失了破曉般的天真,并為自己夜色一樣的老謀深算而洋洋得意。
偉大的寫作者之間,存在隱秘的呼應,像扎加耶夫斯基與里爾克,帕切科與阿米亥。
我看過扎加耶夫斯基和里爾克的個人肖像,兩人眼睛都保持了童年的天真和憂郁。特別是里爾克的眼睛,潮濕得隨時都會流出淚滴,像雨季里顫動著水珠的樹枝。
“天真爛漫是吾師?!泵髂┣宄醯漠嫾?、士人董其昌如是說。他筆下的云與山,布局拙、筆法生、意境淡,少匠氣、避圓熟、遠秾麗。曾經(jīng)在北方宮廷與南方江湖之間騰挪自如,人格被詬病。但筆墨中的天真爛漫,在幫助他完善自我。
一生天真、能夠拒絕變成二十歲時“與之抗爭的東西”的人,稀無而又可敬——或許以“可笑”“幼稚”之名,站在我的對立面,站在新一代少年的陣容里,他突兀而又孤單。需要讀詩、寫詩,在讀與寫中回到最初的立場——難。成為一個準確的讀者、一個獨到的詩人,很難。
“詩歌是追求完美時流淌的汗水,但必須如同塑像額頭的雨滴那么清新?!蔽譅柨铺卣f出令我難忘的這句話。當然,這塑像,應該是佛像,而不是大人物們的紀念像。不知道沃爾科特說這句話時,是否想到了布萊克——佛像額頭加上雨滴,就是經(jīng)驗和天真。
佛像額頭,是雨滴最好的流域。雨滴流過的佛頭,保持清新。佛像額頭承受過的雨滴,變得豐富。
佛頭雨滴就是詩,就是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
所以,佛像和雨的任務很重。幸好少女少年們十八歲以前的額頭,在雨季里,在淋浴室里,也能負起類似的責任,分擔一點佛像的壓力。
忽獨與余兮目成
明代文人王世貞有文論集《藝苑卮言》,只言片語,見解獨具。
他談到,讀嵇康獨造之語,“躍然而醒。吾每想其人,兩腋習習風舉”——成為風中的鳥了。讀前人好書,可避世、避暑、風行雷厲于云間。
他覺得,晚唐詩押在二“樓”字上:許渾的“山雨欲來風滿樓”,趙嘏的“長笛一聲人倚樓”。把一個晚唐押在兩位詩人兩座樓上了。
他認為,屈原的“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是“千古情語之祖”。的確,《古詩十九首》的無名作者應該熱愛《楚辭》,所以才有了“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其實,屈原的南方情語,源頭仍可上溯至中原的《詩經(jīng)》——其中,《燕燕》可謂“萬古送別之祖”,“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將兄妹分別之痛表達得異常動人;《小雅》,“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生發(fā)出了劉禹錫的“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管別離”,王維的“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李頎送魏萬入長安,離別之際也贈詩一首:“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jīng)r是客中過。關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我最喜歡前兩句:游子唱歌,微霜渡河。
李頎與王維是同代人,應該也熱愛《詩經(jīng)》。他好交游,作品中送別、贈人的題材占了很大比重,如《送崔嬰赴漢陽》《遇劉五》《送顧朝陽還吳》《送人尉閩中》《贈張旭》《贈蘇明府》《送劉十一》……送別比迎接更有痛感和詩意,一次送別,一次死。
“天下美的東西,都是使人看著心酸的。”現(xiàn)代詩人梁遇春《春醪集》中的這一名句,大約受啟發(fā)于屈原《九歌》中的“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美來到面前,使一個閱讀者、觀察者心酸,那是由于他意識到了時間的力量——轉(zhuǎn)眼就別離,瞬間就凋零,轉(zhuǎn)眼、瞬間就是喪失和眷戀,需要藝術、需要詩,挽留復挽歌。
“古今人情不遠?!保献樱﹦e離之悲與相擁之樂,古今不遠。我們與他人的差別僅僅在于衣飾、發(fā)型,先秦以來的楊柳和雨雪完全相同。當然,工業(yè)化的霧霾、土地沙化、轉(zhuǎn)基因糧食、人工智能等等新詞語、新境遇,前所未有。詩人的抒情難度在加大,重復表達或者失語的危險在加大——如何能得到美的眷顧,“獨與余”、唯獨與我目接而神動?
歐陽修任滁州太守時,與幕僚做同題詩“雪”,約定不能用柳絮、鵝毛、瑤華、玉宇等等舊詞來比附。蘇軾與人談起這一韻事,說:“當時號令君記取,白手不許持寸鐵?!痹娙司褪且资制鸺?,空手套白狼——用拳術,而不是劍術、槍術,遠離一切陳詞濫調(diào)這些無效的兵器。
新詞語就是新經(jīng)驗、新發(fā)現(xiàn)——用一張今天的臉來流古人的淚水,古今鹽分相同的淚水,有難度,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