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批評家的誕生

霍俊明

在中年一代評論家中，兄是扛大旗者，引人注目，貢獻和影響均大于他人，此為公論。

——歐陽江河給陳超的信，1991.4.19

陳超不僅屬于這“數(shù)人”之列.恐怕還是排在最靠前的更少數(shù)的幾個人之一。十幾年前，當我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我就讀到過他的文章，并大為贊美，到處為之鼓噪。

——敬文東《陳超詩歌簡論》

他的評論之所以有價值，不是因為有助于理解他本人的詩歌，而是有其自身的價值。

——T.S.艾略特《批評批評家》

不管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詩壇如何火熱，最終能夠留下來的只能是過硬的文本。一個詩人終其一生都是為了寫出一首終極意義上的詩，而此前的諸多文本都是在為這一終極文本努力和鋪墊。對于批評家而言，也同樣如此，必須有同樣過硬的批評文本才能維持一個批評家的有效性和活力。

然而，批評家的角色和形象并不總是樂觀的，甚至文學批評在西方經(jīng)典文論中還被認為是次級工種和毫無創(chuàng)造性可言的“寄生”文字。喬治·斯坦納曾不無悲觀地指認“文學批評”是短命的：“文學批評和文學闡釋的著述生命有限，難以長久流傳……大多數(shù)研究著述屬于過眼云煙，學術(shù)著作和學術(shù)期刊文章尤其如此。在鑒賞情趣、評價標準和使用術(shù)語進行辯論的歷史上，這樣的文學研究著述或多或少代表某個具體的時段。不用多久，它們有的在繁冗的腳注中找到了葬身之所，有的待在圖書館書架上悄無聲息地搜集塵埃。”（《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評者和批評家（按李敬澤說法還有“中國”式的批評家）二者之間有必要進行區(qū)分，正如寫詩的人和詩人之間的區(qū)別。甚至如李敬澤所批評的“中國的作家大抵也是批評者”，因為他們是最擅長寫“創(chuàng)作談”的，“有很多作品寫得不怎么樣，創(chuàng)作談寫出了大師水平”（《一本書，我的童年》）。

與此同時，就紛亂不堪的當代批評現(xiàn)狀，“批評家”（尤其是詩歌批評家還應具有特殊的詩歌藝術(shù)的直覺能力）自身也需要進行分層和甄別以便去偽存真：“什么樣的批評家（在此特指詩歌批評家，也可推廣到整個文學領域的批評家）才算杰出的批評家（或者把標準降低到‘真正的批評家這個層次），確有必要探究一番。歐陽江河把他瞧不上的批評家稱作‘縣團級批評家，此外，我們耳熟能詳?shù)倪€有‘小哥們兒批評家、‘小霸王批評家、‘鬧事批評家、‘附庸風雅批評家、‘知其不可說而說之批評家、‘知其可說而不知說什么好因而亂說的批評家，當然還有‘迫于職稱壓力的批評家，等等。這些人，在進行詩歌（或文學）批評時，既沒有‘藝的直覺，沒有‘思的精神，也沒有‘史的眼光?！保ㄎ鞔ā秲?nèi)行的工作》）確實，批評家內(nèi)部良莠不齊，而能夠反思和自省者并不多見：“今天更多的人都學會了寫文章，在我當年寫詩評時只要增加幾個靈活的詞語都會引出一片‘才華橫溢的評論之評論。但是現(xiàn)在仿佛后生們都學會了才華橫溢，他們還為自己裝飾了更多的文本與語境等新的裝飾材料，但是他們中有太多的腦子糊涂者。他們只是一些刻意仿造別人機器的笨拙齒輪！我這幾年在心里一直主張恢復兩種感覺，一是恢復詩人的感覺，一是評論的感覺，恢復我的而原本具有的先天具有的味覺、嗅覺和聽覺?！保?996年5月22日徐敬亞給陳超的信）誠然“批評家”的角色是需要重新定位、厘清和反省的，但是具體到當代中國詩歌批評似乎還一直存在著這樣一種慣見，即當代缺少詩歌批評家，詩人們一直期待的詩歌批評的永動機并沒有現(xiàn)身。也許，只有極其優(yōu)異的詩歌批評家的出現(xiàn)才能最終扭轉(zhuǎn)這種刻板印象：“近20年來，人們一直在抱怨當代詩歌缺少優(yōu)秀的詩歌批評。三流的詩人如此抱怨，引出大批不明就里的讀者也跟著起哄。當代詩歌格局的兩極分化狀態(tài)也或多或少為此類抱怨提供了滋養(yǎng)不良情緒的溫床。有時，當代最優(yōu)秀的詩人也會發(fā)出如此感嘆，甚至故意喜歡把話說得更狠、更死。當代詩歌的一個面目可憎的幻覺就是，每個寫出了詩的自覺的詩人都會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被詩歌批評冷落了。如果當代的詩歌批評能有效地運轉(zhuǎn)的話，比如，像一架只服務于自己的永動機的話，那么他就會引起更多的關(guān)注和重視。每個時代的詩人，都會幻想有這么一架詩歌批評的永動機存在，并只圍繞其自身的寫作。自波德萊爾以來，這種幻覺從來沒有減弱過。而在我看來，詩人被他的時代埋沒，是現(xiàn)代詩的最基本的命運征候之一。越是優(yōu)秀的富有創(chuàng)意的詩人，被埋沒的可能性就越大。這里，既有一個時代的詩歌批評本身是否成熟和敏感的問題，也有人的理解力自身的局限的問題。知音難得，這是人生的常識，對詩歌而言，尤其是如此?！保伴Α墩l說當代詩歌缺少批評？》）似乎，詩歌批評家（文學批評家）每個人都專注于自己的一小塊興趣點而各自為戰(zhàn)、自我鼓呼、搖旗吶喊。針對于長期以來詩歌批評的“分治”狀態(tài)而亟待建立起兼顧詩歌本體（內(nèi)部）、功能以及場域的綜合性批評話語，“在相當長的時期里，詩歌批評家或是單一地貼近社會學和文化闡釋，或是專注于文體形式研究，或是印象式地表達自己的審美感受。這些批評文本各有佳境，但也有明顯的缺陷——它們?nèi)藶榈貙F(xiàn)代詩的意義闡釋和形式研究割裂，硬性地使之‘各自為陣了。前面談到，現(xiàn)代詩是‘表達現(xiàn)代人對生存的特殊感受力的特殊語言，這決定了其‘功能與‘本體是同步呈現(xiàn)的。緣此，詩學話語應該樹立‘舞蹈與舞者不能分開（葉芝語）的意識，積極尋求真正有效地‘兼治或‘打通二者的方式，避免‘分而治之帶來的缺失。如果說.前些年采取‘分治是為了使詩歌批評更走向‘內(nèi)部，有一定專業(yè)推進力的話，那么今天依然如此，則就有明顯的保守性了?！保惓蹲鳛橐环N思想方法和寫作的詩學》）

1961年，T.S.艾略特將批評家分為四類，而他最為傾心的就是“詩人批評家”：“我們不妨說，他是寫過一些文學評論的詩人。要歸入這一類的批評家，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他的名氣主要來自他的詩歌，但他的評論之所以有價值，不是因為有助于理解他本人的詩歌，而是有其自身的價值?！保ā杜u批評家：艾略特文集·論文》）

作為真正意義上的先鋒詩評家的陳超，其詩學研究主要是在穿越大地向天空的長久仰望的生命詩學和文本細讀的兩個扇形區(qū)域同時展開。前一個區(qū)域是《生命詩學論稿》《打開詩的漂流瓶——現(xiàn)代詩研究論集》《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精神重力與個人詞源：中國先鋒詩歌論》（臺灣秀威版）《詩與真新論》《游蕩者說》《詩野游牧》《辯難與沉默：當代詩論三重奏》，后一個區(qū)域是《中國探索詩鑒賞辭典》《20世紀中國探索詩鑒賞》《當代外國詩歌佳作導讀》。這兩個區(qū)域又是不可分割的，而是相互打開和彼此激活的，正如左手和右手、左腦和右腦，亦如火焰的內(nèi)部與外同。西川曾戲稱陳超為“兩卷本教授”：“除了這個兩卷本，他還出版過兩卷本《20世紀中國探索詩鑒賞》和兩卷本《中國當代詩選》）?！保ā秲?nèi)行的工作》）

必須強調(diào)，陳超就是典型意義上的“詩人批評家”，與一般意義上的所謂“職業(yè)批評家”和“學院批評家”不同。陳超的詩歌批評和寫作方式更多是介于詩人和批評家之間，他是一個高深而快樂的寫作者，而不是中規(guī)中矩的枯燥的理論家。這種特殊的詩學話語立場使得陳超的批評文本具有跨文體的特征，更近于詩性隨筆。陳超的詩歌和散文寫作以及以“現(xiàn)代詩話”（“新詩話”）為代表的批評創(chuàng)新也都存在著這種文體的松動和融合特質(zhì)，“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詩人、批評家陳超教授多次撰文力倡‘松動文類界限。在他看來，寫作就是讓生存經(jīng)驗在語言中真正扎下根。尋求文本的現(xiàn)實活力和有效性。這才是重要的；而至于我們寫的屬于何種文體和文類，在當下的寫作語境下已變得相對次要一些。在他的作品中，詩歌話語，俗語俚語，應用文體，小說語型，實現(xiàn)了一種令人歡愉而驚愕的融合。這里刊出的陳超新作，乃其力行。我們欣喜地看到，如果解除文類的繁律，詩歌（又何止是詩歌）的天地是非常廣闊的”（《散文百家·編者按》）。收錄在《生命詩學論稿》中的文章，如《從生命源始到天空的旅程》《現(xiàn)代詩：個體生命的瞬間展開》《詩歌信仰與個人烏托邦》以及《論詩與思》（系列）都從“詩人批評家”特有的角度出發(fā)對諸多詩學難題（包括人的命題）進行了敏銳而獨到的論述，時至今日這些文章仍然被研究者和詩人們反復征引。無論是早期的《生命詩學論稿》《打開詩的漂流瓶——現(xiàn)代詩研究論集》還是后來的《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精神重力與個人詞源：中國先鋒詩歌論》《詩與真新論》，它們都呈現(xiàn)了陳超作為一個詩人批評家的特殊性。對于陳超來說這種特殊性的“自身價值”來自于詩性直覺、會心而精準地對詩歌這一特殊文體語言特質(zhì)的感受力以及詩性和歷史感的持續(xù)發(fā)現(xiàn)能力。“詩人批評家”這一特殊身份使得陳超能夠在直覺和學養(yǎng)問獲得平衡，在感性和理性中達成一致，在詩歌寫作和詩歌批評之間不斷交互、往返和互相求證。這是一個“雙手”寫作的人，這種帶有互補性質(zhì)的寫作無疑帶有“問題”的重要性和“說話方式”的有效性，“陳超作為當代少數(shù)幾個優(yōu)秀的詩歌批評家之一是得到公認的，可是，作為一位詩人，他也是不容忽視的。在我的心目中，他首先是一位很優(yōu)秀的詩人，其次才是評論家，而他的許多理論文章（《從生命源始到天空的旅程》《深入當代》《精神大勢》《思即詩》）充滿詩意，只有一位真正的詩人才能寫出如此才氣通人的文章”（劉翔《讓災難化為平穩(wěn)墨跡的持久陣痛》）。嚴謹、精密、深入、尖銳的理論思辨能力與會心、精妙的感受力和細讀能力完美結(jié)合，這使得陳超的詩論既有理論深度又有閱讀的歡愉。而陳超作為“詩人批評家”對詩人的評論和文本細讀也同樣讓詩人們折服，而這些觀點不僅是關(guān)乎個人的，而且指向了更為廣闊的詩歌場域并直指中心：“新世紀以來，你的詩對我有吸引力，最先是芒刺式角度刁辣的反諷，近年又有對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褶皺中秘密的揭示，包括《夢》系列對晦暝的潛意識或荒誕中可能的真義的探詢……確實有快感，有意味，值得享用，凡遇到就會讀的。詩集《我的英雄》《伊沙詩選》《無題》，還有幾部長詩大部分我都看了。你寫作量奇大，但基本保持了越走越高的水準，作品當然也成色不均，對不同讀者的觸動點各有不同，但它們大都做到了能吸引人去看，這很不容易。上了點兒年紀的我，已沒什么使命感，近年已經(jīng)不為‘詩論事業(yè)、為對詩歌場域的把握而閱讀、寫作了，我依然讀詩的原因基本只剩下享受詩歌的快感。近幾年來詩歌界讓我產(chǎn)生穩(wěn)定的閱讀欲望的詩人已剩不多，當然包括你。我想，你的特殊性在于，即使那些‘敵人也是真看你的作品的，不僅為了攻擊。對中國詩歌而言，有內(nèi)在質(zhì)地的幽默和貼心貼意的快感，至今還是一種稀缺的品格?！保惓⒁辽场叮ㄋ{燈）之光——2010冬天的對話》）

陳超曾從批評家的精神資源將新時期以來的批評家分為四類：傳統(tǒng)文化，五四新文化及其母體西方近代文化，蘇聯(lián)紅色選本文化制導的本土意識形態(tài)變格型式，西方現(xiàn)代文化精神。詩歌批評家和其他文類批評家顯然具有明顯的差異：“在我國青年文學批評家中，詩評家和小說評論家的理論性格頗不相同。后者一般是一開始就抱有理論興趣的人，對概念、判斷、推論、綜合顯得訓練有素。而前者更多——如果不是所有的話——是從詩歌創(chuàng)作轉(zhuǎn)入詩歌批評的，他們的文章敏于審美感受，白熱、尖新、華采，但與小說評論家相比.顯得缺少學術(shù)規(guī)范，主觀性過強?！保惓秾φZ言和生存的雙重關(guān)注》）較之同時代和此后的那些動輒販賣西方文論和唯某某主義是瞻的批評家，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先鋒詩歌批評版圖中“詩人批評家”陳超以其精準、獨到、深迥、性情、洞見、敏識確立了屬于自己的話語譜系和精神坐標。“在生殖力極端旺盛而人口眾多的中國，搞詩歌批評的人多‘于而不僅僅是多‘如過江之鯽。但恕我直言，真正合格的，恐怕不過數(shù)人而已，絕大多數(shù)都是些趾高氣揚甚至氣宇軒昂的冒牌貨。讓人備感滑稽的是，這些冒牌貨往往更具有正品的嘴臉，更能唬住一些詩歌外行和詩歌的初次介入者。在這個假貨橫行又讓人真?zhèn)文娴哪甏?，這些都不難理解。依我看，陳超不僅屬于這‘數(shù)人之列，恐怕還是排在最靠前的更少數(shù)的幾個人之一。十幾年前，當我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我就讀到過他的文章，并大為贊美，到處為之鼓噪?！保ň次臇|《陳超詩歌簡論》）

而作為一個“詩人批評家”，20世紀80年代以降陳超同樣面臨著詩學的難題和悄然到來的挑戰(zhàn)，即如何建構(gòu)屬于自己的與眾不同的詩學體系。最終，陳超找到了這一詩學體系的突破口，即詩歌批評并非是固守的理論工作——“我是在嚴格的事業(yè)意義上談及詩歌批評這種特定的理論行為”，是一種揭示生存和挖掘語言奧秘的創(chuàng)造性“寫作”（《宿命或撫慰》）。在陳超這里詩歌批評是作為一種特異的寫作和文體存在的，而這正是詩人批評家的本質(zhì)工作：“詩歌批評家，不但應有對詩歌之美和精神自由的深邃揭示，最好自身也具備能動而自由的話語播撒能力和魅力?！保ā对娨坝文痢ず笥浺弧罚┮舱珀惓赃@種詩學努力，一定程度上對應于福柯的詩學觀念以及批評實踐：“我忍不住夢想一種批評，這種批評不會努力去評判，而是給一部作品、一本書、一個句子、一種思想帶來生命。它把火點燃，觀察青草的生長，聆聽風的聲音，在微風中接住海面的泡沫，再把它揉碎。它增加存在的符號，而不是去評判。它召喚這些存在的符號，把它們從沉睡中喚醒。有時候它也把它們創(chuàng)造出來——那樣會更好。我喜歡批評能迸發(fā)出想象的火花。它不應該是穿著紅袍的君主。它應該挾著風暴和閃電?！保ǜ？隆稒?quán)力的眼睛》）陳超最早正是在《生命詩學論稿》一書中開始確立這種個人風格獨特又具有極強的當代精神的詩學稟賦。后來，陳超則不斷強調(diào)的是能夠激活批評動力的“歷史一修辭學的綜合批評”，要求批評家保持對具體歷史語境和詩歌語言問題的雙重關(guān)注，從而對歷史、生存、文化、生命、文體、語言（包括宏觀和微觀的修辭技藝）進行扭結(jié)一體的綜合性處理，“既不是單一地對其文本解讀來傳釋詩歌母題與理念，避免只做社會主題學分析；也不單純從本體修辭學的角度探尋其詩歌話語的審美特性，避免把詩歌文本從歷史語境中抽離，使之美文化、風格技藝化。而是將它們相互融滲，共時游走”（陳超《近年詩歌批評的處境與可能前景》）。

幾十年的詩學實踐最終證明陳超是一位出色的“詩人批評家”，“我讀你的著作的一個強烈感受在于，多年來詩壇人士熱衷于作秀，而你卻能踏踏實實地坐下來，通過文本表達自己對世界、生命、詩和詩人的看法，這將為歷史證明是最可貴的，唯一真實的”（1995年7月14日歐陽江河給陳超的信）?！昂芨吲d收到你的大著，雖然2/3以上篇什早已讀過，但仍感到新鮮，你依然保持一種犀利的鉆透！很明顯，行文中突顯著詩人的氣質(zhì)，這是一種極為難得可貴的東西。我發(fā)現(xiàn)我愈來愈少這種質(zhì)素，而不自覺往‘學院風靠攏。在先鋒詩歌批評的行列中，你是尖端上閃亮的鋒刃。要保持這種鋒銳，就是我上面提到的那種本質(zhì)詩人的底氣，幾乎是天生的，難以改變的?！保?995年5月10日陳仲義給陳超的信）確實，陳超是真正將詩歌批評作為一種特殊的“文體”而進行寫作實踐的?！瓣惓睦碚撐淖诛@示了一種特殊的批評上的嚴格，它既有著批評的洞察力，保持它的應有的犀利和敏銳，又呼應了我們對閱讀的快樂的內(nèi)在的吁求，真正做到了從容自如，舒放有致”（臧棣《紙上的博覽會》）。就陳超而言，“詩人批評家”顯然是一種詩學成就意義上的認定，而非是批評家的詩人身份，“其實，優(yōu)秀的當代詩歌批評早已被人寫出。陳超新近出版的詩歌批評集《打開詩的漂流瓶》，就是最好的明證。這是一本相當有分量的批評論集。在它面前，諸如什么當代詩歌無批評之類的話，從此便屬于胡扯的范圍了。當代優(yōu)秀的詩歌批評雖然少，但絕非一窮二白。很可能像人們抱怨詩歌缺少批評一樣，當代優(yōu)秀的詩歌批評其實也缺少優(yōu)秀的閱讀。自80年代中期以后，陳超的詩歌批評一直為當代詩歌的發(fā)展——尤其是先鋒詩歌的寫作——提供了富于洞察力的可靠的支持。這種支持是多方面，從現(xiàn)代詩寫作的當代征候，從先鋒詩歌與歷史的復雜關(guān)聯(lián)，從對當代詩歌所面臨的基本問題的判斷，到對具體的優(yōu)秀詩人的解讀上，在我看來，陳超用他的批評敏感和批評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幫助當代詩歌恢復了它的基本面貌和詩的尊嚴”（臧棣《誰說當代詩歌缺少批評？》）。

詩人和批評家之間的關(guān)系是富有戲劇性的，甚至在一些詩人那里批評家是不被信任的角色。然而恰恰是在陳超這里通過精敏的藝術(shù)感受力、詩性直覺、理性思辨能力、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求真意志以及批評作為的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和“生命詩學”贏得了諸多杰出和優(yōu)秀的詩人同行的認同和贊譽。這是人格和文本的雙重魅力所致?！拔覄倓偛鹂戳思膩淼摹蹲骷摇返?期，讀到了你的評論。我想說，它寫得非常之好。我把它視為對我的寫作的不可多得的鼓勵，也把它視為一種珍貴的友情。你的一些見地，對我也富有啟發(fā)。我很感念。”（1999年3月12日臧棣給陳超的信）甚至在1989年9月29日于堅在給陳超的信中有如此說法——“知你無恙，甚慰。要保重。中國只有一個陳超?！眱?yōu)異的志趣相投的詩人和批評家是可以互相精進、砥礪的，當然這只能屬于那些幸運的少數(shù)人中的少數(shù)?！拔也恢裁磿r候還能再寫出好詩？且把這本詩集當作《天鵝之死》吧。想到有你的精彩的序言，我深深地感到安慰。若能有你具體的修改意見或建議，點石成金，那就更好了?！保?009年3月24日伊蕾給陳超的信）“據(jù)我觀察，一個詩人在他的時代只要能得到幾位同行、里手的真正欣賞也就足夠了。除此之外的其他稱羨，不過是陌生讀者根據(jù)他們自己的需要進行解讀罷了。”（1997年4月24日臧棣給陳超的信）1997年5月24日，西川給陳超寫了一封四五千字的長信，其中尤其談到他非常珍視陳超的閱讀感受和建議：“收到你4月20目的來信后我非常高興，這不僅是因為你對我的褒獎（我不否認我的虛榮心），也因為你使我感到我們之間友誼的珍貴。你信中提到我把《廣場上的落日》一詩改糟了，看來如將來再有機會出版此詩，我得恢復此詩從前的舊貌。我也聽到其他人對我改動此詩的意見，我大概做了一件蠢事。將來我是否應在《廣場上的落日》詩后注上一條：我是聽了你的意見才將此詩恢復原狀的？事實上，你是我最敬重的批評家和詩人。在你身上蘊藉著對于思想、歷史、文化、藝術(shù)的廣泛關(guān)懷，而這卻是其他一些搞批評的人所不具備的。閱讀其他人的批評文章時我總有一種氣短的感覺，那其中只有臨時性的策略術(shù)語，卻沒有對于文明的穿透，因而看不出作者的知識品味、靈魂修養(yǎng)和個人創(chuàng)造力。”2009年5月20日，洛夫在信中認為陳超是他一生最敬佩的詩歌學者。陳超是真正為詩人和朋友們信賴的，并且信賴程度幾乎旁人不及?！拔译S便翻書，翻到剛寄來的遼寧出的‘中國詩人詩叢，其中有你的《現(xiàn)代詩還是個小伙子》，徐敬亞沒在家，在北京，我看了沒處去講，干脆給你寫信。首先，你說的都是好的道理，超越了細節(jié)和眼前，人人都能這么樂觀積極，寬仁地說話，辦事為人，那詩人會高現(xiàn)在的一層，自然也有好詩了。另外，我也喜歡它的文風，踏實，真正的糧食，真正的高粱大米苞米，很好。評論家都有這種實在的透明的文風，評論也會高一層。也有好文章看了。”（2000年4月13日王小妮給陳超的信）

陳超的先鋒詩歌批評一直凸顯的是求真意志和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關(guān)注生命、語言、修辭之間的摩擦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詩歌批評（包括他的一部分小說批評和文化批評）在陳超這里具有了文學性和創(chuàng)造性。哈羅德·布魯姆說：“在我的實踐中，文學批評首先是具有文學性，也就是說是個人化而富有激情的。它不是哲學、政治或制度化的宗教。最好的批評文字是一種智慧文學，也就是對生活的參悟?！保ā队绊懙钠饰觯何膶W作為生活方式》）“真誠”（真實）寫作是產(chǎn)生優(yōu)秀作家和批評家的一個基本前提，而“真誠”既是對修辭和語言能力的考驗，也是對精神難度和問題意識的要求。具體到文學批評的“真”，既應該是詩學的又應該是歷史性的，是美學與見證的互補。這不僅與陳超反復強調(diào)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有關(guān)，而且也與修辭能力和思想深度帶來的可信感有關(guān)。

陳超是語言的煉金術(shù)士，也是知識分子精神的操持者，是一個詩歌內(nèi)部秘密和幽深場域的化學分析專家?！拔覀儼巡粩嗌L的作品視為一個火葬柴堆，那它的評論者就可以比作一個化學家，而它的評論家則可比作煉金術(shù)士。前者僅有木柴和灰燼作為分析的對象，后者則關(guān)注火焰本身的奧妙活著的奧秘。因此，批評家探究這種真理：它生動的火焰在過去的干柴和逝去生活的灰燼上持續(xù)的燃燒?！保h娜·阿倫特《瓦爾特·本雅明1892—1940》）

在1985年之前，陳超在詩學文章中更多是將現(xiàn)代詩作為一種特殊修辭技藝，而此后隨著對先鋒詩歌的認識與不斷的自我校正，尤其是對現(xiàn)代人生存與詞語之間的嚴酷關(guān)系的認識，陳超逐漸在詩論中確立起自己獨特的話語方式——生命詩學。他將詩歌看作是世界觀、立場和方法論，詩歌是對生命和生存的特殊命名。

當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雪后的夜晚，陳超讀到史蒂文斯的長詩《紐黑文的一個普通夜晚》（“一個更嚴峻/更煩人的大師會即席提出/更微妙和更急迫的證據(jù)，/來證明詩歌的理論乃是生命的理論”）時，他被詩人的智性和深層意象深深地吸引了。也是在那時，陳超明確了詩歌的理論本質(zhì)上就是生命的理論。詩歌理論是對語言內(nèi)部秘密的探詢，是對生存幽暗部分的透析，是挑剔而精妙的對話，而現(xiàn)實也是作為精神的再現(xiàn)之物。對于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先鋒詩歌評論的陳超而言，更大程度上廣為人知的正是他獨特的生命詩學，因為在他看來任何時代的詩歌只能是關(guān)于生命與生存的。而生命詩學正是陳超詩歌批評的一個基點，同時陳超多年以來堅持的詩學理論的目標是堅持詩歌的本體依據(jù)，深入文本并進而揭示現(xiàn)代人的生存、歷史和語言之間的嚴酷關(guān)系。無論是陳超的詩歌文本細讀，還是從歷史、現(xiàn)實和哲學視野對詩歌本體功能的探論都是圍繞著生命一生存一語言一歷史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展開的。

在很大程度上詩歌批評家同樣是出入于可見和不可見之物之間，是思想和精神的內(nèi)在持守者，是“在鋼琴上校音的哲學家”（史蒂文斯《紐黑文的一個普通夜晚》）。詩的理論和生命的理論是共通的，并且在很大程度上陳超認可哈羅德·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中所強調(diào)的阿斯克西斯（Askesis），即詩歌寫作和詩歌批評在終極意義上都是旨在達到孤獨狀態(tài)的自我凈化運動。1990年冬天，陳超給史蒂文斯寫了一首獻詩《史蒂文斯，和彎曲的時間》，也是元詩意義上自我精神的砥礪之作：“‘無邊的山谷，只有我的蠟燭燃燒，/鏡中觀物的我，進退兩難，吹影鏤塵，/我無法看破你背面的水銀，我踟躕難當，/在單翼的覆庇下，猜測你奇異的詞源?！巍辉俪寥??！@種激情我能感受，/卻不理解，設想‘虛構(gòu)就是最高真實，/單純的我，只有一次次領受失敗，/距你的迢遞越來越遠?！辉俪寥?一再沉入，當想象力的大限趨臨/我是否已不可再度被造？”

陳超在一貫維系詩歌的本體依據(jù)和詩人個體主體性的同時，在時代情勢的強行轉(zhuǎn)換中又持有了規(guī)避話語失語癥的對應能力。他在深入當代“噬心主題”的吁求中，在“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的驅(qū)動下，彰顯出獨特的詩學稟賦。

陳超的生命詩學是一個打開的結(jié)構(gòu)，當然這一綜合性的結(jié)構(gòu)也是逐漸在批評實踐中形成和完備的，那就是生命詩學、文本導讀和細讀、先鋒精神和現(xiàn)代詩話所構(gòu)建的別開生面的“生命一語言”“歷史一修辭學”的綜合性現(xiàn)代詩學體系?！氨M管陳超后來沒有對早期的生命詩學中隱含著的‘激情‘烏托邦話語‘精神分裂及其‘激進步驟做出詩學上的告別，但他后期詩學確實轉(zhuǎn)向了‘歷史一修辭學的綜合批評，即陳超最后一部著述《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所闡釋的主題。這意味著他將個體生命與浪漫主義想象力的維度融入了個人置身其中的歷史及其修辭維度。生命詩學中的問題依然存在，只是再次成為一個出發(fā)點。或者說，‘歷史一修辭學意識已經(jīng)存在于陳超早期的生命詩學之中。”（耿占春《生命詩學與“絕望的激情”》）但是當我們羅列陳超的一系列詩學專著，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精神體量如此龐大，話語體系如此精密的杰出批評家。這也是為什么八九十年代以來陳超的一系列詩學著作被很多詩人和業(yè)內(nèi)同行視為詩學啟蒙和精神導師的重要原因。2008年4月陳超獲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文學評論家獎”。當時由評論家謝有順撰寫的頒獎詞這樣寫道：“陳超的文學批評洋溢著一種誠懇的感悟力，也充滿理解、對話和價值確認的渴望。他的先鋒詩歌研究，是對這個時代想象力的高度、詩歌精神的寬度所作的卓越解讀。”陳超的獨特性、重要性以及不可替代性在于他建立了屬于自己的批評話語譜系，終生保持了對詩歌批評的活力和有效性的追赴，是生命話語、當代話語和歷史話語的綜合性解析：“我提醒自己，要同時保持對生存和話語的雙重關(guān)注，使自己的詩歌理論和詩人研究，兼容具體歷史語境的真實性和詩學問題的專業(yè)性，從而對話語的歷史生成和修辭技藝環(huán)節(jié)，生存和個體生命，社會與文化，進行扭結(jié)一體的思考。詩歌批評文本，不但要具有介入當下創(chuàng)作的有效性，而且最好還能對即將來臨的可能性給予‘歷史話語想象的參與。”（陳超的獲獎演說《對有效性和活力的追尋》）

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來陳超寫作了大量關(guān)于中國先鋒詩歌的評論，其生命詩學、哲學人類學和泛修辭學批評（細讀）的有效結(jié)合引起中國漢語詩歌界的普遍關(guān)注，建立了屬于自己的詩學體系。對于詩歌評論而言，陳超可能既是一個“老式”的理想主義者，又是一個“新銳”的懷疑主義者——定程度上的“微笑的懷疑主義者”，“我的精神由猶豫和懷疑組成。對我而言，沒什么是積極的，也不可能是積極的；一切事物都圍繞著我擺動，我和他們在一起，由此對我自己產(chǎn)生了一種不確定。對我來說，一切都毫無條理，都在變化之中。一切都是神秘，一切都有意義。一切都是未知的‘未知象征。由此會產(chǎn)生恐懼、神秘和過于智慧的恐懼”（佩索阿）。而這理想式的個人情懷和自由精神的堅守和懷疑，使得陳超的詩學帶有向上的緊張感。這種肯定與否定相交互的精神維度也印證了陳超詩學建立時所面對的并不輕松的時代背景和精神境遇。這一時期對陳超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哲學著作主要是三聯(lián)的“現(xiàn)代西方學術(shù)文庫”（涉及尼采、胡塞爾、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卡爾·波普爾、德里達等），還有上海譯文出版社的"20世紀西方哲學譯叢”（尤其是雅克布遜的《語言學與詩學》、巴爾特的《符號學原理》、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什克洛夫斯基的《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劉小楓選編的《接受美學譯文集》以及海德格爾、尼采、薩特、本雅明、胡塞爾、伽達默爾、卡西爾、波普爾等人的現(xiàn)代人本哲學）。值得補充的是，80年代都在向西方哲學和現(xiàn)代詩學進行補課，即80年代集體轉(zhuǎn)向西方的“方法熱”，例如劉翔在1995年8月28日給陳超的信中專門談到自己近期的閱讀狀況：“這個暑假，我沒有到外面去，主要是在家讀書，讀了俄羅斯的偉大作品，包括《戰(zhàn)爭與和平》《日瓦戈醫(yī)生》及契訶夫的六百頁作品，我深信俄羅斯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是迄今最偉大的文學之一，這種文學的情感力量與宗教力量都是巨大的。我讀了一些卡內(nèi)蒂和米沃什，這是兩位特別深刻而又有廣闊經(jīng)驗幅度的作家。我讀了他們的所有散文，被深深震動。我極為仔細地閱讀了《走上十字架上的真》，盡管在書上打上了很多‘？，但仍佩服劉小楓的學識及思考力度，我很想和真正認真考慮基督教神學的人一起探討它極富刺激性的論題及其內(nèi)在困惑。我還讀了康德，決定在幾年內(nèi)咬住不放，我覺得不了解康德無以了解西方思想史，也無法了解近代中國思想史，他對所有的流派都產(chǎn)生影響或給予刺激。從較小范圍看，不了解康德也無法深入當代新儒學思想，各家對康德的各執(zhí)一端，形成了不同的學說?！钡牵菚r的批評家和作家們卻普遍忽略了對中國傳統(tǒng)詩學和哲學的學習，而陳超卻是一個例外的先知先覺者。在留校工作兩年后，陳超于1984年申請到山東大學進修牟世金教授的古文論研究課，這顯示了他獨特的綜合視野，“除專業(yè)外，我花大量時間讀古代典籍，將《諸子集成》中的《論語正義》《孟子正義》《荀子集解》《墨子閑話》《老子本義》《呂氏春秋》《論衡》《列子注》等，都細細讀過。對古文論的經(jīng)典，還下過背誦的功夫。”（《“愚人志”或“偏見書”》）陳超通過現(xiàn)代詩和古典詩的比照，認為二者在詩歌結(jié)構(gòu)上有著相當大的差異，而這種差異正是新詩自身的傳統(tǒng)。陳超認為現(xiàn)代詩較之傳統(tǒng)詩更強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包容力和形式的開放性，更強調(diào)“深層結(jié)構(gòu)”的重要性，更為注重結(jié)構(gòu)中的張力或緊張關(guān)系。山大期間，陳超還有意識地旁聽了一些其他的課程，比如陸凡的當代美國文學史、吳開晉的現(xiàn)代詩歌課?！澳菚r山大美國文學研究所有一個在我看來很出色人物——陸凡。此前我讀過她翻譯的當代美國文學史，已經(jīng)介紹了加里·斯奈德、羅伯特·勃萊這些人，要知道那是1984年，我就知道這老太太很前衛(wèi)，于是就請教于她，旁聽了她的課。雖然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課程深度不夠，但是激起了我強烈的興趣?！保ā痘赝?0年代：詩歌精神的來路和去處》）

作為一個詩歌批評家需要的不只是對當代詩歌的熱情，還須具備直覺、學養(yǎng)、見識以及信仰和個人化的歷史意識。陳超的系列先鋒詩歌評論之所以重要還在于他創(chuàng)設性地提出了詩學概念和命題，如“求真意志”“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異質(zhì)混成的經(jīng)驗型寫作”“敘述性和反諷精神的‘準客觀寫作”“用具體超越具體”“深入當代”“噬心主題”等，從而對80年代以來的中國先鋒詩的發(fā)展和成熟以及相關(guān)的先鋒詩歌批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這樣的批評家在當代鳳毛麟角，而陳超正是其中的一位。陳超現(xiàn)代詩學的關(guān)鍵詞是“個人烏托邦”（“升階書”）、“個體主體性”（“個人詞源”）、“生命、生存、語言的三位一體”、“當代噬心主題”（“深入當代”）、“求真意志”（“精神大勢”“精神重力”）、“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詩人批評家”、“現(xiàn)代詩話”。在這些詩學關(guān)鍵詞中陳超一直強調(diào)的是個體、主體和生命詩學不言自明的重要性?！罢嬲膫€人主義時代又降臨到我們中間，人和人之間變得更遙遠了，但每一個人的詩歌正在內(nèi)心延續(xù)。許多東西變得次要起來的同時，個體內(nèi)心的變化就愈發(fā)重要。我是這樣認為的，在經(jīng)歷了集體的囂張、放肆之后，詩可能又退回到孤獨個體的內(nèi)心，在那里繼續(xù)歌唱吧。我比較固執(zhí)，看來也是無藥可救了。我只有站在個人立場上才能寫出詩來?！保?996年3月11日鄭單衣給陳超的信）

之所以說陳超是“詩人批評家”，在于其詩歌理論與批評不是其他評論家泛學院化的從理論到理論，而是在生動、精準、尖銳、獨到的論說中對“當下”始終懷有發(fā)現(xiàn)的熱情和命名的沖動。陳超一直密切地追蹤當代詩壇的變動，可以說他一直處于中國先鋒詩歌的前沿。在陳超看來詩歌寫作應該是一種成人式的，即詩人不是自戀而是自審，是與自我靈魂的辯難、詰問的對話者和他者式的爭鋒者。陳超的詩歌批評既有學院派的嚴密的邏輯、系統(tǒng)的學理和歷史考古學的證詞，同時又具有豐沛的情感、敏銳的藝術(shù)感知和別具才情的論說語言，從而形成別具一格的文風。甚至有批評者認為陳超是真正的同時具有知識分子立場和考古意識以及學院作風和自由情懷的先鋒批評家。在沈奇看來優(yōu)異的批評家應該具有以下幾種基質(zhì)：文化背景和生存背景、藝術(shù)品位與人格品位、藝術(shù)直覺與生命直覺、藝術(shù)理想和人生理想、文字的精確與生動。而陳超是同時具有這些素質(zhì)的，這在中國的批評界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責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