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的文學(xué)理論
——陸文夫與美食文化（二十三）

◎ 高建國

美食家有兩種，一種是“美食”者，核心是“美”，重感覺，重心情；一種是“食美”者，核心是“食”，重實踐，重味覺。前者是人文思維，他們寫到美食，能聯(lián)想人與社會；后者是技術(shù)思維，他們涉筆美食，能說清美食的源流與特色。陸文夫?qū)儆谇罢?，所以他的文章，很少直接描述或評判食物。但他會用美食思維，去思考人類的生存與活動。比如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為名作家，陸文夫?qū)戇^不少文章，作過不少演講，以此傳達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文學(xué)理念。但在表述中，會不經(jīng)意流露出美食思維，這就使得抽象的理論概念，變成了一種形象的生動表達，也更貼近人與生活。此事說來有趣，有必要追根溯源地聊一聊。

一、談作家修養(yǎng)

陸文夫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致分三類，一是小說，二是散文，三是文藝評論。評論寫得最少，大都收在《陸文夫文集》第五卷（古吳軒出版社2006），約20萬字。涉及最多的話題，是作家修養(yǎng)、生活積累、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創(chuàng)作方法，等等。其中，作家修養(yǎng)說得最多，他堅信“文如其人”。傳達文學(xué)理念，有時會用食物作比。美食家的本性，常在理論表達中顯現(xiàn)出來。

比如，陸文夫把作家比喻成廚師。他說:“一個精神食糧（文學(xué)作品）的生產(chǎn)者，就像一個廚師，哪有廚師只管自己燒菜，不管食客的口味？否則，你燒得起勁，他難以下咽，新書都睡在書架上，就等于飯菜都倒在泔腳桶里?！保懳姆颉稙樽x者想》）當代美食家，當數(shù)陸文夫最看重廚師。他認為，“美食之道是大道，具體的烹調(diào)術(shù)是由廚師或烹調(diào)高手來完成的”。（陸文夫《吃喝之道》）當年與周瘦鵑一起品嘗美食，接待他們的廚師，均非等閑之輩。“我們到松鶴樓坐下來，被周（瘦鵑）先生指定的大廚師便來了：‘各位今天想用點啥？’周先生總是說：‘隨你的便?！c了廚師以后就不再點菜了，再點菜就有點小家子氣，而且也容易打亂廚師的總體設(shè)計。名廚在操辦此種宴席時，都是早有準備，包括采購原料都是親自動手，一個人從頭到尾，一氣呵成?！保懳姆颉冻院戎馈罚┛梢娺@樣的廚師，職業(yè)素養(yǎng)很高，諳熟食客口味。陸文夫認為，作家如有這等本領(lǐng)，何愁沒有讀者？反之，不了解讀者口味，寫出的書“都睡在書架上”，這就等于“飯菜都倒在泔腳桶里”。意在提醒作家，要學(xué)一點“讀者心理學(xué)”。

陸文夫還說，文學(xué)是精神食糧，有“魚”也要有“蔬菜”?！凹热徽f文藝是一種精神食糧，那么食糧就必須有許多品種、各色口味。魚雖然很有營養(yǎng)，漁民在海上卻認為蔬菜最可貴。單一的食糧會造成某種維他命的缺乏而引起各種病癥。”（陸文夫《幾條小意見》）用魚和蔬菜比喻創(chuàng)作題材，與陸文夫的生活習(xí)慣有關(guān)。他多次在散文中，寫到捕魚；與文壇老友汪曾祺、高曉聲、葉至誠，在一起喝酒，所談最多話題，也是魚事?！昂染瓶偸且勗挼?，那種談話如果有什么記錄的話，真是毫無意義，不談文學(xué)，不談?wù)危劦谋M是些撈魚摸蝦的事。我們四個人都是在江河湖泊的水邊上長大的，一談起魚和水，就爭著發(fā)言。”（陸文夫《酒仙汪曾祺》）至于蔬菜，陸文夫感情更深?！巴陼r，祖母交給我的任務(wù)就是拿著一根竹竿坐在門口看雞。小河、竹園、菜地、雞，這就是農(nóng)家的副食品基地。小河里有魚蝦、茭白、菱耦；竹園里有竹筍、蘑菇。菜園子里的菜四季不斷，除掉冬天之外?！保懳姆颉豆枢l(xiāng)情》）這樣的記憶，一生不會抹去。所以魚和蔬菜，既是陸文夫餐桌的常備食物，也是他的永恒話題。

陸文夫還鼓勵作家，創(chuàng)作上要有探索精神，并以自己“種青菜”的經(jīng)歷，來闡明這個問題。陸文夫小時候，并不想當作家，但他愛琢磨，動腦筋，這對后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有幫助?！半m然我小時候的作文也經(jīng)常得到老師的稱贊，都是些甲上、甲下什么的，可是想當作家的念頭連夢中都沒有出現(xiàn)。夢里總覺得鋪板在飄蕩，在搖晃，那時候我想當個水手，漂洋過海，走遍四方，去看看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這個夢想當然沒有能實現(xiàn)，但是也有個好處，以后不管碰到什么事情，我都想去探個究竟，努力弄懂它，學(xué)會它，無論是種青菜還是修機器。”（陸文夫《漫話小說創(chuàng)作》）“種青菜”在農(nóng)村，是不起眼的小活兒。陸文夫被貶農(nóng)村后，卻能將自留地的青菜，種成花園一般。所以，一說起此事很自豪：“一個作家不論處于順境還是逆境，都應(yīng)該成為熱愛生活、認真生活的人。就以我來說，當記者，我興致勃勃地去接觸社會，了解各式各樣的人；當工人，我就認真鉆研技術(shù)，成了四級工；當社員，我細心地琢磨種地的竅門，我家自留地上的一畦畦蔬菜，竟吸引了遠近社員絡(luò)繹不絕地來參觀……我深深地體會到，只有熱愛生活的人，才能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真、善、美?！保懳姆颉断蛏羁拷罚┯捎诓煌Ｌ剿?，陸文夫掌握不少種植技術(shù)，堪比專業(yè)農(nóng)民。比如他知道，“用衡溫，用化肥，種出來的蔬菜都是不如自然生長的。這一點我有經(jīng)驗，我在農(nóng)村里種過自留田，日夜溫差大，菜蔬長得慢，質(zhì)地緊密，好吃。最好是越冬的青菜，品種是‘蘇州青’，用它來燒一只雞油菜心，簡直是無與倫比。如果你用暖棚加溫，用化肥催生，對不起，味道就是兩樣的，和廚師的手藝毫無關(guān)系……人的嘴巴是很難對付的，連牛也知道鮮草和宿草的區(qū)別。從塑料大棚里鏟出來的青菜，堆積如山似的用拖拉機拉到蘇州來，那味道還會好到哪里？”（陸文夫《青菜與雞》）種青菜也能種成專家，這樣的人再來寫小說，結(jié)果可想而知。

陸文夫還以“喝酒”為例，分析作家觀察生活的獨特性?！氨热缯f一個人在工廠里當車間主任……他記得張師傅歡喜喝酒，可在技術(shù)上卻是一等好手，那小王人很聰明，只是有點調(diào)皮。他為什么僅有此種記憶呢？因為他平日的著眼點是事，是生產(chǎn)計劃，老是把張師傅放在重要的技術(shù)崗位上，而且防止他在上班之前喝醉。至于張師傅為什么喝酒，喝的是黃酒還是白酒，是在家里喝還是在小酒店里喝，喝的時候瞎七搭八地講了些什么東西，下酒菜是豆腐干呢還是茴香豆？一個車間主任可以不了解這些，或者說也沒有必要和可能去花費如此多的精力。但是對一個小說作者來講，這些事兒倒是性命攸關(guān)。否則的話，他那支筆就會僵硬呆滯，無法舒展?！保懳姆颉堵捫≌f創(chuàng)作》）陸文夫拿喝酒說事，與自己善飲有關(guān)。他說自己“我小時候便能飲酒，所謂小時候大約是十二三歲，這事恐怕也是環(huán)境造成的?！薄霸诠枢l(xiāng)，在種旱谷的地方，每個村莊上都有一二酒坊……大人們可以大模大樣地品酒，孩子們沒有資格，便捧著小手到淌酒口偷飲幾許。那酒稱之為原泡，微溫，醇和，孩子醉倒在酒缸邊上的事兒常有。我當然也是其中的一個，只是沒有醉倒過?！保懳姆颉秹刂腥赵隆罚┐送?，他也欽佩魯迅描寫的酒事。陸文夫說:“魯迅先生的《孔乙已》之所以寫得好，就是因為他對酒店的柜臺、酒、茴香豆等等了解得非常細。魯迅先生自己也會喝酒，而且還經(jīng)常和喝酒的人聊天。所以，我們寫小說的人要做生活中的有心人，要對每一件事都有興趣，當內(nèi)行不當外行。搞創(chuàng)作的人要熱愛生活就是這個道理?！保懳姆颉犊吹眉?、想得深、寫得嚴》）為了寫好孔乙己，魯迅也要體驗生活。陸文夫由此總結(jié),“做生活中的有心人”“對每一件事都有興趣”“當內(nèi)行不當外行”“要熱愛生活”，這四條經(jīng)驗對于作家，一個都不能少。

二、談生活積累

單純把玩技巧，是當代藝術(shù)的通病。陸文夫并不認同，主張強化作家的生活積累。他也常用美食實踐的所思所想，來點燃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智慧。

比如，陸文夫?qū)⑽膶W(xué)作品，比喻成豆腐；將激發(fā)靈感，比喻成鹵水點豆腐?！拔以?jīng)碰到過一些同志，他說曾經(jīng)在工廠里、農(nóng)村里生活過多年，生活極其豐富，就是不懂技巧，寫不出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在生活中沒有做‘有心人’，沒有對生活進行過半成品加工的工作，生活成了過眼煙云，都給時間的激流沖刷掉了，沒有留下石塊和石子，看了別人的小說，才想起自己也有過這么一段生活，想借用別人的鹵水來點自己的豆腐。這不行，即使做出豆腐來了，那制作權(quán)也是屬于別人的?！保懳姆颉哆^去、現(xiàn)在和未來》）說到做豆腐，陸文夫顯然很在行。翻閱他的散文，也能讀到寫豆腐的文字：“村莊上有人專門做豆腐，挑著擔子串鄉(xiāng)，只要站在門口喊一聲，賣豆腐的便會從田埂上走來做買賣，可以給錢，也可以用黃豆換。據(jù)說，磨豆腐是很辛苦的，有首兒歌里就唱過：‘咕嚕嚕，咕嚕嚕，半夜起來磨豆腐?！婺父嬖V我說，三世不孝母，罰你磨豆腐。在當年的農(nóng)村里，打鐵、撐船、磨豆腐是三樣最苦的活兒?！保懳姆颉豆枢l(xiāng)情》）與磨豆腐一樣，寫作其實也是苦差。掌握了技巧，便不難。所以陸文夫強調(diào)，要做生活中的“有心人”，不能讓往事，成為“過眼煙云”。否則再想寫出這些往日的生活細節(jié)，可就太難了，到頭來只能“借用別人的鹵水來點自己的豆腐”。

陸文夫還要求青年作家，多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就像“老鼠吃餛飩”。他說:“不要動輒來個三部曲，企圖概括一個時代什么的。最好花那么一點時間，把我們的倉庫打開，把我們的積存一一檢點……看準了，看清了，然后采取‘老鼠吃餛飩’的辦法，‘挑那有餡兒的地方啃’。不要放著餡兒不啃，老是吃餛飩皮，也不要放著餛飩不吃，企圖再去找碗紅燒肉什么的?！薄拔疫@樣說并非提倡無所作為，而是為我們的提高計劃留有余地，便于我們腳踏實地，立即動手?！保懳姆颉度说街心暝捥岣摺罚╆懳姆蛴灭Q飩作比喻，也是生活賦予的靈感。他曾回憶“早年間，蘇州城里和農(nóng)村的小鎮(zhèn)上都有很多書場，農(nóng)村的書場往往都和茶館結(jié)合在一起。我的上一代的人，特別是姨媽、姑姑和嬸嬸她們，聽書是主要的消遣。當我讀書到深夜時，總是聽見她們剛從書場里回來，談?wù)撝輪T的得失，吃著小餛飩?！保懳姆颉渡钕锢锏呐寐暋罚┑搅岁懳姆蜻@一代，餛飩依然是他們鐘愛的美食?！拔以谔K州高中讀書時，有個賣餛飩的人，我天天晚上要去吃他的餛飩。晚上下了夜自修以后，許多餛飩擔子都歇在學(xué)校的門口做生意。在跑到學(xué)校對面的宿舍去睡覺時，我就先在他那兒吃餛飩。1949年后，我還在鐵瓶巷吃他的餛飩呢?！保懳姆颉秳?chuàng)作過程中的看、想、寫》）這種體驗，曾讓陸文夫別出心裁，寫出小說《小販世家》。他說“我寫賣《小販世家》里的那個小販，是個賣餛飩的。有人批評我：‘你專門寫這些玩意兒！你不能寫點其他東西？’我說，其他東西，我也寫。沒看到的，我不寫；沒看清楚的，我不寫。賣餛飩你看清楚了沒有？賣餛飩怎么賣法？餛飩擔子什么樣子？那個梆子怎么敲法？‘篤、篤、篤?！迷谀莻€環(huán)境中，有什么樣的一種感覺？你是要看清楚的?，F(xiàn)在的餛飩擔子和以前的不大相同了，要搞清楚那個東西，看不清楚，怎么行呢？”（陸文夫《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看、想、寫》）陸文夫為此感慨，“我不能把我要寫的人物放到大海之濱，因為我不知道大海的濤聲在深夜里是低訴還是轟鳴，可我知道那賣餛飩的梆子在深夜的空巷中會發(fā)出回聲?！保懳姆颉豆锰K之戀》）這篇《小販世家》，當然不是“三部曲”，也沒有“概括一個時代”，卻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可見，餛飩雖小，也能寫出很深的內(nèi)涵。

三、談文學(xué)環(huán)境

陸文夫在文論中，經(jīng)常提到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環(huán)境優(yōu)化，文壇便作品多、亮點多；反之則黯然。它從一個側(cè)面表明，中國當代文學(xué)的曲折經(jīng)歷，也是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變化歷程。陸文夫本人就是見證者。他闡述這一問題，也會引入美食思維，但所言觀點，卻棱角分明，尖銳深刻。

比如，陸文夫?qū)?chuàng)作環(huán)境，比喻成菜市場。他說:“各種理論、各種文學(xué)的寫法，都有他的市場。文學(xué)這東西就像我們那個自由市場差不多。有些人罵山門，發(fā)牢騷，我說你不要罵，跟自由市場一樣，你現(xiàn)在再來個管理，價格管理，馬上青菜又買不到了，魚也沒有了，一個月一斤半，你去領(lǐng)票吧！現(xiàn)在漲價，不錯，是漲，還有賣假藥，摻假的，青菜里加水的，什么都有。但是，整個地講起來，精神的食糧不愁無米，很繁榮，市場很繁榮。這種文學(xué)繁榮的狀況你要讓他存在下去，你千萬不要再去發(fā)表什么‘主流文學(xué)’，以什么為主?！保懳姆颉对凇盁熡陿枪P會”上的講話摘要》）表面寫菜場，實際倡導(dǎo)百花齊放。類似的觀點，陸文夫還有另一種表述，“在文學(xué)的餐桌上多一樣菜總比少一樣好，只要那菜吃了不拉稀。對吃的人來講也不要養(yǎng)成偏食癥，那會造成營養(yǎng)不良的。創(chuàng)作的人要勇于探索和創(chuàng)新。”（陸文夫《小說創(chuàng)作二人談》）菜和菜場，成了陸文夫常談的話題。幾乎成為他詮釋文學(xué)現(xiàn)象的最佳案例。比如他說，“一個老太太到小菜場去買小菜，買勿著菜，罵山門，可以講得很生動，（作家）可以把各種老太太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但是老太太的意見只是個現(xiàn)象，此種現(xiàn)象為什么會產(chǎn)生呢，你對物價問題，供應(yīng)問題，要有你自己的看法，要在書中表達出來。”（陸文夫《要有點“憨”》）那么，陸文夫何以如此熟悉菜場？因為他的生活，已與菜場融為一體。凡曉旺描述，“陸文夫起床很早。早操就是提著小籃，從小巷散步到大街的取奶站，完成管阿姨安排的‘天天做’。取奶站的附近就是小菜場，南方的早市最鬧猛，可是，買小菜的事情管阿姨從來不肯放權(quán)，一定要親自去精心挑選。”（凡曉旺《定格在人生最美好的一天》）夫妻二人，走出家門，各行其責。高興起來，再一起逛逛菜場，也是正常的事。這種體驗，會使陸文夫?qū)Σ藞鲆约百I菜的“買汰燒”們，留下立體的感性記憶。所以他在散文中，也會描寫相關(guān)場景：“家庭主婦已經(jīng)收拾了好大一氣，提籃走進那個喧嚷嘈雜的小菜場里。她們熙熙攘攘地進入小巷，一路上議論著菜肴的有無、好丑和貴賤。直到垃圾車的鈴聲響過，垃圾車漸漸遠去，上菜場的人才紛紛回來，結(jié)束清晨買菜的這一場戰(zhàn)斗。”（陸文夫《夢中的天地》）用菜場比喻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陸文夫是第一人。足見美食家陸文夫，具有很濃的民生意識。寫菜場，既是為了呼吁文學(xué)繁榮，也是為了強調(diào)創(chuàng)作深度。菜場普通，寓意并不普通。

陸文夫還說過一個比喻：“證明文學(xué)”是短命的，就像啤酒走了氣。所謂“證明文學(xué)”，就是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令人浮躁的特殊時代，作家擅寫重大主題或敏感話題，以此證明自己的政治眼光。這樣的作品，常常會引起轟動。不過陸文夫說:“從藝術(shù)的‘藥效’來講，我們總希望這種藥效能長一點，不僅使讀者只痛快幾天，要痛快幾月、幾年，甚至于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要因為政治生活的向前發(fā)展，你原來所證明的那個比較尖銳，需要有些勇氣才能寫出來的概念已經(jīng)變得一般化、公開化，變得盡人皆知了，讀者對你的作品就不屑一顧。你自己回過頭來看看也覺得水平太低，怎么竟然論述了這么一個淺顯的問題！有時候，往往因為一篇社論的發(fā)表，你那尚未完成的作品就像啤酒走了氣。我時常聽到有的同志對我講：‘唉，我的動作遲了一點，當時如果寫成的話還有意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寫頭！’你看，這就是‘證明文學(xué)’的可悲。其實用不著你證明了，社論可能比你說得透徹?！保懳姆颉锻黄啤罚┢【谱邭猓鞘称穼I(yè)術(shù)語。啤酒在灌制的時候，需要充入二氧化碳氣體，以保證有機物質(zhì)不被強氧化，延長產(chǎn)品保質(zhì)期，提高飲用的殺口感。陸文夫擅長飲酒，當然了解啤酒。不過用“啤酒走氣”，來形容“證明文學(xué)”短命現(xiàn)象，倒是別出心裁。這容易讓人想起陸文夫的一段自述：“醫(yī)生向我出示黃牌了：‘你要命還是要酒？’‘我……’我想，不要命不行，還有小說沒有寫完；不要酒也不行，活著就少了點情趣：‘我要命也要酒?！恍校~和熊掌不可得兼，二者必取其一。’‘且慢，我們來點兒中庸之道。酒、少喝點；命、少要點。如果能活八十歲的話，七十五就行了，那五年反正也寫不了小說，不如拿來換酒喝?！t(yī)生笑了：‘果真如此，或可兩全，從今以后，白酒不得超過一兩五，黃酒不得超過三兩，啤酒算作飲料，但也不能把一瓶都喝下去?！伊⒓磁e雙手贊成，多謝醫(yī)生關(guān)照。”（陸文夫《壺中日月》）注意其中的一句話，“啤酒算作飲料”?？梢韵胂?，陸文夫平時喝的啤酒，應(yīng)該不會少。這些生活體驗，能夠在他筆下轉(zhuǎn)化成理論智慧，確實是一種獨創(chuàng)。

四、談創(chuàng)作方法

陸文夫論述創(chuàng)作方法，習(xí)慣以自己作品為例，來解析相關(guān)現(xiàn)象與問題。有時用美食作為引子，或比喻，來強化理論深度，文章更加生動有趣，吸引讀者。

談及寫作深度，陸文夫曾用鰣魚，來做比喻?！坝腥藢懥艘黄∑肺模f鰣魚現(xiàn)在買不起了（當年鰣魚尚未禁捕），但他沒有說明鰣魚為什么會貴，不能怪捉魚的和賣魚的，怪只怪鰣魚太少了，太名貴。吃魚的人不買魚，買魚的人不吃魚，都是廠里拎著走后門的。兩百多塊錢一斤也要買。送條鰣魚，想分兩臺冰箱，要幾噸鋼材。送條鰣魚，查起來只是送條魚呀。魚么，是當?shù)靥禺a(chǎn)，送條魚給你吃，勿曉得這條魚要幾百元錢！六百塊錢買一臺雙缸洗衣機去走走后門，黃魚車上裝著一部洗衣機送上門，眾目睽睽，誰還敢要？檢查起來不得了?！保懳姆颉兑悬c“憨”》）一般作家，很少寫鰣魚，因為太名貴、太稀少，老百姓也吃不起。陸文夫用鰣魚作比，與兒時的生活經(jīng)驗有關(guān)。他說，小時候在老家，“螃蟹和鰣魚都算不了什么，螃蟹待運時那竹簍在河岸上堆得像小山；鰣魚運往上海時要裝冰箱，那不是現(xiàn)在的冰箱，是在大木箱里墊上草，放一層天然冰，放一層鰣魚。我家的附近有一個冰窖，冬天把天然冰藏在里面，運鰣魚時取出來用?，F(xiàn)在的人聽到鰣魚好像就有點了不起，那時也不把鰣魚當回事，八斤重以下的不裝箱?！保懳姆颉峨y忘的靖江夾港》）當然，今非昔比。過去“八斤重以下的不裝箱”的鰣魚，如今可以送禮。陸文夫闡述的，雖是小品文的寫作方法，但將“吃魚的人不買魚，買魚的人不吃魚”的故事，講得具體生動，讀者接受起來更容易。

蔣子龍小說《喬廠長上任記》，曾轟動一時。談及這篇小說寫到的改革舉措，陸文夫提到了“大鍋飯”和“小鍋菜”?！皢虖S長上任，大家看得高興得很，我也高興。他是代表了群眾的一種愿望，有這么一個喬廠長就好啦！蔣子龍作報告，人家大幅標語掛在那里，歡迎‘喬廠長上任’。蔣子龍作報告啦，當年聽過報告的那個廠長就來了，說：‘上你的當，按你說的那么干，我那個廠長搞得一塌糊涂！’蔣子龍說：‘笨蛋，誰要你那樣干？我那個是小說！’其實廠長難當極啦，獎金封了頂，照樣干活，大鍋飯要吃，小鍋菜還要炒，不吃小鍋菜對不起，不干活……寫文章時，不能無視于這些東西。我建議搞小說的同志，不能光看小說，絕對不能！告訴大家，我近幾年小說是不大看的，倒喜歡看在思想上能啟發(fā)人的一些東西。”（陸文夫《在“煙雨樓筆會”上的講話摘要》）這一段話，意在提醒青年作家，不要因為《喬廠長上任記》轟動，便去盲目效仿。陸文夫說到的“大鍋飯”和“小鍋菜”，并不專指食物，只是用來比喻分配體制：“大鍋飯”代替平均主義，“小鍋菜”代表激勵機制。但在陸文夫筆下，它還溶入了作者的飲食體驗。只是過去，陸文夫常說“大鍋菜”，而不是“大鍋飯”。比如他說:“中國的炒菜是一大特點，過去吃酒水通常的規(guī)格是四六四，即四只冷盆，六只炒菜，四只大菜。高檔一點的有八只炒菜，十只炒菜，炒菜里面還有雙拼三拼，即一個盤子里有兩種或三種不同的菜肴。現(xiàn)在上來的菜品種也多，原料也不能說是不高級，可你老是覺得這些菜是一鍋煮出來的高級大鍋菜，不像從前那一只只的炒菜有聲有色，爭奇斗艷，炒腰花，炒里脊，糖醋排骨，那動作，那火候，幾乎都是在一剎那間決定的?，F(xiàn)在呢，干脆，沒了?！保懳姆颉冻钥諝狻罚┯终f:“有一次，我陪幾位朋友上飯館，飯店的經(jīng)理認識我，對我很客氣，問我有什么要求。我說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即要求那菜一只只地下去，一只只地上來。經(jīng)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辦不到?！^一只只地下去，就是不要把幾盆蝦仁之類的菜一起下鍋炒，炒好了每只盆子里分一點，使得小鍋菜成了大鍋菜。大鍋飯好吃，大鍋菜卻并不鮮美，盡管你是炒的蝦仁或鮮貝?！保懳姆颉豆锰K菜藝》）這里，既說到“大鍋飯”，也談到“大鍋菜”。結(jié)論都一樣：“大鍋飯”好吃，“大鍋菜”難吃。突然就想到，陸文夫的飲食比喻，不也是一種小鍋菜嗎？

陸文夫還以“夜雨剪春韭”為例，闡述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細節(jié)。他說:“文學(xué)這個東西，最忌的是空言大志，它是具體、具體、再具體，一直具體到細枝末節(jié)。有什么餡兒就得趕快去啃，空想美味佳肴是不行的……這就像我們看食譜，看完了以后只能望譜興嘆，又是香菇，又是高湯，又是火腿，這些原料你家里都沒有的。如今賓客已經(jīng)臨門，再去采買也來不及了，怎么辦？還好，幸虧家里還有半筐雞蛋，那自留地上的韭菜，老根新發(fā)，可以下刀。盡其所有：油跑蛋、炒韭菜。文火悶，大火炒。精心制作，盛情待客。其結(jié)果倒也是別有風(fēng)味、別具一格?！褂昙舸壕拢麓堕g黃粱’，連詩人都會點頭稱贊的。何也？因為你有那么一種盛情厚意在里面?！保懳姆颉度说街心暝捥岣摺罚┻@一段文字，包含三層意思：一要寫熟悉的生活，就像“老鼠吃餃子——專撿餡兒啃”；二要寫具體細節(jié)，比如“半筐雞蛋”“自留地上的韭菜”“文火悶，大火炒”；三要凸顯真摯情感。陸文夫在文論中說韭菜，讀者應(yīng)該不會奇怪，因為他是“韭菜控”。不信，再看兩段文字。第一段：“我在農(nóng)村時曾經(jīng)作過一次試驗，早晨割下來的韭菜到中午炒，那味道就不如剛從田里割下來的鮮美。人的嘴巴是很難對付的，連牛也知道鮮草和宿草的區(qū)別?！保懳姆颉肚嗖伺c雞》）第二段：“現(xiàn)割現(xiàn)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鮮，你怎么也不會忘記。詩人杜甫雖然有時也窮得沒飯吃，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參加過不少豐盛的宴會，說不定還有‘陪酒女郎’，燕窩、熊掌什么?？墒嵌爬舷壬∠笞钌畹囊彩堑揭晃弧魟e君未婚’的衛(wèi)八處士家去吃韭菜，留下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脑娋淠捴巳丝?。附帶說一句，春天的頭刀或二刀韭菜確實是美味，上市之時和魚、肉差不多的價錢?！保懳姆颉冻院戎狻罚┕P者估計，“現(xiàn)割現(xiàn)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鮮”，陸文夫每年都會品嘗，不然，怎會用它來闡述文學(xué)理論？

陸文夫的《美食家》問世后，其主題的復(fù)雜性，令人費解。他不想用一句話，來概括它的主題，認為這樣就像分解一頭活豬，使其變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他說，“我收到好多信，說：‘你這個《美食家》到底講什么玩意兒？’這個主題最好是‘心靈美’。主題不要把它看得太死，否則豐富的生活就容不進去了。主題，你真把它限死的話，只能把生活割開來寫；割開來以后，就像我們?nèi)ベI肉一樣，你不是買一頭豬，而是買肋條、瘦肉、肥肉、豬油等等。這樣把生活割開來以后，不免牽強附會。再則，把主題限死，明確得只有一點，那么看完了一次以后，人們就不要看了！小說要耐看，《阿Q正傳》我們到現(xiàn)在還看，今天看了依然有啟發(fā)?！栋正傳》到底是什么主題呢？到現(xiàn)在理論家還在研究?！睹朗臣摇穼懯裁?？寫朱自冶好吃。吃好點也不是壞事，只不過朱自冶是不勞而獲罷了?！保懳姆颉秳?chuàng)作過程中的看、想、寫》）將作品主題，比喻成一頭豬，新鮮感陡增。這種比喻，仍來自陸文夫的生活體驗。他曾說:“我的故鄉(xiāng)是江蘇省的泰興縣，解放之前故鄉(xiāng)算得上是個酒鄉(xiāng)。泰興盛產(chǎn)豬和酒，名聞長江下游。杜康釀酒其意在酒，故鄉(xiāng)的農(nóng)民釀酒，意不在酒而在豬。此意雖欠高雅，卻也十分重大。酒糟是上好發(fā)酵飼料，可以養(yǎng)豬，養(yǎng)豬可以聚肥，肥多糧多，可望豐收。”（陸文夫《壺中日月》）家鄉(xiāng)產(chǎn)豬，鄉(xiāng)親們卻依舊貧困。“農(nóng)民很少有肉吃，當年的農(nóng)村里有一個形容詞，叫‘比吃肉還要快活！’是形容快活到了極頂?？梢姵匀馐呛芸旎畹?，不像現(xiàn)在有些人把吃肉當作痛苦。”（陸文夫《故鄉(xiāng)情》）這種記憶，對陸文夫產(chǎn)生了深厚影響。當然，不只是農(nóng)民愛吃豬肉，蘇州人一年四季，也習(xí)慣享受“四塊肉”。陸文夫也不例外。凡曉旺說:陸文夫“多年來習(xí)慣的一碗豬油湯面是少不得的。這豬油，也是管阿姨（陸文夫夫人）買的上等板油，配上各種佐料精心熬成的?！保ǚ矔酝抖ǜ裨谌松蠲篮玫囊惶臁罚┻@種生活，天天伴隨著肉香，再提筆創(chuàng)作，那骨子里的“豬情結(jié)”，自然也會融進文字。

有人可能不解，陸文夫闡述文學(xué)理論，何以借用美食思維？從人類學(xué)視角詮釋，或許比較恰當。廈門大學(xué)彭兆榮教授，是一個人類學(xué)家，他說:“人類對食物的‘品嘗’，無論在認知、表述、范式上都具有特殊的方法論意義。”（彭兆榮《品嘗：開放的口味與封閉的道德》）由此來看，闡述文學(xué)理論所借用的美食思維，說到底也是一種文化思維。才下舌尖，又上心頭。只是它比其他文化的表述，更接近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生活本體，所以也更容易被人理解與接受。陸文夫是美食家，也是文化衛(wèi)士，人稱“陸蘇州”。所以，他能寫出《美食家》，當然也能借用美食思維，來闡述文學(xué)現(xiàn)象和理論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