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卿
題記:中國鐵路備受世界矚目,中國高鐵引領(lǐng)世界潮流。中國鐵路從歷史深處一步步走到今天,老一代鐵路人功不可沒。如今他們漸漸離我們遠去,但他們?yōu)樾轮袊F路建設作出的貢獻有目共睹。橫貫東西南北的鐵路運輸線,馳騁在大江南北的列車,是我們父輩用勤勞和汗水、智慧與拼搏精神修建起來的。如今鐵路線上飛馳著日行萬里的高鐵動車,是沿著父輩鋪設的鐵軌一步步駛過來的。我們不應該忘記那些為鐵路建設奮斗不息的無名英雄,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yè),不為世人所知,就像鐵軌下面的一塊石碴、一枚道釘,卻是列車行駛中不可或缺的基石。本篇小說是獻給那些為鐵路建設奉獻一生默默無聞的老一代鐵路工人!
一
子夜時分,黑夜深沉。夜幕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從四面八方擠壓下來,周邊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生活區(qū)及鐵路上寂靜無聲,所有生命都沉入熟睡之中。父親獨自走出屋子,來到鐵路邊,注視著前方。
我悄悄跟在父親后面,站在遠處,默默地觀察他。目力所及范圍非常有限,我不知道父親在看什么?站在這樣的黑暗中,該是心靈正在接受洗禮而不是想看見什么。
父親在鐵路系統(tǒng)工作了40多年。退休后的父親,常常站在鐵路邊,看著飛馳的列車遠去,目光中透出深深的不舍與眷戀。
父親平時不愛說話,有什么事都窩藏在肚子里。他一生經(jīng)歷了很多事,卻很少向我們談起。他常常獨自站在黑暗中,注視著鐵軌,火車。我遠遠跟在他后面,父親沒有覺察。母親對我說:“你爸爸剛退休,有些不適應,你要多注意他。”通常說,剛退休的老人,都有個適應期。我有點擔心父親一時適應不了閑散的生活。
火車、鐵路,是我父親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他從青年時代進入鐵路系統(tǒng)工作,一生沒有離開過鐵路。解放以后,他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一名基層干部,就把一切都貢獻給了鐵路。對家庭、子女,他很少關(guān)心過問。我一度對他十分陌生,不知道這個男人與我有何關(guān)系,用恐懼的目光注視著他。
父親寬大的后背,如同一面墻一樣,立在黑暗中,久久不動,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塑。父親的肩膀一邊高一邊低,這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他長期大量扛枕木造成的。父親用肩膀扛出了自己的人生世界,扛出了他所走過的曲折之路。人的肩膀被重物壓得高低不平,這要經(jīng)過多少重物重壓之后才能形成?可見父親的肩膀承受了多少重物呀!
“他一個人就把整車皮枕木卸下來,然后用肩膀把枕木扛到路基下堆起來。你說他的肩膀能不被壓塌?”母親如是說。
母親說過很多次,我父親當養(yǎng)路工區(qū)工長時,時值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工區(qū)許多青年工人應征入伍,到朝鮮前線修鐵路,工區(qū)人員緊張。這時候火車運送枕木到工區(qū)且已過下班時間,又要及時卸車。這時候叫職工卸車,多有抵觸情緒,有的還發(fā)牢騷。這是可以理解的,工人上班很累,一個人要干兩個的活兒。我父親就干脆自己去卸車,一個人通宵干下來,是常有的事。這樣拼命的結(jié)果就是肩膀上鮮血淋淋,然后長了厚厚的繭子,再然后就下沉凹陷了。
我父親后來當上鐵路采石場的領(lǐng)導,即開采鐵路上用于鋪設鐵軌的石碴,這當然也是為鐵路服務。石碴之于鐵路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我們?nèi)祟愐蕾嚰Z食一樣重要。沒有石碴鋪在枕木下面,就沒法鋪設鐵軌,也就不可能開火車。遇上暴風雨季節(jié),洪水肆虐,造成鐵路路基塌方,這時候就要將成千上萬噸的石碴運往出事地點。遇上這種情況,父親就忙得幾天不著家,吃住都在工地上,與工人們同甘共苦,患難與共。
遙遠的前方,是縣城火車站,那里亮著燦爛的燈光。再往前一些,是信號燈,已經(jīng)變換成綠色的燈光,這說明,將有火車要從鐵路上駛過。
約十幾分鐘之后,父親就會回家。在他回屋之前,我已經(jīng)悄然潛回來了。家人都睡下了,屋子里很靜,沒有一點聲音。這時,火車開過來了,蒸汽機車發(fā)出的巨大的轟鳴聲,淹沒了所有一切。我們就躺在這轟鳴聲中,慢慢沉入夢鄉(xiāng)。
我們住的房子,距離鐵路很近,火車經(jīng)過時,蒸汽機車產(chǎn)生的巨大震動,像地震一樣,震得整座房子抖動起來,墻上與屋頂上的灰塵便如面粉一般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我從小就在這轟鳴聲中長大,不但習慣了巨大的轟鳴聲,還覺得特別親切。列車時常會發(fā)出一聲震天動地的汽笛聲。這聲音,對外人可能是恐怖而怪異的。而我們這些長在鐵路邊的孩子,卻覺得是那么的溫馨而美妙,仿佛是一曲高亢嘹亮的贊歌。有時候,火車從門前經(jīng)過,突然一聲汽笛鳴叫,會把屋頂上正在逃竄的老鼠嚇得掉下來!有一次,我們?nèi)艺龂谧雷忧俺酝盹垼疖嚧蜷T前駛過,一聲長嘯,有只老鼠從天花板上掉下來,正好落在盛湯的碗里。氣得我們大喊大叫,好好的一餐飯給老鼠破壞了。不,應該是被火車的鳴叫聲給破壞了!
我父親是民國時期參加鐵路工作的,先在粵漢鐵路當工人,解放以后,他被調(diào)到京廣鐵路工作。再后來,鷹廈鐵路籌建,他又調(diào)到“福建前線”,在鷹廈鐵路邊上的一個叫沙縣的地方,停下了匆匆的腳步。父親在這個小站上,工作一段時間,就被上級委派組建采石場——他任場長,開采石碴,一直工作到退休。
父親走南闖北,一生充滿傳奇經(jīng)歷。從日本人侵犯國土霸占鐵路開始干起,到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他成為一名養(yǎng)路工區(qū)工長,期間有著怎樣不平凡的經(jīng)歷?我父親似乎不愿意也不習慣談自己的往事。我多半是從母親的只言片語中知道父親的一鱗半爪的故事。
有天晚上,我看完革命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回來,興奮地與家人議論《紅燈記》里的英雄人物革命者李玉和。我說:“李玉和與爸爸一樣,都是鐵路工人。我們家里,就珍藏著一盞與李玉和用過的一模一樣的信號燈?!蔽野堰@盞信號燈找出來,在手上把玩著,學著革命者李玉和的樣子,瀟灑地高舉紅燈,與磨刀人接頭對暗號時的瀟灑動作。
母親呵呵笑說:“這盞信號燈,你爸爸用過了好幾年,因為是他當上鐵路工人用的第一盞信號燈,有紀念意義,被你爸爸保存了起來?!?/p>
我父親是怎樣一個人?他性格內(nèi)向,訥于言而敏于行,不喜歡談自己的事。他平時很嚴肅,不茍言笑,目光中卻透著睿智與機警。他當單位一把手,一是一,二是二,從來沒有拖泥帶水。我聽過他在工人大會上講話,干脆利索,簡單明了,沒有一句多余的話,講完就散會。他其實不喜歡開大會,更多的時候是到現(xiàn)場解決問題。他也不愛坐在辦公室辦公,多數(shù)時間都往工地跑,有時候還與工人一起干活。用他的話說,出一身汗,渾身舒坦。
有一天,我與幾個小伙伴在操場上聊天、吹牛皮。其實,父親就站在不遠處的樹下,他能聽見我說話,而我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他。我對伙伴們說:“我爸爸與李玉和一樣,在日本人手下干過鐵路工人,我父親也有一盞信號燈。但我父親沒有李玉和的英雄氣概,未能投身革命。否則,我也是革命者與英雄的后代了。”
有小伙伴說:“如果你爸爸參加了革命,恐怕早被日本鬼子殺害了,也就沒你什么事了?!?/p>
我說:“那有什么呢?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多數(shù)伙伴都覺得可惜了,要是我爸爸早點認識李玉和,或者是李玉和的同事,就能投身革命,成為機智勇敢的地下交通員,出生入死,九死一生,那今天也是響當當?shù)挠⑿廴宋?。我們議論得很有激情,個個都表現(xiàn)出一種英雄氣概。因為我們都是十一二歲的少年,涉世未深,乳臭未干,卻仿佛個個都能當大英雄。
我父親聽了一陣我們的議論,悄悄離開了。
就是這天晚上,吃完飯,大家坐在屋子里聊天,我父親給我講了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段不平凡的往事,也是他唯一一次對我說他的過去?;蛟S是他白天聽到我的話,他覺得有必要透露一點點關(guān)于他的過去。
二
大概是1942年,正是中華民族遭受苦難的年代,父親是京漢鐵路一個車站上的巡道工,每天所做的事,手持信號燈,肩扛大錘,一個帆布工具袋,在鐵路上巡道。
有天晚上,天將黎明之際,大霧彌漫,數(shù)米之外就看不清人影。我父親巡道至一段峽谷,兩邊是大森林,蒼蒼茫茫,一望無際,路基下的溝渠里有嘩啦啦的流水聲。父親一邊走著,一邊察看鐵路的情況。突然,他發(fā)現(xiàn)迷霧中的鐵軌下的石碴上有血跡,再往路基下看,發(fā)現(xiàn)一個中年男子倒在路邊,一條腿上都是血。
我父親馬上下了鐵路,走到男人身邊。
男人穿著鐵路制服,破爛不堪,頭發(fā)凌亂,臉上滿是塵土與汗水。顯然,他是經(jīng)過掙扎,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倒在鐵路邊。他應該是鐵路工人中的地下交通員。他的一條腿受了重傷,血還在流,走不了路。他可能是剛才為躲避日本鬼子的追捕,從列車上跳下來的。
近一段時間,日本鬼子搜查得很緊,到處都在抓抗日分子。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在鐵路上頻繁活動,時有看見日本鬼子押著身穿鐵路制服的工人,從列車上下來。
這個男人審視著我父親,沒有說話。他的神情沉著而剛毅,估計是在觀察我父親對他的態(tài)度,會怎樣對他。
片刻,我父親問:“你能站起來嗎?”
男人搖頭。
我父親馬上就做出彎腰的姿勢,要背他離開這里。我父親說:“要快,估計等下就有日本人來了?!蹦腥丝次腋赣H沒有惡意,就俯在我父親背上。我父親背著他,快速往前方跑去。他在這條鐵路巡道兩年多,對這里情況了如指掌。我父親把他藏到鐵路邊一處山洞里。山上有水下來,巨大的瀑布傾瀉而下,擋住了人們的視線,誰也不會想到,瀑布后面有個山洞。
我父親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的,有一次遭遇大雨,被淋得透濕,他就索性到瀑布下面洗個澡,結(jié)果意外發(fā)現(xiàn)了瀑布后面的秘密。
我父親返回原地,還沒來得及清理石碴上的血跡,日本鬼子就來了。為首的是住車站的憲兵隊長龜田次郎,共有10個人,5個鬼子,5個皇協(xié)軍。龜田次郎與我父親很熟,經(jīng)常在火車站相遇,都會點頭打個招呼。龜田次郎的中國話說得很流利,他很小的時候就跟隨父親在中國的東北哈爾濱做棉花與糧食生意,了解中國的風土人情,也喜歡中國的美食。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他很興奮,這下可以源源不斷把中國的煤炭、棉花、糧食和礦石運回日本而不用掏錢買了。龜田次郎是主動要求參戰(zhàn)的,來到了這個鐵路邊的車站,當上了憲兵隊長。
龜田次郎對我父親還算客氣,因為我父親技術(shù)好,鐵路上的技術(shù),沒有他不懂的。有一次,我父親在巡道時,感覺一列火車經(jīng)過時,聲音有點不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鐵軌裂開了,馬上就要斷了。如果不是我父親發(fā)現(xiàn)及時,可能會發(fā)生列車顛覆的事故。如果是軍列顛覆,龜田次郎就會有麻煩。龜田次郎沖我父親伸出大拇指:“厲害,太厲害了。”
有一次,我父親蹲在值班室門口吃飯。手捧著革命者李玉和用過的那種鋁質(zhì)飯盒,飯盒里是稀粥與窩窩頭,加上自己腌制的咸菜炒辣椒。
龜田次郎剛好經(jīng)過,他聞到了辣椒的味道,抽了抽鼻子,問:“你吃什么東西,這么香?”他在東北時就喜歡上辣椒了。他立即搶過我父親的飯盒,蠻不講理地吃開了。還連連說:“好吃好吃,太有味道了,我太太就燒不出這么好吃的菜?!?/p>
我父親覺得很奇怪,這缺鹽少油的菜,就是特別辣而已,有這么好吃?其實,是我母親腌制得咸菜與辣椒特別香。
此后,龜田次郎經(jīng)常會問我父親要辣椒炒咸菜。我父親如果說沒有,他就很生氣,說中國人小氣。龜田次郎長得瘦弱,文質(zhì)彬彬,臉白白的,頭發(fā)梳成三七開,戴著一副眼鏡,外表像個教書匠。但卻是個兇神惡煞,殺人不眨眼。龜田次郎經(jīng)常站在出站口,盤查進出的旅客,稍有不滿意,就一個耳光扇過去。他心情不好時,就打人,扇旅客幾個耳光,他的心情就好了。有次,有個壯漢從車上下來,背了個大麻包。龜田次郎對男人進行檢查搜身,可能是搜得太細,手摸到了男人的生殖器。男人本來就脾氣暴躁,又喝了點酒,就一把推開龜田次郎的手,罵了句臟話。龜田次郎一巴掌搡過去。男人抬手一擋,龜田次男沒有防備,身子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他怒火滿腔,掏出手槍就把男人斃掉了。
但龜田次郎對我父親尚可,我父親是一名堂堂正正的鐵路工人!我父親很嚴肅,一天到晚板著臉,好像誰欠了他的錢沒還。遇到日本人在巡邏,也不會點頭哈腰。龜田次郎對他的同事說:“這個中國人高深莫測?!?/p>
龜田次郎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受傷的男人,從火車上跳下來的?”
我父親說:“沒有?!?/p>
龜田次郎盯著我父親,想在我父親臉上找出破綻。我父親內(nèi)心平靜而淡定。他是個老實人,平時就是個悶葫蘆。但他并不是個膽小鬼,他看似懦弱的外表卻潛藏著強大的毅力與頑強。他指著路基下的血說:“隊長,你看,這里還有血,估計是跑到山里去了?!睅讉€日本人立即圍著血跡,研究了半天,嘰嘰咕咕地討論著。然后,他們看著莽莽大山林,均是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們知道,想在這樣的無邊無際的樹林里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幾個日本鬼子與皇協(xié)軍,扛著長槍,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父親巡道結(jié)束,回到家里,立即找了些吃的東西與藥品,悄悄趕到瀑布后面的洞里,見到了男人。男人告訴我父親,他是地下黨的交通員,負責傳遞情報的。他對山里很熟,有一條秘密通道,從密林中穿過,越過溝壑,就能到達一個礦區(qū)。那里是游擊隊聯(lián)絡站。
我父親為交通員的傷口上了藥,重新包扎,看著他吃飽肚子。然后為他找了根木棍做拐杖,護送他進入密林。這里果真有條小路,掩隱在草叢中,如果沒有進入森林,絕無發(fā)現(xiàn)的可能。
兩個月后,交通員提著酒來與烤鴨找我父親,表達了謝意。交通員說話豪爽,聲音大,氣量足,骨子里透出一種頑強與不屈的氣勢。他與我父親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就是這次接觸,交通員發(fā)現(xiàn)我父親人品可靠,就與我父親交上朋友。
有一天,我父親正做上班前的準備工作。交通員突然找到我父親,小聲說:“出站口鬼子搜查得很嚴,我身上的秘密文件帶不出去?!彼囊馑际俏腋赣H能不能幫忙。父親接過秘密文件說:“你從出站口出去,然后到郊外的鐵路邊會面?!?/p>
交通員安然無恙出了站口。
我父親每天都在車站、鐵路上走來走去。因此,沒有人會懷疑他身上有東西。我父親手持信號燈,肩扛大錘、工具包,大搖大擺一路尋至郊外,交通員已經(jīng)在等候了。
我父親為交通員傳遞了幾次文件,就在交通員準備發(fā)展我父親為地下黨交通員時,交通員出事了,是在列車上被龜田次郎逮到的,從火車上押下來。出站口時,我父親正好進來,與交通員面對面。交通員望著我父親,目光中透出焦慮。我父親意識到他有事情要交待,但又不知如何與他接觸。眼看就要出站口了。我父親急中生智,趁著旅客擁擠,突然往前跑了幾步,拍了下龜田次郎的肩膀說:“隊長,今天是臘肉炒辣椒加咸菜,香噴噴的?!蔽腋赣H把飯盒遞上去,然后又說:“哦,隊長今天有事呀。”我父親是站在龜田次男身后,他身后則是地下交通員,交通員身后有幾名鬼子,手持長槍。就在這時,交通員悄悄遞給我父親一張紙條。我父親把紙條捏在手心。而此時,龜田次男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父親,呵呵笑說:“抓了個八路交通員。”他接過我父親的飯盒,交給另一個日本兵,押著交通員走了。
我父親巡道時,打開那張紙條,見上面寫著:張老板是叛徒,立即處決。張老板是誰?這張紙條交給誰?我父親猜想,交通員可能是希望他把紙條傳給另一個人。但是,交通員沒有時間與我父親說話。我父親也就不知道把紙條傳給誰。我父親以為會有人找他取這張紙條,他就利用休息時間,在候車室及月臺上逛來逛去,卻沒有任何人找他。他急得不得了,又無可奈何。那幾天,他的嘴巴上起了大泡,眼睛里布滿血絲,眼眶發(fā)黑。
有天下班回來,正是傍晚時分,候車室對面一家米店的老板被殺了,來了很多日本人與警察。有很多人在圍觀。我父親上前看了一眼,小聲問:“老板被誰殺了?!庇腥溯p聲道:“米店的張老板是日本人的走狗,被游擊隊干掉了。”
我父親驚呆了,手伸進口袋,捏著那張紙條。
這件事過去了很多年,我父親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個世界上,也只有那位交通員與我父親有交往。交通員犧牲了,無法找到證人,我父親又不愛表白自己,他的這段往事也就永遠不被人所知。
那張紙條,一直保存到解放以后,搬了幾次家,丟失了。
三
有天晚上,天氣非常冷,北風從屋檐下刮過,發(fā)出狼一般“嗚嗚”的嗥叫聲。我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想找伙伴們玩耍。但是,沒有找到一個小朋友,估計是太冷了,受不了,我也回到屋子里。家里就暖和多了,一只煤爐在屋子中央燒開水,熱量不斷散發(fā)出來,我母親坐在爐子邊上縫補衣裳。
母親見我進來,說:“只有你這個小傻瓜才會去吹北風,這樣的天氣,誰不在家烤火取暖?!蔽以跔t子前坐下。母親一針一線縫補我穿破的衣服。母親縫得針腳密實而牢固。我看了一會兒了,對母親說:“我爸爸也算是為抗日戰(zhàn)爭做過工作的,如果他能找上面說說,爸爸能當上更大的官?!?/p>
我母親看了我一眼,許久才說:“你爸爸是不會去向組織要好處的。”但是母親停了下又說:“有些事也很難說清楚,因為找不到證人能證明你爸爸為地下黨做過工作?!蔽夷赣H還說:“解放前,環(huán)境險惡,做那種事,得小心再小心,根本就不可能讓別人知道。與你有直接聯(lián)系的交通員犧牲了,你所做的事,就沒有人知道。而我母親知情與不知情是沒有實際意義的,必須是夫妻以外的證人,還應該是當時的地下交通員作證,上面才會認可?!?/p>
我問母親:“解放戰(zhàn)爭年代,爸爸有沒有再為地下黨做事?”
我母親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想說我父親的往事。她突然嘆了口氣說:“怎么會沒有?你爸爸在解放戰(zhàn)爭年代為地下黨做的事,比他在日偽時期更危險?!蔽夷赣H是略知一些我父親所做的事,有的是她暗中觀察了解到的;有的是我父親偶然說漏嘴的。我父親從來不肯透露他做了什么事,他可能是基于這樣考慮的,萬一他出了事,家人不知情,就不會拖累親人。
我母親說了一段我父親在解放戰(zhàn)爭中的一段經(jīng)歷。我父親囑咐過我母親,不要把這事往外說,包括子女。我父親的意思是,他所做的事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不過是利用工作之便,舉手之勞而已。比起那些真正的革命者,他所做的事,太微不足道了?,F(xiàn)在都過上幸福生活了,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日本鬼子投降后,國民黨很快就控制了鐵路。車站憲兵隊換成了鐵路警察,警長是個東北人,原來是國軍的連長,他身上有傷,就回家種地。他有個親戚在鐵路的警察局當官,就介紹他來車站當警長。此人身高1.8米,牛高馬大,大胡子,身上任何時候都有股濃濃的酒味,臉色呈豬肝色,酒糟鼻。此人叫黃大米,人稱黃大炮。黃大炮到車站的第一天,把所有警察召集到車站月臺上訓話,他每說兩句話,就要罵句:“媽了個巴子,兄弟們聽好了,媽了個巴子,我可是打過鬼子的,身上還有彈片。老子是國軍連長,要是沒受傷,現(xiàn)在也是團長師長了。誰要是不聽話,給我上眼藥,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他突然掏出腰上的盒子炮,抬手一槍,候車室屋頂上的一只烏鴉應聲而落。
“老子要打你左眼,就不會打到右眼。老子可是堂堂正正國軍出生的。最近共黨鬧得兇,兄弟們給我看好了進出車站的大門,抓到個共黨分子,老子獎勵50塊大洋?!?/p>
黃大炮訓完話時,一趟貨車轟隆隆進站了,滾滾濃煙把車站站臺籠罩了。列車上裝著煤,準備運到國府南京去的。煤是緊缺物質(zhì),有士兵押送。黃大炮叫兩個警察去弄點煤來,他的辦公室的煤快燒光了。沒有煤,爐子燒不起來,辦公室冷得像冰窟窿。以前辦公室的煤燒光了,也都是到運煤的車上去弄一點,數(shù)量不大,也就是兩三筐。
黃大炮走到押車士兵面前,遞上包煙說:“兄弟,弄點煤烤火?!毖很嚨氖勘纯礋熣f:“弄一點可以,多了不行?!秉S大炮說:“不多不多,就兩筐?!眱蓚€警察爬到車廂里弄煤,黃大炮在鐵路上看著。
天氣冷得能凍掉下巴,風從鐵路北邊吹過來,像刀子一樣割肉。黃大炮把大衣的領(lǐng)子豎起來,棉帽的護耳放下來,裹緊大衣,這樣就不冷了。
黃大炮正想叫兩個警察動作快點,突然有人揪住他的后衣領(lǐng),將他從鐵道上揪下來。黃大炮一個趔趄,跌倒在鐵道邊。黃大炮大怒,正想沖揪他的人發(fā)火:“媽了個巴子……”他的話沒罵完,鐵軌上悄無聲息地滑過來幾個車皮,是車站在調(diào)度貨運。這種方式是把車皮上的貨物送到專門卸貨的站臺,這叫調(diào)車。調(diào)車時,機車車頭在另一頭,而這一頭沒有人瞭望,很容易發(fā)生事故,司機要特別小心謹慎。這一刻,司機肯定是開小差了。
跌坐在地上的黃大炮本來是要罵娘的。當他看清是火車開過來了,頓時嚇得癱坐在地上,半天沒有動。如果沒有人把他從鐵軌上揪下來,那他就是火車輪子下的死鬼了。
火車開過去后,黃大炮從地上跳起來,握著救他一命的人說:“兄弟,沒得說了,咱們是生死之交。”這個救黃大炮的人就是我父親。
我父親剛好巡道到此,突然發(fā)現(xiàn)有車皮悄然滑過來,而那個平時耀武揚威狗仗人勢的警長毫無知覺。按道理說,我父親不應該去救這個惡魔。但本能使他一個箭步飛奔上去,把黃大炮揪下了鐵道。換了別人,可能會大喊一聲:“火車來了!”或者大喊:“快逃命啊!”我父親不會喊叫,他是個敏于行而訥于言的人,他的話語遠遠趕不上他的動作。
被救下來的黃大炮,感激得差不多要跪下去了。這個平時狐假虎威的家伙終于露出真相,本質(zhì)上是個怕死鬼。他對那兩個弄煤的警察說:“今后這位鐵路工人就是我的兄弟了,你們要尊重他,聽到了嗎?”
我父親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他繼續(xù)巡道時,心里就有點后悔,干嘛去救這個王八蛋。但是,反過來說,火車把這個黃大炮軋死了,上面還會再派個李大炮劉大炮來當警長,也有可能一個比一個壞。社會沒有改變,當權(quán)者心黑,下面做事的人永遠不會干凈。
黃大炮追著我父親說:“兄弟,今天不要巡道了,我請你喝酒?!蔽腋赣H哪里會與這種人一起喝酒,他極力推辭,說他不會喝酒,然后又說工作重要,無故曠工要扣工資。黃大炮瞪著牛卵樣的眼咆哮:“誰敢扣你工資,老子一槍斃了他?!钡腋赣H執(zhí)意要把工作做完,黃大炮就很不理解,但他也沒辦法,就把警察都叫來說:“兄弟們聽好了,媽了個巴子,這位兄弟今天救了我一命,今后就是我的生死兄弟了。誰敢對他不敬,別怪我不客氣?!?/p>
我父親覺得這個黃大炮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救他一命,完全是一次偶然行為,還什么生死兄弟。我父親認識的人中間就沒有一個黃大炮這樣的人!我父親扛上大錘,信號燈,工具包,繼續(xù)巡道。
黃大炮看著我父親走遠,對他手下的人說:“這位老兄還真是個悶瓜,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我父親巡完道下班回家,從車站的出口處出來,幾個值班的警察立即向他敬禮,大聲說:“大哥走好?!蔽腋赣H臉上毫無表情,臉板板地走過去。
此后,我父親在火車站出入如入無人之境。哪怕是正在搜捕共產(chǎn)黨的地下交通員,大批警察云集車站,我父親也能大搖大擺進出,沒有警察攔他。
四
這天,我父親上班,發(fā)現(xiàn)站臺上增加了很多警察,還有許多便衣,估計是軍統(tǒng)的,或者是中統(tǒng)的,整個車站籠罩在一種緊張而恐怖的氣氛中。這種情況過去也發(fā)生過,是那些便衣嗅出了味兒,有共產(chǎn)黨的秘密交通員要在此地走情報。我父親一般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他上他的班,巡他的道。他進站口時,有個軍統(tǒng)的人攔住我父親,要檢查。黃大炮把便衣的手撥開:“他是我兄弟,巡道工。”便衣放我父親進去了。
我父親上班時,巡道至一處山坡,坡上長滿茂盛的蘆葦,蘆葦花開了,潔白的蘆花漫山遍野,風一吹,蘆花在鐵路上紛紛揚揚,像下雪一樣。我父親突然發(fā)現(xiàn)鐵路邊的草叢有兩個木箱子,看樣子是剛才從飛馳而過的火車上扔下來的。這種情況我父親曾經(jīng)遇到過,多半是毛賊盜竊火車上的物質(zhì),有的是走私物品。我父親觀察周圍情況,一個人也沒有。他用手上的錘子,把木箱敲開。我父親被嚇了一跳,是兩箱嶄新的槍支。我父親頓時警惕起來,再次細心觀察周圍情況。除了幾聲鳥鳴,并無其他情況。我父親馬上把這兩箱槍支弄到附近的樹林里藏起來。
藏好后他立即沿著鐵路往前走,走了一陣,躲藏在鐵路邊的密林中。這時,有兩個人趕來了,他們在鐵路邊找來找去。他們覺得太奇怪了,周圍沒有人,兩箱槍支會飛走?他們在周邊搜索了一陣,最后無可奈何地走了。
我父親下班時,很注意觀察周圍的情況。他心里很清楚,他是這條鐵路的巡道工,只要認真查找,他是跑不掉的。他從出站口出來,沒有人找他。他繼續(xù)往前走,走到小巷時,黃大炮突然出現(xiàn)了。他攔住了我父親,死活要拉他上酒館喝酒。他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餐酒不喝,我還算男人嗎?”
我父親已經(jīng)猜到了他的用意,就跟著他進了小酒館。
黃大炮點了幾個菜,兩瓶好酒,與我父親對飲起來。喝了兩杯,黃大炮說:“兄弟有一事相求,有兩箱貨在鐵路邊……”
我父親打斷他的話:“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用意。”他把藏槍的事告訴了黃大炮。我父親接著低聲道:“劉大牙這幾天盯得很緊,已經(jīng)找我談過話,要我注意鐵路兩邊的情況,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走私軍用物資,或販賣大煙,立即告訴他,能獎賞10塊大洋?!眲⒋笱朗擒娊y(tǒng)安插在車站的“眼線”,專門督察走私物質(zhì)的。國共兩軍正在決戰(zhàn),而黨國的大員們在忙著走私。對此,戴立向蔣委員長立了軍令狀,一定要嚴抓走私軍火的惡棍。因此,每個火車站都派了眼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