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文學是什么?文學是中學時代縣城電影院門前報刊亭賣的詩歌雜志——《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記得當時是兩元一本。那時候我有一個殺豬的叔叔,我經(jīng)常凌晨起來幫他燒熱水,給豬刮毛,還幫他用尖刀把收拾好的豬割成一塊塊的豬肉。但每次去買雜志前,我都會沖進淋浴房里,用白白的肥皂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再換上白襯衣。
我把兩元錢遞給報刊亭賣雜志的姑娘,她是一個二十多歲長發(fā)飄飄的女孩。有時候我在路邊把自行車支起來,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把一本雜志翻完才走,走的時候經(jīng)常是黃昏時分,縣城里的喇叭開始播放配樂詩朗誦。
我把被語文老師表揚的作文工工整整地抄寫在方格稿紙上(稿紙是老師送的),給一家報紙寄去,然后每天去傳達室等待回信,但一直到畢業(yè),都沒有等來一封回信。
20世紀80年代末有一批中學生作家,他們是無數(shù)中學生心目中的“文學英雄”。我也有一個“英雄夢”,可是只能把它偷偷藏起來。
縣城里也有一個“文學英雄”,他是在縣委組織部上班的干部,名字叫趙巖,出版過一部詩集。那年暑假,我在師范學校見到了他。
我的同學顧維云敲開我家大門時,我午睡剛醒,他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我倆的作文在縣里的一個征文活動中獲獎了,現(xiàn)在要去師范學校參加頒獎會和座談會。
于是,我穿著拖鞋和顧維云出了門,到了師范學校卻發(fā)現(xiàn)放假了的學??湛帐幨幍?,就在我們悻悻然準備離開的時候,有人從不遠處的樓上打開窗戶喊我們的名字,說:“就等你們倆了!”
趙詩人給我們頒獎,他真是白衣飄飄啊,和他握手的時候,我感到他的手纖細而有力,這是一雙詩人的手。合影的時候,他坐在一堆學生中間,很醒目。他在我的筆記本上給我寫下了一行字作為留念,他的字體清秀,這是一個詩人的簽名。
1989年,我的中學生涯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我辦了班級里的第一份文學報。學校提供了刻字用的鋼板和蠟紙,印班報的錢是幾個愛好文學的同學湊的。這份班報在整個學校里是辦得最好的,語文老師王華祥非常高興,他說:“我深信你們當中有人日后會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p>
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怎么可能連一篇文章都沒有公開發(fā)表過呢?這讓我憂心忡忡。那時候的平信郵票是八分錢一枚,由于我要大量給報紙雜志投稿、寄信,以致后來我常常連八分錢的郵票也買不起了。
在一個細雨淅瀝的中午,我騎著自行車去郵局寄信。在并不寬闊的街道上,一個少年騎車飛馳,突然車輪撞到一塊大大的石塊上,自行車真的飛了起來……我摔在被雨水打濕但仍有溫度的柏油路面上,忘記了疼痛,心里卻莫名地產(chǎn)生這樣一個疑問:“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我的青春期要在這一刻結束了嗎?因為自此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寫過一篇被老師表揚的作文。
1990年中學畢業(yè)之后,我血液里的憤怒處于燃燒狀態(tài):在臺球廳和人打架,在大排檔和三四十歲的老痞子打架,為同學的姐姐出氣打架(她在唱卡拉OK的時候被人偷摸了一下)。
那時候,唱一首街頭卡拉OK的價格是一元錢,我和幾個朋友經(jīng)常去那兒唱上幾首。沒錢唱歌的時候,我坐在銀行門前的臺階上發(fā)呆。
有一次發(fā)呆的時候,我遇到了上學時喜歡過的女同學。她問我:“你打算一輩子就這樣了嗎?”我沒有回答她,站起身來晃蕩著走了,但她的問題一直晃蕩在我的腦海里。我承認有幾年的時間里,我為這個問題感到痛苦,我像一個溺水的人,什么也抓不到,文學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為什么愛文學?這個問題很簡單,因為我的青春里只有它,它是我灰暗青春里的唯一光亮,是把我救出墮落泥潭的唯一繩索。
如果你愛一個人,愛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在她終于對你流露出微笑的時候,你會舍得離開嗎?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