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霞 過偉敏 謝金之
《閑情偶寄》是明末清初李漁的一部關于生活、戲劇及造物的筆記體著作。李漁雖是以戲曲藝術聞名,但是他的設計理念以及造物思想對現(xiàn)代建筑設計有著深刻的意義?!堕e情偶寄》中“適宜性”是李漁的重要的造物思想觀,并且貫穿了《閑情偶寄》的始終。本文試圖從李漁的造物思想上解讀建筑設計“適宜性”理念與美學思想。
為何要談設計適宜?《閑情偶寄》中談到“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宜簡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祈。凡事物之理,簡斯可繼,繁則難久,順其性者必堅,栽其體者易壞?!盵1](P182-183)無論在建造屋舍土木之事,還是裝飾房屋,李漁“最忌奢靡”,認為凡事都要適宜為主,過分地裝飾、爭相比麗只會掩蓋自身的俗氣,不能表現(xiàn)雅致。
沿著設計史的發(fā)展脈絡,從早期的西方現(xiàn)代設計開始,設計就一直夾雜著裝飾與功能的爭論,并在早期的現(xiàn)代設計中產(chǎn)生了“適宜”的意識。普金抨擊建筑裝飾無辜的濫用,他在《尖拱門建筑或基督教建筑的真實原理》中寫道,“建筑的特色應該從屬于便利、結構或者正當?shù)男枨?。”[2](P42)由此看出了建筑設計適度的道德美學。
建筑設計的“適宜性”是重視技術上的適宜性與經(jīng)濟性、形態(tài)上的精簡性與雅致性、審美上的和諧性與人文性,既合乎環(huán)境保護與科學技術,又符合當?shù)氐沫h(huán)境因素。當代,各種新奇的建筑不斷涌現(xiàn),過度的技術使用難免讓人產(chǎn)生視覺疲勞。1973年,在高技術與低技術之間,舒馬赫(E.F.Schumacher)在其《小就是美》的一書中提出了中間技術。雖然中間技術并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普遍適合,但與高新技術相比,中間技術的經(jīng)濟性、環(huán)保性都要好得多,中間技術的關鍵就在于“適宜性”。適宜是一種因地制宜、適應地區(qū)環(huán)境并且是以人為本的建造技術,是一種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衍生出的“合理技術”。英國建筑師理查德·羅杰斯曾說過:“我們對科技有極大的興趣,但它不一定是高級和低級的,而應當是合理的技術?!盵3]這與李漁的“最忌奢靡”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建筑規(guī)劃是房屋建造的第一步,規(guī)劃不僅注重空間的物質形態(tài),房屋與周圍環(huán)境和諧統(tǒng)一關系更是規(guī)劃時所關注的重點。
建筑規(guī)劃適宜性在于和諧。和諧要整體出發(fā),“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角,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shù)斷續(xù)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工師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間架未立,先籌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侯成局了然,始可揮斤運斧”[1](P17-18)。造物之前要進行整體的規(guī)劃,只有對整體的規(guī)模、結構、材料以及相對位置等因素確定下來才能開始施工。否則在施工過程中可能會出現(xiàn)很多不必要的麻煩,這樣既勞民傷財,又影響施工的最終效果。在李漁的造物思想中,大到建屋造園,小到家具設計擺設,不僅和諧的整體是他所統(tǒng)籌考慮的,建筑的細節(jié)部分也是他所關注的重要方面。建筑的細節(jié)往往是一個建筑是否能成為精品的前提,他尤為注重整個建筑的色調(diào)統(tǒng)一問題,李漁在《屋舍部》曾提到:“欄桿之本體用朱,則所拖之板另用他色。他色亦不得泛用,當以屋內(nèi)墻壁之色為色?!背浞煮w現(xiàn)出他的和諧為美的造物思想觀。
建筑規(guī)劃適宜性在于適度。適度要系統(tǒng)規(guī)劃,是以“適”為基礎。系統(tǒng)中的各組成部分之間要經(jīng)過協(xié)調(diào)組織才能達到適的狀態(tài),李漁提出“量體裁衣”,不論顏色鮮艷與否,還是樣式精致高雅與否,衣服都要適合著裝者,才能起到揚長避短、稱出人美姿的效果?!皨D人之衣,不貴精而貴潔,不貴麗而貴雅,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貌相宜?!盵1](P154)
建筑規(guī)劃適宜性在于制宜。制宜要運用自然,“宜,所安也?!彼玻簿訕窐I(yè),人皆有食,人皆有衣,人皆能言,即和諧。李漁雖仕途不得志,但生活逸致、閑情,其家舍伊園、層園等雖不如達官貴人之堂皇、富麗,但均是依山傍水而建,雅觀別致。因地制宜成了他造園的重要法則。所謂因地制宜,是適宜性在房屋建造中最主要特征。因地制宜就是對地形的合理運用,而合理利用就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原來的地形,盡量少改動地形,因為自然起伏的地形比人為刻意地“修飾”更令人舒適宜人?!堕e情偶寄·居室部》中曾說道:“房舍忌似平原,須有高下之勢,不獨園圃為然,居宅亦應如是。前卑后高,理之常也。然地不如是,而強欲如是,亦病其拘??傆幸虻刂埔酥ǎ焊哒咴煳?,卑者建樓,一法也;卑處疊石為山,高處浚水為池,二法也?!盵1](P183)在李漁看來,屋舍的建造應根據(jù)其周圍的地形環(huán)境,順應自然,可以高地建屋,低地建樓,也可以低處堆石造假山,高水引水筑水池。此造物手法,不但使房屋與地勢和諧地融為一體,而且還改變了人居環(huán)境,使人賞心悅目。
“美的真諦應該是和諧。這種和諧體現(xiàn)在人身上,就造就了人的美;表現(xiàn)在事物上,就造就了物的美;融合在環(huán)境中,就造就了環(huán)境的美。”[4]“和諧”,自古以來是人類一直追求的理想境界,從整體性、系統(tǒng)性出發(fā),綜合考慮各種因素,使其在“適”的基礎上,達到“宜”的效果。
評價一個建筑的好壞不是依據(jù)其形式有多美觀,裝飾有多氣派,關鍵是看居住在其中的人的舒適度,換句話而言就是其居住功能要具有適宜性。
1.基本功能的合理性
居住功能影響著人的身心體驗。對于建筑的評價,功能是重要的因素之一,李漁在《居室部》中開篇就提到房屋對人的重要性,“人之不能無屋,猶體制不能無衣?!比缤路ι眢w的功能一樣,房屋的基本功能首先在于能“壁風雨”。何以“壁風雨”?柱子不宜過長,窗戶不宜過多,還可添置因天氣變換靈活轉到的“活檐”一個,晴天時可反撐,當檐外頂格;雨天時可正撐,雨水順檐流下。是一物兩用,既滿足住宅之基本功能,“又未嘗于本等材料之外,另費一錢”。
居住的采光影響人的視覺風景?,F(xiàn)代主義建筑大師貝聿銘設計蘇州博物館時以光線制造風景。采光的適宜于居住的舒適度息息相關,李漁非常注重房屋的向背問題,因為它與室內(nèi)陽光充足與否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他在《居室部·向背》中指出:“屋以面南為正向”,因為面朝南的屋子正對陽關,采光充足。但受地理條件限制,不是每個房間都能朝南而建,基于此條件,李漁提出了“開窗借天以補光”[1](P182),這是對群體建筑設計采光問題的一種完善。
居住的鋪設影響人的舒適感受?,F(xiàn)代建筑出現(xiàn)了繁復矯揉的“黃金鋪”,用戲謔性掩飾了鋪設的根本意義。地板的鋪設干凈舒適為宜,古人亦是如此。在地板鋪設問題上,李漁提到用磚鋪地,雖從經(jīng)濟方面考慮“日后改遷,遂成棄物,是又不宜用”,但它不易生塵且步履無聲,很好地滿足了人們“以舒為樂”思想的基本功能保障。
2.住宅空間的趣味性
空間趣味性是在滿足人對居住空間基本舒適度的心理需求上提出的,在后視覺時代,居住空間不再停留在“有”的基礎上,人們更注重居住環(huán)境的趣味性與健康性。通過設計將原本單純的“物質設計”轉向更為深入的“非物質設計”,以有形的“物質態(tài)”創(chuàng)造出無形的“精神態(tài)”來滿足人們?nèi)找嬖鲩L的精神需求。李漁認為,生活是美好的,是充滿閑趣的,因此造物在某種程度上就必須具有趣味性。從造物者的角度,他提出了在滿足物質基礎的同時要關注使用者的精神層面,通過造物的方式表達精神上的意趣。如在設計廳壁時,他覺得“廳壁不宜太素,亦忌太華”,應該裱些名人字畫裝飾于中,但是又怕“軸慮風起動搖,損傷名跡”“實貼又不如實畫”,最后別出心裁“乃于廳旁四壁,倩四名手,盡寫著色花樹,而繞以云煙,即以所愛禽鳥,蓄于虬枝老干之上。畫止空跡,鳥有實形,如何可蓄?曰:不難,蓄之須自鸚鵡始。松為著色之松,鳥亦有色之鳥,互相映發(fā),有如一筆寫成?!盵1](P207)又如“尺幅窗”的設計(圖1),“頭尾貼于窗之上下,鑲邊貼于兩旁,儼然堂畫一幅,而但虛其中。非虛其中,欲以屋后之山代之也。坐而觀之,則窗非窗也,畫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畫上之山也。”[1](P195)這些都通過虛實相生的手法創(chuàng)造出詩情畫意且富有趣味性的意境,給人一種出其不意且怡樂性靈之感。
圖1
李漁的居住功能觀不僅指向了人的生理層次的基本需求,尤為重要的是,還指向了人的心理層次的精神需求。在生理的物質需求與心理的精神需求之間,他謀得了一個契合點,這個契合點就是適宜性,以基本的物質為基礎,營造一個更為生動有趣、情景交融的人本居住環(huán)境。
重視人體工程,注重度的把握。無論是建筑室內(nèi)的空間設計還是室外的環(huán)境設計,人們都會根據(jù)自己的需求,提出相關方案,最終來滿足其要求,這就要求設計者要從使用者的角度研究分析每一個細節(jié)、人與物之間的尺度關系、適宜與否以及人在其中的安全性等。對于造物,李漁總是把人的需求放在首位,并以一種“自適意”的方式來感悟與分析使用者的心理。“人生百年,所歷之時,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間所處之地,總無一定之在,而夜間所處,則止有在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較之結發(fā)糟糠,猶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當莫過此”[1](P234)他承認人的客觀需求,認為床對于人很重要,因此指出床的設計要“床令生花”“床要著裙”。在談到人與物的比例尺度時,李漁認為:“堂愈高而人愈覺其矮,地愈寬而體愈形其瘠。”過度的追求房屋的高大,會顯得人很渺小,這樣不僅破壞了人與房屋的正常比例關系,還影響了美觀效果,因此房屋的建造要以人的客觀生理條件為尺度,做到“房屋與人,欲其相稱”。人的安全性也是李漁在造物過程中考慮的重要內(nèi)容,“壞墻不足惜,傷人實可慮也”[1](P206)。
遵循對比與均衡,注重美的法則。形式的法則,結構的處理都有其內(nèi)在規(guī)律性,物與物之間,物與人之間的關系都需要編排設計,需要運用藝術尺度的法則進行規(guī)劃,所謂“眼界關乎心境,人欲活潑其心,先宜活潑起眼”[1](P259)。李漁在《器玩部》中指出,室內(nèi)陳設規(guī)劃時要遵循“忌排偶、貴活變”原則,他將陳設的擺放比喻成官職授予,“安器置物者,務在縱橫得當。”通過遠近高低、大小曲直的對比,達到“齊整參差”的豐富空間層次的效果。人造環(huán)境是人精神世界的衍生物?!耙换ㄒ皇?,位置得宜?!薄暗靡恕笔撬囆g創(chuàng)造拿捏得當?shù)谋憩F(xiàn)。李漁注重造園時的一花一石,認為只有恰到好處的安置才能體現(xiàn)出人的靈性,表現(xiàn)出真正的園林之美。
建筑的藝術感染力主要取決于建筑的藝術語言所構成的意境對人們產(chǎn)生的共鳴度。裝飾是建筑藝術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建筑的風格特征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建筑裝飾,適當合理的裝飾不但能讓建筑產(chǎn)生出靜默生動的視覺藝術效果,還能豐富其文化內(nèi)涵。
1.根據(jù)材性的適度裝飾
“適度裝飾”是李漁設計思想中的重要因素,在設計窗欞與欄桿時,李漁提出“凡是物之理,簡斯可繼,繁則難久,順其性者必堅,戕其體者易壞?!毖b飾要以材料自身的特性為依據(jù)選擇合適的工藝進行制作,這樣才能既達到精巧美觀的效果,還能保證其堅實耐久。相反,如果過度地雕刻復雜的紋樣會破壞其本質屬性,最終導致構件損壞。所以在設計窗欄時李漁重點強調(diào)“宜簡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原則,認為建筑裝飾寧愿簡單大方而堅固耐用,而不是精致繁復而華麗一時。
2.依據(jù)理性的客觀裝飾
李漁總是為窮人著想,認為即使再貧窮的人也不能放棄對美的追求,因此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以最少的代價創(chuàng)造出美的生活是李漁所積極追求的,所以在造物前他會合理地衡量功能與裝飾的主從關系,以“用之得宜”“為費不多”“價廉工省”的原則進行客觀、理性的裝飾。在《閑情偶寄》中你會隨遇其痕跡——房舍窗不多用于避雨防風,屋檐不多且隨天氣變化而轉動的“活檐”一個;室內(nèi)上置穹頂做“頂格”,并糊紙裱貼字畫,既充分利用建筑空間,又美化室內(nèi)環(huán)境;開窗可“取景在借”(圖2),雖不花分毫,卻新異全獲;書房壁間鑿孔置燈,不僅有裝飾美觀之意,還可增添其用途,“置燈彼屋而光射此房,是一燈也,而備全家之用,其利系止十倍?”廳堂懸掛“蕉葉聯(lián)”“此君聯(lián)”“手絹額”等,生活在這樣的美景中,怡然自得,但其所用之材、所耗之料,多以“生平所棄之物”“家家可用,人人可辦”。
圖2
3.追求心性的意境裝飾
緣生活之情、體生活之物,在生活中實現(xiàn)人存在的意義而指向一種“美活”境界[5],可以說是《閑情偶寄》追求生活品質的一種境界。用“心”生活,用“心”體驗,將生活整體納入體驗感應的范疇,在生活中體物緣情進而達到“美”的境界。所以,李漁在進行屋舍裝飾時,一直以追求自由心性與高雅意境為理想。如在設計書房時,為了營造閑情雅致之“美活”意境,將墻壁用醬色紙糊為底,上覆云箋豆綠,箋上作畫題詩,置身其中,如在壺中;又如廳壁設計,四壁繪有花樹云煙,且蓄虬枝老干安插其上,枝上養(yǎng)鳥,“仰觀壁畫,忽見枝頭鳥動,葉底翔張”,可謂巧奪天工;再如梅窗之設計(圖3),將榴、橙等殘枝不加斧鑿修飾直接做出窗的外輪廓,再另取樹枝作為梅枝,一株從上自然倒垂,一株從下迎頭而接,儼然一幅活梅花圖,同人見之,無不叫絕。
《閑情偶寄》是李漁造物思想的集大成者,他的造物思想不僅體現(xiàn)出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諧為美”“以人為本”思想,而且更多地融入了其先進思想——“適宜性”。建筑的“適宜性”在于造物以用的功能適宜美、造物在宜的尺度美、虛實相生的意境美,既講究實用性,又注重藝術審美。
后現(xiàn)代社會,“適宜性”理念對建筑設計具有很強的借鑒意義與參考價值,建筑裝飾的多與少、體量的大與小將不再是設計評判的重要標準,而是要從“適宜”出發(fā),把握適宜審美觀是設計的關鍵所在。從人的“情感”出發(fā),找到“功能”“形式”“意境”三者的最佳設計點,共同創(chuàng)造出重韻律講節(jié)奏的建筑空間環(huán)境,讓設計充滿魅力,這也是設計師的職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