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工具,但不是機械的、冰冷的,像剪刀鉗子之類的具體器物,它是鑿通心靈,搭建橋梁,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具有無限潛能的、有生命的東西。對文字敏感程度的深淺會影響人對文字好壞的判斷。敏感的人,能感覺到文字的氣息,觸摸到文字的肌膚,看得見文字的顏色,咀嚼出文字的味道。是的,文字是有色彩、有氣味、有溫度的?!拔淖志拖袷澄?,語言是可以吃的”,赫塔·穆勒曾經這么說過。只是我們不是將文字吃進胃里,而是吃進大腦里。納博科夫有種奇特的天賦,他能看見字母的顏色,他從小就意識到數(shù)字和字母有不同的色彩。這是一種奇妙的神經科學現(xiàn)象,被稱作聯(lián)覺——就是各種感覺之間產生相互作用的心理現(xiàn)象,即對一種感官的刺激作用,觸發(fā)另一種感覺的現(xiàn)象,也稱為共感、通感、或聯(lián)感。這種手法在文學中常見,是很重要的一種美學修辭。
錢鐘書的《圍城》,語言幽默有趣,大量地使用通感、比喻修辭。首次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介紹到西方的評論家夏志清先生曾經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說:“《圍城》比任何中國古典諷刺小說優(yōu)秀。”稱之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寫得最有趣、最細膩,或許也是最偉大的小說”。雖不敢贊同“偉大”,但其“有趣”是毫無爭議的。多年前讀《圍城》時,總會合上書笑一陣。錢鐘書先生的比喻刻薄,他毒舌,然而又是善意的。我特別記得關于女人穿衣與“真理”的聯(lián)想,因為鮑小姐穿得少,“有人叫她熟食鋪子,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但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p>
卡爾維諾在他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有一篇題為《輕逸》的文章,談論了文學價值觀里,輕與重之間的對立。說的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致力于在人物、敘事、結構上,減少作品的沉重感,古典主義則相反,始終追求一本正經和莊重性,卡爾維諾傾向于對“輕”的價值判斷,或者說審美取向。我同樣傾向于將語言變成云朵、塵埃一樣毫無重量的因素,他說:“應該像一只鳥兒那樣輕,而不是一根羽毛?!睘槭裁??因為鳥兒是有生命、有溫暖的,而羽毛是死的,是脫離了生命本體的。再簡單一點,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標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某種程度上解釋了輕與重的復雜關系。
有趣的中國作家,除了錢鐘書,還有王小波的天馬行空,朱文的冷幽默。余華的作品也有趣,他的有趣不是語言的有趣,而是敘事中某種粘連的隱秘的邏輯?!痘钪贰对S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等都有沉重的主題,但他的敘事可以說就是卡爾維諾指的那只鳥兒,他像避開危險品一樣,機警地舍棄了沉重的敘事。
我在寫作中偶爾會造詞,不是生搬硬造,而是想象力所致,在當時的語境下,一個新詞就會跳出來。2013年,我的短篇小說集出版后,忽然發(fā)現(xiàn)編輯將我最得意的新詞修改了一個字,致使句子的意思與方向完全變了。我寫了條微博,探討這個詞的來龍去脈,引發(fā)了對字句的審美討論,還有文學語言的規(guī)范性,或者編輯的權限,以及作家有沒有資格造詞等問題的探討。
這個詞叫“花開闊綽”,被改成了“花銷闊綽”。原文是:“這個花開闊綽的姑娘,內心早已一文不名。”這是寫一個姑娘的美達到最頂峰的時期,非常艷麗,與她內心的委頓,一盛一衰相反襯,人物的青春美貌和內心的灰暗貧瘠相對比。“花銷闊綽”是指一個人花錢大手大腳,屬于行為描述,生活作風。我一直認為語言不應被囚禁,文學的作用是釋放語言的自由性,挖掘它的豐富性,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是從詞典里調出詞來,插在所謂規(guī)范的位置,而是在于將普通的詞,重新搭配,用活、用新、用出意味。在藝術領域強調“規(guī)范”是很可怕的,因為規(guī)范就是限制,就是按部就班,就是僵化,僵化就是不能突破。藝術的發(fā)展往往有賴于反叛與突破,文學的詞匯不僅僅來自于極度規(guī)范的新華詞典,也來自于文學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文學有責任讓詞語變得更人性,更有溫度,更有魅力。
我是湖南益陽人,靠近洞庭湖。我們那兒的方言,特別土,音調很高,發(fā)音和語速像吵架一樣,好像隨時會動手打起來。出于政治正確的理由,我不能說自己家鄉(xiāng)方言的壞話,但我可以用兩個形容詞:粗魯、甕聲甕氣。我對老家方言的感情特別復雜,稱得上百感交集。一方面,從方言轉變成普通話,我費了很大的勁,也花了很長的時間,由于方言導致溝通障礙,讓我對方言近乎痛恨。走出國門,發(fā)現(xiàn)普通話不過是一種更大的方言,造成了另外的交流障礙,人到中年,還得騰出時間去學英語,于是就想,為什么世界上不統(tǒng)一使用一種語言呢?可是馬上知道自己這種想法不對,是企圖消滅多元文化的錯誤思想,只好回到美好的現(xiàn)實:正是因為不同與差異才構成世界的多姿多彩。
不過,在寫作中,我對方言的認識與情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寫《北妹》時,腦海里所聽到的女主角講方言的聲音,幾乎不受我控制。當她在講方言的時候,她才是活的,更具真實性,更能代表那個鄉(xiāng)下潑辣的、不管不顧、率性自我的性感的野丫頭。她和她的伙伴們就是這樣帶著鄉(xiāng)下的塵土、陽光,以及原始的氣味,在現(xiàn)代都市里跌跌撞撞,冒冒失失,方言賦予了一種原汁原味的東西。
當然,要體會漢語的豐腴美好、神韻意蘊及其豐富性,還得看古典文學作品,比如《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對于詩詞的專業(yè)品評,不得不提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王國維是中國新學術的開拓者,連接中西美學的大家,在文學、美學、哲學、甲骨文等領域成就卓著。他在《人間詞話》里主要提出了關于詩詞“境界”的說法,評價詞人的得失、作品的優(yōu)劣、詞品的高低,都從“境界”出發(fā),而境界的高低,就看詩人對文字的運用與理解。談作品的氣質,神韻,都不如談境界,因為境界是最本質、最關鍵的。
在我的早期閱讀記憶中,有句詩讓我印象特別深刻,準確地說,是詩中某一個字的運用。第一句是“春風又綠江南岸”,好像小學課本里的,過去背下來,沒什么感覺,等到自己開始琢磨文字的時候,這句詩從腦海里冒出來,猛然體會到“綠”字的妙處。這是王安石的《泊船瓜洲》里的句子,據說他曾經先后使用了 “過”“入”“滿”,十幾個字,換來換去都不如意,最后定為“綠”。真的是 “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可見好詩不易得?!熬G”是形容詞,在這里做動詞使用,立刻成為運動的、有生命的,煥發(fā)蓬勃的生機。
又比如唐代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的《宿建德江》,這首詩是他在旅途中,船停泊在江邊時寫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辈恢缹τ谝皇自姷睦斫猓遣皇怯袠藴蚀鸢?,我覺得不應該有標準答案。所以,我很少去看別人如何教你賞析一首詩,如果我要了解的話,頂多是去了解一下作者創(chuàng)作的背景。就這首詩來說,它表達的是作者失意的愁緒,羈旅之愁思。我們可以想象,作者站在江邊,望向遠方,四周空闊寂寥,“野曠天低樹”,精彩的是這個“低”字。有人分析這話是形容天比樹還低,把“低”理解為形容詞。當我讀到這句詩,第一時間覺得,這個“低”是動詞,類似于“抵”,天空抵壓樹尖,有種逼迫感,天低得不能再低了,這在視覺想象效果中是非常真實。如果說是天比樹還低,那么你會想到樹戳破了天空,那可能就沒有天壓下來,而是云霧繚繞的一種樣子。而且天抵樹的狀態(tài),恰好傳達出一點壓抑的情緒。我這也不是標準答案,我只是想說,對于一首詩,一個字,我們有自己的想象和感覺,即便你理解是錯誤的。但文學不是數(shù)學題,即便作者跑出來告訴你,他原本的意思是那樣,不是這樣,你也不存在錯誤,因為,自由想象是文學或詩歌的本質和空間,這也是文學的意味和魅力。
最后一句,“江清月近人”,我同樣認為“近”字是動詞,是月亮向他靠近,甚至帶著微笑。當作者在曠野中孤身一人,失意的舊緒新愁涌上心頭,此時此刻,只有江中的月亮陪伴他、理解他、同情他,當他低頭看著清澈的江水,月亮那么清晰,仿佛正向他靠近,像要來撫慰他。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生活,太熟悉人、月亮和水的關系,水中望月是很日常的場景。那時候的水沒有任何污染,水中的月亮像小動物一樣,是有表情的。我對這首詩的理解帶著個人的生活經驗,它一下激活了我的童年印象,包括“天低樹”。我老家是湖區(qū),沒有山,曠野一望無際,天空和樹的構圖,也是孟浩然所描寫的那樣。
如果按照王國維的句秀、骨秀、神秀之級別來講,前面這兩首詩頂多算骨秀。我想再提我喜歡的北宋詞人宋祁的《玉樓春》,從題目看,就知道是寫春景的:“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教科書式的莊重的詩詞賞析中,是這么理解和翻譯的: “綠柳梢外的淡煙漫籠里,輕曉的寒氣悠悠飄蕩,寒意已減。枝頭上紅杏盛開,一簇簇紅艷艷的,好不熱鬧!”王國維將此詞評為神秀,皆因著一“鬧”字,境界全出。而這神秀級別的“鬧”字,僅被理解成熱鬧,這簡直要了詩詞的命,要了王國維的命,也要了宋祁的命。
這個“鬧”字,是令全詩活色生香的關鍵字,神出,境界出。我曾經試圖找一個字代替“鬧”字,比如,紅杏枝頭春意濃,紅杏樹頭春意重,紅杏枝頭春意暖……這些普通的形容詞,用在這兒更沒有特點,使全詩頓失意境,原先的春意透著近乎敲鑼打鼓的歡鬧,仿佛一群小孩在枝頭擁擠、打鬧,活潑潑的,當你替換成形容詞,動靜沒有了,聲響沒有了,趣味沒有了,就流于平庸了。
不難發(fā)現(xiàn),詩詞中這些關鍵的、出神采的字,都是動詞,或者形容詞作動詞用。當然,動詞形容詞作用,在古代漢語文言文中是常見的,包括形容詞的意動用法,名詞意動用法等等。我以前學的時候,也是暈頭轉向,但遇到實際的文本,立刻就會清晰起來,偶爾也會運用這種技法。可以肯定的是,現(xiàn)代作家如果不讀古典,不學古文,其寫作的滋養(yǎng),尤其是語言上的,肯定會有遺憾的、潛在的虧損。
動詞的魅力與靈動,在詞詩中一次次體現(xiàn)出來。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有些偉大的作家,會那么厭惡形容,主張去掉形容詞和副詞。連法國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伏爾泰都認為“形容詞是名詞的敵人”。我們在海明威的小說中很少看到形容詞,動詞是他最喜歡的。美國著名作家斯蒂芬·金認為:“副詞是通往地獄的道路?!彪m被認為是通俗作家,但他在《寫作這回事》這本談論創(chuàng)作的著作中,卻有著獨特、有價值的文學觀與寫作觀,值得推崇。很多人的寫作之所以十分矯情,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們內心的恐懼,總想借形容詞的華麗羽毛飛上天去。
王國維先生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彼J為能夠在詩詞中不作贊美諷刺、呈遞贈答的篇章,不寫排比典故的句子,不用刻意裝飾的字,那么人作詩詞的方法已掌握過半?!巴顿洝泵獠涣颂搨?,文學被利益關系左右;“隸事”可以說是掉書袋;“粉飾”更是失之真實,這也正是小說寫作所忌諱的,小說家、詩人、藝術家,都應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
有趣的是,這一個“鬧”字,王國維稱其“境界全出”,而李漁先生卻認為這個字用得沒有道理,他說:“爭斗有聲謂之‘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予未之見也?!焙茈y相信李漁文學境界這么低,我情愿認為他當時喝多了。他這番話不免讓我想起另一件事,有一回,我與一個外國作家談虛構文學,這個作家是寫政治分析文章的,他在我的小說中看到了動物會說話,植物會嘆息,他說,動物怎么可能會說話,植物也不會有感情。好,從科學的角度來說,他是對的,但是如果按科學的邏輯來討論文學,文學就必須像科學那樣的真實與精確,這顯然是會剝奪文學特有的屬性:想象力。也會否定文學內在邏輯的真實性。文學的真實與科學的真實不是一回事。我想,李漁對“春意鬧”的評價,也就類似于一個政治學者或科學家對動植物不可能說話,不可能有感情是如出一轍的。但問題是李漁本身也是文學家,而且他的《閑情偶寄》極富文采。當然,他的《肉蒲團》影響更廣,被翻譯成了很多外文版本,里頭也有些經不起“科學”推敲的細節(jié)。
類似于“春意鬧”的神秀之句還有不少,比如“云破月來花弄影”之“弄”字,讓我想到貓和自己的影子玩耍;比如 “柳外秋千出畫墻”之“出”字,比如“風吹草低見牛羊”之“見”字,等等。并不是說只用詩詞才需要這樣斟詞琢句,小說語言中一字之妙,一詞之彩,也是出神秀,出境界的。記得十幾年前,第一次讀到馮唐的小說,就感覺到此人受古詩詞影響很深,他對詞語的獨特遣用,準確、逼真、有境界。比如他寫到兩個人熱戀時,女孩走路把半個身子“焊”在男孩身上。這個“焊”字,原是電焊,焊接的意思,從來沒有人用在兩性關系上,我們常見的是依偎啊,緊靠啊,貼住啊,馮唐用一個“焊”字,寫出了兩個人的膠著,尤其是姑娘內心的情感。這一個字,抵得上長篇大論的形容描述,動感有了,力量有了,心理與形象有了,愛情也躍然紙上。這個字高度濃縮,達到了唐詩中的凝煉與意蘊。
作為文字工作者,不能低估一個漢字的能量,不能輕視單個詞語于全篇中的作用,它不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無足輕重,它是展示大海神韻魅力的關鍵?!拔膶W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王國維先生常常是一語道破天機,揭示本質,天才的體現(xiàn)在于創(chuàng)造力,打破習慣,一個平凡的漢字,唯有天才的雙手能令它熠熠閃光,煥發(fā)嶄新的生命。
2018年11月28日
盛可以,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北妹》《水乳》《道德頌》《息壤》等。