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南
唐璜的故事源于中世紀的西班牙傳說。其原型是出自西班牙著名的古城塞維利亞顯赫的貴族家庭——特諾里奧家族的浪蕩公子堂·胡安,他不但勾引了城中修道院騎士團長的女兒,且在事件敗露之后殘忍地殺死了騎士團長。由于堂·胡安家族勢力很大,修道院的修士奈何他不得,便設計將堂·胡安引誘到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墓地,就在堂·胡安又恣意侮辱騎士團長的石像時,石像突然復活了,把罪孽深重、不知悔改的堂·胡安拉進了地獄。當然,這只是一個傳說,估計是那些修士們在替騎士團長報仇后,故意編了這樣一個故事來掩蓋事情的真相。但不管怎么說,唐璜的故事便從此流傳開來。
唐璜的故事第一次在戲劇中出現,還得追溯到公元1625年。當時的西班牙劇作家蒂爾索·德·莫利納(Tirso de Molina,1584-1648)來到了塞維利亞,在他知道了堂·胡安的故事后,寫了劇作《塞維利亞的騙子》。在他的作品中,唐璜被描寫一個好色的、到處勾引良家婦女、無惡不作的無賴形象。該劇在上演后,迅速在歐洲傳播,從此唐璜的形象就被確定了下來,出現了很多以唐璜為原型的作品,其中最為著名的如莫里哀的話劇《唐璜》、法國作家梅里美及詩人普希金的小說、英國詩人拜倫的敘事長詩和莫扎特著名的喜歌劇《唐喬瓦尼》(又名《唐璜》)。
大致看來,在藝術作品中出現的唐璜,有著兩種完全不同的解讀,一種是莫利納為代表的譴責派,他們代表著絕大部分人所認同的世俗的道德觀念,而將唐璜永久地打入地獄,這類觀點的作品也包括了莫扎特的歌劇《唐喬瓦尼》;還有一種是介乎寬容和叛逆性反抗之間的唐璜形象。前者的代表是梅里美的小說《煉獄里的靈魂》,他筆下的唐璜在懺悔后得到了寬恕和拯救,后者就是拜倫的詩劇《唐璜》,他將唐璜描寫成一個反抗虛偽的社會道德的、翩翩多情公子的形象,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惡棍和無賴。在這里拜倫實際上是將唐璜自我化了,在19世紀浪漫主義的世界觀里,唐璜的形象無疑轉變成了反抗世俗虛偽道德觀念的武器。這與梅里美小說中寬容的寓意如出一轍。
說起莫扎特的歌劇,不能不提他的歌劇腳本作者達·蓬特(Lorenzo da Ponte,1749-1838)。這個天才的意大利浪蕩子不但和莫扎特合作寫出了《費加羅的婚禮》《女人心》和《唐喬瓦尼》等舉世聞名的歌劇,另外和薩列里(Antonio salieri,1750-1825)等歌劇作曲家都有廣泛的合作。達·蓬特是當時維也納官方的劇場詩人,也是維也納最好的詞作者,這源于他的那種狡黠樂天的冒險家性格,這種性格往往能在世俗中找到合適的位置。達·蓬特一生寫作劇本無數,但只有莫扎特才能使他名垂青史。
達·蓬特于1749年出生于意大利的威尼斯,信仰天主教,這在他身上烙下了教會教育的痕跡,也為他以后選擇教士的職業(yè)打下了基礎。不過,達·蓬特天生是個拈花惹草的浪蕩子,教士的身份不過是一件漂亮的外衣。在德雷斯頓期間,他曾勾引過房東的女兒,其行徑和唐璜一般無二。為了怕事情敗露而惹下大禍。達·蓬特只能出走維也納。憑著自己巧舌如簧的辯才和詩人瑪佐拉的推薦信,這個意大利的浪子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宮廷劇場詩人位置。千萬不要以為達·蓬特只是個憑口才混飯吃的庸碌之人,和意大利另一個以無數艷遇出名的冒險家卡薩諾瓦(Giacomo Girolamo Casanova,1725-1798)一樣,他們兩人是“一個鼻孔出氣”的朋友。據說,卡薩諾瓦也曾經參與了《唐喬瓦尼》劇本的寫作,并貶低了達-蓬特的劇作,可惜,結果沒有成功,但現在劇中第二幕的一場有傳言就是用了卡薩諾瓦的設計。18世紀的歐洲還不曾像后期那樣浪漫嚴謹,游戲精神仍然充斥著那個年代,而充滿了世俗的巧智和辯才的達·蓬特之所以現在還被人津津樂道,其原因就因為他遇到了舉世無雙的莫扎特。
達·蓬特后來由于劣跡斑斑,在歐洲無法繼續(xù)混下去,便來到了美國,又成為當地社交界的明星,不但做過哥倫比亞大學第一位意大利語教授,還從事農場經營等營生。雖然達·蓬特的生活也充滿了艱難困苦,但都能化險為夷,不像他的朋友卡薩諾瓦早年不凡的經歷最終化為凄涼的晚景,潦倒地死去。達-蓬特活了89歲,死后的聲望雖也不及卡薩諾瓦,但他們充滿戲劇性的冒險生涯,曾經給浪漫主義藝術家?guī)砹藰O大的幻想。
如果說時勢造英雄的話。一個天才也必須遇到另一個和他有著同樣秉性、同樣趣味的人物才能擦出火花。憑莫扎特這種聲稱過“我是一個庸俗的人,但我的音樂不是”的頑童,如果找一個恂恂長者與之合作,必然沉悶不堪。歌劇史上曾有很多天作之合的合作,比如和多尼采蒂、貝利尼等合作的費利切·羅馬尼,和威爾第合作的皮亞韋、博伊托,以及和理查·施特勞斯合作的霍夫曼斯塔爾等等。這種氣味相投的合作,常常能使作曲家靈感爆發(fā)。而達·蓬特與莫扎特正是這樣的一對合作伙伴。達·蓬特本來是個享樂主義者,而不是個理想主義者,鄙睨世俗的繁文縟節(jié)。這種天生的法爾斯塔夫性格式的人物,對于貝多芬、瓦格納來說或許會不屑一顧,他們兩人曾經都譴責過莫扎特的歌劇《女人心》庸俗無聊,而《女人心》的腳本恰恰就是這位達·蓬特的杰作。
性格上的差異會導致藝術趣味的迥然不同。意大利人天性當中的世俗情趣正好謀合了達·蓬特的不羈之心。據說,他在寫《唐喬瓦尼》的腳本之時,同時還在寫另外兩個劇本,而身邊陪伴他的是一個16歲的塞維利亞小美人。這種被我們所羨慕的“紅袖添香夜伴讀”的艷福,也只有達-蓬特這種浪蕩子堪為自豪?;蛟S是處于一種極其輕松的寫作狀態(tài),《唐喬瓦尼》的腳本寫得幽默風趣,對世俗的享樂極盡描摹之能事,其筆觸之夸張,甚至可以讓我們能感覺到莫扎特在譜曲時的那種興奮——而《唐喬瓦尼》的序曲正是在首演前一天,莫扎特在和妻子嘻嘻哈哈的談笑聲中一揮而就的。
很多人都認為莫扎特的音樂是天國的旋律,仿佛有著不容褻瀆的神圣。其實,這種認知都是錯覺。莫扎特是非常世俗的作曲家,貝多芬曾經認為莫扎特把這么好的音樂用在了“浪蕩子”唐喬瓦尼身上是一種浪費。但莫扎特就是這么一個人,在他的音樂中,隱含著普遍的市民的生活情趣,他的歡樂是那么單純,也沒有撕心裂肺的極端痛苦。正如羅曼·羅蘭評論莫扎特時曾表示,“在莫扎特的音樂中有著一定的肉欲的成分。他雖不如格魯克或者貝多芬有激情,但比他們色情。他不是一位德國的理想主義者,而是來自介乎威尼斯和維也納之間的奧地利的薩爾茨堡,所以他的天性中應該有意大利的東西?!蹦厥且魳肥澜绲暮⒆樱踔猎谝欢ǔ潭壬暇褪翘茊掏吣嵝愿竦幕?。
在達·蓬特執(zhí)筆的三部歌劇中,我們可以發(fā)現那種來自維也納底層市民的歡樂情趣?!顿M加羅的婚禮》是一出輕快的鬧劇,它并沒有多少譴責貴族的地方。雖然莫扎特認同費加羅的那段著名的獨白:“伯爵大人,因為您是位貴族,所以就認為自己是個天才......撇開這些不說,您不過是個平庸之人。”但這種認同并沒有仇視的心理。在莫扎特的天性中,我們很少發(fā)現有多少仇十艮的地方,他充其量只是開個惡意的玩笑,調笑一番。而正是因為這種調笑缺少嚴肅的成分,才不會迎來貴族的敵視,將其打入冷宮?!杜诵摹犯且徊拷跤顾椎聂[劇,除了莫扎特,我相信沒有幾個嚴肅的作曲家會喜歡這個體裁,但恰恰也只有莫扎特能化腐朽為神奇,用一大堆優(yōu)美的詠嘆調將其打造成一部華麗的歌劇。
17至18世紀可以說是歌劇藝術狂熱的年代,也是歌劇藝術形成、發(fā)展的年代,莫里哀曾經界定喜歌劇是為了娛樂集市中的平民大眾。到了18世紀后期,喜歌劇雖然漸漸開始風靡,但并沒有真正取代正歌劇。事實上當時的作曲家如格魯克、莫扎特等還在用正歌劇的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只是莫扎特的性格非常適合這種意大利風格的喜歌劇,連瓦格納都不得不承認,在喜歌劇方面,莫扎特比意大利作曲家寫得更為出色。
莫扎特在12歲的時候寫下的歌劇《裝癡作傻》(La Finta semplice),結果出于嫉妒,很多人都反對上演這部歌劇,包括當時德國歌劇的巨擘格魯克。而奧地利皇后瑪利亞·特蕾莎曾經寫信給兒子費迪南大公,讓他不要花錢去請一位“像乞丐一樣到處求乞的、無用的作曲家”。這種天才和現實之間強烈的反差深深地刺激了莫扎特,日積月累的羞辱和命運的不公,以至于他最終于1781年憤而離開薩爾茨堡,去往維也納成為一個自由的作曲家。
莫扎特一系列偉大的歌劇幾乎都是在維也納創(chuàng)作的,《后宮誘逃》《費加羅的婚禮》《女人心》《唐喬瓦尼》《魔笛》等。在維也納最自由的十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莫扎特寫出了遠比意大利本土作曲家更出色的喜歌劇。
1786年,莫扎特的歌劇《費加羅的婚禮》在維也納上演,引起轟動。其間雖然受到了薩列里等的嫉妒和阻撓,但最終由于皇帝的默許而如期上演,大受歡迎。同年年底,《費加羅的婚禮》在布拉格公演,其轟動效應比起維也納有過之而無不及。關于布拉格成功的盛況,我們可以從當時莫扎特寄給父親利奧波德的信中知道:“此地人一談起來就是《費加羅的婚禮》,一開口唱起來,或是吹起口哨來,也是《費加羅的婚禮》中的曲子。再沒有別的戲像它這樣吸引人了。沒有,只有《費加羅的婚禮》!對我來說,這真是無上的榮耀!”由于這部歌劇巨大的成功,莫扎特受邀請親臨布拉格,那種狂熱的場面抹去了他的作品在維也納上演時候遇到的種種不快,布拉格的觀眾比維也納的更熱情?;蛟S正是那種狂熱的波希米亞式的激情,點燃了莫扎特——他們比維也納的市民更懂得釋放自己的歡樂。而在維也納,不過也就是僅僅兩年,人們已經開始遺忘了《費加羅的婚禮》,維也納雖然是歐洲首屈一指的音樂名城,但維也納人喜新厭舊的個性,就連貝多芬也曾經大加抱怨。
在布拉格,借助演出成功的春風,莫扎特接受了意大利劇院經理邦迪尼的請求,再寫一部歌劇,這就是《唐喬瓦尼》。這部歌劇從達·蓬特編寫劇本到首演,僅僅花了8個月的時間,在1787年10月29日,首演于布拉格劇院,并由莫扎特親自指揮,同樣受到了巨大的歡迎。至今,在布拉格劇院還保留了一塊銅牌標明:
當年莫扎特正是在此地彈奏羽管鍵琴并指揮了《唐喬瓦尼》的首演。
《唐喬瓦尼》在本質上屬于輕松愉悅的喜劇,雖然歌劇最終以唐喬瓦尼下了地獄這種程式化的結局終結,但劇情仍然充斥著取樂和游戲的精神。首先,達·蓬特并不是一個嚴肅的道德批判者,他試圖給人傳達的是世俗生活之余的享樂精神,包括莫扎特自己也極其反感噦唆的說教,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怕他的結局是地獄,但這和歡樂無關。柴可夫斯基曾經在評論《唐喬瓦尼》時說:“他(莫扎特)的歌劇,特別是《唐喬瓦尼》,充滿了高度的美,具有大量戲劇真實性的因素;他的曲調異常優(yōu)美,和聲配置特別豐富多彩而饒有興味?!酝?,還沒有一位作曲家創(chuàng)造過如此十分可信的、構想如此深刻真切的音樂典型?!?/p>
《唐喬瓦尼》是莫扎特最優(yōu)秀的歌劇,這并不是因為他使唐喬瓦尼這個角色具有某種批判的意義,而是賦予了劇中的人物以戲劇的靈魂。莫扎特的作品最杰出的地方,是他很少具有強烈的、觀念的偏向性。如果和后世的作曲家相比,莫扎特的音樂(歌?。└嗟氖欠从成畹膶嵲?而不是思索生活、干預生活?!短茊掏吣帷氛侨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